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紀空手看著韓信的臉色陰晴不定,不由沉聲道:「口說無憑,你不妨一試,看看你身後的匈奴鐵騎是否會聽你的號令行事!」

    韓信確有此心,當即回過頭來,望向十里之外那片黑壓壓的人群,那整齊劃一的方陣,飄搖著數百桿鷹獸旗,正是縱橫天下的匈奴鐵騎的軍旗。

    「如果匈奴鐵騎非我一路,那麼此時此刻,我江淮軍豈不正處於兩軍夾擊的絕境之中?」想到這裡,韓信渾身上下已是大汗涔涔,緩緩地,他的大手已經揚上了半空。

    「刷……」他的大手終於揮了下去,這是信號,是他與匈奴主帥約定好的信號。當他的大手往下一揮時,正是匈奴鐵騎展開衝鋒的開始。

    然而,匈奴鐵騎的方陣居然沒有任何動靜,韓信大吃一驚!

    紀空手的眼芒直透虛空,冷然而道:「你不用吃驚,也不必詫異。或許你會想,這一定是英布出賣了你,如果你真這麼想,那麼我可以告訴你,你冤枉英布了,這一切只能用兩個字形容,那就是天意。」

    韓信的心一直往下沉,沉至無底,如果也用兩個字來形容他此刻的心境,那就是絕望!他怎麼沒有想到,自己一直寄予厚望的匈奴鐵騎,竟然與大漢軍早有約定,這實在太富有戲劇性了,而自己正是這個悲劇的主角。

    但他的臉上,依然保持著應有的冷靜。他在開始盤算,如果自己奮力一拼,率部突圍的可能性會有幾成?當勝利已經無望時,他想得最多的,還是如何保存自己的實力,以圖東山再起。

    「我曾經說過,我並不想讓這一戰發生,這句話到現在依然有效。」紀空手道:「我甚至可以給你一個機會,只要你下令讓你的軍隊退出五里之外。」

    「什麼機會?」韓信就像溺水者抓住了一根稻草,問道。

    「一個你向我單獨挑戰的機會,一旦你贏了,你將帶領這三十萬軍隊安然無恙地撤出鴻溝,三日之內,我決不下令追擊!」紀空手斷然道。

    「若是我輸了呢?」韓信道。

    「你若輸了,就惟有死!這本來就是一個生死賭局。」紀空手道。

    「這我就不明白了。」韓信一臉疑慮地道:「你明明只要一聲令下,就可以大獲全勝,甚至置我於死地,可是,你卻要給我這麼一個機會,這是為什麼?」

    紀空手沒有立即作答,只是望了望兩邊百萬將士,這才輕輕地道:「這不是給你的機會,而是給他們,一將功成萬骨枯,其實對於一場大戰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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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項羽的確想大哭一場。

    他沒有料到自己會輸得這麼徹底,輸得身邊只剩下蕭公角與龍且兩人。兩年前,當他踏馬渡江時,那是何等風光,帶領數十萬江東子弟西征,耳邊猶自留下兩岸百姓的歡歌笑語。

    在那一刻,他壓根兒就沒有想到會輸,一心想的,就是如何再入關中,剿滅漢軍。

    比之那時的風光,再看此刻的自己,韓信心中掠過的淒涼,簡直無法以任何言語形容。面對眼前這條水色渾濁、湍急洶湧的大江,他情不自禁地歎息了一聲。

    「大王還有什麼可歎息的呢?」蕭公角渾身上下傷痕纍纍,血漬與塵土沾滿了戰袍,可他依舊精神抖擻,微笑而道:「其實,大王應該高興才對,我們能夠以寥寥數十人突出敵人的重重包圍,這本身就是一個奇跡,至少證明了一點:上天並沒有遺棄大王!大王又何必自暴自棄呢?」

    江風很大,吹得頭巾「絲絲」直響。項羽緩緩地回過頭來,目光從蕭公角、龍且二人的臉上劃過,道:「本王還能高興得起來嗎?當年本王大破田榮、田橫的大軍,轉戰關中,也是從此江而渡,那時本王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是何等的躊躇滿志?率領三十六萬八千六百江東子弟,是帶著平定天下的夙願向西而去的!而到了今天,當我東歸之時,卻將那三十六萬八千六百具屍骨全部留在了江的這一端,只帶了你們兩人回到故土,我真恨啊!」

