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樂道三友

    紀空手覺得這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完全值得自己花些時間尋找出這個問題的答案。可是就在他尋思著用什麼方法去尋找答案的時候,忽聽到了一陣腳步聲步步而來,他根本不用回頭,就已經知道有三位實力不俗的高手正衝著自己走來。

    他依然保持著原先的坐姿不動,也沒有回頭。在現在這個位置上,他可以採取絕對的主動,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他隨時可以跳樓而遁,根本不用費神與人糾纏。

    「朋友,能跟我們走一趟嗎?」來人的語氣非常客套,完全是帶著一種商量的口吻。

    紀空手倏然回頭,他始終認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這才是做人的本分。

    「我想你們是否認錯了人,我們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面。」紀空手微微一笑,似乎想提醒一下對方的記憶。

    「可是我們現在不就認識了嗎?」來人也投桃抱李地笑了一笑,他身後的兩名健漢卻似乎並不和善,只是瞪著眼睛,同時將各自的手腕骨節弄得「喀喀……」直響,識事務的茶客已經開始在悄悄溜了。

    「好吧,我跟你們去。」紀空手忽然認識到了自己所處的環境不容他大出風頭:在鬧市的茶樓打架,想不出風頭都難。

    於是在這三人的挾裹之下,紀空手非常低調地上了一輛馬車,沿著街市穿行了半個時辰,馬車終於停在了一家庭院之中。

    庭院深深,極為靜寂,紀空手抬頭望向窗外,只見籐蔓修長,繁花若錦,假山流水,像是一戶有錢人家的花園。

    但是紀空手並沒有沉醉於這美景之中,他決定出手,在最短的時間內逃出這三名不明身份的壯漢的掌握,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知道自己的身份。

    於是馬車一停,當第三個人跨出車廂的剎那,他的拳頭便照準對方頸椎結合處狠狠地砸了過去。

    他的拳頭不僅快,而且准,只要出手,對方就惟有倒下。

    但是這個人卻沒有倒下,而是料定了紀空手會在這個時候出擊,所以他亡命地向前撲去,致使紀空手這勢在必得的一拳竟然落空。

    紀空手心中大駭,這才發現對方的武功遠遠超出自己的意料,不過他絲毫不顯慌亂,而是當機立斷,向車頂縱去。

    「轟……」勁氣如泉噴般沖瀉,碎木橫飛,錦緞散裂,紀空手狀若天神般破車而出,人在空中,已經看清了這三人所站的各個方位。

    他的心禁不住直往下沉……

    這三人似乎都是隨意而立,看似無心,其實佔據了最有利於攻擊的要害位置。自己無論從哪個方向逃逸,都會遭到對方最強勢的圍殺。

    他這才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個精心佈置的殺局之中,對方不僅知道自己的身份、武功,而且針對自己不敢暴露身份的心理,引得自己來到這僻靜地實施殺戮。

    「對方究竟是什麼來歷?何以會如此清楚自己的情況?」紀空手在剎那間想到了很多對手,卻都斷然否決了,因為他對自己的行蹤保密程度極端自信,除了神風一黨與韓信外,絕對沒有人能夠識得出他就是紀空手。

    勁氣如水漫城牆之勢從三方逼壓而來,根本不容紀空手心生遲疑,他彷彿人在龍捲風的漩渦中心,感受著強大氣流如窒息般的衝擊。

    他陡然提勁,將心境處於一種至靜的狀態,放鬆著自己的每一根神經。他的靈覺在捕捉著對方的氣勢鋒端,用心感悟,不放過任何一絲痕跡。

    但無論他怎麼努力,表面看上去都難逃一死的命運,只要是稍有常識的人都會知道,此時的紀空手人在半空,縱然是武功奇絕,亦無處借力,只能往下墜落,而對方的三道勁氣正以迅猛之勢自三方擠來,隨時都有可能將他的身體擠裂壓爆,即使他是一個鐵人,最終也難逃厄運。

    這是一個絕境,任何人置身其中,都惟有徒呼奈何,回天乏力。

    但紀空手卻沒有這種感覺,就在他身形將要墜下的剎那,臉上竟然泛出了一絲笑意。

    一絲微笑,淡淡的微笑,笑容的背後卻蘊藏了強大的自信。他將全身勁力全部提聚,依然用心去感悟著對方逼迫而來的三道巨流。

    無形卻有質的氣流如狂飆直進,宛如決堤的三道洪流,捲起驚濤駭浪,聲勢咄咄逼人,那浪頭峰端仿如巨獸的大嘴,正向紀空手的身軀奔迫而來,似乎要將眼前的一切吞沒。

    紀空手算計著氣流峰端的到來,算計著它的速度與接觸自己的精確時間,當他感到勁氣如長針侵入肌膚,引髮絲絲痛感時,陡然大喝一聲,無儔勁力自週身三萬六千個毛孔中迸發而出,匯成一道強烈的氣環,迎向了對方勢如狂風的洪流。

