第七節

    那艘船雖大,行駛得卻極是輕盈,和破軍號相距兩百步,平行著擦肩而過,幾乎如同破軍號在鏡子裡的影子一般。那些水兵一個個都屏住呼吸,誰也不敢說話,雨點打在甲板上,一陣陣地響,海浪聲雖大,卻也壓不下雨聲去。

    那艘船終於和破軍號錯開了,又消失在一片水汽中。柳風舞衝到船尾看著那艘船,兩條手臂緊緊抓著欄干,幾乎要吃進那些堅木之中。

    這時,唐開從舵艙裡走出,夢囈一般道:「那是什麼啊?」

    他剛才和那舵手兩人拚命轉向,但若不是柳風舞拉起帆使得船速加快,就算轉向,那船隻怕也要撞上破軍號船尾的。事情雖過,他還是一陣後怕。

    「是鬼船吧。」柳風舞喃喃地道。那船上沒有一絲燈光,倒是有一股腐爛之氣,即使現在已看不到那船了,周圍的空氣中仍隱隱地有些氣味,就算是大雨也沖不掉。

    這時又是一個閃電,正映出那船的背影。現在兩船已是相背而行,這一刻兩艘船相距已有五六百步。那閃電閃過時,柳風舞似乎見到在那船尾上有一個人影,但太遠了,也看不真切。

    「海上,真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啊。」

    他喃喃地說著,身上也像包了一層冰一樣,渾身發麻。

    這時,那個舵手忽然叫道:「唐統制,這羅盤已經壞了!」

    唐開聽得他的叫聲,失聲道:「什麼?」

    在這樣的海上,什麼都看不見,羅盤就是唯一的方向。若是羅盤壞了,那連船駛向哪個方向也不知道了。他又衝到舵艙道:「怎麼壞的?」

    那舵手苦著臉道:「只怕早就壞了,剛才破軍號轉向,我見羅盤的指針根本連動都不動。」

    海上航船,若無羅盤,原也可靠星象指航,但現在烏雲密佈,暴雨傾盆,什麼都看不到,破軍號直如瞎馬臨危池,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現在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唐開和柳風舞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好。

    柳風舞小聲道:「唐將軍,先不要說出去。」

    唐開點了點頭,也小聲對那舵手道:「你就小心開吧,別的不用管了。」

    這時,從船後忽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又是一陣浪湧來,破軍被浪打得起伏不定,柳風舞即使是抓著扶手也差點站不住腳,唐開卻腳一滑,人一下摔倒,柳風舞彎腰一把抓住他,唐開站直後猶是驚魂未定,喃喃道:「又出了什麼事了?」

    船後仍是黑暗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知在黑暗中發生了什麼事。柳風舞忽然道:「只怕是那蛟雲停了。」

    唐開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是那條被蛟雲吸起的水柱落下來了吧。」

    方纔那蛟雲將海水吸起了足有數十丈高,現在準是風小了起來,蛟雲的吸力沒有那麼大了,那條水柱便立不起來。那條水柱只怕有一個大湖的水量,這般落下,一下又激起滔天巨浪。看樣子,這水柱是在破軍號右後方,但破軍號轉了那麼多圈,也不知現在船是駛向哪個方向。

    柳風舞抿著嘴一聲不吭,默默地看著天空。天空中,雨點象千萬條投槍斜斜射下,似乎要將破軍號擊為齏粉,在甲板上也打得滿是水汽。他伸手到胸前,隔著衣服又抓緊了那塊玉珮。

    玉珮本來是冰涼的,現在由於手被雨水打濕,反而感到玉珮有幾分暖意。這暖意像是從遙遠的帝都傳來,柳風舞眼前又依稀看到了郡主的面容。

    向前去吧。他淡淡地想著。不管前面是什麼。

    破軍號在黑暗的海上象脫韁的野馬一般瘋狂行駛,如果前面有暗礁,以破軍號現在的速度,恐怕一下會撞得粉碎。可是這船也像冥冥中有神靈佑護,這一路雖然險象環生,有幾次大浪湧來,將破軍號全船都打得沒入水中,卻仍是穿浪而行。柳風舞都不知自己還能看到什麼,只是死死地抓著嵌在板壁上的扶手,即使海水將他渾身都淹沒了,仍是石雕一樣動也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風舞終於又回復神智。