    蕭公角眼見項羽如此消沉,心中一酸道:「其實,勝負乃兵家常事,縱觀古今,橫看天下,但凡開國立業者有誰不是幾經沉浮、歷經磨難,最終才建立了不朽功勳!今日大王只不過是運道太差,以至於輸了一局,這又算得了什麼?無非是臥薪嘗膽三四年,一旦時機成熟,依然可以和大漢軍一爭高下!」

    項羽苦笑道:「要想捲土重來,談何容易?我項家乃是楚國百年將門之後,靠祖輩歷代的努力與奮鬥,才在楚國創下不菲的名望,受到楚國百姓的擁戴;與此同時,又踏足江湖,潛心武學,廣交朋友,最終建立起位列江湖五閥之一的流雲齋。我之所以能夠在亂世諸侯中成為一支獨秀,並且一度雄霸天下,並非是因為我項某人有多麼地了不起,而是因為我時逢亂世,又藉著我項家歷代祖宗打拼下來的家業,才能有所作為啊!」

    他一向自負,從來都是「老子天下第一」,可是當他遭受這一連串的打擊之後,又顯得是那麼地脆弱,幾乎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勇氣。正如紀空手所料,當一個人青雲直上、一帆風順的時候,他爬得越高,摔下來就越痛,這種心理上的落差之大,並不是每一個人都可以坦然承受的。

    蕭公角緩緩而道:「如果大王真是這麼想的,那麼算我蕭公角這一輩子看錯了人!也跟錯了人!我之所以追隨大王南征北戰,不顧生死,是因為在我的眼中,大王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絕不會為了一點小小的挫折,就放棄自己畢生的追求,現在看來,是我錯了!」

    項羽沉默無言,甚至無顏面對蕭公角。當他眺望大江對岸那片廣袤的土地時,心裡湧動的不是那種對故土的眷戀,不是對鄉情的親切,而是一種恐懼與負罪。

    「就算我過了江,就算我回到了彭城,又有什麼臉面再見江東父老?他們把自己的丈夫、兒子托付給我,而我卻連他們的屍骨都無法帶回,就算他們不說什麼,難道我項羽的心裡就不慚愧嗎?」他喃喃而道,就像是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朝著大江對岸癡望著。

    蕭公角立在項羽的身後,一五一十地將項羽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怔了半晌,忽淒然一笑道:「如果就這樣放棄,當你面對先輩的靈牌之時,難道就不覺得慚愧嗎?」

    項羽勃然大怒,跳了起來道:「連你也敢教訓本……」話還沒有說完,當他驟然回頭時,看到了令他震驚的一幕——

    蕭公角的身軀筆直挺立,但他的胸口,已被自己的短匕插入。他的臉色是那麼蒼白,嘴角處滲出一縷血絲,是那麼地醒目,那麼地驚心,就像是一幅慘淡的圖畫,充滿著悲涼的基調。

    「你,你,你……」項羽驚呆了,這一刻他的頭腦完全空白,當一滴血珠順著短匕濺落到他的手背上時,其知覺彷彿才回歸體內。

    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要奪去蕭公角手中的短匕,再竭力施救,但蕭公角根本就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反手一振間,短匕已沒體而入。

    「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項羽乃武道高手,一眼就看出蕭公角所刺的是絕殺部位,縱是神仙也回天無力。

    蕭公角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慘淡的笑意,近乎掙扎地道:「我也不想死,但看到大王如此頹廢的樣子,我覺得死對我來說,更是一種解脫。」

    「我只不過是實話實說而已,並不想對你二人有任何的欺瞞,難道這也錯了嗎?」項羽將蕭公角抱在懷中,眼眶裡轉動著熱淚,哽咽道:「因為我始終覺得,一個人越是到了困境之時,就越是不能欺瞞朋友。」

    「你,你說什麼?」蕭公角掙扎了一下,眼睛一亮道。

    「我說,我不能欺瞞我的朋友。」項羽的淚水終於奪眶而出,順著面頰而下,滴在蕭公角的臉上。

    「謝……謝!」蕭公角激動地道:「能被大王視作朋友,我……我此生也就不冤了,不過,我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項羽眼見蕭公角蒼白的臉上陡現紅暈,明白這是人在大限將臨之際出現的迴光返照,不由心頭一酸道:「我正在聽著。」