    「呼……嗤……」氣流一觸間,竟然沒有發生爆炸般的情況,反而產生出了一股非常迅猛的反彈力,而這正是紀空手所希望看到的。

    他人在半空的時候,就已經看到了圍攻自己的三大高手都是內力雄渾之輩,三人聯手,別說自己,便是五大豪門之主親至,都不可能以強力抵擋。所以他根本就沒有想去如何化解對方的勁力,而是想到了童年時候在淮陰江畔常見的搏浪遊戲。

    每年的春分一過,在淮陰的江邊,總有一群少年下水嬉戲,因為只有這個時候的江水,才會經常出現他們盼望已久的浪潮,從而開始一種名叫「搏浪」的遊戲。

    搏浪,顧名思義,自然是在浪峰中搏擊嬉戲,浪峰的巨力本不是人力可以征服的,所以最終的勝利者從來不靠自身的水性蠻力,而是順著水勢的流向,掌握浪峰的狀態,隨波逐流,從而永遠行在浪峰的前端。

    此時紀空手的處境形如搏浪,所以他毫不猶豫地發力而出,藉著最終形成的反彈之勢,人如狂風般破空而去。

    他的身體飄逸若仙,更似一隻大鳥騰雲於九天之上,腳下的勁氣如雲湧動,他的人藉著一縱之力已經飄飛到了數丈開外的假山上。

    「數月不見,想不到紀公子的武功精進如斯,佩服佩服!」花叢之中一分為二,兩人踱步而出,紀空手抬眼看去,心中一喜,因為來人竟是吹笛翁。

    他頓時放下心來,躍下假山,拱手見禮道:「吹笛先生的玩笑開得大了,若不是我見機得快,恐怕惟有勞煩先生為我收屍了。」

    他看了看適才聯手攻擊自己的三人,已是肅然而立,神情顯得恭謙,絲毫看不出剛才那威若驚濤的一擊竟是出自他們三人之手。

    「紀公子說笑了,對於你的身手,我從來都不敢懷疑。只是有人不太相信,所以才請樂道三友出手相試。」吹笛翁身子一斜,將身後的那人讓於身前。

    紀空手心中一凜,不由又打量了剛才出手的三人一眼,驚道:「原來是樂道三友,怪不得,怪不得。」他素知樂道三友乃是五音先生門下的三大高手,其身份地位已在門派宗師之上,若非他們手下留情,自己未必就能逃過剛才那一劫。

    他這才相信對方確無惡意,當下抱拳向樂道三友行禮道:「在下無禮,幸蒙前輩手下留情,多謝了!」

    樂道三友微微一笑,同聲道:「年紀輕輕,便有如此造詣,的確如吹笛翁所言,乃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才。」

    紀空手道:「這是吹笛先生抬舉罷了,想我一介浪跡江湖的小子,有何德何能敢受前輩這等評價?」

    「當得起,當得起。」樂道三友臉上無不露出欣賞之意,笑瞇瞇地道。

    「年輕人恃才不傲,虛懷若谷,的確是一種美德,不過凡事不可過度,否則就成小家子氣,難顯強者風範。」那位站在吹笛翁身邊的老者淡淡一笑,終於開口說話道。

    「前輩教訓甚是,晚輩銘記於心。」紀空手心中凜然,隱隱從其聲中聽出了一股王者霸氣,令人心生仰慕之感。當下轉頭望去,只見此人身材頎長高大,有若峻岳崇山,相貌清奇,兩眼深邃有神,閃動著智者的光芒,乍看一眼,有若仙道中人般飄逸,再看一眼,卻又有幾分相熟之感。

