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畸形之戀

    牧野靜風「哦」了一聲,頗有些意外。

    敏兒道:「你莫忘了巫姒被江湖人稱作毒美人。」

    「你的意思是說此乃她身上的毒物所造成的?」牧野靜風沉吟道。

    敏兒點了點頭,道:「巫姒渾身是毒,甚至有人說只要她願意,就是用唾沫也能毒死人。

    巫姒長年累月與各種劇毒之物相伴,久而久之,她的體內自然而然地會滲入毒氣,當然,這些毒氣已可與她的精元共融,所以對她並無危害。人死亡後,身軀之所以會迅速腐朽,那是因為與土木相接觸後,由地下濁氣演化成的屍毒進入死者的軀體,而巫姒的軀體內本就有毒氣,於是便成了以毒攻毒之效,所以她的屍體可以歷經半月之久仍是基本完好如初。」

    牧野靜風恍然頓悟。

    就在這時,他與敏兒同時聽到了奇怪的「卡卡」之聲,聽起來很像是岩石開裂的聲音!

    怎麼會有這種聲音呢?

    但從對方的神色又可知並非自己聽錯了。

    少頃,又是「卡」地一聲響。

    兩人心中皆道:「沒想到此谷竟是如此的古怪詭異!不知這一次,又會有什麼奇怪的事情發生?」

    兩人幾乎同時掠空而起,彈身射出!

    幾個起落,已在十幾丈之外,當他們落在一塊一丈高的岩石上向前望時,看到了驚人的一幕!

    在離他們十幾丈遠的地方,有一個人凌空倒立,雙手下撐,而他的鬚髮衣襟卻是向上飄揚著!

    事實上他並非撐在地上,而是撐在另外一個人的雙手上。

    最驚人之處便是下邊的人!此人竟然只有胸部以上的部分露出地面,而其餘部分則埋在地下。

    方才牧野靜風與敏兒聽到的「卡卡」之聲,就是從這兒傳出來的!

    無論是誰見了如此詭異的場面都會大吃一驚的!

    敏兒忽然驚叫一聲:「爹!」

    牧野靜風猛地一驚之時,敏兒已向那邊飛掠而去!

    牧野靜風擔心敏兒會出什麼差錯,立刻緊隨而出!

    他的武功遠勝敏兒,雖然昨夜已受了傷,但仍是能後發而先至,搶在了敏兒的前面,將她攔住!

    此時,他也已看清凌空倒立著的人赫然是日劍蒙悅!

    日劍蒙悅居然還沒有死!

    牧野靜風又驚又喜!只是難以明白他為何要這般倒立著,而下方如同「種」入土中的人又是什麼人?

    所有的這一切,已遠遠地超越了牧野靜風所能想像的範圍!

    敏兒掙扎著向那邊跑去,卻被牧野靜風牢牢抱住了!

    牧野靜風相信這其中必有蹊蹺之處,不可輕舉妄動!

    果然,細看日劍蒙悅,只見他臉上汗如漿出,臉色煞白,身上的衣衫無風而自鼓!

    而處在下方的怪物之所以能夠被認出是一個人,那是因為他具備了雙手、頭顱的形狀,至於他的五官已完全看不清,只能看見凹凹凸凸的一片,他的頭髮已披散在地上。乍一看,他幾乎就是一叢自地下長出來的茅草!

    驀地,日劍蒙悅低哼一聲,嘴邊已有殷紅的鮮血滲出!

    鮮血滴落在下邊的怪人頭上,然後沿著他的臉皮慢慢流下,怪人臉上積成的厚厚一層灰垢被衝出一道道印痕,這使他的模樣更為陰森可怖!

    此時,牧野靜風已看出日劍蒙悅的形勢頗為危險!只是難以明白為什麼他與怪人會形成這樣詭異的局面!

    正驚疑中,只聽得「卡」的一聲爆響,牧野靜風駭然發現怪人身下的地面裂開了一條長長的裂縫!

    「喳」地一聲,蒙悅亦噴出了一口熱血!

    牧野靜風再也沉不住氣了,一聲清嘯,人已如驚鴻般疾掠而出!

    身未至,雙拳霍然揮出!

    平天拳術,威力駭人!拳風呼嘯如悶雷,直取日劍蒙悅身下的半截人!

    怪嘯如泣!

    半截人突然收回與日劍蒙悅對抵的右手,反手一掌,遙遙擊出!

    「轟」地一聲,如同天崩地裂!