    「哀……大……莫……過……於……心……死,對……朋……友……說……實……話,未……必……有……錯,但……有……的……時……候,實……話……遠……比……假……話……要……殘……酷……得……多。」蕭公角幾乎是用盡了自己所有的力氣,一字一句地將自己此生最後的一句話講完,然後,他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項羽目睹著蕭公角就在自己的懷裡死去,卻無能為力,不由感到了人力在這個天地間的渺小。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能理解蕭公角為什麼會選擇死,他不過是在自己最彷徨的時候想對他人傾訴一些什麼,卻沒有料到會帶來如此殘酷的結果。

    他感覺到自己的腦袋裡很亂,就像是萬根絲線無序地纏繞在一起,根本理不出一點頭緒。他甚至在想:「蕭公角的死真的是求得一種解脫嗎?人死之後,真的就能一了百了嗎?」

    他不知道,知道這個答案的人也無法告訴他。這只因為,陰陽相隔,人鬼之間是不可能發生任何感應的。但在一剎那間,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整個心如落石般急劇下沉。

    他感覺到了背上的劍氣,劍氣之森寒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寒意,殺氣既然來自背後,那麼這個殺氣的擁有者就是他剛才還認定是朋友的龍且!

    項羽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一個事實,因為龍且不僅是他最為器重的西楚名將,同時也是流雲齋數一數二的高手,若細算起來,他與項羽還有半師之誼,像這樣的一個人,又怎會在項羽的背後暗算偷襲呢?

    但正因如此,龍且的劍鋒方能在搶入項羽數尺範圍之內時才為項羽所感應。畢竟,號稱「天下第一高手」的項羽,縱在心神繁亂之際,身體的機能和反應也遠超常人,雖是毫無戒備,卻猶能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反應。

    「嗖……」他的懷中尚有一具蕭公角的屍身,卻絲毫不影響他的速度與動作,整個人幾乎與地面緊貼,向前平滑丈餘。

    但龍且的劍絕對不慢,而且帶著一股必殺之勢,因為他心裡清楚,既然出手,就沒有退路,在兩者之間,必定有一人要離開這個塵世。

    項羽即使是退避,也顯得那麼從容,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流雲般的節奏,旋舞之中,他的腳尖突然後踢,幻出萬千腿影,不僅閃過了龍且劍勢的追擊,整個人更是飄飛至江邊的一塊岩石之上,而且傲然而立,根本就沒有回頭看一眼龍且。

    顯然,他還沒有把龍且放在眼裡。

    龍且吃驚的同時,並沒有立刻逃竄,雖然他明白自己與項羽的差距有多大,但是,一個意外的發現讓他充滿了勝利的自信。

    劍上有血,這說明了一點,剛才的襲擊還是得手了,雖然龍且不清楚項羽的傷勢究竟有多重,但至少證明,項羽的武功並非無懈可擊!

    項羽極為輕緩地捧著蕭公角的屍體,然後將之平放在岩石上,以一種非常輕柔的方式抹去他臉上的血漬,這才緩緩地站起身來,驟然回頭。

    他的眼中寒芒乍現,森冷若刀,龍且一驚之下,禁不住向後退了一步。

    「你竟然敢背叛我?!」項羽近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來,臉上顯得十分陰沉。

    龍且的眸子裡閃出一絲慌張,也許這是一種習慣,也許他從項羽的話中感到了咄咄逼人的殺意,他居然再退了一步,帶著顫音道:「不……」

    「你還敢狡辯!可厭,真是可厭!」項羽氣極而笑,緩緩地握住了劍柄。

    龍且知道,任何狡辯都無法掩蓋自己行刺的事實。與其如此,倒不如放手一搏,所以他很快讓自己鎮定下來,直承其事道:「不錯,我的確想殺了你!」

    這一下輪到項羽怔了一怔,道:「我平時一向待你不薄,想不到竟然是你出賣了我!怪不得,怪不得,那場大火會來得如此蹊蹺。」

    「你錯了,沒有人出賣你,其實就在我刺出那一劍之前,依然在抉擇自己的命運。」龍且似乎顯得非常矛盾,道:「我行刺於你,是因為我沒有蕭公角那種求死的勇氣,同時,還想更好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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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韓信別無選擇。