    紀空手見得吹笛翁一臉欣然之色,驀然靈光一現,俯頭便拜:「淮陰紀空手拜見五音先生!」

    那老者微微一笑,長袖輕揚,一股大力將他托起道:「請起。」

    此人不是別人,竟然就是五大豪門之一知音亭的主人五音先生,而他們現在所站之地,當然就是琴園。

    紀空手頓時醒悟,望向樂道三友道:「原來你們帶著我兜了一個大圈子。」

    樂道三友中的弄簫書生道:「這不過是遮人耳目罷了,畢竟咸陽乃是非之地,不可不小心為之。」

    紀空手聞言點頭,忽又有些納悶地道:「可是你們又怎知我是紀空手?而且這麼快就找上了我?」他自進茶樓,到出來時最多不過一二個時辰,自以為行事機密,卻沒料到最終還是被人識破行蹤,倒想知道自己的破綻出在哪裡。

    吹笛翁笑道:「其實這很簡單,那家茶樓一直是我們在咸陽的一個據點,像公子這般非凡人物,雖然作粗人打扮,卻遮掩不了一臉的英氣,自然受到我們的關注。後來小公主上樓一趟,見了你的背影已然生疑,所以就發出信號,讓我們將你請至琴園。」

    紀空手恍然大悟道:「原來如此。」

    五音先生見他武功不差,頭腦機靈,已有了三分喜歡。礙於愛女所請,細細觀察,只覺此人眉間逸出一股滿不在乎的氣質,雖然面對豪閥人物,言談卻不卑不亢,無疑是一位智勇兼備的人才,不由暗暗稱道愛女的超凡目力,微一沉吟道:「請隨我來。」

    他拋卻隨從,只領著紀空手一人當先步入十數丈外的一片竹林,林中有道,直通石亭,清風徐來,在這盛夏時節,倍感清爽。

    兩人各坐亭中,早有清茶置上,五音先生品茶一口,道:「你的內力的確古怪,武功卻有路可尋,可見你的一身所學並非來自於玄鐵龜上的記載。世人雖然以訛傳訛,但老夫猜測,你的內力路數只怕與玄鐵龜有關。」

    紀空手沒有想到五音先生只看了自己一眼,便對自己的所學盡知端詳,心中的驚訝實在是不可言狀。當下大是佩服道:「前輩所言,無一不中,事實正是如此。」

    於是,他將自己這一年來的奇遇一五一十地道出,聽得五音先生嘖嘖稱奇,心中暗道:「這莫非就是天意?倘若此子入我門中,執掌門戶,何愁大事不興?」

    他身為知音亭豪閥,一生行走江湖,識得英雄無數,一眼就看出紀空手絕非常人,假若加以調教,日後必成大器。難得的是他一生只有一女,偏偏這女兒又眼高於頂,縱是項羽這等梟雄人物,亦是難入法眼,不想卻偏偏機緣巧合,讓她鍾情於紀空手,這就像是上天安排一般,令五音先生怦然心動。

    「你所說的神農先生,雖然以你為首,對你大加推崇,只怕此人的用心並不簡單,你是否有過察覺?」五音先生是何等精明之人,眼珠一轉,立時看到了一線危機。

    「正是如此,他無非是想利用我來引開趙高的視線,然後伺機做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紀空手並不吃驚,反而胸有成竹地道。

    「這麼說來,你早知他用心不良?」五音先生沒想到紀空手竟有如此城府,詫異地問道。

    「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自己心中當然有數,任憑他如何捧吹,我也不至於會認為他會毫無條件地全力輔佐我。試想一個可以將心中大志隱伏十年之人,若非有所圖謀,必是有遠大抱負,偏偏他在這個時候反叛問天樓,卻要輔佐我來爭霸天下,這自然是別有用心。我雖然看出了這一點,卻好似渾然未覺,無非是想借他們之力,趕到咸陽相助一位朋友。」紀空手淡淡一笑,對五音先生毫不隱瞞心中所想,因為他已看出,五音先生是真正欣賞自己的人,就像相馬的伯樂,對千里馬天生就有一種發自內心的喜好。何況還有紅顏在內,使得他終於可以毫無防範地面對眼前這位當世豪閥。

    「也真是難為他了,畢竟十年光陰,若非心志堅定之人,哪來這般忍耐力?」五音先生說道。

    紀空手微微一怔,道:「前輩莫非知曉他的目的與動機?」

    五音先生眼芒一閃,道:「神農出現江湖之時,還在二十年前,風頭強勁,是連五大豪門都不敢小視的大人物。誰知十年前,他卻突然失蹤,成為武林中公認的一段懸案。世人都知道他是為了衛三公子的一個承諾而甘心退出江湖,但我卻明白,神農歸隱,卻是大秦始皇專門對付趙高的一個安排!」

