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雪地上的腳印

    店中掌櫃和酒客都紛紛圍了上來,七嘴八舌,議論紛壇,夥計匆匆併攏三張桌子,讓高翔將何履之平放桌上,都歎息道:「唉,這位何二爺好好喝著酒,怎會突然殺起人來,那小姐年輕輕的,不知跟他會有什麼仇。」

    高翔從懷中取出一片金葉,遞給掌櫃,道:「閒話少說,快去辦事,街上還有一具屍體要收殮,這位何老前輩傷勢極重,又須急救,哪一位知道他的住處,麻煩去通知一聲。」

    掌櫃歎道:「他雖是小店常客,誰也不知他住在什麼地方,一年以來,只知他每日必來店中獨酌,但從不與人多說一句話。」

    高翔道:「那麼,去對街小樓上問一問,或許那位喪命的老人家會留下遺孤。」

    掌櫃去後,酒客漸漸散去大半,高翔閉目運功,真力貫注掌心,緩緩在何履之胸腹之間推拿移動,足過了頓飯光景,額間已隱隱見汗,不想何履之卻昏迷如故,毫無反應。

    高翔駭詫不已,略作息,又重新為他度力療傷,一連三次,自己精力已疲,再看何履之,仍無絲毫起色。

    他突然記起何履之曾在樓上發病的事,忙探手在他內衣袋裡,取出那只藥瓶,拔開瓶蓋,見裡面尚有十餘粒豆粒大小的烏黑藥丸,嗅了嗅,卻有一股異香。

    高翔不知藥丸何名,但親眼見何履之服用過,正要橇開牙關,餵他一粒,冷不防身後突然有人冷冷說道:「不必枉費功夫,此時縱有仙丹,他也活不了半個月了。」

    高翔霍地旋身回顧,不想那發話的,卻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女。

    那少女一身藍衣勁裝,頭束藍中,肩後斜插一柄長劍,明眸皓齒,十分秀麗,只是雙目紅腫得像胡桃一般,面罩寒霜,冷冷的沒有一絲表情。

    高翔詫問道:「姑娘怎知他活不過半月呢?」

    那少女冷冰冰答道:「他內腑已被毒癮長期煎熬,平時仗著一口真氣尚能提聚,每天還須吞下一粒藥丸才能苟延性命,如今心脈既斷,真氣已散,縱有仙丹,也難挽救他的性命了。」

    高翔突然心中一動,脫口問道:「姑娘是他的什麼人?」

    少女明眸一轉,眼眶中淚水盈盈欲泣,沒有回答這句活,卻移步上前,伸出雙手,將何履之平抱而起,轉身欲行。

    高翔坐然攔住,追問道:「姑娘,你……」

    那少女玉面一揚,冷冷道:「我姓李,名叫李菁,剛才死在亂劍下的老者是我爹爹,他是我何師叔。」

    眸上淚水一閃,卻被她撇嘴強自忍住,然後緩緩又道:「難道我不能帶他走麼?」

    「啊!」高翔輕呼一聲,感慨地道:「李姑娘自可帶他離去,但他傷勢沉重,假如……」

    李菁眼中寒光逼射,接口道:「假如不是閣下多管閒事,我爹和何師叔又何致一死一傷,開始經過我都親眼目睹,希望你不要逼我說出難聽的話來。」

    高翔被她頂撞得張口結舌愧悔無比,好一陣,才喃喃道:「是的,是的,都怪我不該插手多管閒事,但是,我怎麼想得到,你們……」猛抬頭,話聲立住,原來眼前已不見李菁去向。

    高翔怔了一怔,連忙追出店門,高叫道:「李姑娘,李姑娘,請等一等,這……一瓶藥……」

    街上人群如蟻,哪裡還有得見李菁的人影。

    千里關山,冷落孤騎。

    自從離開懋功,高翔一直對太白居酒樓前的變故,始終耿耿難忘。

    他孤獨地生活了十八年,未出石穴之前,不知多麼自負,更不知幻想過多少美妙的憧憬,總以為深山苦練,練得一身奇技,有一天踏人江湖,少不得要幹一番轟轟烈烈的偉業,誰知道初度離家,第一件便遇見這樁尷尬之事。

    他一路趟行,一路沉思,幾天以來,窮腦竭智,竟想不透何履之和李菁父女,為什麼會處心積慮,要對那姓金的小姐施行暗襲。

    說他們之間早有深仇大恨吧?以何履之等人的年紀,好像不可能會跟一個年輕輕的女孩子結下深仇。

    說他們是正邪不兩立吧?誰是正誰又是邪呢?