    他不得不承認,這的確是他惟一可以扭轉乾坤的機會。

    兩軍退後了五里,他們都得到了各自主帥明確的命令:「誰若膽敢擅自跨前一步,殺無赦!」

    張良、龍賡等人乍聞這個命令,無不一驚,似乎都無法理解紀空手的深意。等到他們明白了紀空手的良苦用心時,又無不為紀空手所表現出來的「大仁」而感動得熱淚眼眶。

    誰都清楚,此時此刻,只要紀空手一聲令下,無論局勢如何變化,韓信與他的江淮軍都惟有面臨全軍覆滅的厄運。

    這是最簡單的方式,也是最有效的方式,但是紀空手卻沒有這樣做。

    紀空手深深地懂得,兩軍交戰,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是不可避免的傷亡,只要是稍微懂得一點算數的人,就應該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論:若想全殲三十萬江淮軍,大漢軍所付出的代價必定是巨大的,而這一點正是他不願看到的。

    爭霸天下,難免會付出代價,有的時候甚至可以為了一時的勝利,付出不菲的代價,紀空手也在所不惜,但是只要有一線機會可以避免這種代價的付出,他就一定會竭盡所能爭取,因為他知道,生命一旦失去,只能成為追憶。

    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大概就是紀空手得以成功的原因。

    風乍起,吹得衣袂飄飄,天地間陡然變得肅寒,是來自兩人身上透發出來的無盡殺氣。

    「我始終不太明白,如果不是英布出賣了我,匈奴鐵騎怎麼會臨陣易幟,反戈相向?」韓信皺了皺眉,說出了他心中的疑慮。他堅信如果匈奴鐵騎襄助自己,這一戰的勝機必將難料,所以他感到非常惋惜。

    「我說過,這是天意。」紀空手淡淡而道:「你可知道,此次匈奴鐵騎的主帥是誰?」

    「蒙爾赤親王。」韓信親自拜會過蒙爾赤親王,知道此人性格剛毅,武功高強,只是不善言談,卻不明白此刻對方為什麼要提起這個話題,猶豫了一下問道:「難道你們認識?」

    「他也許不認識我,卻認得這個東西。」紀空手緩緩地自懷中取出當年五音先生留下的信物,在韓信的眼前晃了一晃。

    韓信心生詫異,弄不懂就這麼一個小小的東西,居然可以改變自己的命運,怔了一怔,沒有說話。

    紀空手看著手中的信物,彷彿又看到了五音先生的音容笑貌。他能夠自一個市井無賴最終步入天下為之矚目的行列,可以說完全是五音先生一手栽培的結果。

    沒有五音先生,就沒有現在的紀空手。所以在紀空手的心中,五音先生已成了一個不朽的豐碑,更是一段永難磨滅的記憶,正是五音先生當年與蒙爾赤親王結下的那段深厚友情,到了今天,才又一次改變了紀空手未來的命運。

    天意如此,世事如棋,一切都透著上天寓示給人類的玄機,英布借兵,竟然借到了蒙爾赤親王的名下,這難道不是天意嗎?

    「這信物是當年五音先生雲遊天下、路過匈奴地域時,適逢匈奴王族生變,救下蒙爾赤親王之後,蒙爾赤親王親到五音先生手中的。蒙爾赤親王當時向五音先生承諾,見物如見人,但有所召,縱在天山萬里之外也必趕來。五音先生聞知,並沒有放在心上,想不到他老人家仙逝之後,此信物卻派上了大用場。」紀空手深情地道。

    韓信冷笑一聲道:「這麼說來,你為五音先生的死而感到惋惜?」

    紀空手的目光投向深邃的蒼穹極處,黯然神傷道:「先生若在,天下只怕早有定數,哪還容得下你這等宵小之輩如此猖獗?」

    韓信狂笑三聲,叱道:「我真沒想到,你身為漢王,竟然是如此的不要臉之至!如果我沒有記錯,當年擊殺五音先生的元兇,不正是你劉邦嗎?」

    「是劉邦,卻不是我!」紀空手斷然道。

    「什麼?!」韓信差點從馬上倒栽下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所聞,好半晌才靜下心來,抬眼向對方凝視而去。

