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嚴翎思索道:「你是說,那黑衣人的主人要他去救你?」

    丁宇點頭。

    路少飛疑道:「無相大師不是已廢了你的武功?」

    丁宇彷彿此刻才看見這個人,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路少飛一眼:「他實在比我更適合陪伴嚴翎。「丁宇的心開始抽痛,臉上仍是平靜如水:「拱星先生只說那是他的丹藥所致,我也不曾再問。「嚴翎道:「師父告訴我,不要恨六大門派,只是絕不能讓兇手的陰謀得逞,你如今又去殺六大門派的人,豈非再陷師父於不義?」

    丁宇額角已沁出冷汗,臉上因痛苦而扭曲。

    嚴翎覺得心有不忍,路少飛已正色道:「這不能怪丁兄,任何人在那種狀況下都會如此,更何況這件事錯的本就是六大門派。」

    丁宇很感激路少飛,他越來越喜歡這熱忱而開朗的年輕人,只有他才配得上嚴翎。他自己?他是一個殺手,他自己斷送他自己的前程,憑什麼又來破壞嚴翎的?嚴翎是一個正義的俠客,本就該配一個可以照顧她和她一樣有名望的俠客,她不能和一個滿手血腥的殺手在一起。過去的那些愉快美麗,就當作從未發生過,他相信有了路少飛,嚴翎可以忘記。至於他自己,忘不了又能怎麼樣?

    嚴翎道:「拱星先生是什麼樣一個人?「丁宇道:「他白鬚白髮,臉色紅潤,總是穿一身白袍,可是和師父不同。師父看起來像仙,比較飄然,拱星先生看來卻比較威嚴。他若要找我,都是在長安城外五里的一間小木屋見面,但每次他走的時候,我都不曉得。薄霧一起再散時,他人就不見了。他武功奇高,行蹤飄忽,其實我也很少見到他。「嚴翎道:「拱星先生為什麼要救你?他手下還有多少黑衣人?他跟這個陰謀會不會有關係?「她當然知道丁宇是無法回答的,這只是她多年來養成的一個習慣,用自己的問題來理清自己的思緒。

    丁宇忽朝他們一拱手,蒙面黑巾已重新繫上:「我先回去了!「嚴翎、路少飛同時一驚:「你還要回去?「丁宇淡淡道:「在他身邊,我可以多少查一點內情,事情尚未完全明朗之前,他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欠他一條命!我只希望他不會是我要殺的人。「說著,身形已漸行漸遠,轉眼已不見人影。

    嚴翎淡淡道:「你恐怕真的要失望了!」

    長安城外五里的草坡,坡上有一棟小小的木屋,木屋裡有一張粗糙的木桌,一張粗糙的木椅,和一張精美的床。一個白鬚白髮,臉色紅潤的老人靜靜坐在桌前,已近一個時辰。丁宇慢慢走入木屋,站住。

    老人沒有抬頭,沒有看他,淡淡道:「你很好。「老人眼中露出一絲譏誚:「名家子弟大多中看不中用,只有路少飛能算是真正一流的高手,你能殺了他,心情又能平靜,可見你已大有精進。」

    丁宇淡淡道:「我沒有殺他。「老人這才抬起頭來,目中露出驚疑之色:「你沒有殺他?「丁宇道:「我也沒有和他交手。「丁宇又道:「因為有人不讓我殺他。「老人輕歎道:「你還是太多情。「丁宇冷冷道:「正因我無情,我只殺我要殺的人,我不想殺的人是絕不能讓我動手的。」

    老人不得不承認,若是那個衝動充滿恨意的丁宇,為了復仇,他會付出一切殺了他要殺的人。

    老人點了點頭,問道:「他是誰?」「嚴翎!「老人瞳孔已收縮。嚴翎!起了一陣淡淡的白霧,霧散時,老人已消失。

    嚴翎和路少飛繼續打馬上路,雖然目前看起來,拱星老人很可能就是神秘組織的首領,但既然佛珠也出現了,少林寺就脫不了關係。

    他們一路上很少開口,心情卻都很沈重。路少飛看到嚴翎寧可受丁宇那一劍,還有那包含無限感慨無限惆悵的一句:「五年了,我們都變了,變得讓彼此認不出來。「他就知道他們曾經共同擁有一段過去,而那段過去,是他既無法跨越,也無法參與的。也就是那一刻,嚴翎眼中的辛酸心碎似水柔情,是他從來,也未曾再見過的——只有一刻,一刻就已足夠。可是他不能問,也不忍問,即使知道了這個人是誰,又能怎麼樣?

    到了一家小小的客棧,酒菜已上桌。菜沒有動,酒卻喝得很快。嚴翎終於淡淡道:「丁宇和我都是應無恨的徒弟,那次大劫之後,他不知去向,我本以為他已死了。「一片沈默,兩人都不知該說什麼,只能一杯一杯地喝酒。喝到桌上已有六個空瓶的時候,路少飛才淡淡道:「丁兄,他是個很好的人。「嚴翎強笑道:「他好,難道你就不好嗎?你何必這樣誇他?「路少飛知道嚴翎不願再提,也笑了一笑,猛喝了一口酒。

    夜很深,風很冷,桌上空瓶已滿,兩個喝酒的人卻毫無醉意。

    借酒澆愁,要醉了才能澆愁,一個人在還沒有醉時總是會想起很多不該想的事,酒入愁腸愁更愁。

    他們都想大醉一場,卻偏偏只能清醒,為什麼最想醉的時候卻反而醉不了?為什麼最愛的人卻偏偏不能在一起?

    嚴翎眼波蒙瀧,喃喃道:「我沒有喜歡他,我只是……愛他,帶有恨地愛他……」淚如雨潸潸流下。

    路少飛沒有流淚,心中卻在刺痛。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

    多情的人總是有這麼多痛苦,這麼多煩惱,可是你若沒有嘗過真正的痛苦,又怎會懂真正的愉快?

    燈光如豆,丁宇也在喝酒,喝得愈多,就愈忘不了那一張天真無邪嬌俏可愛的小臉,忘不了少年時候無憂無慮的生活,無瑕無垢的真情。如今他們都有太多牽絆,太多煩惱,太多偽裝——那種怕傷害自己也怕傷害別人的偽裝。

    丁宇喝得很快,烈酒的灼熱由胃直燒到心裡。春已殘,不遠處的荷池飄來淡淡的新葉清香。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這首詩的意境很美,很幽,很雅,但若非身處其境,怎能明白它的斷腸?身在情長在,多情的人又怎能忘情?

《離別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