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路行來,他始終覺得有人在跟蹤自己,等到他派人往回搜索時,又沒有發現絲毫的動靜,他不由暗自好笑,覺得自己已成驚弓之鳥,大有草木皆兵的味道。

    「到了前面的樹林,大夥兒歇息一下,再趕路吧。」韓立望著前方的那片密林,又看看自己隨從一臉的倦意,不由吆喝了一聲。

    那數十名隨從聞聲無不歡呼起來,這幾天沒日沒夜的趕路,就是鐵打的人都經受不住,何況他們?是以加快腳步,不一會到了林間,紛紛躺倒一地,根本不想再動。

    韓立本想吩咐幾人擔負警戒,看到這種情形,又想到這裡山高林密,人跡罕至,料想不會有什麼意外發生,便也並沒有強求,只是一個人斜靠在一株大樹上,怔怔地想些事情。

    他想得很多,最掛念的還是韓信的安危。自韓信受封淮陰侯來到江淮,他就一直追隨著,成為韓信門下十大戰將之一,亦是韓信少有的幾個心腹親信,其劍法曾經得到過韓信的親傳,雖然兩人的年齡相差不大,但在韓立的心中,卻將韓信視為自己的主子與恩師。

    他人在江淮之時,一直以為憑著江淮軍現有的實力,縱然不能得到天下,至少也可與西楚、大漢三分天下,可是當他踏入咸陽時,才發覺自己不過是井底之蛙,且不說江淮軍與從來不敗的西楚軍相抗衡,就是與劉邦的大漢軍也足以讓江淮軍難以抵擋,他不得不佩服韓信坐鎮江淮,靜觀其變的策略。

    其時的江淮軍共有三十萬人,其中的大多數人都是未經一戰的新兵,雖然韓信在練兵上頗有一套,但臨戰經驗是無法傳授的,只能靠士兵自己去戰場上一刀一槍地積累。韓信當然知道這一點,所以他不敢冒然將自己的兵力投入到戰場上去,即使違背了與劉邦共同出兵的約定也在所不惜。

    然而隨著劉邦奪下關中,楚漢相爭正式開始,韓信明白,如果自己再採取靜觀其變的策略,一旦楚漢相爭有了結果,無論勝者是誰,他們都會將矛頭指向自己。於是,當劉邦派人要求結盟時,他迅速作出了決斷,決定晌應劉邦的號召,共同對抗項羽。

    這絕不是韓信一時衝動所作出的決定,而是在他分析了天下形勢之後才定下的作戰方略,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的如意算盤。他認定,楚漢之間一旦開戰,項羽的後方空虛,必然無暇顧及與江淮相鄰的齊趙等地,自己正可趁機攻佔,擴張勢力,同時又與大漢軍形成一東一西相互呼應的態勢。

    韓立身為韓信的心腹,自然瞭解韓信打的這個算盤。他還深知一點,韓信之所以不敢公然與劉邦作對,很大程度上還是為了鳳凰,否則,韓信也不會孤身犯險,千里迢迢地趕到咸陽來了。

    他正一個人怔怔地想著,突然聽到了一種讓人心驚的聲音,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完全是出於本能地翻身,拔劍!整個人一下子如蛇般滑向樹後。