    「你以為你是誰?」韓信「嗤……」地一笑道:「你不是劉邦,難道還是衛三公子不成?」

    韓信此話一出,臉上盡顯無賴之相,哪裡還有半點淮陰侯固有的王者風範?他這一句是無賴特有的罵人技藝,不露一絲痕跡,卻讓人回味無窮。

    紀空手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彷彿又回到了孩童時代。同時,他從韓信的表情中看出,韓信面對這一連串的變故有些難以適應,開始急了。

    「這正是我想告訴你的小秘密。」紀空手緩緩地低下頭,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大手在臉上拍打了幾下,這才重新抬起頭來,悠然一笑道:「韓兄,別來無恙否?」

    韓信渾身一震,他無需看人,只聞其聲已知答案。

    這個聲音,充滿了魔幻,透著一種對往事的親切,時常出現在韓信的夢裡。而這個聲音的主人,曾經與他是患難的朋友,最好的兄弟,但他們最終成為了今生的宿敵。

    他們之間,有過一段難以化解的恩怨,一念之差形成的恩怨,惟有以生命與鮮血才能化解,而此時此刻,的確已到了了結彼此恩怨的時候。

    「紀少,怎麼是你?」韓信並沒有表示出太大的驚詫,在他看來,這幾年劉邦的行事作風留給了他太多的懸疑,也許,只有紀空手的出現,才會讓這些懸疑變得合理。

    但韓信的平靜卻讓紀空手吃了一驚,就好像韓信早有這樣的心理準備一般,這讓紀空手感到不可思議,因為「李代桃僵,龍藏虎相」這個計劃是他一生中的得意之作,完全可以做到無懈可擊。

    「你似乎並不感到太大的意外?」紀空手凝視著韓信,想從其細微的表情中讀到他此刻真正的心情。

    韓信輕輕地歎息一聲,眼神一黯道:「天意,也許這真的是天意,我的心裡一直有這樣的猜疑,如果能證實這種猜疑,那麼我完全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將你這個敵人擊倒,而且永無翻身的機會。但是,我不能,也不敢這麼想,即使在驪山北峰我感應到了你的氣機,也不敢承認這個事實,因為這個計劃實在太大膽了,不僅需要超凡的智慧,更需要有過人的勇氣,簡直是神仙手筆,又豈是人力可以為之的?只此一點,就證明了當年在大王莊時,我的抉擇並沒有錯。」

    紀空手冷冷地看著他道:「你既然提到大王莊一役,我心裡存了數年的疙瘩倒想請你幫我解一下。我自問與你相處多年,交情不薄,一向把你當作兄弟看待,甚至為了襄助你,不顧個人安危,千里迢迢趕到咸陽與權相趙高為敵,按理說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罷了,又憑什麼要暗算於我,在我的背後刺出那一劍?!」

    這一直是紀空手想不通的地方,也正是因為那來自身後的一劍,導致了他與韓信的決裂,這讓紀空手痛心之餘,更想知道韓信如此做的動機。

    韓信的神情一沉,長思良久,方道:「你真的想知道其中原因?」

    「如果我換作是你,你想知道嗎?」紀空手冷然質問道。

    韓信沉默半晌,終於點了點頭道:「好,我告訴你。」

    他的眼中流露出一絲痛苦之色,顯然,這是他的痛處。當一個人當著他人的面暴露痛處時,總是需要勇氣的。

    「我刺出那一劍,並不是因為你我有怨,而是我在那一刻發現,自小到大,你都要比我優秀,只要你在這個世上活著,我就永無出頭之日!」韓信艱難地說出了第一句話,語氣顯得激動起來,開始按著自己情緒波動的節奏繼續道:「一個人優秀並沒有錯,你錯就錯在比我優秀,當一個人心存爭霸天下之心時,他又怎能容忍當世之中還有人比自己更優秀呢?面對這種威脅,他惟一的辦法就是清除,徹底地清除掉這種威脅,從而專心去達到他所追求的目標!」

    「就只這個原因?」紀空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似乎難以理解韓信當時的心態。不過,他並不認為韓信是在撒謊——他從韓信的眼睛裡看到了這一點。

