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無怨無悔

    衛三公子深深地看了劉邦一眼,眼中摻雜了太多複雜的神彩,以至於無法讓人猜透其心。但他的濃眉中幾根長長的白眉卻在此刻微微顫動,顯示出他並不平靜的心態。

    「還要再忍三年時間,這委實辛苦你了。」衛三公子輕歎一聲,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幾分愛憐的情緒。

    「要做人上人,需吃苦中苦。本公對此無怨亦無悔,倒是你一路奔波,還需多多保重才是。」劉邦的眼中似乎起了一層霧氣,語聲略帶顫音,韓信看在眼中,只覺得心頭惆悵,平空多了幾分傷感。

    「項羽即至,你打算如何應付他?」衛三公子默然無語,一陣秋風襲來,他不由打了個冷顫,驀然問道。

    「項羽為人自負,剛愎自用,雖有絕世武技,卻少有容人之量,本公並不懼他。他此刻挾四十萬大軍之威,以楚懷王之令,號召天下諸侯,看似聲勢到了鼎盛時期,但盈滿即虧,這是萬物至理,本公只消取得他的信任,暫避其鋒芒,休養生息,養兵蓄銳,一旦時機到來,自然可以與之一決高下。」劉邦侃侃道來,顯得胸有成竹,其時項羽之名,已是名震天下,敢於如此小視於他者,惟有劉邦。衛三公子與韓信聽了他這一番剖析,也為劉邦的這番豪氣所感。

    「可是如今江湖傳言,說到你與我之間聯手之事,想必項羽定有所聞,而且他駐軍鴻門,按兵不動,既不領軍前來與你會合,亦不派使者來此安撫,只怕會對你不利。」衛三公子眉間隱現憂色地道。

    「項羽此舉,只怕不是出於本心,而是他身邊的輔臣范增從中作怪。在項羽的心中,他一直以為本公雖有統軍打仗之才,但喜好酒色,非成大事之人,是以從來不曾將本公放在眼中,而且此次本公進入關中,事事奉他為主,封倉閉庫,不取分毫,想必他也有所耳聞,更不會對本公心生疑慮,所以暫時他還不會下手。至於江湖傳聞,這是毫無實據的東西,縱然他要問起,本公也有辦法應付。」劉邦略一沉疑,緩緩地道。

    「但若是范增力諫,只怕項羽會改變主意,不若這樣,此間事了,我立即派人前往鴻門,刺殺范增,以絕後患。」衛三公子道。

    劉邦搖了搖頭道:「萬萬不可。范增其人,乃項梁故交,項羽拜為亞父,對他極為尊崇,若是此刻你派人殺之,無異於向世人表明本公心中另有圖謀,反而壞了大計。」

    「不殺范增,你豈非人陷危局?」衛三公子眼中閃過一絲焦慮。

    劉邦卻微微一笑道:「本公原也以為這是兩難之事,幾乎已是無計可施,但天助我也,卻讓本公在這霸上小城見到了一個救星,只要此人出面,當可為我逢凶化吉。」

    衛三公子與韓信相視一眼,心生疑惑,同時問道:「有這等事?此人是誰?」

    「此人姓虞名姬,雖無持刀握劍之力,卻可征服百萬男兒之心,艷名之盛,與知音亭的小公主紅顏齊名。」劉邦臉上帶笑,心中卻一陣刺痛,彷彿有一種別樣的難受哽在胸口,久久不能釋懷。

    他人在沛縣之時,受呂公賞識,將愛女嫁於他為妻,雖生兒女,卻並非是他所最愛。後來起兵造反,征城掠地,也曾識得美女無數,但只限於逢場作戲,從來不曾動過真心。只有半月之前,當他駐軍霸上,偶遇虞姬時,他才發現,只有這樣的女子,才是他的良緣佳配,愛慕之心油然而升,再也不能忘懷。

    他一生受命於人,為大計著想,從來不計個人恩怨,對個人的感情亦是更加不能兼顧。可是當他真的遇上了自己傾慕的女人時,卻深深地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

    就在他準備向虞家提親之時,項羽率部攻入函谷關,正向霸上挺進,隨之而來的,是項羽的一封書信,劉邦拆閱之後,不由大驚。

    原來項羽也是久仰虞姬之名,人在途中,聽聞劉邦已進佔霸上,是以修書一封,要求劉邦代為提親。

    項羽此舉顯然大出劉邦意料之外,在他的記憶中,項羽不近女色,惟一傾慕的異性,就是紅顏。為了博得紅顏一笑,他曾經在兩軍交戰期間,列兵十萬相迎佳人,可見他對紅顏確是癡情。

