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紀空手輕輕地歎息一聲道:「我其實反覆想過,這種手段雖然卑鄙,但若能成功,今日的垓下就不會有太大的傷亡。儘管這場大戰不可避免,但我想的是如何將將士的傷亡降到最低限度,一看到這種血流成河、屍積成山的場面,我總是覺得自己有不可推御的責任。」

    「你的做法是對的!」龍賡道:「為大計著想,有時候用些卑鄙的手段也無可厚非,可我還是不明白,卓小圓的死似乎與你是否出手並沒有直接關係,你為什麼要提起這樣的話題?」

    紀空手若有所思地道:「這兩者之間其實大有關係,你我都是男人,應該明白失去自己最心愛女人時的那種痛苦,而這種痛苦必將讓一個人的心境生亂,無法做到心若止水。可是,當我面對項羽時,卻發現他出奇的冷靜,幾乎沒有給我任何出手的機會,這只說明,他對流雲道真氣的領悟已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再也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他的心亂神分。」

    龍賡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氣,道:「這麼說來,普天之下還有誰可以置他於死地?」

    紀空手望向項羽南逃的方向,堅定地道:「能夠置他於死地的人,普天之下,惟有一個,那就是他自己!」頓了一頓,隨即又意味深長地說了一句:「這也是我為什麼要他從南門逃亡的原因。」

    當項羽自南門殺出時,身後只有八百鐵騎追隨,雖然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但對他來說,已經達到了突圍的目的。

    此刻已是四更,夜色之濃,幾乎不能視物,項羽等人憑著記憶,拍馬揚鞭,向南飛馳而去。

    項羽始終覺得,大漢軍的兵力之所以在南門一線比較空虛,絕不是一時疏忽,而是一個圈套。所以,一路上他吩咐屬下小心提防,隨時準備應對突發事件,而他的大手始終不離自己的劍柄。

    然而,一直到了天亮時分,一路上並未出現項羽所擔心的埋伏,甚至連一個漢軍將士也沒有,這讓項羽心生詫異,似乎有些不明白對方的動機了。

    坐在馬上,看著自己身邊僅存的這八百鐵騎,項羽有恍如一夢的感覺。就在一夜之間,他那支曾經威震天下的無敵之師就此消亡,七萬將士的生命也就此打上了一個句號,這對他來說,是極為殘酷的!

    這是他與大漢軍爭霸天下惟一的本錢,想不到會輸得如此徹底,想起昨夜所發生的一切,他真不敢相信那是事實。

    他不敢相信,是因為他沒有料到敵人會以「四面楚歌」瓦解自己將士的軍心,連他也認為,西楚已在大漢軍的掌握之中;他同樣也沒有想到敵人竟然會突然出現在戒備森嚴的糧倉之中,縱火燒糧,從而徹底攻破了自己將士的心理底線,無心應戰,以至於敗勢早定。而最讓他感到痛心的是,自己最心愛的女人居然就死在自己的眼前,他卻無能為力。而這個女人,竟然是自己宿敵的女人,這讓項羽的自尊幾乎蕩然無存。

    項羽並不是一個多情之人,在他的一生中,從來不缺女人,可真正讓他可以投入感情的,恐怕就惟有卓小圓一個了。他也曾追求過紅顏,但他對紅顏的追求,更帶著一種功利的目的,所以,即使他曾為紅顏列兵十萬相迎,也不能說明他對紅顏有太多的癡迷。

    然而,他對卓小圓的感情確已到了「癡」的地步,為了能夠見到她,他甚至不惜打破常規,將卓小圓攜入大營之中,以便可以朝夕相處。當卓小圓為他飲毒自盡的剎那,項羽傷心之餘,才發現卓小圓對自己的愛竟然遠勝於自己對她的付出。

    翻過一道山口,隊伍明顯地放慢了速度。此時他們從垓下逃出已有數個時辰,至少趕了百里夜路,人疲馬乏,加上人人都如驚弓之鳥,在身體和心理上都負荷了難以承受的極限。所以,項羽沒有催促,信馬由韁,慢慢調整。

    迎面吹來的清風,十分涼爽,但項羽顯然無心領略,眼見拐過一道密林,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三岔路口,所有的人無不一怔,停住了前進的腳步。

    這條路的確可以通往西楚,但卻不是垓下通往西楚惟一的路徑。所以,在場的每一個人對這條路的路況都陌生得緊,根本辨不出這岔出的兩條路到底哪一條可以通往西楚。

    項羽沒有猶豫,當即吩咐屬下四處搜索,就近尋找當地的土著村落,以求問路。

    就在這時,一道高亢的歌聲自對面的山林響起,伴著歌聲出來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樵夫,他肩挑一擔濕柴,正要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那位老哥,請留步!」項羽高聲叫道,聲音裡隱挾內力,迴盪於山林之間。