    何履之浩氣凜然,一擊不成,不惜引劍自殘,長髯老者慷慨捐軀,李菁姑娘隱懷悲憤,這些,固然不是奸邪之輩的行徑。

    然而,那位姓金的女孩子,端莊肅穆,清麗脫俗,一言一語,莫不充滿高貴聖潔的氣質,雖然手下人囂張跋扈些,那也是富豪家奴一般面目,這些,也不能苛責為好邪小人。

    那麼是什麼原因,使他們竟成了生仇死敵,誓不兩立。

    高翔越想不能理解,時而取出那只藥瓶,反覆凝視,時而又冥思苦想,回想那白衣女郎臨去時的傳語。

    他略帶憾意地對自己說:「可惜爹爹限定十天之內,必須趕到星宿海,否則,定要到開封府去,看看姓金的一家,究竟是什麼人物。」

    雄心一起,越趕更急,越大小金川,循金沙江西上,第十天,已經如期趕到星宿海。

    由通大河上溯,高聳人云的噶達素齊老峰歷歷在目,這時春雪初溶,通天河水奔流澎湃,勢若干軍萬馬,噶峰之頂,卻仍舊堆著厚厚一層冰雪。

    高翔策馬遙指峰腳,荒野積雪盈尺,人和馬就像浮游在潔白的雪海中。

    來到峰腳,那匹健馬已疲憊不堪,高翔為它鬆去鞍轡,撫著馬鬃說道:「馬兒,馬兒,謝謝你馱我跋涉千里,我也還你自由,山中冰雪封凍,覓食艱難,你好好自去努力吧。」

    舉掌輕拍馬股,那馬昂首長嘶,揚鬃奔向遠處一片松林,高翔提了乾糧,就在峰腳下席地而坐,一面啃嚼食物,一面攤開九天雲龍所授地圖,衡量著兩位師伯隱居的所在。

    忽然,目光偶從左側掠過,竟發覺離他兩丈之外,雪地上似有個淺淺的腳印。

    高翔眼神銳利,明察秋毫,那腳印雖然極淺,又是一望白茫茫大雪之下,但仍然一瞥便已認出,那的確是人類留下的腳印。

    他乾糧才吃了一半,便匆匆又塞回袋裡,移步向前,俯身在雪地上仔細勘察,越看越覺詫異。

    原來那腳印僅只足尖部份,淺淺印在雪上,第二個腳印,卻遠在四丈以外,從腳尖所指的方向,是由山麓遙遙指向噶達素齊老峰,從腳印深淺和距離,可以很顯然的判斷,那人必是身負絕藝的江湖異人。

    高家以龍翔九天輕功享譽武林,高翔更是自出娘胎,便埋頭苦練,十八年來,自認已有八成火候。但從這些可疑的腳印看來,那人的輕功提縱身法,絕不會在他爹爹九天雲龍之下。

    一時之間,他泛起滿腹驚疑。

    照九天雲龍述說,噶達素齊峰終年冰雪封裹,人跡不至,桑、柳二位師伯隱居峰頂後側,輕易也從不踏出噶峰一步,那麼,這腳印會是誰留下的呢?

    是桑、柳兩位師伯為了特別事故,曾離噶峰?還是噶峰清修之地,突然來了外人?

    高翔精神一振,當下深吸一口真氣,循著腳印,拔步向峰頂奔去。

    那腳印每次落腳距離,都在四丈以外,印痕深淺一致,而且,往往故意避開寬敞平坦的途徑不走,專在隱蔽難行的岩石縫隙或松林絕壁間穿過。

    這又進一步證明了這一點,來人詭密掩藏,不像是桑、柳二位師怕。

    他忽然記起臨行之前,九天雲龍曾經說道:「……務必在十天之內,趕到星宿海噶達素齊峰,途中第一不能稍有延遲。」

    而且,又說:「……如果你十大之內趕到星宿海,見到你桑、柳兩位師伯,以後的一切,爹爹就放心了。」

    九天雲龍突然令他離開青地後山,臨行之時,又一再叮嚀勿誤十日之期,究竟是什麼原因?

    高翔一念及此,突然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覺,銳目四顧,便待掠身衝起。

    就在這時候,突然,峰上飄下來一陣悠揚的蕭聲。

    那蕭聲音調低回,如位如訴,冉冉從空際穿破雲霄,順風人耳,卻聲聲清晰非凡,尤其在深山曠野,聽來直如鶴唳風聲,松濤輕拂,啟人幽思。

    高翔幼通韻律,一聞那蕭聲,便知絕非出自庸匠之口。

    蕭聲低繞三回。忽然又有鏗鏘琴音相合。

    那蕭聲原本悠悠如山泉流水,自從琴音起後,漸漸由平靜演變得有些激動,曲調一變,突然如昂藏武夫,揚刀掄劍,氣質貫日。

    琴音亦不示弱,鏗鏘之聲先如玉盤遊珠,逐漸也變成金鐵交鳴,宛如長戈耀目,族幟招展,從琴音中,使人彷彿感覺到大車臨陣,萬馬奔馳的肅殺之意。

    蕭聲和琴音,此起彼伏,相互糾纏,高翔被這些眩人心志的音韻所迷,怔怔立在峰腰,竟忘了舉步。

    約莫過了半個多時辰,那蕭聲和琴音互不相讓,越來越充滿殺機,猛然問,叮哆幾聲震耳銳鳴,雙方音韻都滿帶火氣,曲調逐漸高昂,直如銀瓶乍破,鐵騎突出。朦朧之中,似聞戰鼓頻催,刀槍染血,千軍萬馬在往返衝殺,屍骸遍野,血流成河,慘不忍睹。

    高翔只聽得體內熱血奔騰,心跳加劇,渾身骨骼都在暴脹,恨不得立刻找一個人放手相搏,拚個生死存亡。他一口鋼牙咬得咯咯作響,身不由已,一翻手臂,從肩頭摘下那只革囊封裹的家傳鐵箏來。