    風浪已小了很多,雨還在大,但那雨點已是直直落下。他看了看邊上,只見唐開便在不遠處,也死死地抓著扶手,嘴唇也已發白。他伸手去拍了拍唐開道:「唐將軍!」

    唐開睜開眼道:「我們還活著麼?」他頭上不知在哪裡磕了一下,額頭上有一條大傷口,血已糊住了額前的頭髮,不過這只是個小傷而已。

    柳風舞苦笑了一下。的確,經歷過這場風暴,真的有從鬼門關上打個轉回來一般。實在不該妄自尊大,留在甲板上啊。他看了看四周,甲板上的燈已全被打滅了,周圍黑暗一片,五六步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他摸索著邊上的燈,海船上的燈本是防水的,可現在燈罩裡卻已積了不少海水。他把海水倒掉,從懷裡摸出火石,這火石用油紙包得緊緊的,倒還能用。他點亮了燈,大聲道:「還有人在麼?」

    黑暗中,又亮起了幾盞燈,有人道:「柳統制,我們在。」

    「看看,人齊不齊。」

    他記得先前卸帆時死了一個,在漩渦時又死了兩個,原先的十個士兵,現在只剩了七個了。他道:「你們七個還在麼?」

    黑暗中又交頭接耳一陣,有個士兵道:「鄭保純和熊嵩不見了。」

    那兩人大概已經被浪頭打進海裡了吧,現在,只怕他們已餵了海魚。柳風舞心頭一寒,便仍是平靜地道:「大家進艙吧。」

    一個士兵道:「不用在甲板上守著麼?」

    柳風舞抬起頭看看天空,低低地道:「不用了,反正也沒用了,聽天由命吧。」

    那個老兵先前說海上一遇風暴,便只能聽天由命,他還曾豪氣萬丈地說什麼要「逆天而行」,經歷過這場風暴,他才真正認識到人力在天地之間,實在是微不足道。破軍號曾以龐大引得帝都人人嘖嘖稱奇,一到海上,這巨獸一般的海船也如一片只能隨波逐流的落葉而已。

    他調勻了呼吸,只覺兩腳雖然軟軟的,卻還有些力氣。他扶住唐開道:「唐將軍,你沒事吧?」

    唐開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死不了。柳將軍,你也下去吧。」

    柳風舞搖搖頭道:「我不能逆天而行,總不能這般低頭認輸。唐將軍,你先下去吧。」

    他走到舵艙,那舵手已是一臉煞白,卻還死死地抓著那舵柄。柳風舞道:「沒事吧?」

    舵手看了看他道:「還行。統制,天還沒亮麼?」

    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間。柳風舞道:「別管這些了。你餓不餓?」

    那舵手道:「還真餓了。說不定,已經過了很久吧。」

    柳風舞笑了笑,從腰裡摸出乾糧。這乾糧也被海水打得軟了,吃在肚裡也不是個味,但一吃下去,總感到一陣飽食的快意。他把乾糧先吃了一口,又遞給那舵手道:「吃吧,我先幫你把把舵。」

    那舵手大口大口地吃著,一邊道:「統制,還好你在,不然我一個人真撐不下去。」

    柳風舞看著船後,海上仍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喃喃道:「撐不下去也得撐啊。」

    「統制,你膽子可真大,剛才我在艙裡,心也差點跳出來。」

    膽子大麼?柳風舞只覺自己的心也在拚命跳著。當風暴最大的時候,倒也不覺得如何害怕,現在風暴小了,反而覺得一陣無法按捺的懼意。

《天行健·番外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