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萬無一失

    丁衡任勁風吹動衣袂,身形兀立不動,只是冷冷地看著癱倒在地的江天,道:「從前江淮七幫在江湖中的風頭之勁,除了五閥之外,少有人可以與之爭鋒,但是從你的身上,我似乎看到了一種逐步的沒落。」

    江天的臉色已是一片煞白,眉頭緊皺,顯然在這最後一擊中遭到了重創,以至肺腑受損。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他不想失去作為高手應有的風範,勉力強撐道:「你……無……須……冷……嘲……熱……諷,我……技……不……如……人,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剮倒不必,殺則必然,我有兩個理由殺你,諒你也不敢不服!」丁衡渾身上下再沒有紀空手熟悉的那股學究氣。此時此刻,丁衡更像是地府的判官,陰間的煞神,眉間緊鎖一股咄咄逼人的殺氣。

    「理……由?」江天怔了一怔,強壓下胸口翻湧的氣血道:「亂……世……江……湖,只……有……劣……汰……強……留,永……遠……不……需……要……理……由。」

    「說得好,亂世之中,的確要憑實力說話。」丁衡道:「但是你之所以該死,與實力強弱無關,最主要的原因,一是你不該去對付一個手無寸鐵、不諳武功的人,二是你笨得該死,你想以我盜神丁衡的手段,如果盜取了此物,還會留下線索,讓你找到此地?所以有了這兩個理由,足以讓我痛下殺手!」

    「噗……」江天似乎難以堅持,張口又噴出一道血霧,半晌才道:「那……就……讓……我……先……行……一……步,黃……泉……路……上,恭……候……大……駕。」

    「不必了,我怕讓你久等。」丁衡微微一笑道:「你我陰陽相隔,走的是完全不同的道路。」

    「我……技……不……如……人,自……然……該……死,你……若……技……不……如……人,只……怕……也……難……逃……一……死。」江天大口地喘著粗氣,眼眸中竟閃出一絲詭異的笑意。

    「就憑你?」丁衡緩緩地踏前一步,已經來到了江天的身前。

    江天搖了搖頭道:「我……雖……然……笨,中……了……你……的……奸……計,但我……來……此……之……前,曾……經……用……重……金……請……到……了……萬……無……一……失……鬼……影……兒,但……不……知……什……麼……原……因,他……竟……然……未……至,不……過……他……的……信……譽……一……向……很……好,當……不……誤……我……千……金……之……酬。」

    丁衡陡然一驚道:「萬無一失鬼影兒?」

    江天狂笑一聲,眼耳口鼻頓時滲出縷縷鮮血,掙扎地叫道:「不……錯。」

    「砰……」地一聲,終於向後仰跌,氣絕而亡。

    廟殿裡一片寂然,燭火時明時暗,映射在丁衡的臉上,只見他已是一臉凝重,彷彿罩上了一層嚴霜。

    紀空手走到他的身邊,拍拍胸口道:「好險好險。」

    丁衡這才從沉思中驚醒,轉頭望向紀空手,道:「是的,的確很險,要不是你逃過了江天的那一抓,我還真不知道自己面對江天的要挾時,應作出怎樣的決斷。」

    紀空手笑道:「我也沒有想到自己能夠躲過江天的那一抓,只是情急之下,自然而然地便將平日裡練熟的東西搬了出來,誤打誤撞,竟然大功告成。」

    丁衡也頗為他感到高興,若有所思地道:「你體內不存一絲內力,僅憑步法的精妙,就能避過江天那凌厲的攻擊,這說明你的天分之高,悟性之強,的確是當世之中罕有的習武天才。雖然這有一定的偶然性,但世間的很多事情都是這樣的,只要你踏出了第一步,那就意味著一個嶄新的開始!」

    紀空手沒有想到丁衡竟然如此誇讚自己,這是三年以來絕無僅有的事情,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低頭之時,忽然記起江天的一句話來,奇道:「那萬無一失是個什麼樣的人物?怎麼你一聽到這個名字,就好像真的見鬼了一般?」