    那位樵夫回頭望了一眼,扔下柴禾,拔腿向林中跑去。

    「截住他!」項羽揚鞭一揮,四五名屬從立即拍馬追去。

    龍且深知自己的失糧之罪是最終導致敗局不可收拾的主要原因,以項羽的行事作風,未必能放過自己,但他還是硬著頭皮上前道:「大王,你不覺得這位樵夫的出現太奇怪了嗎?」

    項羽的目光盯著前方,冷然道:「這不過是一個巧合,有什麼奇怪可言?」

    「也許是末將多慮了!」龍且小心翼翼地道:「末將只是覺得,敵人的追兵來得不緊不慢,似乎算到了我們會有此劫一般,而這位樵夫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出現了,難道其中沒有蹊蹺嗎?」

    項羽冷哼一聲,沒有理會龍且,其實他並不認為龍且的話沒有道理。但此時此刻,他更願意將這位樵夫的出現看作是一種天意,取「天不絕我」之意,以鼓舞自己與將士的士氣。

    但他並非一味強調這樣的心理,這樣做也有他自己的理由。

    其一,就算敵人知道這裡有一個三岔路口,也不一定會料到自己所有人都不識路途;

    其二,雖然兩者相距不遠,但項羽看出這位樵夫絲毫不會武功,如果硬把這樣的人當作舊敵人布下的一個陷阱,那麼自己就實在有些草木皆兵了。

    當幾名屬下連拉帶拽地將那名樵夫帶到項羽的身邊時,項羽寬慰了他幾句,然後從蕭公角的手中接過百兩黃金,在樵夫的面前晃了一晃道:「你只要回答我的一個問題,這錢就是你的了。」

    樵夫的眼睛陡然亮了起來:「真的?」顯然,他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不過,你一定要想好了再回答我。」項羽冷冷地盯著他,眼神中帶出一道咄咄逼人的寒光。

    「一定!一定!」樵夫不迭聲地答道,生怕這是一個夢,回答遲了黃金就會不翼而飛一般。

    項羽伸手指向那三岔路口,道:「如果我要到西楚,是向左還是向右?」

    樵夫笑了起來,一把接過項羽手中的金子道:「當然是向左。看來,算命先生說得沒錯,活該這幾天我要發筆大財。」

    他的話音未落,從遠處隱約傳來馬蹄聲與喊殺聲,令項羽的臉色變了一變。

    「敵人來勢之猛,只怕有上萬騎兵,我們迅速啟程!」項羽扔下那名樵夫,長鞭一揚,座下的烏騅馬驚嘯一聲,當先奮蹄而去。

    這一路緊趕慢趕,又走了數十里地,山路開始變得崎嶇起來,翻山越嶺,穿溝趟溪,到了一片灌木叢林前,前方突然無路了。

    「他媽的,那小子果然不是一隻好鳥!大王,你看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面對絕境,龍且幾乎破口大罵起來,只是礙著項羽就在身邊,才有所收斂。

    項羽冷然盯了他一眼,沒有說話,只是環視了一下四周的環境。這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沼澤地,長滿了矮小的灌木和茅草,不時還飛出幾群鳥禽,甚至竄跑著幾隻狐狸。這種原始的寧靜,不僅沒有讓項羽的心情放飛,反而沉了下去,因為他突然發覺,這種寧靜仿如地獄般的死寂,寓示著某種不祥的徵兆。

    這還不是最主要的,讓項羽擔心的是,自己身邊將士臉上的表情,那每一張又疲又倦的臉上,分明流露出一種絕望的情緒。

    「這條路是否通往西楚,還是到此為止,我們現在都不清楚,此時後有追兵,退是無法退了,那麼我們就惟有前進一途,也許穿過這片沼澤,前面就是一馬平川的大路也未可知。所以,只要我們振作起來,就未必不能回到西楚。」項羽的目光緩緩從每一個人的臉上掃過,一字一句地道。

    「大王說得極是,只要我們回到西楚,再樹大旗,不出三五個月,必將捲土重來,報今日垓下之仇!」蕭公角高聲道。他無疑是項羽最忠實的擁護者,在他的眼中,項羽總是無所不能,所以他認為今天的敗逃對項羽來說只是一個小小的挫折,他堅信項羽必將東山再起。

    兩人一唱一和,並沒有鼓舞起將士們多大的士氣,項羽狠了狠心,率先拍馬入了沼澤。

    沼澤的淤泥非常鬆軟,馬蹄落於上面,頓時深陷進下去。項羽加揮數鞭,烏騅馬「希聿聿……」地嘶叫幾聲,不僅沒有拔出蹄來,反而陷得更深。

    「棄馬!」項羽下令道。他此言一出,所有的人都為之一驚,因為他們誰都明白,這烏騅馬乃是項羽心愛之物,視若生命,如果不是情非昨已,項羽絕對不會作出這樣的決定。

    蕭公角道:「我們可以棄馬不騎,但大王不能沒有自己的座騎,末將這就派人將它抬出來。」

    「你敢!」項羽怒吼一聲,情緒似有幾分激動地道:「這種非常時候,本王怎能為了一匹畜牲消耗戰士們本就不多的體力?」

    就在烏騅馬長嘶哀鳴又起之時,項羽大手一揮,只見一道白光劃過,劍鋒舞起,馬頭跌落。

    所有的將士心中一凜,無不棄馬前行,向沼澤深處一步一步地挺近。

    沼澤的盡頭,是方圓幾達數十里的一片密林。當項羽與他的八百將士看到這片密林時,大多數人幾乎耗費了所有的體力。

    這些人中,不乏有武道的高手,按理說有超乎常人數倍的精力,走完這十多里長的沼澤,不至於累到如此地步。但正是這僅有十幾里長的沼澤,讓他們走了足足五個時辰之多,每一步所付出的體力與艱辛,足以讓他們透支體內的所有精力。

