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斷風碎月

    牧野棲嘴角微微內翹,展露出一個隱有淡淡譏諷之意的笑容。

    左尋龍老臉一紅,殺機卻由此大熾,他目光一沉,冷叱一聲,身形倏然暴閃,有如鬼魅過空,手中之劍化作一道長虹,先沖天而起,忽然速度激增,猶如脫弦之箭,若游龍破浪般起伏急竄,電射而出。

    一劍之下,其聲勢已隱然籠罩了牧野棲全身,無形劍氣如刀如削縱橫於天地之間,「吟風弄月」果然非同凡響。

    幾乎與此同時,牧野棲已一劍倏出。

    沒有任何言語可以形容牧野棲那一劍的威力與速度,看似毫無技巧的一劍,偏偏已盡顯天地微妙的變化。

    兩劍相擊!

    勁浪四溢,狂風暴捲,兩大絕世劍招全力搏殺,頓時產生了無與倫比的破壞力,無形劍氣所波及的範圍之內,青石地面上火星進射,立時出現一道道縱橫交錯的印痕,呈放射狀由中心向四周散射開去。

    癡愚禪師目睹此景,亦不由為之一震,其他幾人更是聳然動容。

    看來,崆峒派能列於十大名門之列,是不無道理的。

    —拼之後,左尋龍與牧野棲倏地化為極靜,無形劍氣消失得無影無蹤,兩人的動作如出一轍,彷彿他們之間有驚人的默契。

    牧野棲的衣衫破如風中亂蝶,千瘡百孔,肩上更添一道傷口。

    但他的臉上卻有了自信而釋然的笑容。

    因為,他勝了。

    這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在他開始激怒左尋龍之前、就已預知了會有這樣一個結果出現,他不會選擇沙湧江等人,因為沙湧江的武功應在左尋龍之下,他們未必會冒險與自己一戰,他更不會選擇癡愚禪師,其原因不僅僅是因為癡愚禪師武功已臻出神入化之境。更因為癡愚禪師心具禪心,不會輕易被他激怒。

    左尋龍手捂腹部,他的臉色煞白如紙。

    鮮血從他的指間不斷湧出,讓人不忍多看。

    「吟風弄月」一式本是清朗祥和之招式,而左尋龍卻以含怒之心使出,自是無法將它發揮至極限,落敗之局勢必難免。

    牧野棲道:「今日之事,在下日後會向諸位有個交代!」言罷,緩緩轉身,向前走去,他相信只要癡愚禪師在場,此時就不會有人攔阻他。

    果不出他所料,沙湧江以目光向癡愚禪師詢問時,癡愚禪師神色凝重地搖了搖頭。

    左尋龍身子一個踉蹌,嘶聲道:「盟主,難道…

    …難道思過寨兩大弟子就……白白斷送性命不成?池四俠被殺……是我等親眼所見……若是思過寨知曉此事,他們會如何想?他們豈能……豈能不寒……不寒心?」

    癡愚禪師壽眉一顫。

    左尋龍最後一句話對他震動極大,若是思過寨中人知道他們親眼目睹池上樓、戈無害被殺,卻任憑兇手從容離去,思過寨眾人豈能不心生怨言?今日若放走了牧野棲,日後要想尋他,只怕絕不容易。

    癡愚禪師一時舉棋不定了。

    正盟中人以癡愚禪師為盟主,本就是鈍愚之舉。

    正盟是為對付風宮而創,與風宮決戰,憑的絕不僅僅導武功,還有計謀,而癡愚禪師乃得道高僧,又怎會以計謀算計他人?