    丁衡的眼神裡透出一絲驚懼,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良久方道:「在殺手這個行當中,萬無一失絕對不是一個有名的人物,他行事低調,行蹤隱秘,認得他真正面目的人不會超過三人。但正因為如此,他才顯得非常可怕,因為他始終躲在暗處,而你卻在明處,只要你一有破綻,他就會倏然發難,突施致命的一擊。江湖傳言,他入道殺手這個行當已有十年,至今未曾有失手一次的記錄,可見他這個人的確是殺手行當中的絕頂人物。江天既然以千金酬勞請他出山,只怕我的將來就難有安寧的日子可享了。」

    紀空手霍然心驚,他剛才目睹了丁衡制敵殺敵的從容,已經認定以丁衡的實力足可位列天下高手的最前列。可是當丁衡提到鬼影兒時,言語中多少有幾分忌憚,可見鬼影兒的可怕絕對超過了自己的想像。

    「聽江天的意思,鬼影兒已經就在附近。」紀空手不無擔憂地道。

    丁衡的眉鋒一跳,寒芒閃出道:「就算他來了,我也不是毫無機會。」

    「你的意思是……」紀空手靈光一現道:「引蛇出洞!」

    丁衡終於笑了,拍拍他的肩道:「你的確聰明,我惟一的機會,只有將他從暗處逼出來,而我則躲入暗處,易地而變,當可將他一舉擊殺。」

    「可是他的人會在何時出現?又會在哪個地點出現?這殊難預料。」紀空手心中頓時生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不僅可行,而且有效,但是關鍵的一點,就是他必須要知道鬼影兒出現的地點時間。

    丁衡想了一想,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緩緩道:「鬼影兒之所以不能在今夜如約而至,與江天一齊來對付我,就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他深知我的實力,心知即使與江天聯手,也未必能置我於死地!與其如此,倒不如隱忍不發,躲於暗處,等待更好的時機。」

    這無疑是一個大膽的假設,更是一個合乎情理的推測,對於鬼影兒這種頂級殺手來說,利雖然是他所喜好的,但名比利更加重要,他需要自己萬無一失的這個名來為他贏得更大的利,一旦名不存,則利不在。他顯然很懂得名利之道。

    紀空手同意丁衡的這個推理,眉現憂色道:「如果不能把他從暗處逼出來,以他那豐富至極的行刺經驗,我們根本是防不勝防。」

    他從小出身市井,對街頭上的旁門左道簡直如數家珍,瞭如指掌,自然深諳此道。以他的智慧和心計,雖然不會武功,卻能在淮陰城的無賴之中享有較高的知名度,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

    丁衡當然瞭解他的這個特長,這也是他始終看好紀空手的原因之一。此時見其眉鋒微跳,知他已是胸有成竹了。

    「假如你是鬼影兒,你會在什麼情況下才會按捺不住,搶先出手?」紀空手凝視丁衡,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

    丁衡猶豫片刻道:「他能忍,是因為他有機會,假如當他知道機會消失的時候,他就無法再等待下去,必然會搶先出手。」

    「這種機會通常是……」紀空手故意賣上了關子。

    丁衡道:「只要我一離開淮陰,他就沒有機會。因為說到逃逸功夫,天下誰也不敢與我丁衡一較高低,所以只要我放出風聲,他自然不會放過這最後的,也是惟一的機會!」

    「既然如此,我們還等什麼,不如將計就計!」紀空手微微一笑,湊到丁衡耳邊,說出了自己心中的計劃。

    丁衡一臉肅然,聽得十分認真,待他完全明白了紀空手的全盤計劃時,連他這個老江湖也不得不佩服紀空手的心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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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影兒手抱長矛,靜靜地蹲坐在屋簷下的一角,雙目微閉,狀若養神,其實方圓十丈內的動靜盡在他的耳目掌握之中。

    「篤篤篤……」三更鼓響,夜色已濃,長街上已無人跡,清風吹過,更添寂寥。

    他已在此等候多時。

    因為他認定丁衡必將從這裡逃出淮陰,如果他不想自己「千金殺一人,空手絕不回」的信譽就此作罷,這無疑是他的最後一次機會。

    對於他來說,抓住機會永遠是成功的秘訣,而選擇時機則是成功的關鍵。當他每接一樁生意時,便已開始有所顧忌了,盡量不接那種頗有難度的生意,以免砸了自己歷經十年創下的金字招牌——萬無一失。

