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禪門聖僧

    司先生跪拜於地,他極為恭敬地道:「晚輩司如水拜見苦心大師!」

    牧野靜風一聽眼前這人便是武林中人人尊崇的絕代高僧苦心大師,趕緊也跪了下來,道:

    「晚輩牧野靜風拜見大師!」

    他是第一次說出自己的真名實姓!因為他不可能對苦心大師也作隱瞞。

    司如水聽他自稱牧野靜風而不是穆風,不由驚訝地看了他一眼,而卓無名卻並不意外。

    卓無名也極其恭敬地施了一禮。

    苦心大師慈聲道:「三位不必多禮。」

    他看了司如水一眼,道:「這位施主便是懸壺老人的愛徒吧?」

    司如水恭聲應道:「懸壺老人正是家師。」

    苦心大師道:「懸壺老人懸壺濟世,解脫世人痛苦,與我佛門講求普渡人生有異曲同工之妙。懸壺老人雖非佛門中人,卻已有佛在心中,老衲對他一向佩服得緊。」

    言罷,他又看了看牧野靜風,微微頷首,卻不開口!

    卓無名趕緊將苦心大師引入英雄樓內,當苦心大師的目光落在樓門上「無名」二字時,輕誦了一聲佛號。

    賓主坐定,奉上香茗,卓無名便揮退左右弟子,室中只剩四人!

    苦心大師道:「卓英雄倒是一刻也不讓老衲安歇,老衲閉關已有五載,剛剛出關,卓英雄便到了。」話雖然這麼說,但神情中卻沒有一絲怨惱。

    苦心大師心中自是已澄清如鏡,無嗔無怒無怨。

    卓無名忙道:「打擾大師清修了。」

    苦心大師道:「卓英雄將老衲找來,不知是為了何事?」

    卓無名道:「其實是我的私事,不過卻事關重大,唯有大師這般絕世得道高僧在場,此事方能順利辦成。」

    苦心大師道:「卓英雄言重了。」

    卓無名彷彿下了很大決心般大聲道:「有一件事,已在我心中埋了數十年,日日夜夜都在折磨我吞噬我,讓我時刻不得安寧.今天,我便要將此說出來,也好有個了斷。」牧野靜風心想:「既是藏在他心中數十年的事.想必是不欲為外人知.」如此一想,正待起身,卻聽卓無名道:「此事與你有關聯,而司先生也不是外人,自然也是無需避諱什麼。」

    他向苦心大師道:「人一時為惡,是否終生便是惡人?」

    苦心大師道:「一時之惡,惡的是事;一世為惡,惡的是心。人非聖賢,皆有過失,一時為惡,若是潛心悔過,仍不算惡人!」

    卓無名道:「但有些惡事一旦鑄成,便已是進入萬劫不復之境,改又有何用?」

    苦心大師道:「人之為人,並非人有一身臭皮囊,而是因為人有六趣。其六趣分為三善趣與三惡趣,一人若是棄惡從善,便是等於脫胎換骨,死而復生,不變的只是一個軀體而已!」

    卓無名聽罷,陷入了深深的沉思之中。

    苦心大師雙目微閉,彷彿如入定了一般。

    牧野靜風此時暗自思忖道:「卓前輩說這番話,不知是何用意?他為何對我之事知道得這麼多?」

    心中己隱約覺得有什麼事情將要發生,卻又分不清是何事?

    卓無名忽然自言自語地道:「脫脂換骨?死而復生?……死而復生?脫胎換骨?……」

    他臉色忽喜忽憂,忽晴忽陰,額頭已有冷汗涔涔而下!

    突然,卓無名竟「撲通」一聲跪在苦心大師面前,道:「大師救我!請大師為我指點迷津!」

    眾人皆大吃一驚!連慧心通靈的苦心大師也是驚訝不已!

    雖然苦心大師年已過百,但論江湖地位,卓無名與之相去並不遠,皆被世人尊為七聖之一。而這些年來,卓無名為武林正義可謂鞠躬盡瘁,武林中人對他誰不是仰而視之?若非如此,即使他的地位再如何的尊貴,苦心大師身為方外之人,早已超脫於世塵俗事之外,又怎會輕易接受他的邀請?

    尋常的頂尖高手即使去少林寺見他,也是難比登天!

    苦心大師一出關,便來了英雄樓,可見他對卓無名也是頗為欣賞與尊重的。而現在卓無名如此舉動,豈不讓他大感意外?