    「是!有了這個原因難道還不夠我作出當時的抉擇嗎?背叛一個朋友,卻能得到整個天下,試問還有人可以抵擋這樣巨大的誘惑嗎?!」韓信有些歇嘶底裡地喊叫起來。

    紀空手冷冷地看著他,彷彿是面對一頭瘋狂的魔獸,良久才道:「人上一百,形形色色;人上一千,千姿百態。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行事的邏輯、思維方式,你有這樣的想法並不為過,不過你也應該知道,當你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去做一件事情的時候,你就要承擔它所帶來的後果。」

    韓信狂笑起來,笑過之後,整個人彷彿一變,顯得出奇地冷靜與自信,淡淡而道:「你能贏我,我自然會承擔這種後果;你若輸了,只怕也要為剛才的決定承擔後果。其實,我早已看透了,這個世界就是他媽的弱肉強食,惟有強者,才是對的,否則你永遠都是錯的!所以,紀少,你別怨我,我始終覺得我當年的選擇並沒有錯。」

    紀空手的眼芒乍現,遙視天上風雲,似乎想從風雲的變化中識破玄機。他的臉上流露出一絲微笑,當這微笑將逝的剎那,才悠然而道:「你錯了,一個連朋友的心都贏不了的人,又憑什麼能夠贏得天下?所以你我之間的這一戰,注定了會以我的勝利而告終。」

    「既然如此,何必廢話?」韓信沒有猶豫,已經拔劍在手。

    「既然這是勝負已定的一戰,又何必急在一時?」紀空手道。

    「你莫非是在等著什麼?」韓信有所驚覺道。

    「是的,看到天邊那團雲了嗎?當它變紅的時候,就是我們決戰的時刻。」紀空手所指的那團雲,正是烏江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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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且的話讓項羽感到震驚。

    「接著說下去!」項羽的聲音裡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震懾力,龍且一驚之下,看了一眼蕭公角的屍體,道:「蕭公角之所以自刎求死,是因為他已絕望。在他的眼中,你就是他心目中的神,他把自己的一切都完全寄托在了你的身上,當他發現面對挫敗的你其實根本不是神,而是與他一樣,都是一個人的時候,他的心理完全崩潰了,只能以死來完成自己的解脫。」

    項羽心中一寒,經過龍且的分析,他似乎體會到了蕭公角那種絕望的心境,輕輕地歎息一聲,沒有說話。

    龍且繼續道:「我也想以死求得解脫,卻沒有這個勇氣,所以我就想,既然你已萌生死意,何不由我成全之?如此一來,對你我都是一種解脫,何樂而不為呢?」

    項羽冷然一笑道:「你想用我的人頭去邀賞,以換得加官晉爵的機會?」

    龍且大著膽子道:「不錯,如果大王能夠成全我,也不枉我跟了大王這麼多年。」

    「你想得倒美!」項羽冷哼一聲道:「你既有殺我之心,那就來吧,讓我看看你是否有這個本事取走我項上人頭!」

    劍已在手,人卻靜立,如高峰上的一棵古松,挺立於風雲之下,雲霧之中,雖然從項羽的臉上看不到以往的瀟灑與從容,卻讓龍且感受到了一股悲壯的震撼。

    項羽的頭盔早已不在,一頭亂髮披肩,露出沾滿血漬與塵土的臉,顯得是那麼地落魄不堪,惟有他手中的巨闕之劍,依然顯出王者霸殺的風範。

    劍之長、之寬、之厚,堪稱重劍之王,殺氣卻若流雲漫過劍背,泛出一層淡淡的紫光,向虛空瀰散。

    一陣清風吹過,竟然吹不進這段空間,空間中的每一寸,已經被濃重的殺意所充斥,不留一絲縫隙。

    但風過之後,龍且的眸子之中閃過一道異彩,他從這風中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這本不足為奇,可是這血腥透著新鮮,這讓龍且的精神為之一振。

    毫無疑問,項羽受傷了,不管傷勢如何,對龍且來說,卻平添了一股自信。

    這至少說明,項羽縱然號稱「天下第一」,但他終究是人,而不是神,並非如傳說中的無懈可擊。

    所以,龍且將劍一橫,準備出手了!