    哪知就在這剎那間,蕭聲倏忽而止,緊接著鋒地一聲,琴韻也突然中斷。

    高翔猛然從迷夢幻境中驚醒,腦中靈光一閃,飛快地想到一個念頭。

    「不好,簫、琴、箏仍是青城三友不傳秘技,難道峰頂恃強爭勝的雙方,竟是桑、柳兩位師伯!」

    一念及此,忽生不祥之感,匆匆塞回鐵箏,長嘯一聲,身形已沖天拔起,如飛向峰頂疾馳而上。

    頃刻問,越過幾座山巒,噶達素齊峰已在眼前,忽見峰頂岩石之後,飛掠出一條龐大的人影。

    那人疾逾箭矢,逕向峰下瀉落,轉瞬已至,高翔眼快,早看出是個身軀軒昂的白衣蒙面人。

    他未逞細想,一掌迎面猛劈而出,沉聲大喝道:「什麼人?站住。」

    那白衣蒙面人冷冷一哼,大袖揮起,舉掌一封,身形卻借力騰起,凌空翻轉竟從高翔頭頂掠過。

    高翔不悉掌招,情急之際但憑內力進發,勁道一觸,險些被震得坐倒地上,忙不迭定樁沉身,倒跨了一大步,胸中熱血奔騰,肩頭劇烈搖晃。

    再回頭時,那白衣蒙面人已經點足如飛,瀉向山腳,只剩濛濛一團淡影了。

    追已無及,高翔恨恨一跺腳,轉身掠登峰頂,目光掃過,心裡登時機伶伶打個寒噤。

    噶峰絕頂積雪盈尺,白茫茫看不見一草一木,只有正中一塊光滑的大青石上,點雪俱無,光滑如鏡,石上盤膝坐著一個七旬左右灰袍老人,肩頭向左微微傾斜,用手撐著大石,身前橫置一具七絃琴。

    令人怵目心驚的,是那灰袍老人右手五指俱斷,只剩下五個血肉模糊的肉樁,琴上主弦也折斷了三根,斷絃琴匣之上,殷紅點點,儘是血污碎肉。

    高翔驚得一身冷汗,移動沉重的腳步,緩緩行到大石邊,心裡暗忖道:「這一位想必就是以琴藝冠絕天下的柳師伯了。」

    他遲疑著方欲施禮謁見,突然覺得灰袍老人眼神不對,心頭一震,閃電般伸手一按老人鼻息。

    這一按,整個心腔隨之一涼,原來那灰袍老人竟已氣絕了。

    高翔大驚之下,霍地收手疾退,灰袍老人的屍體,立刻從大石上滾落下來,屍體壓在琴弦上,發出嗡地一聲短促音響,老人背心命門穴上,赫然露出半截金光閃耀的劍柄來。

    高翔心裡狂跳,揚目四顧,厲聲叫道:「桑師伯,桑師伯,桑師伯空山呼應,儘是此起彼落一片呼叫聲,但卻不聞回答。

    剎時間,一股寒意,直透心底,一個驚心念頭湧上腦海:「柳師伯已遭毒手,還有桑師伯呢?難道他也……」

    高翔渾身一陣戰慄,旋風般繞峰疾行,轉過一堵峭壁,猛然又觸及另一幅可怕的景象。

    峭壁之後,有一片突出的山崖,崖腹中十分寬敞,嚴然一所天然洞府,一條窄狹小徑延伸而下,可以直人崖腹。

    這時滿山大雪未溶,但那崖腹下,卻有一個清澈無比的水潭,非但未曾積雪,潭水也沒有冰凍,獄沏水波,蕩漾著一圈圈漣漪。

    高翔目光落處.只見突崖洞邊,倒臥一個灰色身形,那人面向洞腹,斜倚山壁俯伏著,一隻手插進石壁足有三四寸,另一隻手上,拿著半截斷蕭,其餘半截蕭管,卻在石上砸得粉碎了。

    他身上並無傷痕,然而口角唇邊,血絲漣漣,前襟也被血污染紅了一大片,同時,那破裂的蕭管內壁上,竟遍佈殷紅血漬,就像用鮮血塗抹過似的。

    高翔腦中轟然雷鳴,登時明白了這是怎麼一回事,桑、柳兩位師怕不知何故較量起勝負,各以畢生內力貫注蕭琴音韻之中,一個拚力揮弦,彈斷了五指。一個真力衰竭殆盡,口噴鮮血,就在這兩敗俱傷的時候,被人下了毒手。

    這情形,不但高翔做夢沒有想到,甚至連九天雲龍定然也始料不及,頃刻問,彷彿一切希望都破滅了,整個世界都淪入無邊苦痛。

    高翔愕然怔立,過了好一會兒,頰上才緩緩淌下兩行熱淚,屈膝跪倒,嘎咽道:「師伯,都怪侄兒來晚了一步。」

    他默然飲泣,心中茫茫無主,許久,許久,才想到整理殘琴,收拾斷蕭,將兩位師伯的遺骸,並行安葬。

    屍骸人土之前,他咬著牙,從柳師伯身上拔出了那柄短劍。

    短劍長僅六寸,通體泛射著金光,柄間嵌鑲七粒寶石,呈七星北斗之狀,竟是一柄純金打造,十分名貴的稀世之物。

    高翔拭去劍上血漬,小心翼翼插入革囊中,跪在墳前含淚祝禱道:「有這柄劍,走遍天涯海角,侄兒一定找到兇手,替二位老人家報仇。」

    冰雪蝕膚,北風透骨。高翔跋涉千里,趕到噶峰,所見到的只是兩具死屍,父親的書信猶在懷中,但卻失去投遞的對象了。

    他應該怎麼辦呢?

    是守候峰頂,等待父親?還是就此歸去,重返青城?