    苦心大師忙將他扶起,道:「卓英雄,快起來說話。」

    卓無名站起身來,道:「大師切莫再稱我為大俠,我僅是一個卑鄙小人而已!怎當得『大俠』二字?」

    眾人見他忽出此言,齊齊變色!雖然許多人都會說一些自謙的話語,但有誰會稱自己為卑鄙小人?

    何況他是名滿天下的卓無名卓英雄?!

    但又有誰會在絕代高僧苦心大師面前開不負責任的玩笑呢?

    屋內的氣氛登時變得有些尷尬。牧野靜風閱歷最淺,一時竟不知該把目光投向何處,只好垂下頭來,看著自己的一雙手。

    苦心大師疑惑地道:「卓英雄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卓無名苦笑了一下,緩緩地道:「為貪求名利權勢而戳師,算不算卑鄙可恥之徒?」

    司如水手中拜捧著的茶杯猛地一震,已有一些條水潑於衣襟上。

    牧野靜風心中猛地一沉,臉色一下於變得蒼白如紙!

    他終於明白卓無名為何知道他那麼多事情了!

    但,這一切又讓人如此地難以置信!牧野靜風只覺自己的身子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無論如何也抑止不住!

    卓無名正視著他,沉聲道:「想必你也已經猜到,我的確便是你所要找之人的其中一個!

    夏戈!」

    牧野番風前南地道:「你是夏戈?你就是夏戈?」

    他竟是有些魂不守舍!

    有關空靈子、牧野笛以及夏戈等人之間的師門恩怨,知情者幾乎便完全限制於他們師門內的人,所以苦心大師與司如水對卓無名與牧野靜風的對話感到有些糊塗,不知所云!

    卓無名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道:「我便給你說一個三十多年前的真實故事。在七十多年前,江湖中有一個極為優秀的年輕人,他似乎是為武學而來到這個世上的,在他二十歲的那一年,他便已名滿天下了。」

    「但他並不滿足於此,而是窮其盡五十年之精力,找到了隱藏在天下無數武學背後的共同東西,也就是武學的根!武學的魂!至於那些表面的枝枝葉葉,則大刀闊斧地刪除!」

    「他成功了,成功地悟透了武學的本質東西,將各種武功千錘百煉,最後將其歸根為劍、刀、拳、內力、暗器、輕功身法等六部武學經典,此六部武學經典可謂是空前絕後,足以光大武林千秋!他便以傳說中黃帝所著的『平天六術』命名之!」

    「但這樣一個卓絕的人物,卻未遭到好的報應。他共收了七個徒弟,在他閉關親自鑽研如何把這六部武學經典與實戰相結合的時候。他的其中六名弟子為了得到這六部武學經典,竟開始設計毒殺自己的師父!」

    司如水忍不住插口道:「養育教誨之恩,如同再世為人,其深如海。他們不光不思圖報,反而還要戳師奪得秘笈!此等小人,即使千刀萬剮也不為過!」

    卓無名毫無表情地道:「司先生所言極是!那位絕世高人對他的徒兒可謂恩重如山,七個徒弟全是孤兒,皆依賴他養育成人,授以武功。可其中六徒卻反而要陷害其師,可謂是喪盡天良!他們借為閉關的師父送飯之機,在飯中下了毒。那位絕世高人哪會想到自己的徒弟之陰謀?當然絲毫不加防備,自然……自然遭了毒手!」

    司如水怒道:「怎麼會有這麼多大逆不道的人?」

    卓無名聲音嘶啞地道:「其中有一徒名為夏戈,自幼全家遭到奸人毒害,從此。心中便立志要習成天下最好、最強的武功,做人人尊崇而不敢正視的人!那樣就不會再有人欺辱他,當他被其師收養之後,這樣的思想日甚一日,因為他知道其師乃武學奇人,若是能得到師父傳之『平天六術』,生平夙願,必然得以實現!」

    卓無名曾說過他便是夏戈,那麼剛才他所說的那人便是他自己了。牧野靜風沉默如山,目視窗外,誰也不知他此時在想些什麼。

    甚至,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在想著什麼!

    而司如水則神情古怪地看著卓無名,在江湖人眼中,卓無名便是卓英雄,頂天立地!誰會想到他同時又曾是「夏戈?」

    卓無名道:「當夏戈知道他師父撰寫的『平天六術』,其根本目的竟是為了整個武材—

    —無論如何,『平天六術』最終都將會公佈於天下時,他感到極其失落,他覺得自己的平生夙願再也不可能實現了!就在這時,他的同門師兄弟中有人提出要毒害師父,以奪得『平天六術』,夏戈的第一個反應便是駭怕……」

    說到這兒,卓無名的聲音變得有些扭曲了:「他的第一個反應竟是駭怕,而不是憤怒!