    沙湧江等幾大高手本不欲讓牧野棲如此從容離去,見癡愚禪師舉棋不定,當下喝道:「年輕人,請留步!」

    牧野棲此時已走前了五六丈,聽得此言,他哈哈—笑,竟真的站定了,而且是背向眾人而立,未曾轉身。

    他的朗聲大笑竟讓沙湧江頓時有了尷尬之色,他們當然明白牧野棲為何而笑。·

    癡愚禪師聽得牧野棲大笑之後,如遭棒喝,身子一震,忙道:「若老衲再出爾反爾,豈不讓天下人所不齒?小施主,你請自便吧。」

    牧野棲的手心已有冷汗滲出,這時他方暗吁了一口氣,再不回頭,逕直向遠方走去,他相信自己的一聲大笑,足以讓癡愚禪師堅定心意,不再攔截他。

    他走得十分鎮定,從未回頭。

    如果他能回頭看看,那麼也許他會發現在他離開那條青石路面不久,四周便出現了十三名江湖人物向癡愚禪師所在的地方迅速靠近。

    如果他看到這一幕,也許會有所警惕,甚至他會重新折回探個究竟——那樣,他的人生歷程也許將沿著另一個方向發展。

    可惜,他沒有看到這一幕。

    他的心中被戈無害、池上樓不可思議的死亡所充斥佔據,已無暇再去留意更多的東西。

    左尋龍傷得很重,癡愚禪師等人攙扶著他就近走進了路旁的一座廢院,雖為他封住了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卻仍有少許鮮血溢出。

    當那十三名江湖人物如幽靈般靠近宅院時,癡愚禪師等人正在廢院裡面為左尋龍包紮傷口。

    沙湧江取出自備的金創藥,正要敷在左尋龍傷口上時,忽聽得癡愚禪師沉聲道:「何方高人?何不現身指教?」

    沙湧江心中一震,右手一顫,觸及左尋龍的傷口,左尋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癡愚禪師話音甫落,便聽得四周有衣袂掠空之聲響起,人影閃掣,頃刻之間,院子裡面已多出了十二人,人人皆是身著白衣,沙湧江赫然發現這十二人的輕身功夫無一不是極為精絕。

    癡愚禪師目光一沉,緩緩起身,略顯驚愕地道:

    「風宮果然神通廣大,這麼快就察覺了我們行蹤!」

    「為了確保少宮主的安全,我們又怎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聲音是自院外傳來,癡愚禪師及其他幾位正盟高手的目光齊齊射向院外,只見一個清俊儒雅的年輕人正背負雙手緩緩踱入廢院中,他的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左尋龍身上,繼續道:「所幸少宮主武功非凡,能輕易挫敗崆峒派掌門老兒,否則少宮主若有什麼閃失,我可是吃罪不起!如此說來,我應該向左大掌門言謝才是,多謝左大掌門學藝不精,哈哈哈……」

    他笑得肆無忌憚,在左尋龍聽來,卻不啻於重錘擊心間,左尋龍只道出一個字:「你……」下邊的話尚未出口,已狂噴一口熱血。

    沙湧江大驚,急忙道:「左掌門休要中他圈

    套!」

    左尋龍手捂傷口,口角溢血,神情充滿了痛苦與仇恨,卻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癡愚禪師聽得蹊蹺,當即追問道:「施主所說的少宮主是何人?莫非……」

    「哈哈,你法號為癡愚,真是再貼切不過了,如此顯而易見的事,還需問嗎?除了風宮少宮主之外,當今武林又有哪一個年輕人能夠在正盟幾大頂尖高手的圍攻之下從容離去?」那年輕人的狂傲之氣可謂已至頂峰造極之境,竟直呼受天下武林敬仰的癡愚撣師的法號,而且出言無禮魯莽,饒是癡愚禪師心胸寬厚,也不由微生嗔念,他沉聲道:「阿彌陀佛,老衲等人並未圍攻他。」頓了一頓,又道:「若是知道他是風宮少主,老衲倒真的不敢擅作主張,放他離去,風宮逆賊,我佛猶怨,天下共討,老衲一念之差,竟未問清他的身份來歷。」

    那年輕人哼了一聲,道:「少宮主萬金之體,豈容凡夫俗子隨便攔阻盤問?今日爾等對少宮主不敬,罪不容誅,你們就認命吧!」

    說到這兒,他右手微微一揚,四周的十二名白衣人便如十二道白色的颶風,向中間包抄而至,身手快捷無匹,顯而可見他們皆是一等一的高手。

    那年輕人卻依然負手而立,臉帶微微笑意,似乎他對一切都已成竹在胸。

    ※※※

    群山如亂雲。

    天,於是顯得小了。

    翻山越澗,七拐八彎,山路時隱時現,兩側皆是古松,松幹皺裂,一片片老皮,如鱗如瓦。

    直到烏兒歸巢,西天赤雲崢嶸,范離憎三人方接近那座最高的山峰。

    亦求寺就在那座山峰之巔。

    接近亦求峰峰頂,山路反倒寬敞了些,也不再如先前那般陡峭若刀削。

    三人屢遭變故,卻又次次化險為夷,心中自是疑竇重重,一時反倒無言,只是各自想著心思。

    忽然,天師和尚開口道:「會不會是妙門大師他?」

    他的話只說了一半,便已打住,范離憎與廣風行卻明白他的意思,廣風行當即搖頭道:「救我們的人絕不可能與妙門大師有什麼關係,且不說妙門大師一向不問世事,一時間又怎會有那麼多江湖中人為他出力?何況若是救我們的是妙門大師,他又何必避開我們?」