    整整一天,高翔都怔怔凝視兩堆新墳發呆,沉思著這個令人費解的問題。

    依他內心的希望,自是恨不得立刻回到父親身邊,把途中所遇,以及噶峰慘變的經過,向父親細細陳訴。但他記得臨行的時候,父親曾經慎重在叮囑他:「未得師伯允准,不得回來,爹爹事完之後,會到那兒去看你的。」

    這一來,他遲疑了。有心回去,卻怕與父親途中錯過,如果留在峰頂呆等,又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

    檢視身邊乾糧,尚足一日之需,崖洞中也還有五、六天餘糧,於是,他作了個決定。以食物存量為限,且在此地守候幾天,乾糧耗盡之後,父親如果還沒有到來,他也只好返回青城去了。

    這一夜,他在崖洞中倚壁靜坐,山頂寒風呼號,宛如猿曝狼啼,空山回應,使人不寒而慄。他手撫懷中短劍,幾乎一夜沒有閡過眼,腦中翻來覆去思索著幾個疑團,猶如說:父親的仇家是誰?為什麼突然要他改姓離開?為什麼務須在十天之內趕到星宿海?臨行之時,父親欲言又止,語重心長,究竟有什麼難言之隱呢?

    許多疑問在腦中盤旋不去,直到天色將明,才似睡非睡膝隴了一下,就在這時候,突然一陣清脆的叮哆之聲,傳人耳鼓。

    高翔翟然清醒過來,揉揉眼睛,側耳傾聽,那聲音又似乎十分遙遠,又像近在颶尺,音韻悠揚悅耳,竟像是誰在彈奏一首異常動人的曲子。

    他幼悉音律,突然在寂寂空山中,聽到這種空靈飄逸,恍若仙樂般的曲子,頓時疑心大起,翻身跳了起來,心忖道:「是誰在彈奏如此動聽的樂曲?噶峰之上,難道還隱藏著其他異人?」

    但正當他準備細辨音韻來處,驀然,那叮咯之聲竟息然而止。

    怪事,怪事!

    高翔好奇之心一起,倦意盡消,一長身,竄出崖洞,挺立在水潭邊緣,揚目向四周搜視。

    可是,他失望了,峰頂除了呼嘯掠過的寒風,山巒沉寂如死,何曾有一絲異樣的情景?

    但高翔卻不承認是自己聽錯或是自生幻覺,因為他獨居青城後山石府。整整十八年,旁的功夫不敢說,眼視、耳聽、手快這三種,自信已有極深造詣,絕非常人可及,山中別無他人,為什麼沒有幻覺其他聲音,偏偏竟是一首曲子?

    他縱身飛掠,在峰頂迅速查看一匝,見並無異狀,只好重回崖洞,盤膝跌坐,內簾虛垂,默默傾神注意著四周動靜。

    果然,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那隱約的叮咯之聲,又在耳際響了起來。

    高翔提足一口真氣,緩緩睜了了雙眼,眸子骨碌轉了一圈,不見有人,凝神細辨音源,卻發覺那曲音彷彿是從兩丈外一處山崖裂縫中傳出來的。

    他輕輕站起身來,躡足循聲掩去,那曲音忽遠忽近,甚難捉摸,時而挫骼震耳,時而又冉冉遠引,宛若空谷足音,飄渺虛無,好容易被他尋到崖縫附近,音韻突又中止,只剩下餘韻絛繞空際,撩人邏思。

    這時風聲已停,萬籟俱寂,曲音來源,又飄失無蹤,然而高翔並不氣餒,索性就在崖縫邊仁立而待。

    漸漸東方天際已泛起一片魚肚色,山巒隱約,又過了半個時辰,事情果不出他判斷,這一次,他清晰地聽見曲聲悠悠,從崖縫中滲溢而出。

    高翔藝高膽大,一側身,擠進了崖縫。

    那崖縫寬僅尺許,必順小心翼翼在山壁夾峙中緩緩移動才能通行,但行了數十步,景象卻豁然開朗。

    前面洞勢陡敞,腳下一列石級,循階而下,向右一轉,來到一處寬敞的地穴。

    這地穴無論寬度和形勢,都和他在青城後山居住了十八年的石府極其相似。只是石穴下層,積水成潭,而穴中奇暖,潭水冉冉蒸發出一層層霧一般的水汽,使得滿穴氤氳,如處暖室,水潭波光閃閃,崖頂雪水滲浸,水珠落人潭中,再被四周山壁回應,叮咯之聲竟是如此形成的。

    山腹水潭,滴水作聲,並無稀奇,奇的是那些水滴落人潭水,先後有序,不急不徐,悠揚頓挫,居然組成一首無懈可擊的完美樂章,入耳怡然成韻,不殊天籟。

    高翔立在水潭邊,耳聞曲音,目睹這曠世難逢的奇境,一時竟為之呆住了。

    只有盞茶之久,音韻婉轉而止,崖頂水珠也落盡了,高翔突然心念激動,恍然頓悟道:「這不就是桑、柳兩位師伯日間在峰頂彈奏的同一曲譜麼?原來他們選擇此地隱居,一住十餘年,竟是這個緣故。」

    半個時辰過去,水汽再凝,水滴又落,青韻復起,整個石穴,充滿蕩漾音韻,仍然是剛才同一曲調,分毫不差。

    高翔大喜過望,情不自禁解下肩後鐵箏,在潭邊席地而坐,撥弦和應,那曲調似有一種難以言述的神秘魔力,竟使他深深沉迷其中。

    一曲即畢,狂喜難抑,渾身熱血奔騰,倦意全消,猛抬頭,這才發現石穴頂上,被人以金剛指力,刻著龍飛鳳舞四個大字:

    「天籟之音」!