    這說明他的心靈本就是齷齪的。這樣的人,本該在當年就要遭到報應!可事實卻沒有!他竟與他的師兄弟一起毒殺了他的師父,並將其師的屍體扔下了山崖……」

    忽地響起「啪」地一聲脆響,司如水手中的杯子已被他生生捏碎!

    卓無名似乎並未看到,也未在意,他繼續道:「之後,為了殺人滅口,他們又對他們最小的師弟下了毒手,竊取了『平天六術』之後,便愴惶而逃、下得山來,六人便按事先說好的方法將『平天六術』之武學經典放入一個箱子內,然後每人摸得其中一部!」

    「但他們心中的邪惡之念一旦打開,便一發而不可收拾,分手之後,幾個人之間便開始了盯梢與跟蹤,希望能從其他人手中得到另外幾份武學經典,但六人武功相近,沒有人能夠成功。夏戈暗中跟蹤著他的六師弟夕苦,結果,有一天夕苦走進一片松林後,就再也沒有出來,夏戈等得不耐煩衝進去時,才發現夕苦已死!他的死狀極慘,身上至少中了五六十刀,碧綠色的腸子也拖了一地,眼球也被打爆了一隻!原來這是有一夥人見他一直鬼鬼崇崇,好像身上有什麼稀世珍寶。便設下了陷阱,將他殺了。不過這一夥人也賠進了五條性命。夏戈進入松林的時候。『平天六術』的其中一部還在夕苦身上!但他全身便如同一個血人般,那本經典早已被染得透濕!」

    「出了林子之後,夏戈大聲嘔吐,夕苦的死狀,讓他忽然清醒過來,忽然想到了『報應』二字!忽然想到了師父之恩——可這時的清醒,是否太晚了一點?」

    卓無名的目光有些呆滯,彷彿生命力已開始一點一點地從他身上消失。

    他又道:「一種深深的罪孽感一直折磨著夏戈,讓他永遠不得安息。他竟獨自一人跑到他師父落崖之處,獨自坐著,一坐便是三天三夜。他想到過死,但他知道就是自殺,也已贖不回他的滔天大罪。於是,他開始浪跡江湖,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他殺了一個黑道上頗有名氣的殺手,救了一個十四口之家,當十四個本將煙消雲散的生命因為他而繼續存在時,他那灰色如死水般的心靈第一次泛起了一股活力,他猛然發現當自己為別人做了一點善事的時候,他心中的罪孽感便會略略地淡化一些!」

    「從此,他便開始千方百計地做著除魔衛道之事,最初,這便如同他用來治療心痛的一劑藥般,他靠這麼做來作為他生命的支撐力。所以,他從來不願為人知道,他為自己取了個名字,就叫卓無名。但無論如何掩飾,他所做的俠義之事,終是被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

    這時,司如水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聲音輕得就像怕要驚動了什麼一般。

    卓無名繼續道:「他只求無名,就像萬木叢中最不起眼的一棵樹那樣無名,如果真的能如此,他覺得那也是上天的寬恕了。沒有想到的是他得到的遠比期望的多。他的聲望日益高漲,人們並不稱他為無名,而是稱他為英雄!夏戈先是成了卓無名,然後,便成了卓英雄!」

    在這時候,牧野靜風恍恍惚惚地聽到了一種像是瓷質般的東西「嘩」地一聲破裂了。他的心中好像有什麼東西倒下了,這種聲音便來自於他的心底,碎片撒滿了他的心靈。他的心被這種鋒利的碎片割得支離破碎,生生作痛!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會這樣?

    苦心大師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歎息聲悲天憫人。

    他本已超脫了凡世俗生,無喜無嗔、無怒無悲,但當他聽到此處,仍是不由歎息了一聲。

    他歎息的不是某一個人的悲劇,而是歎息古往今來,總有人為了虛幻如煙的東西而一步一步走向悲劇。

    司如水此時最後悔的莫過於留在這兒了。

    這些日於來,卓無名的形象在他的心目中幾乎便如一尊神一般,是那樣的神聖而高尚—

    —這種感覺,也是千百人所共有的感覺。但現在卓無名卓英雄卻親口告訴了他:他心中的神聖如神一般的人物原來有著如此醜陋的過去!這便如有人突然告訴你一個在你心中是聖潔無比的漂亮女子,原來竟是個人盡可夫的娼婦一般!

    甚至,比此更難以接受!