    創業容易守業難,一個人的名聲豈非也是這樣?何況殺手這個行當,本身就需要靠名氣吃飯,誰也不願意將殺人的心思去告訴給一個有過失手記錄的殺手,因為每一個僱主僱請殺手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夠保密。

    鬼影兒想到這裡,不由得有些暗自慶幸。因為那一夜財神廟裡發生的事情,他躲在暗處,將一切都看在眼裡。

    那一夜,他如約而至,甚至比丁衡到的都早,選擇了一個最利於遠眺的位置蹲伏。他始終認為,殺手不僅要有好的身手,冷靜的思維,還要做到一個「勤」字。只有多一分努力,才會多一分成功的機會,成功的概率與你付出的汗水永遠都是成正比的。

    然後他便看到了丁衡,在他的檔案裡,丁衡無疑是他設定的免殺人物之一。他曾經花費大量的心思來研究江湖上的每一個成名高手,為了不使自己空手而回,他制定了一份名單,名單裡的人物都是他認為沒有把握對付的,因此他不將這其中的任何一人作為自己刺殺的目標。

    這無疑是一個明智的決定,也是他能保證盛名不衰的妙方。只是這一次,他接到江天的僱請之後,沒有事先問清目標的情況,因為他覺得,無論是個多麼高明的賊,都不可能在他的矛下逃生。

    但丁衡絕對是一個例外,他不僅是賊,而且是個了不起的大賊。「盜神」之名得以傳揚天下,又豈是僥倖所致?所以鬼影兒決定靜觀其變,絕不貿然出手。

    事實證明了他判斷的正確,丁衡的武功之高,甚至超出了他的想像。但是鬼影兒雖然眼睜睜地看著江天的死去也沒有出手,卻並不表示他會放棄這次的行動。作為一個殺手,名聲雖然重要,但誠信卻在名譽之上,所以他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忍,忍到強援的到來。

    這也是他惟一一次需要別人的幫助來完成的刺殺,因為只有這樣,他才有十足的把握將丁衡置於死地,做到真正的萬無一失。

    「三更天了。」鬼影兒看看天色,身形依然如蟬蟲般蟄伏不動。長街上除了剛剛過去的更夫,便再也沒有其它的動靜。

    可是他的臉上絲毫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情緒,心如磐石般穩定,冷靜得近乎異常。

    他已經習慣了這種等待,這種等待越冗沉而漫長,就越能夠刺激他亢奮的神經。當機會來臨的時候,他就可以隨時保證自己能夠進入最佳的狀態。

    就在這時,長街的盡頭突然響起了一陣馬蹄得得之聲,雖然距離尚遠,但聽在鬼影兒耳中,心裡已生一股殺機。

    他心裡清楚,此時此刻,在這條長街上經過的人,除了丁衡,絕對不會有第二人。

    這是他的直覺,行業的直覺,通常這種直覺都非常準確,所以鬼影兒的手不由自主地緊了緊手中的長矛,手心似有冷汗滲出。

    這是他維護名聲的一戰,而對手又是這般的強大,這不得不讓他感到了肩上的那股無形壓力。心神一跳間,他的眼芒有意地意間瞟向了對街屋頂上的一處暗黑位置。

    在那個位置上,與他此刻所處的位置剛好交錯相對,一前一後,一上一下,構成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夾擊角度,只要丁衡進入他們預伏的範圍之內,不死的概率幾乎為零。

    鬼影兒惟一擔心的,是自己和這位強援之間實戰中的配合是否能夠默契,這很重要,也是殺手形成組合最基本的要素之一。這位強援雖然功力深厚,勇謀兼具,但與鬼影兒聯手還是頭一遭,兩人能否在瞬間達到完美的攻防互補,是決定這次行動成功與否的關鍵。

    「他此刻在想什麼?」鬼影兒突然為自己心裡冒出這個古怪的念頭感到可笑,他很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是時間上已不允許了。

    一輛馬車緩緩進入了他的視野,由遠及近而來,長街上傳出車輪轆轆的回音,使得這流動的空氣中瀰漫出一股淡若無形的殺氣。

    殺氣很淡,淡得讓人幾不能察,但鬼影兒卻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他的眼芒透過眼前壓力漸增的虛空,鎖定住這輛無人駕駛的馬車,更似要透過那薄薄的簾帷,去洞察車簾之後丁衡的表情。