    不錯,似這般奇境,似這般仙曲,足可當得天籟二字,高翔欣然退出石穴,將全部食物都搬到潭邊,從此,不分日夜沉迷韻律,幾忘時日之消逝。

    不知不覺,在石穴中度過了七日七夜。

    直到第八天,全篇音律,業已熟爛於胸,這才發覺乾糧也所餘無幾了。

    高翔心滿意足地仰面長長吐了一口氣,忖道:「這些日子埋首石穴。不知爹爹來過了沒有?」

    他收拾箏囊,依依不捨退出石穴,回到峰頂一看,不料桑、柳二位師伯的墳塚,竟已被人掘開,兩個屍體都散落在雪地上。

    高翔駭然一驚,失措道:「這是誰幹的事?難道我在石穴數日,爹爹已經來過,見我不在,又走了?」

    繼而一想,又搖頭道:「不,絕不會是爹爹,他老人家怎會挖掘墳墓,把兩位師伯的遺骸暴散墓外?幹這事的,一定是那天遇見過的白衣蒙面人,好可惡的東西,準是他去而復返,來察看兩位師怕是不是真的死了。」

    想到這裡,怒從心起,真恨不得能馬上抓住那白衣蒙面人痛揍一頓,出出胸中一口惡氣。

    高翔忍住一肚子氣,重又修整墓穴,將兩具屍體細心掩埋,獨坐峰頂,心中有些發愁。

    這七天之中,他隱然全神貫注在天籟音律上,吃得很少,但餘糧也將耗盡,再這樣漫無目的等下去,已經不可能了。

    愁思間,忽然心中一動,忖道:「我真傻,爹爹不是寫有書信,叫我面呈兩位師伯嗎?信中定有對我去留的托付安排,如今兩位師怕俱遭毒手,我何不拆開書信來看看。」

    於是,從行囊中取出書信,反覆細看,見信封緘口,封得極為謹慎,顯見父親封書信十分重視。

    高翔懷著忐忑心情,拆開封口,不想插出信箋一看,卻使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原來信中並無一句完整的字句,整張信箋上,只歪歪倒倒寫著幾個單字:

    「月影禍至束足。」

    跋涉千里,兼程從青城趕到青海,所為的,竟是傳遞這六個稀奇古怪的字?高翔不覺愣住了。

    他反覆細看,只覺這六個字有的斜寫,有的顛倒,有的筆劃不全,簡直使人看不出是何意義。

    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封神秘書信,必非無由而發,其中一定包含著某種特殊的原因,只是自己一時猜不透罷了。

    高翔本是聰明之人,但苦苦思索,足足耗去一整天,仍然解不開信中謎團。

    一天過去,僅有的一點兒存糧也吃光了,既無法解破信中謎團,也不見父親蹤影,從第九天開始,高翔全靠化些雪水果腹,他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始終相信父親必會尋到星宿海來,是以不願離去。