    一陣歡呼之後,這些人幾乎是爬出了沼澤,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休息。項羽眉頭皺了一下,卻沒有說話,他覺得在這個時候下令隊伍繼續前行,對自己來,或是對這八百將士來說,都是一種殘酷。

    他也有了一絲倦意,斜在一棵大樹上,想趁著這點閒暇休息一下。可當他剛欲閉上眼睛時,心中倏地一沉,似乎感到了這密林之中潛藏著一股殺機,正一點一點地向自己逼近。

    這是一種直覺,一種高手的直覺,其實此時的項羽既沒有看到什麼,也沒有聽到什麼,卻非常真切地感應到了這種氣息。他一個翻身,握劍在手,正欲提醒將士多加提范時,只聽一聲巨響,千百弦響同時驟起,驚變在突然間發生了!

    「啊……啊……嗖……嗖……」慘呼聲與羽箭破空聲幾乎在同一時間響起,千百支勢猛力沉的勁箭猶如出筒的炮彈般直插向八百將士的胸膛!有的反應快的,僥倖躲過這必殺的一劫;有的身手敏捷,一擋一撥,落個輕傷;而大多數將士則在頃刻間命歸黃泉。

    「隨我來!」項羽暴喝一聲,向所剩的人馬命令道。他不退反進,搶入林中,迅速向林中埋伏的敵人反擊而去。

    他這一手無疑是明智之舉,在這個時候,任何退守都是徒勞無益,惟有進攻,置之死地才能後生。

    不過,即使如此,他也並非一味莽撞,就在他撲向敵人之時,心中猶自在想:「這些人是誰?」

    他的想法絕非多餘,如果這些人是大漢軍的伏兵,他們的箭頭絕對不會這麼精準,力道也絕沒有這麼雄渾。這八百將士已是西楚軍中精銳中的精銳,絕大多數都是他流雲齋的子弟,就算他們毫無戒備,也不至於被一些普通士兵所乘。所以,項羽基本上可以斷定,這些伏兵必是武道中的高手,容不得自己有半點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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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垓下在一夜之間就被攻克,西楚軍幾乎全軍覆滅,這樣的結果,似乎與楚漢決戰不太相符,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

    在所有人的記憶中,西楚軍是何等地顯赫一時,以十萬雄師鎮守垓下,完全可以做到固若金湯,加上從來不敗、位高權重的項羽,大漢軍要想攻破垓下,只能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神話。

    但,垓下畢竟已經易手,而且是在一夜之間,不僅城破,十萬大軍也全軍覆滅,消息傳開,讓所有的人都感到這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而製造這個神話的人,就是紀空手,一個總是可以不斷創造奇跡的人,儘管他還沒有得到項羽生死的消息,但他的目光已經開始轉向鴻溝。

    在那裡,有三十萬江淮軍,還有二十萬匈奴鐵騎,當項羽敗逃之後,韓信已成了大漢軍的頭號大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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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羽的身形之快,就像是一頭俯衝的雄鷹,向一段看似無人的密林處掠去。

    他的劍已在手,劍鋒如白光閃現,湧動出最霸烈的殺氣。

    「呼……」狂風驟起於虛空,枝葉亂搖,層層疊疊,一股狂猛的勁浪飛撲而來,竟似要將項羽淹沒其中。

    對方的出手又準又狠,似乎計算到了項羽這一撲的路線與空間,根本不容項羽從容避讓。

    項羽吃了一驚,從對方的出手來看,已經印證了他的猜測:對方果然是武道高手。對於這一點,他早有心理準備,只是沒有想到對方的出手氣勢之烈,功力之深,超出了他原來的想像。

    「砰……」兩道如洪流般強大的勁氣悍然相接,虛空中頓時顯得喧囂不堪,帶著爆炸性的氣旋仿如猛獸,所到之處,將枝葉沙石旋飛空中,沖天而起。

    黃葉飛旋,地上的沙石匯成一條蒼龍,在林中蜿蜒竄行,森然高大的樹木向後傾斜,就像是遇上了風暴。

    項羽的身形隨著倒捲而回的氣流飄然而行,一個翻身,整個人落在了一截樹枝上,翩然而動。

    在他腳下的地面上,「嘩……」爆裂出一個巨大的黑洞,項羽心中駭然之下,不由得為對方顯示出如斯霸烈的功力感到咋舌不已。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