    司如水覺得自已寧可永遠被蒙在鼓裡,被假象所欺騙!假象雖然虛幻,但卻是美麗的。

    卓無名繼續道:「沒有人會知道名聲給夏戈帶來的壓力有多大,因為他自認為根本不配享有榮譽,他本是個千古罪人,應該受到萬人唾棄才是!所以,他行事一向不願張揚,可越是如此,人們越是覺得他偉大。有時,他就不由會想:我是不是可以把自己的從前全部忘掉?

    然後一心一意做人們心目中的卓英雄?但這樣的念頭都只是一閃而過。」

    「數十年中,他從未練過他以自己的良心換來的那冊武學經典上的武學,同時時刻不忘尋找與他一起作孽的同門,他心中已有一個決定,那便是找到他們,然後將之殺掉!最後便自殺!——也許,這是惟一的一條適合他走的路。但三十多年來,他只找到了一個人,那便是他的二師兄暮也,也就是如今的死谷谷主陰蒼!」

    牧野靜風突聞此事,心頭巨震!

    一剎那,他在心頭道:「他的話,究竟可信不可信?」

    如果卓英雄僅僅是卓英雄,那麼牧野靜風自然對他的話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懷疑。可他又曾經是夏戈!這讓牧野靜風心中怎能不起疑心?懷疑卓無名所言有詐?

    卓無名忽然站起身來,走到牧野靜風面前,竟轟然跪下!

    眾人皆驚!

    牧野靜風一時更是腦子一片空白!如果他不曾知曉卓無名這些年來曾做了無數俠義之事,那麼卓無名跪在他的面前,他的感覺一定要單純得多,即是一種復仇的快感!

    而如今,他絲毫體會不到這種復仇的快感!

    而司如水與苦心大師也是無言以對!

    卓無名道:「牧野公子,當我無意中發覺你與你父親牧野笛極像的時候,我便有了一種猜測,後來在『死亡大道』聽你說你與旦樂有世仇,我便更加肯定你與牧野笛有極深的淵源,所以,我當時便斷定你不可能是兇手,只會是旦樂做下的惡事!當我見了你懷中的骨笛之後,便決定無論如何,我也要救活你!」

    「我徑直進了死谷,卻沒有與他們發生任何爭戰,因為我一開始便說明只要巫姒給一點『忘情水』,為此我可以自廢一臂!我知道死谷一向把我視如眼中釘,所以這樣的條件對他們來說是極具誘惑力的,因為誰都知道一個使劍的人廢了右手之後,便幾乎是廢了武功一般。結果,陰蒼替巫擬答應下來了,他們給了我解藥,我當著死谷眾人之面自斷一臂。本來,在這個時候,他們完全可以藉機殺死我,其實死谷中的不少人也有此心,但陰蒼阻上了他們。

    這並非他仁慈,而是因為他認為我對他已不再構成威脅,他甚至還給了我上等的金創藥!」

    「救醒你之後,我終於知道你是牧野笛的兒子!當時,我的感覺是難以用言語表達的。

    但至少我知道他還活著……」

    牧野靜風緩緩地道:「不僅我爹活著,而且我師祖也還活著!」

    他說的是「我師祖」,而不是「你的師父」,是因為他知道自己師祖是絕對不會再認夏戈這個徒兒了。

    卓無名一聽空靈子還活著,不由驚愕萬分!幾十年來。他一直認為空靈子已死,這便如同巨石一般沉沉地壓在他的心上,如今忽聞其師父空靈子及牧野笛都未死,如何能不驚喜至極?

    他不禁老淚縱橫,轉身向東而拜,口中哺哺地道:「我知道自己已不配稱您老人家為師父了,更不敢祈求您原諒我。今天,不肖夏戈知道您老人家還活著,真的太高興了……」

    他向東恭恭敬敬地碰了九個響頭,磕得頭破血流,滿臉血污!

    牧野靜風心存仁厚,見他如此模樣,不由暗覺不忍,於是道:「你不必如此,還是起來吧!」

    卓無名慢慢站起,對牧野靜風道:「如今你要找的人已全部尋到,而且其中三人已死,再加上夕苦在三十年前就已死於非命,如今便剩下暮也與我了,你的事已快有個了結了。死谷勢力雖然如日中天,不可一世,但他們氣焰大過囂張,竟敢公然向武林正道挑戰,它的毀滅,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如今,該死的人都將死了,我也可以做個了斷了,只是有一件事,我尚擱不下,不知諸位能否看在我還算做了幾件像人樣之事的份上,答應我一事?」——

《正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