    但是不管項羽的心思究竟如何,劉邦既然奉他為主,自然不敢違背其意願。何況此時他正面臨信任危機,假若能夠善待虞姬,此事若成,只要虞姬替他在項羽面前美言幾句,他不僅可以取得項羽的信任,而且還可以贏得時間,為日後的爭霸天下奠定堅實的基礎。

    在事業與感情的兩難抉擇中,劉邦終於作出了自己的決斷,那就是放棄自己所愛,將這段感情深埋內心。雖然他心裡知道,今生今世,他已不可能忘記虞姬,但為了事業,他已別無選擇。

    劉邦臉上露出的異樣神情一縱即逝,卻被衛三公子犀利的目光盡收眼底。他沒有勸慰劉邦,是因為他認為劉邦無疑作出了他這一生中最正確的決斷。但是從個人感情來說,他理解劉邦此刻心中的苦痛,輕拍了一下他的肩,道:「你做得不錯,英雄難過美人關,項羽若得虞姬,自然會對你信任有加,只是你是否向虞姬說起項羽提親一事?」

    「本公已向她提過幾次,但都被她拒絕。自古佳人愛英雄,以項羽的聲勢,天下誰人不知?又有哪個女人不心生愛慕?也不知這位虞姬是怎樣的一種心思!」劉邦話中有一股酸溜溜的味道,似是難以釋懷。

    衛三公子冷冷地盯了他一眼,搖搖頭道:「你錯了。女人心,海底針,誰也琢磨不透女人到底是怎樣的心思,前有紅顏為例,你應該想辦法促成此事才對,畢竟虞姬之事事關重大,豈能有半點疏忽?」

    衛三公子的話顯然有一份嚴厲的責備,劉邦聽在耳中,並不覺得有半分的刺耳,而是緩緩地點頭道:「本公知道了。」輕抬手臂,在空中劃了一下,便見十數步外有人應命而來。

    「再準備一份厚禮,天黑時分,替本公送往虞府,就說酉時正,本公專程拜會虞公,有要事相求。」劉邦一字一句地發佈著命令。他為人雖然隨和,卻只限於平時,一旦涉及正事,從不隨意,真正做到了「文武之道,一張一弛」,他的屬下們無不深諳此理,是以肅手恭聽,領命而去。

    劉邦輕舒了一口氣,轉眼望著腳下的街市,只見人流如織,絲毫沒有大戰將臨的氣息,不由歎道:「如果此刻不是亂世,該有多好啊!」

    衛三公子道:「無人不是這般想法,但是想歸想,事情卻要有人來做。如果人人都不出頭,這暴秦依就還是暴秦,這亂世依舊還是亂世!」

    劉邦點頭道:「如此說來,我們的所作所為,一切都是順應民意、順應天意?」

    「是的,對於這一點,你勿庸置疑。」衛三公子堅定地道。

    劉邦的目光落到百步之外的得勝茶樓上,道:「那麼今日一戰,我們沒有師會輸,因為我們是為了天下百姓而戰!」可是他在心裡問著自己:「如果我是對的,那麼紀空手就錯了,可是紀空手又錯在哪裡呢?」

    他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正如每一個問題都有它的兩面性,只因角度不同,答案自然也就不同。對與錯之間,本就是一念之差。

    「我呢?我所做的一切是對還是錯?」韓信在心中禁不住自問道。他卻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那就是在衛三公子與劉邦眼中,他是對的,但在紀空手的眼中,他卻大錯特錯。

    三人相對無言,都在沉默中等待,就在這一刻間,劉邦的眼前陡然一亮,驚呼道:「不好,她怎麼來到了這裡?」

    衛三公子與韓信聞聲遙看,便見長街的盡頭,走來了一隊女人,花枝招展,衣裙鮮艷,行在人流中,極為醒目。劉邦三人都是內家高手,目力驚人,雖然距離不近,但卻對居中的那名女子認得十分清楚。

    「果然是國色天香。」衛三公子與韓信都在心中道。

    「她就是本公所說的虞姬。」劉邦緩緩道,他相信自己的這句話有些多餘,因為衛三公子與韓信的表情已經告訴了他這一點。

    此刻已近午時,一個大家閨秀在不經意間闖入了問天樓設下的伏擊圈中,這是一種偶然的巧合,還是另有原因?