    龍且絕對是一個高手,當他面對著比自己更強的對手時,沉重的壓力讓他必須做到全力以赴,不容許自己出現半點失誤。

    經過計算的出手,帶有一定的弧度,絲絲勁氣在劍鋒上吞吐不定,顯示出其雄渾的後勁。

    項羽沒有動,甚至連一點動的意思也沒有,任由龍且的劍鋒長驅直入。等到龍且搶入項羽的七尺範圍內時,一聲如驚雷般的怒吼炸響,仿似來自於蒼穹極處,卻震落在了龍且的心中。

    聲雷飛旋,炸裂虛空,一切影像俱在爆炸之中化為虛無,化作一片虛無的流雲。

    流雲在動,仿如在高天之上,有一種飄逸,還有一份從容,龍且一驚之下,感悟到了流雲之美,更感應到了流雲背後的沉重。

    「啪……啦……」流雲一分為二,從中竄出一道璀麗的電閃,就像是開天之巨斧,當頭劈下。

    龍且再想退時,已是遲了,只感到自四面八方湧來急劇的風暴,將他擠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惟有讓劍飛旋,讓身體飛旋,飛旋出一個內陷的虛空,企圖將風暴盡數吸納。

    無數道勁氣交織竄行,構成了一幅幅虛幻的圖畫,又如海市蜃樓般消失在空氣之中,但每一幅畫中都是十八層地獄的再現,雖然只存在了一瞬,卻可以永留在這天地之間。

    如地獄般的圖畫同樣也留在了龍且的心裡,就彷彿置身於魔界之中。龍且的心裡產生出一種莫名的驚懼,他幾次欲強行衝破風暴的漩渦,卻都被強大的吸力所牽扯,這讓他感到無奈。

    「呀……」他歇嘶底裡地狂吼一聲,人劍合一,化作一道長虹,騰上半空,便在這時,他看到了項羽!

    那巨闕之劍就在流雲之中,流雲一顫間,一道狂飆電射而出,疾撲向龍且的咽喉!

    龍且縮頭閃過,已是驚出一身冷汗。

    流雲一變,盡化天網,數千肉眼中陡現寒芒。

    龍且知道,這數千寒芒中,只有一點可以致命,其餘的全是虛幻,但問題在於,哪一點寒芒才是真正的絕殺?

    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長劍一斜,構成一個圓弧的防線,迎著天網般的殺勢而去。

    「呼……」風乍起,捲起那數千寒芒,突然化作了一把巨劍——

    天裂、地變!巨劍劈下,殺機無限。

    這是一把可以開天闢地的巨闕之劍,任何防線擺在它的面前,只是形同虛設。

    剎那間,龍且才意識到,自己錯了,錯得不僅離譜,而且要命。

    「噗……」血光濺起,巨闕之劍自龍且的頭顱破下,整齊劃一地將他的身體劈為兩半。

    血珠濺上了項羽的臉,那冷硬的臉上肌肉在不停地抽搐,鼓成一顆顆如黃豆般大小的硬團,表情是那麼地亢奮,猶如嗜血狂魔,顯得猙獰而充滿邪性。

    風吹過,龍且的屍身一分為二,向兩邊撲落,血肉模糊的慘景夾雜著血肉摔在岩石上生硬的響音,讓人感到一種淒慘的動畫效果,隨之而來的,是死一般的沉寂。

    靜,靜至落針可聞,除了大江湍急的流水聲,天地間幾乎不存在任何聲音,就像是一個肅殺的地獄。

    項羽依舊保持著劈劍的動作,如雕塑般充滿著線條之美與力感,眼神中空無一物,在一剎那間,他甚至失去了思維的能力,只感到自己的心是那麼地落寞,那麼地孤獨,仿如置身於一個已然塵封的空間。

    敵人並未出現,但蕭公角與龍且都已死了,雖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死法,卻給項羽以同樣的震撼,因為項羽明白,他們的死顯然與自己有關,可自己錯了嗎?