    紀空手驚道:「始皇莫非早已預知趙高會有今日的飛黃騰達?」

    五音先生冷冷一笑道:「不僅如此,他更看到了趙高爭霸天下的野心。以始皇雄霸天下、征服諸侯的雄才大略,豈有看不出趙高的狼子野心之理?可惜那時的始皇身抱疾恙,又得平息天下戰亂,已經無力對付趙高,否則趙高又怎能逍遙至今?」

    紀空手眼中閃現出一絲疑惑之色,道:「先生何以對此事瞭如指掌?」

    五音先生並不作答,而是反問一句:「你可知道我知音亭的真正背景?」

    紀空手搖頭道:「我只知道知音亭乃江湖五大豪門之一,淡泊明志,不問天下世事,猶如神仙逍遙。」

    五音先生啞然失笑道:「難道世人竟是這般評價我知音亭?」隨即收起笑容,肅然正色道:

    「算起來,我與始皇有姑表之親,當時秦孝公之王后,正是先祖家姐。」

    紀空手驚得幾乎跳將起來道:「怎麼會是這樣?」只覺得是否是自己耳中聽錯。

    「若非如此,我知音亭何以能雄立西蜀,屹立百年而不倒?若非如此,紅顏又怎會有『小公主』之稱?其實這只因為知音亭系皇親國戚的一支。」五音先生淡淡一笑道:「當日先祖遺訓,要我知音亭一脈誓死效命大秦國君,現在看來,卻是錯了。自始皇末年,到二世篡位,強施暴政,已失人心,如今大勢已去,我此行北上咸陽,不過是略盡人事而已。」

    「你當如何?」紀空手好不容易壓下自己心中的惶惑,直言相問。

    「我此行啟程之前,已對趙高的計劃有所察覺。他之所以大辦五十壽宴,其實有一個天大的陰謀,那就是在壽宴之上,派人刺殺胡亥,然後趁機奪走登龍圖,以絕後患,從此登上王位,問鼎天下!」五音先生一直冷笑而道,一字一句,猶如道道驚雷,直震得紀空手目瞪口呆,任他想像力如何豐富,也絕對想不到事情複雜如斯,可怕如斯。

    「以趙高現在的勢力,如日中天,只怕先生若要阻止,難如登天。」紀空手倒吸了一口冷氣道,事實上他對大秦殊無好感,更不要說出手相幫了。倘若五音先生出口相求,他必婉拒,然後溜之大吉。

    五音先生淡淡一笑道:「我對大秦早已死心,若無先祖遺訓,我才不來趟這渾水。這些年來,我雖然蝸居蜀中,看似清閒逍遙,其實一直關心著民生大計,每每見到百姓掙扎於水火之中,都令我感到羞愧無比,恨不得大旗一揮,抗擊暴秦!只是這遺訓纏身,令我不敢妄動,所以此行而來,只是略盡人事而已。」

    「先生當如何作為?」紀空手肅然起敬道。

    「按我的打算,原是欲趁趙高動手之前,將胡亥與登龍圖一併帶走。趙高野心雖大,但礙於有登龍圖在,絕對不敢篡位奪權,這樣便可讓大秦繼續維持下去,可是胡亥此人殊無才能,而且剛愎自用,竟然起心要與趙高周旋到底,真是不知死活,而我也樂得他去送死。但是對於登龍圖,我是勢在必得,惟有這樣,才會令趙高有所顧忌,從而不敢取而代之,只能另立新君。」五音先生毫無保留地說出了心中的計劃,因為他不僅相信紀空手,更要有所借用。

    「先生對我如此信任,當不會讓我聽聽這麼簡單吧?」紀空手已起心相幫。

    「是的,我對你正有所倚重,這些日子來,一直有個難題壓在我心中,始終未能解決。今日見到你時,我才覺得這彷彿是上天安排,助我成功。」五音先生點頭道,眼中掃視著紀空手,隱含相求之意。

    「先生請講。」紀空手毫不猶豫地道。

    「本來這不是個難題,但胡亥拒入西蜀,這登龍圖便斷然難以得到。因為登龍圖事涉大秦至高機密,除了胡亥之外,再無第二人可知下落。」五音先生緩緩說道。

    「這豈非難辦得很?」紀空手不由詫異地道。

    五音先生眼芒一閃,道:「但我卻推算,登龍圖既然如此重要,以胡亥的性格,他絕不會讓登龍圖遠離其身邊,所以當他前來相府赴宴之時,必然會將登龍圖帶在身上。」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