    到了第十天,飢火如焚,可憐他已渾身酸軟無力了。

    這一天,夜幕深垂,彤雲籠罩,天際暗五星光。

    高翔正捧著那封書信,斜倚洞壁假寐,朦朧中,似聞一陣輕微的之聲,從峰下緩緩向上移動。

    靜夜荒山,何來足音?高翔倏忽從夢中驚醒?初時以為是父親尋到噶峰來了,略一分辨,卻發現來人好像不止一個。

    他警覺立生,連忙屏息藏身到大石後面,靜伏而待。

    片刻後,果見一高一矮兩條人影,悄悄掠登峰頂,停身在桑、柳兩位師伯的墳墓之前。

    那兩人一個身軀魁梧,穿一件皂色大袍,臉上蒙著一幅白中,另一個五短身材,穿一件青布短襖,臉上蒙著黑色面中。

    兩人掠登峰頭,四道冷電般目光向左右掃視一遍,身軀魁梧的一個嘿嘿冷笑道:「這地方連鬼也沒有,怎會有人?」

    五短身材的目注墳墓,搖頭道:「不,你看看這兩個墳堆,峰上必定有人。」

    身軀魁梧的問道:「墳堆怎麼樣?」

    五短躲身材的掃目四射,陰陰答道:「三天之前,老大曾經親自來搜查過,墳墓已由他掘開,假如峰上無人,是誰又把屍體掩埋的?」

    那身軀魁梧的暢笑道:「何必疑神疑鬼,在這種冰天雪地裡,一場大雪,什麼東西不被掩沒?要說果真有人,老大來的時候,遍搜峰頂,怎的就沒有見到?」

    說著,從腰際解下一柄雪鏟,自顧聳聳肩又道:「管它有人無人,咱們還是干咱們的,早些搜到東西,早些回去,就算有人藏在山頂,憑咱們倆,也不必把他放在心上。」

    兩人說到這裡,不再開口,各用一柄雪鏟,低頭鏟著墳上雪塊,那五短身材的一個顯然暗懷鬼胎,不時停下來四下張望一陣,但卻未再出聲。

    高翔伏身石後,目睹他們運鏟如飛,頃刻間,已將兩個墳堆掘開,身手矯捷,足見都非弱者。

    他早已憋了一肚子悶氣,此時見兩人公然開墳搜屍,不禁大怒,但估量自己飢餓乏力,雙拳難對四手,何況那兩人肩頭劍穗飄拂,都帶著兵刃,赤手空拳,不宜魯莽。

    眉頭一皺,便捧了一把雪花,覷得那身軀魁梧的皂衣人距離較遠,手腕輕抖,一蓬散雪,直向他腦後打去。

    皂衣人霍地抬起頭來,翻手一抄,抓了一掌雪花,不禁埋怨道:「老陳,鏟子揚低一些,瞧你,撥了我滿身雪砂子。」

    五短身材的老陳只怔怔望了他一眼,仍舊低頭揮鏟挖雪。

    高翔二次揚手,一把細碎雪花,又向皂衣大漢灑去。

    那人聞聲回頭,又接了一把碎雪,心頭大感不悅,瞪了老陳一眼,賭氣扭轉身子,換了一個方向。

    就在他旋身扭轉的剎那間,涮第三蓬雪花緊跟著又至。

    皂衣人大漢暴怒,擲下雪鏟,猛然翻掌向後一抄,卻不料觸手一涼一麻,似有一件冰冷的東西釘在掌心上。

    他低頭一看,渾身汗毛都倒豎了起來,原來掌心竟被一柄金光閃耀的短劍穿透,劍柄嵌在手心,鋒刃已從手背透出。

    皂衣大漢臉色頓變,用力一摔手,擲落短劍,失聲叫道:「老陳,不好……」呼聲未畢,兩眼反插,龐大的身軀,砰然摔倒地上。

    高翔心膽一壯,大喝一聲,從石後撲出,逕奔五短身材的傢伙撲去。

    那矮子老陳應變卻出人意外的機警,聞得皂衣大漢呼叫,連頭也沒抬,左手雪鏟就勢掄飛,右手已迅捷無比撤出肩後長劍,劍一出鞘,驚虹飛射,正迎著高翔腰際。

    高翔萬不料那矮子手法竟如此驚人,一個收勢不住,身子擦著劍鋒掠過,嗤一聲裂帛脆響,腰側已被劍鋒連皮帶肉劃開了一道血口。

    皮肉之傷,非但未使他膽寒,反而激起他滿腔怒火,腳尖點地,一擰身,雙掌同時飛出,一掌擊劍,一掌攻人。

    他根本不會掌招劍法,是以出手毫無常規可循,這兩掌挾怒打出,只是勁滿力足,把握了一個快字訣,那矮子劍鋒才傷破他的肌膚,他雙掌已攻到矮子頭上。

    那矮子霍地一記鳳點頭,劍尖疾沉,避招欲退,不料高翔掌勢緊跟著向下一沉,他雖然避開頭部要害,左肩頭上,卻被高翔掌力掃中。

    人影乍合又分,那矮子蹬蹬蹬連退三步,一陣金星亂閃,險些拿樁不穩。

    高翔連傷口也不顧,腳下一錯,電掣般起身又上,喝道:「匹夫,把面中拿下來,讓小爺看看你是誰?」話出人至,一探手,逕扯那人蒙面臉中。

    那矮子見高翔勇若出押猛虎,銳不可擋,忙不迭側身橫閃,手中長劍迎胸疾劃,又退開三四步。

    他一退之後,猛然伸手從懷中取出一物,高舉過頂,按運機鈕,嗖地一聲輕響,發出一道強光,一閃而滅。

    高翔方欲搶撲,身形甫動,兩眼立被強光所迷,滿目儘是一層層閃動光圈,什麼也看不見了,頃刻間,耳邊又響起劍鋒劈空之聲,疾襲而至。

    如果換了另一個人,此時目光因強光照射迷失,形同瞎子,自是萬難閃避得開。

    但高翔自幼在青城後山石府中長大,終年在黑暗中生活行動,縱然不用眼睛,也能聞聲辨位,就如目睹的一般。

    他索性兩眼一閉,待矮子長劍已臨近身,突然雙肩斜傾,腰間一擰,身若游魚,竟從劍芒下穿過,同時一聲大喝,一把抓住了矮子腰肋,奮力一扯。

    嘶地裂帛脆響,只聽那矮廣發出一聲淒厲絕倫的長嘯,騰身空中,向峰下飛落而去。

    峰頭復歸寂靜。

    高翔緩緩睜開眼來,已不見矮子和皂衣大漢蹤影,雪地上除了兩個大坑,一切都像是一個夢。

    他一低頭,手中鮮血淋淋,握著一手破衣襟和皮肉,而自己腰際衣襟已被鮮血染紅了一大片,傷口正火辣辣的痛,顯然那矮子傷得極重,自己也傷得不輕。

    劍傷他並不在意,但眼見兩位師伯遺骸再度暴露峰頂,卻使他心裡感到一陣陣隱痛,他長歎一聲,擲去手中碎衣,俯身將兩具屍體捧出墓穴,拾回短劍,割下一片衣角,潦草地裹紮了傷口,然後跌坐在石壁下沉思起來。

    眼下發生的事情,有許多是他猜想不透的。父親限期十日趕到,自己踏上峰腰,便遇上慘變,那白衣蒙面人身份已夠神秘,為什麼兩位師伯身故之後,還會接二連三引來這些用面中蒙臉的武林人物,開墳搜索。

    他們是不是白衣蒙面人同夥?似這般三番五次潛來,要搜索的又是什麼?這些人為什麼早不來,遲不來,偏偏都在慘變之後,接連出現呢?

    疑團令人費猜,但有一點兒卻可以確定,那就是這些變故,似乎早在父親九天雲龍預料之中,否則,他不會限期自己十日以內趕到,而這些變故,恰巧都是在十日之期以後發生的。

    這麼說,父親早已知道將有禍發生了。

    突然,高翔腦中靈光一閃,匆匆取出那封書信,展箋細看,驚叫道:「是了,是了,爹爹把禍字橫寫,莫非正是暗示橫禍的意思?」

    他天性聰慧,舉一反三,突然又領悟了第一個歪寫的月字,和第二個倒寫的影字。

    依照橫禍的隱意推測,月斜影倒,豈不是斜月、倒影兩種含意?