    牧野靜風的身子受到了一股無形勁力的猛撞,不由自主地向後連退數步,只覺得氣血翻湧,心驚不已!與此同時,日劍蒙悅已暴喝一聲,人亦掠空而起,飄升二丈多高時,突然身形一滯,又噴出一大口鮮血,如同斷了線的風箏般向下跌落。

    牧野靜風如同一支怒矢般射出,在日劍蒙悅即將跌落的一剎那,掠至他的身邊,雙掌微揚,兩股柔和的力量湧出,力道拿捏得恰到好處,本已失去重心的蒙悅得此暗勁相助,終於安然落地!

    牧野靜風覺得日劍蒙悅身為武林七聖之一,聲望如日中天,在他與敏兒這樣的晚輩面前若是跌落地上,恐怕有失身份,於是沒有直接接住蒙悅,而是暗中相助。

    日劍蒙悅站定之後,看了牧野靜風與敏兒一眼,微一點頭,便盤腿坐下,雙目微閉。

    顯然,他受的內傷不輕!

    敏兒驚呼一聲,向日劍蒙悅跑了過去,又怕驚擾他調運內息,只好焦慮萬分地在一旁等候著。

    這時,只聽得一聲怪笑,埋在地下一半的人以一種極其古怪的聲音喊了一句什麼話,但牧野靜風卻絲毫也沒有聽清楚。那聲音就像是口中含了一個鴿蛋般大小的石子時所說的話一般含糊不清,而且聲音極其的嘶啞,彷彿他的喉嚨裡塞滿了木屑米糠。

    牧野靜風皺了皺眉,問敏兒道:「這個怪人方才說了一句什麼話?」

    敏兒搖了搖頭。

    「他說沒想到幾十年沒有人到此谷中了,今天卻一下子來了三個!」

    牧野靜風一驚,抬眼望去,才知說話的人竟是姬冷,不知什麼時候他已在十幾丈之外,巫姒的屍體被他攔腰抱著。

    敏兒不由好奇地道:「你怎麼能夠聽清怪人所說的話?他到底是什麼人?」

    話音剛落,地上的半截人又「哇哇」地怪叫了幾聲,雖然敏兒一個字也聽不懂,但卻能聽出他顯得很憤怒。

    姬冷道:「他當然是個人,而且曾經是一個與陰蒼一樣有名的人。你們之所以聽不懂他所說的話,是因為他已經幾十年沒有說話了,幾十年不說話的人,自然就會漸漸地變得不會說話。我在這兒已呆了半個月,所以能聽懂他的話。」

    姬冷說的話思路很清晰。也許他根本沒有瘋,他那所謂的「瘋」只是一種無奈的發洩情感的方式而已。

    可又是什麼人會幾十年不說話?與陰蒼一樣有名又是什麼意思?他又怎麼會如同一叢草莖般被「栽」在地裡?

    太多的謎團一時難以解開,盤繞在人的腦海裡,使人不由有不真實的感覺。

    這時,蒙悅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緩緩地睜開了眼睛。

    敏兒驚喜地呼道:「爹!」

    日劍蒙悅的臉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他輕聲道:「姑娘,你怎麼能夠斷定我一定是你爹?」

    敏兒握住了他的手,道:「我問你可否記得十八年前的五月初五,當時你的反應就足以證明這一天對你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而我娘告訴我說我的出生之日便是十八年前的五月初五。」

    日劍蒙悅驚喜萬分地道:「真……真的是我的敏……敏兒嗎?」

    因為過於激動,他的臉色先是漲得通紅,接著是一陣劇烈的咳嗽,猛地又噴出一大口熱血!

    敏兒急道:「爹,你怎麼了?你的傷不要緊吧?」

    這時,蒙悅的臉色又變得蒼白無比了,他顯得有些吃力地道:「此人的武功只怕當世已無一人可比,若不是穆……牧野靜風相助,只怕我性命不保!」

    他終是不再稱牧野靜風為少俠了。

    敏兒怒道:「我去殺了這個怪物!」

    日劍蒙悅忙道:「不可!」

    敏兒疑惑地看著他。

    蒙悅道:「他雖然傷……傷了我,但同時又是他救了我的性命。」

    敏兒百思不得其解!她困惑地道:「既然他要救你,為何又要加害於你?這豈不是自相矛盾?」

    她說話時,那「半截人」一直在叫嚷著什麼,敏兒聽不清楚,就權當什麼也沒有聽到。

    蒙悅若有所思地道:「我也不十分清楚他為什麼這麼做。」

    「可我知道。」說話的是姬冷:「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你是從山崖上落下來的,對不對?」