    「嗖……嗖……」弦響之後,勁箭若蝗般自一片草叢中飛出,帶著風雷之聲,撲向倒臥在地的那些隨從。

    事發突然,那些隨從哪裡會想得到在這深山老林中還會遭到敵人的襲擊?等到明白是怎麼回事時,人員已折損大半,剩下的十數人早已拔出兵刃,同時向韓立靠攏。

    能夠跟隨韓立前來咸陽的,都是訓練有素的精英,對付突發事件都有一套完整的應對策略。然而,他們顯然遭遇到了更強的對手。

    「嘩……」枝丫亂搖,草飛沙走,就在這些隨從向韓立靠攏的同時,從幾棵大樹間突然竄出幾條如風般的身影,數道寒芒構築起一張無形的氣網,向這些隨從席捲而來。

    「呀……」慘烈的殺意,帶來的是七八聲悶哼,眼見自己的隨從一個接一個地倒下,韓立出手了。

    他不得不出手,已看出對方顯然是要置自己於死地,與其坐以待斃,不如捨命一拼,這樣或許還有一線逃生的機會。

    劍如殘虹,劃向虛空,韓立甫一出手,果然與眾不同。

    「叮……」一連串的爆響驚起,韓立的劍鋒一連點擊在了五件兵刃上,瞬息間他與這五人都有交手,一試之下,心中已是涼了半截。

    對方五人沒有一個弱者,如果是單打獨鬥,韓立自信尚可與之一戰,可惜的是,對方既然偷襲在先,當然就不會講究武道精神,早已擺開架式,準備群起攻之。

    「你們是哪一路的人馬?」韓立大聲喝道,他已看出,對方出手如此狠辣,絕對不是那些劫財的盜匪。

    「好劍法!」其中一個高瘦老者並沒有回答韓立的話,而是讚了一聲,他手中握了一把鬼頭大刀,竟有數十斤重,可見其天生神力。

    「承蒙誇讚。」韓立心存一絲希望道:「還請這位大爺報上名號,免得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識一家人。」

    那高瘦老者昂起頭來,傲然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老子問你,你可是姓韓,從咸陽城而來?」

    「不錯!」韓立一口答道。

    「那就行了,你可得給老子記住,明年的今天,就是你小子的忌日!——看刀吧!」高瘦老者話音一落,人已縱起,鬼頭大刀揚上半空,猶如一道山嶽橫壓而下。

    韓立心中無名火起,卻又強行壓住,他倒不是懼怕眼前的這幾個人,而是在剛才說話的當兒,他察覺到在密林深處還有一股氣機出沒,這股氣機飄忽不定,似有若無,讓人無法捉摸,其主人必定是一個非常可怕的人物。韓立自問自己絕非此人的對手,所以他想到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這句老話,隨時準備腳底抹油。

    逃是一門藝術,更要看準時機,韓立深諳這一點,所以劍鋒一橫,殺氣如潮湧出,冷然道:「明年的今日,到底是誰的忌日還說不定呢!先吃我一劍再說!」

    他出手之快,竟然後發先至,貼著刀背一劃,擦出一溜「嗤嗤……」電火,而火光閃耀處,一道冷芒若電般迫向那高瘦老者的咽喉。

    高瘦老者霍然色變,此時變招已是不及,卻聽得「轟……」地一響,從他身後突然鑽出了一把刀,正擋住了韓立這凌厲的一劍。

    「霍老三,多謝!」高瘦老者大難不死,不由喜出望外,衝著那位自他身後閃出的矮胖老者叫道。

    「自家兄弟不必言謝!」霍老三大大咧咧地道:「張老大,不如你我兄弟聯手,幹掉他!」

    他嘴上說的輕鬆,其實手臂被韓立的劍氣一震,猶自發麻,生怕張老大一退,把自己一個人丟在這邊,那就慘了。

    張老大已然看出韓立不是善類,當下點頭道:「還是我們兄弟並肩齊上,殺了他,就是大功一件!」

    當下五人身形一晃,頓時對韓立形成了包夾之勢,動作非常嫻熟,可見這五人已是配合多年,形成了默契。

    韓立的臉色一變,驀然想到什麼,叫道:「你們是過街五鼠!」

    「嘿嘿,現在才想到,只怕遲了!」張老大一揮手,五人步步緊逼,只距韓立不過數尺距離。

    「過街五鼠」原是出沒於江淮一帶的大盜,這五人的武功在江湖上只算得上是二流角色,面對韓立這樣的高手,按理說並無太大的勝算,然而這五人一旦聯手結陣,就如群鼠出動,平空可以增加數倍威力,絕對不是韓立一人可以抵擋得了的。