    但是,斜月倒影又代表什麼意義?同時,信中另外的至柬足字,也很難想出合理的答案。

    高翔初破謎團,神思人迷,楔而不捨,負手徘徊沉吟,不時仰首望天,凝視夜空,所能見到的,儘是密佈低沉的雲層,連一絲星光也沒有,逞論斜月和倒影了。

    他坐在峰頂大石上,思潮千絲萬縷,苦幹無法揣透玄機。他先將斜月、倒影在雪地上繪成圖形,想從月影兩個字去體會出另一幅景象,結果,卻失望了。

    他又設想:既稱倒影,必是反映照射的虛境,很可能是暗示某一處地方?或者某一件物品。譬如有水的地方,水面掩映月光,豈不就是倒影了麼?就像附近的星宿海之類。

    越想越亂,思路飛馳,最後,不得不把心頭意念重新抹去。

    轉瞬間,一夜又盡,天色漸明。

    高翔一連餓了三天,飢腸輾輥,十分難耐,吞了幾口雪水,非但不能充飢,反覺胃腸翻騰,飢火更甚,但他因心裡總思索著書信上的謎團,強忍飢餓,取了二塊尖石,呆呆在雪地上刻劃著那幾個古怪的字,劃了抹去,抹了又劃,甚至連傷口也忘了。

    信中除斜月、倒影、橫禍三個字已略有眉目,另外三個字是至束足。

    他先把至和束聯在一起,看看不像一個字,又把束和足相合,恰好成個速字。

    突然,他心頭一震,脫口道:「對呀,速字拆離為二,難道隱含速離的意思嗎?」

    這一想,霍然貫通,飛忖道:「那個至字,緊連橫禍之下,至乃至字筆劃未全,豈不正是將至之意!」

    如此說來,斜月和倒影定是指一個時間,而那個時間,必然就是父親九天雲龍限他務必趕到星宿海的十日之期,他回憶來到噶峰,已有十二三日,現在正值月半,再向上倒推十二日,恰在月初三四。

    一個月的月初;,新月如眉,又當上弦,豈不是斜月倒影的絕妙解釋?

    那麼,綜合全信,那隱含的意義應是:「當斜月倒影的時候,橫禍將至,速離。」

    啊,這是一封十萬火急的告警書信,難怪父親一再叮嚀,要自己在十日之內,務必兼程趕到。

    高翔解透全意,心中益發驚疑,暗想:「父親既已預知這裡將有橫禍發生,為什麼又自己遠來投奔桑、柳兩位師伯?為什麼又說事完之後,還要來星宿海看望我?這些話,難道全是騙我的不成?」。

    他對父親情感彌深,父子二人十餘年相依為命,論理父親絕不會誆他,可是,回想臨行時,父親要他彈奏關山月曲子,以及神思不屬之狀,卻又使他不能不相信那是頗有生離死別的哀傷之舉。

    再想到噶峰枯守將近半月,父親訊息渺茫,不見到來,高翔霍地跳了起來,抖手摔去尖石,毅然自語道:「不行,我得立刻回去看看。」

    心已亂,糧已盡,噶峰實亦無法再留,為了擔心再有武林人物前來偷掘墳墓,他推雪填平了墓坑,將兩具死屍抱進石穴,安置在天籟之音水潭邊。

    然後,封閉了崖縫,含淚拜了三拜,帶著一身重傷和飢餓,離開了冰雪封裹的噶達素齊峰。

    暮霉四合,寒煙盈野。

    黃金色的夕陽,為西山抹上一片嬌紅,夕附餘暉下,一條蹣跚而孤獨的人影,緩緩循著小泥路,向一棟茅屋走去。

    那人衣衫殘破,肩負一隻長形革囊,腰際被殷紅的鮮血染濕了大片,正是離開噶達素齊峰,趕回青城的高翔。

    康境初春,早晚仍有濃重的寒意,但高翔步履艱難地走到茅屋外,額上卻已泛現出一顆顆豆粒大的汗珠。

    他手扶籬門,喘息了片刻,舉起乏力的手,輕輕在籬門上敲了兩下,叫道:「請問……有人……嗎?」

    籬後是片空場,一個穿著藍布短襖,梳著兩隻烏黑粗辮子的少女,正在茅屋前喂雞,聽得叫聲,秀眸一抬,向竹籬外張望了一眼,卻扭身奔回屋中。

    茅屋正房竹椅上,坐著一個年約七旬,白髮蒼蒼的瞎眼老人,正悠閒地吸著旱煙,少女奔進屋內,氣急敗壞地道:「老爺子,老爺子,不好了,有個人找上門來啦……」

    白髮老人霍地一震,一長身從竹椅上站了起來,詫問道:「阿媛,是誰?」

    少女搖搖頭道:「我不知道,隔著籬笆,只看見是個男人。」

    白髮老人長吁一聲,埋怨道:「傻孩子,大驚小怪把爺爺嚇了一大跳,也許是後村趙老大替咱們送袁雞來了,還不快去開門。」

    少女明眸連轉,一臉肅容說道:「老爺子,我看清了。不是趙老大,是一個陌生男人,衣服上還有紅紅的血。」

    白髮老人渾身一震,驚訝道:「什麼?身上有血漬?」

    「是啊,雖沒看得很真確,但看他有氣無力的樣子。八成身上帶了重傷。」

    老人眼珠一陣亂翻,順手熄了旱煙,沉吟道:「這可就麻煩了,偏巧你爹娘都不在,要是……」

    忽又重重哼了一聲,接口道:「不管他是誰,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阿媛,你去把爺爺的九環刀取來。」