    他通過這空氣中的壓力,幾乎斷定車中之人就是丁衡,可是他不驚不喜,反而更加冷靜,靜下心來繼續等待。

    馬車越來越近了。

    十丈、五丈、三丈……

    就在這時,那車上的簾門無風自動,突然向上翻捲,雖只是一剎那的時間,但鬼影兒的眼睛一亮,終於看到了穩坐車中的丁衡的臉。

    那張臉上還帶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笑意,悠閒而愜意,彷彿一點都沒有覺察到即將爆發的危機。也許這張臉的主人還沉浸一些往事的回憶中,也許他只是享受著這份寧靜的夜色……

    鬼影兒人如魔豹般潛伏在暗處,長矛已經遙指車簾的中心,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後,終於起動。

    由處子般的靜到脫兔般的動,這一靜一動之間,不僅體現了鬼影兒對時機把握上的老到,更體現了他驚人的爆發力。

    長矛破空聲驟起,如風雷隱隱,貫穿了長街之上的虛空。矛鋒直進,如惡龍出水,以凌厲無匹的速度撲向車內,劃出了一道超乎常人想像的絕美軌跡。

    「嗤嗤……」之聲穿行於氣旋之間,三丈,正是長矛發動攻勢的最佳距離。鬼影兒這竭盡全力的一刺,已經有必殺之勢。

    他已經將這一刺完成的幾近極致,無論是力道、速度、角度,還是在時機、距離、動作的把握上,他都認為達到了自己超水平發揮的狀態。

    他的人在空中躍進,眼中的寒芒緊緊鎖定矛鋒逼射的氣勢鋒端,等待著穿破布簾的一刻。就在他逼近馬車七尺範圍內時,他的心中突然一沉,警兆頓生。

    他之所以心驚,只因為車內竟然毫無反應,以丁衡的功力,這顯然有悖常理。

    高手相爭,最多只爭一線,就算丁衡的功力勝過鬼影兒,他也不可能托大到讓鬼影兒的氣勢盈滿之際才出手應變,如果他真想這麼做,那麼就只有一個理由:丁衡是想找死!

    丁衡當然不是一個視生命如兒戲的人,可是他這麼做,究竟是為了什麼?

    沒有人知道,只是夜在這一刻變得無比瘋狂,流動的空氣凝固成冰一般,透著無比冰寒的殺機。

    鬼影兒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已繃緊,彷彿有一種爆炸性的衝動,是在期待,還是在承受這氣氛中的壓力,他已分辨不清。

    「轟……」一聲驚天動地般的爆響,從馬車的下方傳來,碎木橫飛間,一條人影從車底標射而出,在他的手上,已有寒芒在閃耀。

    一股驚人的殺氣如潮水般迫來,車中沒有反應,但車底下卻另有玄機!面對如此突然的襲殺,就連經驗豐富的鬼影兒也絕對沒有料到:丁衡竟會布下這樣一個絕妙的殺局來等著自己去鑽。

    這個殺局妙就妙在車內的人雖然很像丁衡,卻不是真正的丁衡,所以當一個殺手的殺氣逼近之時,他會毫無反應,而真正的丁衡潛藏在車廂下的夾層中,而殺氣的到來,能讓他感覺到目標的正確位置,實行這簡單而又致命的一擊。

    當鬼影兒確定車內的人就是丁衡時,他的注意力便會集中在一點,因為面對丁衡這樣的高手,不容有半點分心,這樣一來,他就無法識破這車中的玄機。

    既然這是一個絕殺,鬼影兒就很難改變自己的命運。當他看清插入自己胸口的竟是一把普通之極的菜刀時,他突然發覺自己很可笑。

    他潛伏在這寂寥的長街上,耗費了幾個時辰,思忖了無數種方法與出擊的角度,但最終卻被對方以「真假莫辨」與「引蛇出洞」兩種江湖上常見而又簡單的方法使他入套。這是否就是人們常說的「報應」?

    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被一道利刃貫入、裂開,有一種無法承受的痛。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