    此時的韓立,的確有幾分後悔,悔不該陷入這個鼠陣之中。他已經感受到來自五鼠逼發過來的壓力,有一種身陷漩渦的感覺,再想逃時,已無機會。

    風,是冰寒的,殺氣更顯得陰森,那種沉沉的壓力猶如暴風雨來臨前的沉悶與死寂,讓人幾欲窒息。

    然而,就在五鼠即將出手的一刻,在韓立的身後,突然刮起了一道旋風,打著旋兒飄飛空中,以迅雷之勢強行擠入了這段充滿壓力的虛空。

    這不是風,而是殺氣!這殺氣來得如此突然,如此迅疾,令五鼠根本沒有一絲防備。

    「呀……」慘呼聲起,五鼠紛紛向後跌飛,就像突然撞在了一股氣牆之上,反彈而回。空氣中多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而韓立的身邊也突然多出了兩道身影,如幽靈般飄忽於五鼠的視線之內。

    來者絕對是一流的高手,身法之快,幾如鬼魅,韓立雖然不認識這兩人中的任何一位,懸著的心卻放了下來,因為他知道強援到了!他們身上所散發出的氣機與他這幾日所察覺到的氣機如同一轍,如果對方是敵人,根本無須等到此刻才對自己下手。

    「二位高姓大名?想必是漢王派你們來的吧?」韓立雖然明白危機尚未過去,但強援的到來給了他無比自信。

    「我叫莫山!」其中一個一臉鬍髯,顯得極是威猛的中年人,拱手道。

    「我叫卓方。」還有一個年輕人使的是劍,兩人站在一起,有一種大家風範,彷彿面對千軍萬馬也給從容鎮定。

    「我二人奉漢王之命,擔負起信使一路的安全之責。為了不暴露身份,我們只能暗中跟隨,不敢過於接近,所幸來得及時,未使信使有太大的驚嚇!」莫山一面盯著五鼠的動靜,一面說道。

    韓立不由大喜,忙道:「若非有你們,我今日只怕要將命留在這裡了。」

    他的話剛一落音,突然從密林深處傳來一個聲音:「就算有了他們,你的命也同樣要留在這裡!」

    這聲音之冷,如冰霜一般,隨著冷風飄忽而至,又使得剛剛緩和下來的氣氛緊張起來。

    莫山與卓方心頭一緊,同時護住韓立,循聲望去。

    只見自一棵大樹之後,走出兩人。

    這兩人的步履極緩,卻異常沉穩,每一步踏出,整個大地便為之顫動。他們所到之處,風止、雲動,突然已然凝固,渾身上下散發出來的殺勢猶如壓在每一個人心頭之上的夢魘,雖然無法看到,卻能感同身受。

    他們沒有出手,甚至兵刃也沒有亮出,相距韓立三人至少還有十丈之距,但每個人都感到了這濃烈的殺機,莫名的壓力瀰漫了青石嶺上的每一寸空間。

    這二人中有一個以黑布蒙面,只露出一雙毫無表情的眼睛,而另一人雙手背負,宛若一棵傲立於山巔的大樹。當他們犀利而森冷的目光橫掃過來時,韓立的心頭一沉,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項羽……」他的腦海中突然閃出一個名字,一個足可震懾天下的名字。這個名字的主人,不僅他統帥的軍隊從無敗跡,而且自他踏入江湖以來,同樣沒有嘗過失敗的滋味。能寫就如此一段神話的人,普天之下,當然惟有西楚霸王項羽!

    莫山心中一震的同時,臉色也突變!他是在問天樓衛三公子時代搜羅的那一批奇能異士之一,使一根長約丈餘的蟒皮長鞭,二十年前在天下兵器排行榜上也是有名的人物,曾經與衛三公子有過交手,當時的勝負已無人考證了,只知自那一戰之後,莫山便進入了問天樓的元老堂,潛心修研武學。這二十年來,他自以為憑著自己對武道的領悟,再出江湖,可以叱吒風雲,可是當他一看到項羽時,才知風雲變了,時代變了,江湖已不再是過去的江湖。

    他的臉色十分凝重,耳根在不住地嗡動,傾聽著來自四周的每一絲動靜。他覺得有些奇怪,以項羽身為王者之威儀,竟然只帶著「過街五鼠」這些不入流的角色與這個蒙面人來到青石嶺,這未免也太不合情理了,但對莫山來說,卻有了一搏的機會。

    他當然不會束手待斃,無論對手是誰,都不可能阻止他的出手,他完全有這樣的自信!