    天師和尚搔了搔頭,歎道:「其實我自己也知這絕不可能,只是胡亂猜測而已。說出來,比悶頭苦思舒坦多了。」廣風行不覺莞爾。

    踏著粗石壘著的彎曲小徑,穿過一大片楓林,終於望見一座寺廟,雖古舊,卻完好。

    山門虛掩,上懸一匾額,為「亦求寺」。但見四周花木扶疏,小竹聳立,每根小竹都有兒臂粗,葉上,紫痕斑駁。

    山門一側有一斷碑,碑上刻有篆文,范離憎上前細看,只見碑文寫道:「泥洹不化,以化盡為宅;三界流動,以罪苦為場。化盡則因緣承息,流動則受苦無窮……」范離憎識字不多,要辨出那些篆文已不容易,一時半刻更難揣摩碑文玄奧。

    天師和尚正待上前叩門,門卻「吱丫」一聲開了,一個年約十二三歲的小僧推門而出,見了三人也不驚訝,先與天師和尚以佛禮相見,再向范離憎、廣風行施禮。

    范寓憎還禮道:「小師父,我等有事相求於妙門大師,煩請小師父通報一聲。」

    那小和尚頷首道:「進來吧,師祖已等候諸位多時了。」

    范離憎、天師和尚、廣風行都不由得愕然相視,不知妙門大師如何能未卜先知。

    走進院中,便見殿前廊簷下有一老僧,形如槁木,卻兩眼有神,眉宇間彷彿藏著無盡智慧,能洞悉世間一切。

    天師和尚一見此老僧,立即趨步上前,拜倒在地,恭聲道:「晚輩天師見過大師!」

    那老僧自是妙門大師無疑,三十多年前妙門大師與他三位師弟為天師和尚驅去心毒,三十載光陰流逝,他容貌如昔,天師和尚一眼就認出來了。

    妙門大師臉帶慈藹笑意,微微點頭,將天師和尚扶起,端詳他片刻,方輕輕一歎,道:「總算不枉老衲與令師的一番苦心,觀你眉目間,隱含浩然正氣,雖非我佛無慾無爭之境,卻已使心中邪魔辟易。老衲本知你並無佛緣,當年讓你剃度出家,並定下『佛珠之約』,只是為了化盡你心中殘存戾氣,今日看來,這『佛珠之約』可謂功德圓滿了。」

    天師和尚有些意外地道:「原來,佛珠之約,是大師定下的?」

    妙門大師微徽領首,道:「老衲知你極為敬重令師,為了重歸師門,你定願斂怒收怨,從而化去心中戾氣,於是老衲便與令師暗中商議,與你訂下佛珠之約。」

    天師和尚看了看胸前幾串佛珠,不由憨厚一笑。

    范離憎、廣風行這才上前向妙門大師施禮問安,妙門大師合十還禮,目光掃過范離憎時,臉色微有詫異之色,卻一閃即逝。

    用過素齋,天師和尚將來意說明,妙門大師沉默了良久,方道:「果然是血厄出世了,前些日子老衲心緒不寧,接連幾日看到熒惑之星出現芒角,便已猜到也許是血厄問世了,今日果然應驗!」

    頓了一頓,他繼續道:「老衲的確曾遇見一位鑄兵神匠,當世鑄兵高手中,應無人能出其右。老衲與此人有一段因緣,此事除老衲摯友悟空外,再無他人知曉。」

    天師和尚道:「我師父說世間若有一人能以『天隕玄冰石』鑄成劍鞘,就必是此人無疑。」

    妙門大師手捻佛殊,道:「他說得不錯,只是此人隱於世外,絕不輕易見人,老衲若非對他有救命之恩,想必也是無法見到的。」

    范離憎、廣風行、天師和尚對此人不由都產生了好奇之心,卻又不便追問,妙門大師猜知眾人心思,便道:「老衲已決定設法讓你們與他相見,求他以『天隕玄冰石』鑄成劍鞘,既然如此,老衲便將當年之事告之你們。