    隔江而望,是那片生他養他的熱土,雖然相隔一條大江,但對項羽來說,阻隔不了他回家的腳步,然而項羽卻在彷徨、在猶豫,始終踏不出這回家的第一步。

    這一步是何等的艱難,難就難在他是項羽,是曾經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他曾經所站的高度無人企及,所以他很難有勇氣面對自己的失敗。

    這就是項羽此刻的心態,恍惚之中,他的耳邊響起了聲聲哀號,無數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圍著他,向他索要自己的親人。他想拔劍而逃,卻見一陣陰風驟至,這些老人搖身一變,竟然個個都成了厲鬼,自四面八方向他逼來。

    「啊……」項羽嚇出了一身冷汗,狂喊起來,這才發現剛才的畫面聲響只是自己一時的幻覺。

    他的意識陡然清晰起來,「嗡……」地一聲,巨闕之劍如龍吟般蕩向虛空,仿似欲將夢魘自身邊趕走。

    劍光一閃,在虛空中劃出了一道美麗的弧跡,就在項羽欣賞著這劍弧閃現出來的角度時,他的身體陡然一震,目光似乎捕捉到了什麼東西,眼神中充滿了極度的驚詫與恐懼,忍不住倒退了一步,面向左手方的一段臨江懸壁。

    這段懸壁不長,只有十餘丈寬,數丈高,卻如刀削般筆直,懸壁的正中央現出幾個大字,赫然是:項羽自刎於此!

    這是兩軍交鋒時常用的攻心戰,按理說,項羽的反應絕對不會如此之大,幾個大字就能嚇倒西楚霸王,豈不是一個天大的笑話?但事實就是如此,當項羽第一眼看到它時,一顆心空蕩蕩的,就像是墜入了萬丈深淵一般。

    他的目力驚人,可以在十丈之內辨出蟲蟻之雌雄,所以他認出這幾個大字絕不是刀刻墨塗所成,而是由萬千螞蟻組合而成。

    這麼多的螞蟻爬上了臨江懸壁,按照不同的組合排列成了這六個大字,如果這不是天意,那是什麼?

    不知道,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項羽根本就不想知道,他只覺得剎那間的驚詫與恐懼之後,感到了一種解脫,同時也為自己的逃避找到了借口。

    「哈哈哈……」他禁不住狂笑起來,引起江山倒捲,巨浪拍岸,天空在剎那間變得暗沉起來。

    「天意,一切都是天意啊!」項羽喃喃自語道,當他看到這平空而出的六個大字時,心理最後的一道防線已經徹底崩潰,只覺自己好累,真想找個地方靜靜地躺下來,看看藍天,看看流雲,讓自己自由地放飛於這天地之間。

    「既是上天要滅我項羽,我為什麼還要再回江東呢?就算回到江東,又有何臉面見江東父老?天意如此,不可避背,罷了!罷了!」項羽狂吼道,整個人就像一頭失去理智的魔獸躁動不安,他真的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麼?竟會落得如此下場!

    風乍起,吹動衣袂飛舞,項羽立於巨岩之上,緩緩地將巨闕之劍橫在了頸項。他的眼中,沒有淚水,只有絕望。

    「呀……」一聲長嘯,帶著無盡的悲涼,劍過處,頭顱飛上半空,頸腔噴出一道血箭,直衝雲霄。

    無頭的身體,依然傲立!

    頭頂上的那片流雲,卻變得極紅……

    項羽死了,從來不敗的項羽,死在了自己的手上。

    正如紀空手所料,沒有人能夠打敗項羽,除非是他自己。

    項羽是敗在自己脆弱的心理上!表面看來非常強大的他,其心理通卻不如人們想像中的那麼強大,正因為他做什麼事情都是一帆風順,所以,當陡然遇上挫折時,他的精神往往會最先崩潰。

    紀空手看準了這一點,於是就制定了這個「十面埋伏」的計劃。從四面楚歌、卓小圓之死開始,紀空手從各個方面對項羽的心理逐步施壓,甚至連紅顏的出現也是他刻意安排的,為的就是讓自己的身份暴露,從而摧毀項羽一向自感優越的自尊。

    但真正讓項羽感到絕望的還是那懸壁之上的六個大字,這看上去很玄,卻是紀空手從韓信那個蟻戰的故事中得到了靈感,然後派人以蜂蜜在懸壁上寫下那六個字。螞蟻受到蜂蜜的誘惑,出現項羽所看到的現象自然就不足為奇了,但項羽卻萬萬沒有料到,自己視為天意的東西,卻是人為。

    這一切看上去非常偶然,最終卻成為了一種必然,這種必然,也就注定了項羽最終的結局。

    誰叫他的宿敵是紀空手呢?

    很顯然,這一次紀空手運用自己的智慧再次創造了奇跡。

《滅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