    蒙悅有些奇怪地看了看這個發如枯草、形容消瘦、懷中抱了一個女人的人,點了點頭,暗道:「這又是什麼人?怎麼今日總是遇見古怪人物?」

    饒是日劍蒙悅見多識廣,也被接二連三的怪事弄糊塗了。

    敏兒在他耳邊輕聲道:「他曾經是死谷中最年輕的紫袖級人物。」

    日劍蒙悅有些意外地看了看姬冷,緩緩道:「不錯,不過我並未直接由崖頂墜下!」說到這兒,他有些感慨地對牧野靜風及敏兒道:「好在你們都安然無恙,否則我可謂是罪孽深重了。」

    姬冷道:「你落下時,自然有一股極大的衝力,湊巧的是你落下來的地方恰好在此人頭頂,於是他便想借你的力量從『地鎖』中解脫出來。」

    「地鎖?」乍聽此言,蒙悅等三人都被吸引住了。

    這時,那怪人嘶聲喊了句什麼話,姬冷卻置之不理,繼續道:「所謂的『地鎖』,簡而言之就是以地下的岩石為體構成的鎖,當然,稱之為『鎖』是因為它有鎖的功用,其形狀結構自然與真正的『鎖』絲毫不相干。別的『鎖』鎖的是物,而這地鎖『鎖的卻是人,一鎖就是將近四十年!」

    四十年?!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

    如果姬冷所說的是真話,那麼一個人被困在地下卻仍然活著,而且仍具有驚世駭俗的武功,那這樣的人豈不是與神魔無異?

    如此可怕的人,又豈能夠鎖住他?既然能鎖住他,為何又不索性殺了他?

    從姬冷口中聽到的一切,就如一個神話般神乎其神!

    一聲怪嘯如同鬼泣,困於地鎖之中的人突然雙掌齊揚!

    凌厲無匹的掌風暴捲而出,威力駭人!

    姬冷及其他三人同時後掠!若非因為離得較遠,只怕已有人為之所傷!饒是牧野靜風武功卓絕,仍是感到了一種窒息般的壓抑感,不由心驚不已!

    日劍蒙悅發現在對方揮掌猛擊時,牧野靜風的身子略略一側,便擋在了自己與敏兒的身前,心中不由頗有些感慨,暗忖道:「此時看來,他與我先前所見到的穆風已是一般無二,為何昨夜他卻要攻擊武帝祖誥?」

    不覺有些茫然。

    此時,敏兒對其他一切都已不甚在乎,她最迫切希望的就是日劍蒙悅接受她這個女兒。

    於是,在危險過去之後,敏兒有些迫不及待地對蒙悅道:「你看我像不像我娘?」

    日劍蒙悅搖了搖頭,道:「一點也不像。」

    敏兒有些失望了,忽又想起了什麼,趕緊掏出一塊方巾,用力地在臉上搓動。

    待她停下來,勝上細密的皺紋已不見了,光潔滑潤的肌膚重現眼前。

    蒙悅吃驚地望著她,嘴唇輕輕地顫動著。良久,方吐出話來:「像!太像了!你與你娘一樣美麗!」

    敏兒終於忍不住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日劍蒙悅也是極其激動,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你的手腕上是不是有三顆痣?」

    敏兒用力地點了點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她伸出右手,挽起袖子。

    她的皓婉上赫然有三顆痣,呈品字形分佈著!

    蒙悅身子猛地一震,仔細地端詳著敏兒,彷彿害怕一眨眼敏兒就會消失了一般!

    兩個人就那麼傻傻地相互看著,笑著,卻又是淚流滿面!

    「爹!」敏兒撲入了日劍蒙悅的懷中!

    蒙悅拍著她的後背,愴然道:「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都是爹不好……」

    敏兒抽泣道:「敏兒不怪……不怪爹,只要能見到爹,敏兒就……就心滿意足了。」

    她的眼淚已把蒙悅的衣衫打濕了一大片,淚水便如開了閘的洪水,怎麼也止不住。

    牧野靜風默默地看著這一幕,他的心中突然升起一個念頭:我什麼時候才能見到我爹與我娘呢?

    因為很小就離開家到了不應山,所以他的父母在他的印象中是極為模糊的。這十幾年來,他並不會經常想念他們,但今天這一次,他心中的感覺卻特別強烈!