    「二十年前,老衲雲遊歸來,傍晚時分途經一個鎮子時,忽聞蹄聲四起,頃刻之間,鎮子四周湧現了百餘名江湖好手,很快封住了鎮子的所有出口,隨即開始挨戶搜索。老衲先以為這是江湖各派之間的仇殺,無意插手,但很快發現這些人手段歹毒狠辣,鎮民稍有反抗,立遭殺戮,暗一探聽,方知他們是死谷中人……」

    天師和尚插話道:「二十年前正是死谷勢力達到巔嶧之時,大有噬吞天下之勢,無怪乎他們那般肆無忌憚。」

    妙門大師道:「不錯,老衲雖是出家之人,不願過問世間恩怨,但我佛不僅度己,更以普渡眾生為己任,老衲豈敢對此事視若無睹?死谷行事倒極為快捷,自入鎮起,到挾制一人而去,前後不到半刻鐘…」

    廣風行道:「莫非此人正是大師所救的鑄兵奇匠?」

    妙門大師點了點頭,道:「老衲見死谷動用百餘名弟子,大張旗鼓,將此人挾制而去,猜想他多半是正派高手,於是便暗中尾隨他們而去。」

    聽到這兒,范離憎與廣風行互視一眼,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心中都暗自忖道:「如此看來,妙門大師自然身負不俗武功了。」

    「老衲見死谷弟子將那人挾制著離開鎮子後,立即向東而去,直到十里開外,他們方將那人帶入一個破落的山莊內,待老衲潛入山莊,找到被挾迫者所在之處時,才知死谷之所以挾制他,其目的是為了鑄造一件兵器。」

    「死谷如此勞師動眾,只為鑄造一件兵器,想必這件兵器必定不同凡響!」廣風行插口道。

    「諸位可知江湖傳言中,還有六件兵器,其威力更在日劍、月刀之上?」妙門大師問道。

    天師和尚不假思索地道:「血厄劍自是其中之一。」

    妙門大師道:「除此之外,還有無痕劍、悲慈刀、睚眥劍、精衛戈、隱意鞭。這些兵器,無一不可呼天應地,威力驚世,其中又以無痕劍為至高無上的神兵。」

    范離憎道:「既然這些全是江湖傳說中的兵器,也許本就已存在,死谷要鑄的兵器,自然不會是其中之一了。」

    不料,妙門大師卻道:「死谷谷主陰蒼欲鑄的兵器,就是這六件兵器中的睚眥劍!」

    范離憎一呆,愕然道:「怎會如此?睚眥劍既然是傳說中的兵器,又怎可再鑄?」

    妙門大師道:「老衲初時在暗處聽得死谷弟子要逼那人鑄造睚眥劍,心中也是大惑不解,後來救出那入之後,方知陰蒼已得到睚眥劍,但陰蒼所得到的睚眥劍卻是已斷為三截,根本無法使用,陰蒼遍尋天下能工巧匠,卻無人能將斷劍重續。後來,不知陰蒼從何處得知此人有驚天地、泣鬼神的鑄兵之術,便著人尋找,此人聽得風聲,不願為死谷助紂為虐,就暗中潛逃,但死谷耳目眾多,終是沒能逃脫。在那破舊山莊中,死谷弟子軟硬並施,但那人卻絲毫不為之所動,死谷中人在用刑上可謂花樣層出不窮,幾番折騰,那人已體無完膚,生不如死。老衲正待相救時,卻聽得那人忽然答應為陰蒼鑄劍……」

    天師和尚與廣風行聽到這兒,忍不住齊齊「啊」

    地一聲低呼,大為意外,范離憎亦不由暗自抿了抿嘴唇。

    「老衲當時也大失所望,那人說要看一看斷劍,以確定自己有無能力鑄劍,死谷弟子商議了一陣子,對那人說睚呲斷劍在死谷中,非谷主親准,他人根本沒有機會接近,此時他們自然沒有睚眥斷劍。」

    廣風行道:「睚眥劍乃曠世神兵,陰蒼看護得如此嚴密,倒也在情理之中。」

    妙門大師繼續道:「那人也不再堅持,只說他想知道睚毗劍的斷口處在劍的什麼位置?死谷弟子心知谷主對續劍之事看得極重,只要此人答應為死谷鑄劍,他們怎敢有絲毫怠慢?立即為他拿來一柄劍,並按睚眥劍斷開的位置,將此劍斷為幾截。」——

    感謝掃瞄的書友,劍心OCR、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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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