    無論是衛三公子,還是劉邦,他們都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因為不管是巧合還是有意,他們都絕對不能讓虞姬受到半點傷害,否則他們的一切努力都將白費。

    「傳令下去,無論紀空手是否出現,沒有我的命令,不准動手!」衛三公子一揮手,召來自己的屬下,迅速作出了決斷。

    只要不戰,就絕對不會有誤傷虞姬的可能,衛三公子顯然很滿意自己的決斷,可是他話一說完,眼中便已經出現了紀空手的身影。

    按照原定計劃,只要紀空手一出現,問天樓精英將發動第一輪襲擊。衛三公子一想到這裡,背上已是冷汗迭出,因為他心裡清楚,無論他再發多少道命令,都已遲了。

    虞姬只是一個女人,換作平時,她至多算得上一個傾國傾城的大美女,如此而已,但到了這一刻,對於劉邦來說,虞姬卻成了掌握他命運的重要人物,只要她有任何的不測,都將影響到天下大勢未來的走向。

    衛三公子與劉邦相視一眼,已是霍然色變,正要採取應急措施,卻聽到韓信緩緩道:「沛公與閥主不用著急,照我來看,他們不可能對紀空手形成任何威脅,所以虞姬可確保無恙。」

    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衛三公子聞言,一拍腦門道:「你所言極是,我一時心急,倒忘了這一茬了。」

    劉邦也舒了一口氣,趕忙吩咐屬下道:「一旦虞姬離開這條長街,馬上派重兵加以保護,不容有半點閃失!」

    等到問天樓的精英向紀空手發動攻擊之後,衛三公子看到紀空手如鬼魅般的身影,忍不住開口讚道:「此子敢於向我叫板,的確有不同凡響的實力,假以時日,此子成就必在我之上!」

    劉邦微微一笑道:「可惜的是,我們看不到他日後的成就了,因為明年的今天,應該就是他的忌日!」

    「我好像記得,他曾經與你是結拜兄弟。」衛三公子像是想到了什麼似地,問道。

    「不僅有他,還有樊噲與韓兄弟,偏偏他要與本公作對,本公只好大義滅親,不敢容情了。」劉邦淡淡笑道,好像是紀空手背叛了他一般,渾然記不得自己利用他在前,又奪其登龍圖於後這些不顧兄弟情誼的行徑。

    「正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這麼說來,他是自取其辱了!」衛三公子說完,與劉邦、韓信同時大笑起來。在他們的眼中,似乎已經把紀空手當作了一個死人。

    他們之所以如此自負,是因為問天樓的確有超乎尋常的實力,除了鳳舞山莊的人馬之外,問天樓的精英悉數出動,全部參予了今日的行動,再加上劉邦派來的三千神射手,已經足以毀滅任何一個對手。

    長街上的戰事迅速結束,正如韓信所料,問天樓的精英根本就對紀空手構不成任何威脅。而虞姬的出現,只是一個小插曲而已,一切進程都按照衛三公子事先設定的程序發展下去。

    他們站在城樓上,當然沒有聽到紀空手與張良之間的對話。如果他們聽到了,雖然覺得張良的話有些難聽,有些刺耳,卻會將張良引為知己,因為如此精妙的論斷無疑是難得的人生真諦,正所謂英雄所見略同,他們都有同感。

    可是等到汪別離的死訊傳來,瓦爾與樂白聯手失敗的消息又傳入他們的耳中時,不由得他們不緊張起來,雖然衛三公子在得勝茶樓外設下了重重埋伏,但若是讓紀空手逃到了人口密集、屋宇相連處,以他的武功與智計,無異於縱虎歸山。