    一種酸溜溜的東西湧了上來,牧野靜風忙別過臉去。

    他看到姬冷靜靜地站在遠處,就如一尊沒有生命的雕塑般,因為雙目失明,加上頭髮蓬亂,所以很難看出他的表情。

    而困於地鎖的怪人此時已平靜下來了,只是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他永遠只能「站」在那兒。

    這可謂是一種最為殘酷的懲罰了,四十年不能躺、不能坐,只能以這種惟一的姿勢存在於世間……

    這時,蒙悅與敏兒終於慢慢地平息了激動的心情。

    日劍蒙悅名動天下,對於他的一切,敏兒自然早已有所聞,而敏兒的一切,身為父親的蒙悅卻一無所知,所以蒙悅仔細地聆聽著敏兒的訴說。一個人似乎有著說不完的話,另一人卻似乎永遠也聽不夠。

    未了,敏兒有些緊張地道:「爹,我娘是誰?你一定知道我娘是誰的。」

    日劍蒙悅的眼中閃過了一絲痛苦之色,沉默了半晌,方道:「你已長大了,有權知道一切與你的身世有關的事了。」

    他苦笑了一下,道:「其實你娘的名字這些年來你一定聽過許多次了,她與我一樣,在江湖中有不小的虛名。」

    頓了一頓,他方一字一宇地道:「你娘就是月——刀——司——狐!」

    乍聽此言,連牧野靜風也是猛地一震!

    日劍蒙悅自嘲地道:「你的父親、母親都是名聲不小,卻不能讓自己的女兒得到應有的聿福,也不知是不是老天故意捉弄!」

    牧野靜風沒想到身為武林七聖之一的「月刀司狐」會是女人,自然更不會想到她是日劍蒙悅的結髮妻子!

    武林七聖中的雙聖之女竟成了一名殺手,這是不是命運開了一個玩笑?

    無怪乎武林中有一種說法,說日劍蒙悅出現的地方,就不會有月刀司狐,有月刀司狐的地方,日劍蒙悅就絕對不會出現,原來他們是一對不和睦的夫妻!

    蒙悅自責道:「我與你娘都太自私了,害得敏兒受了這麼多年的苦。」他輕歎一聲,又道:「也不知是她錯了,還是我錯了。」

    敏兒心知當年他與娘之間的愛與恨一定是一直困擾著他的心病,她不願在這種父女重逢的時刻讓他傷心,於是道:「這些年來,我最期盼的事情就是找到爹與娘,現在看來,這個願望很快就能實現了,從此,我再也不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很想笑一笑,沒想到卻又流下了眼淚。

    蒙悅疼愛地拍了拍她的香肩,道:「不管我與你娘之間發生了什麼事情,但都是一樣地疼你愛你。當年你失蹤之後,你娘曾懷疑是我將你帶走了,為此她破例主動找到我,要我交出你來,我怪她把你弄丟了,幾言不合,竟動了手,最後自然又是不歡而散……」

    苦笑了一下,又道:「不說這些了,但願敏兒你的出現,能化解開我與她之間的恩恩怨怨。」

    這時,被困的怪人怪笑一聲,又嘀咕了一句什麼話。

    眾人不由齊齊把目光投向了姬冷。

    姬冷雖然雙目失明,卻似乎知道這時候他們將目光投在自己身上,道:「他說你們所講的全是廢話,因為你們根本離不開此谷,除非大家將他從『地鎖』中解救出來。」

    頓了一頓,他又道:「這是他這半個月來對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這谷中已有幾十年沒有出現他人,我大概是第一個在這兒出現的人,所以當我並不知道這谷中還有一人時,他並未利用我雙目失明從他身邊走過而殺了我。也許,他太需要有一個人與他交談了。」

    眾人默然。

    如果讓一個人沉默四十年,那麼此人即使是一個心如古井的聖僧,也會變瘋的!這人到現在還有清晰的思維能力,著實令人心驚!

    「他見到我的第一天,就迫不及待地與我講了許許多多的話,幾乎說了整整一天!但當時我根本無心聽他說話,即使願意聽,我也與此時的你們一樣聽不懂他所說的。直到第四天,我才漸漸地能聽懂他所說之言,可當時我怎麼也不敢相信他所說的那些事,因為他的話在我聽來太離譜了,一個人半截身子被困在地下,又豈能活近四十年?如果能活四十年,他自然有極高的本事,那又豈會被土石所困住?我目不能視物,所以直到十天前,我才終於相信了他所說的話。他一直想讓我幫他從『地鎖』中脫身出來,可我幫不了他,也不願意幫他。」——

《正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