    自信來自於莫山手中的長鞭,烏黑而帶有異彩光澤的長鞭,即使他看到了從項羽眼中逼射出來的極為森冷的目光,也毫不畏懼。

    「本王很久沒有那種棋逢對手的痛快感了,也許今天,我可以在這青石嶺上找到這種感覺。」項羽輕輕地一句話,頓時打破了死寂與沉悶。他顯得並不如傳言中的可怕,因為他說這句話時,臉上似乎帶有一股淡淡的笑意。

    無論是莫山,還是卓方,心中都吃了一驚,他們喜歡那種沉悶,並不喜歡項羽的笑,那笑中分明挾帶著一種高處不勝寒的味道。

    高處不勝寒,是一種意境,是一種高手寂寞的心境,只有當人登上了極巔之時才會產生的無求境界,這是項羽給人的感覺。

    空氣彷彿一掃剛才的冷寒,變得有幾分燥熱起來,其實天還是那天,地還是那地,變的只是人心。

    「聽了你這句話,我不知自己是應該感到榮幸,還是應感到恐懼,抑或是覺得它有些好笑?」莫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將心中的躁動強行壓了下去,這才有些張狂地道。他覺得自己沒有理由去害怕,雖然他與卓方以前從來不識,但憑著直感,卻覺得這個年輕人的武功不在自己之下,若是兩人聯手,應該不懼任何對手。

    「這是你自己的感覺,不應問別人。」項羽木無表情,淡然接道:「不過,已經很久沒有人敢以這種口氣與本王說話了,就憑這一點,就值得本王記住你的名字!」

    「你真想知道我的名字?」莫山笑了,口氣中多了一股揶揄的味道:「但我卻不想告訴你。」

    「你說不說其實都已無關緊要,你叫莫山,本王已經知道了。」項羽平靜地道:「在剛才你念出自己的名字時,雖然本王離你很遠,可還是聽得非常清晰。」

    「那又怎樣?就算你記住了,大不了變成鬼後再來找我算賬!」莫山有些嬉皮笑臉地道,看來二十年的苦修並不能改變一個人原有的個性,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大概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但這只是莫山的表面,而他的內心卻在變冷,冷得近乎有一點絕望。他一直想激怒項羽,可是項羽的冷靜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他就像是面臨著一片汪洋大海,既無法揣測其深度,也無法揣測其廣袤,儘管他已將全身的功力提聚於掌心,卻找不到一個爆發的時機。

    「你殺不了我!」項羽冷哼一聲,冷冷地盯了一眼卓方道:「就算是你們兩人聯手,勝負也殊為難料。」

    「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兩人聯手,至少還有勝機!」莫山嘿嘿冷笑一聲,似乎是在提醒卓方。

    「不知道。」項羽眼中閃現出一股異彩,有些亢奮地道:「正因為無法預料,它才會充滿刺激,令人嚮往,如果未戰已定輸贏,那還有什麼意思呢?」

    「那就領教了!」莫山看到了項羽變得有些亢奮的情緒,明白這是自己惟一的機會,是以他沒有猶豫,手臂一振,整個人就像一隻俯衝而下的蒼鷹般飛撲出去。

    鞭影重重,就像是千萬道激浪飛湧,霎時漫空而出。

    項羽冷然一笑,不退反進,腰間的巨劍未動,他的手從背後一繞,沿著一道詭異的弧跡迎鞭而去。

    「你這是找死!」莫山還是第一次遇上有人敢如此輕視自己,就連當年的衛三公子也不敢在他的長鞭面前以空手對之。是以,他這一擊含有悲憤之意,竟在剎那間變成了一頭張狂的魔獸,氣勢之盛,若浪潮飛漲。

    項羽的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顯然,他不是一個自大的人,至少在與高手對決中,他從來不敢大意。當莫山尚未出手之前,他就看準了莫山絕對不是一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儘管對方還在拚命地以言語激將他。

    項羽深知,一個真正的高手,他所注重的不僅僅是實戰,還在於對敵人心理的攻擊,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在瞬息之間把握住對方性格上的弱點。是以,他任由莫山以言語攻擊,卻不為所動,而他只用了一個動作,就達到了激怒對方的目的。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