    「看來那茶樓之中,還有紀空手的同黨,否則我們的人不會那麼快就失手。」劉邦眼見樂白退出茶樓,微微一愕道。

    「這是肯定的,紀空手的計劃就是要引我與韓信上勾,然後再置我們於死地,他當然懂得憑他一人之力,是不可能完成這個任務的。」衛三公子道。

    「可是他似乎沒有料到,我們會將計就計,反而針對他的行動實施了反包圍的戰術,無論如何,他今日都是插翅難飛!」劉邦望著這片街市四周潛伏的將士,不由自信地道。

    「我卻不這樣認為。」衛三公子若有所思,提出了不同的意見:「紀空手自出道以來,所歷的凶險之大之多,實屬罕見,而且對手無一不是江湖上頂尖級的高手,可是他依然能夠從容面對,化險為夷,一直活到現在,這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就拿今天發生的事情來說,迄今為止,我還沒有看到我們有必勝的把握,更看不透紀空手約我們決戰於此的真正用心。」

    「難道他不是想殺了我嗎?」韓信有些詫異,他先棄兄弟情義於不顧,自然不敢責怪紀空手心存殺機。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快意恩仇,本就是江湖上永恆的真理。

    「他肯定有殺你之心,但是絕對不會花費如此之大的心血與精力。我隱隱覺得,這其中似乎有些不對勁,可是一時半會,卻又說不上來。」衛三公子皺了皺眉,心中隱升不祥之兆。

    「這只怕是先生過慮了,本公雖然十分佩服紀空手的實力,但他畢竟是人,而非神,是人就難免不犯錯誤,也許今日一戰,正是他這一生中最錯誤的決定!」劉邦輕描淡寫地道。

    衛三公子的眼芒一閃,肅然正色道:「我自小浪跡江湖,深知江湖險惡,是以在我的這一生中,從來沒有『也許』這兩個字眼。高手相爭,只爭一線,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如果用『也許』這種模稜兩可的詞句來評估對手,那麼很可能就是與你自己的生命再開玩笑。」

    「先生所言甚是,本公知罪了。」劉邦似乎從來沒有見過衛三公子如此嚴肅的表情,趕忙認錯道。

    「你能知錯就改,並非是不可教化之人,但你一定要記住,此刻的你,不僅是十萬大軍的統帥,亦是我問天樓數千子弟的希望所在。重擔在肩,行事當以如履薄冰的心態對之,方能慎之又慎,不易出錯。須知這世間的事情,有的錯可以彌補,而有的錯卻無可挽回,還有一種錯,只要你錯了,它的代價就是付出生命!」衛三公子語重心長地道。

    劉邦點頭道:「本公銘記於心,依先生所言,紀空手戰於霸上,是另有圖謀。但不管他究竟想幹什麼,最終都難逃一死,那麼他的用心又還有什麼意義呢?」

    「如果他的確是另有圖謀,就必然有全身而退的辦法,依目前的形勢來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衛三公子一揮手勢,按照特定的方式舞動了幾下,發出了向得勝茶樓全面攻擊的信號。

    韓信居高而望,只見腳下的這片街市已經全部封鎖,數千人馬迅速移動,井井有條,行動有效而快捷,端的是一支訓練有素的精銳之師。

    「沛公的軍隊確有王者之師的風範,這證明了我的選擇並沒有錯。」他心中這樣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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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著身邊的戰士一個接著一個地倒下,申帥的瞳孔正一點一點地向內收縮,雙眉緊皺,任何人都感受到了他那如弓弦緊繃的緊張情緒。

    他絕對沒有想到自己所帶來的精銳人手竟然是如此不堪一擊,也許這不是他們太差,而是對手太強,幾十條生命換來的代價,只是讓對方出現了一些小傷亡。

    他這才知道自己這群人的行動是何等愚蠢,本來他們完全可以避免與敵近距離發生接觸的,只要讓沛公屬下的神箭手在遠距離實施強猛的攻擊,首先讓對手疲於奔命,然後他們再瞅準機會出擊,這樣的行動才近乎完美。但是程序一變,自己這一幫人倒成了送上門的冤鬼。

    可是他別無選擇,這是衛三公子的命令,他只能不折不扣地執行。

    他的思緒很亂,實在搞不懂衛三公子如此聰明之人,怎會發出這等愚蠢的命令。但他不知衛三公子怕他一有空閒,就會趁隙脫身。而對衛三公子來說,以幾十條人命作為代價留住紀空手,或許沉重了一些,但他認為值得。

    刀鋒出鞘,乍現虛空,刀是離別刀,握刀的人是紀空手。但申帥驚異地發現,在這一瞬間,自己竟然感覺不到這二者之間的區別,也許刀即是人,人即是刀,人的心境已完全融入到刀的意境當中,構成了人刀合璧的武學極境。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