    少女不由自主倒退一步,轉身從牆上摘下一柄滿沾塵土的厚背九環刀,顫微微捧了過來,低聲道:「老爺子,你要殺人?」

    老人舉手摸索,接過刀鞘,嗆地撤刀出鞘,一片光華耀眼欲花,刀身清澈如水,敢情竟是一柄神兵。

    瞎眼老人輕撫刀身,臉肉不住抽動,冷笑道:「來者不善,善來不來,姓谷的眼雖瞎了,一身功夫卻從未擱下,阿媛,開門去吧,爺爺且在暗處聽聽他口氣如何。」

    那少女狀似遲疑,垂首道:「爺爺……我……我有些怕……」

    瞎眼老人沉聲道:「怕什麼,爺爺教你的斬龍刀法到哪裡去了?」

    少女搖搖頭道:「不,不是……但……但……他是個男人……」

    老人失笑道:「男人怎麼樣,爺爺和你爹不都是男人,怕他會吃了你不成,放心大膽去,爺爺就在右首臥房門後,若有風吹草動,叫他來得去不得。」

    老人說罷,提刀移步退人右側房內,那少女期期艾艾好一會兒,才扯扯衣襟,來到竹籬門邊。

    籬門一開,少女不覺一怔,原來高翔已倚坐在籬笆外,一隻手按著腰間,臉色慘白,額上冷汗滾滾直落。

    他仰頭望見開門的竟是個十餘歲少女,慌忙掙扎著站起身來,拱手為禮,道:「打擾姑娘,在下過此地……沿途未見人家……」

    少女詫問道:「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怎麼會孤單一個人?」

    高翔喘息道:「在下從星宿海來,欲返青城,步行了三天,沿途未見人家,饑疲交迫,才冒昧打擾姑娘,只求一飽,臨行願奉厚謝。」

    少女同情地點點頭,開門讓路,道:「你還能支撐得住,自己進來麼?」

    高翔頷首,強納一口真氣,緩緩舉步,跨進了竹籬。

    那少女想要伸手來扶他,忽而臉上一紅,又縮了回去,掩上籬門,一面領著高翔向茅屋行去,一面又問:「你身上怎會有許多血?」

    高翔苦笑答道:「不瞞姑娘說,三大之前,在星宿海跟人動手,受了點傷。」

    少女連忙卻步道:「你……你會武功?」

    高翔點頭道:「家父和兩位師伯,都是武林中人。」

    那少女黛眉微鎖,但卻沒有再問,兩人一先一後,進了茅屋。

    高翔一隻腳才踏人屋內,忽然微感詫異問道:「姑娘府上還有何人?」

    少女漫聲應道:「我爹跟我娘都有事出去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

    高翔聽了這話,慌忙縮身退出屋外,在門旁席地坐下,道:「既然如此,在下就在這兒略歇一會兒。」

    少女訝問道:「為什麼不進屋裡歇息?」

    高翔道:「令尊、令堂都不在家,姑娘乃閨中淑女,諸多未便。」

    那少女臉頰陡然飛上兩朵紅雲,頭一低,奔進茅屋,直人廚下,輕撫面頰,芳心猶似小鹿般亂撞,暗想道:「這人謙恭知禮,不像尋仇挑釁的人,但願老爺子不要貿然出手才好。」

    她將櫥中飯餚盛了滿滿一大碗,又怕飯餚太冷,不宜虛弱的人食用,乃又熱了半鍋湯,這才一併捧了出來。

    但當她回到正屋門前,目光所及,卻見高翔已僵臥在門邊,雙目緊閉,腰間衣襟鬆散,露出近肋處一道半尺長傷口,鮮血正泅泅而出。

    少女駭然一驚,手一鬆,噹啷脆響,飯菜都砸在地上,失聲叫道:「公子,你怎麼了?」

    高翔僵臥不動,潔白的牙齒,緊緊咬著下唇。

    那少女探手向他鼻尖試了試,覺得尚有一絲微息,立即大聲叫道:「老爺子,老爺子,快來……」

    瞎眼老人倒提九環刀,急急奔了出來,沉聲問道:「怎麼樣?制住了沒有?」

    少女雙手插進高翔兩肋,半拖半抱,將他扶進屋內,安放在竹椅上,嬌喘吁吁道:「老爺子,這人不是咱們仇家,他餓了三天,又負了重傷,您老人家快把傷藥取來用一用吧。」

    瞎眼老人冷聲道:「且慢,你並未詳查他來歷,怎知不是仇家?」

    少女焦急地道:「人家已經問過了嘛,他從星宿海來,要回青城去,步行了三天,未進飲食,身上又負了傷,飢寒交迫,才……」

    瞎眼老人舉手攔住她的話題,問道:「他說要回青城,有沒有提及姓什麼?叫什麼?」

    少女道:「誰知道呢?還沒來得及細問,他已經……」

    瞎眼老人沉吟了一下,又間道:「他看來有多大年紀?」

    「大約不到二十歲的樣子。」

    「身邊可有什麼兵刃刀劍?」

    「沒有。」

    「傷在什麼地方?」

    「在左腰肋下大橫穴旁邊。」

    「搜搜他身上有些什麼東西?」

    少女不耐道:「爺爺,您是怎麼啦?他傷重將死,救命要緊,怎的這般。」

    瞎眼老人面色一沉,道:「聽爺爺的話,搜搜他的身上。」

    少女無奈,只得解開高翔上衣,首先映人眼簾的,是個沉甸甸的包裹。

    她拆開包裹,低頭一看,頓時驚呼出聲。

    瞎眼老人急問道:「阿媛,是什麼?」

    少女道:「一封書信,一柄短劍,一幅畫像,還有許多珠寶金葉,啊,他帶了這許多值錢的珠寶做什麼?」

    瞎眼老人冷哼道:「年紀輕輕,身攜珠寶,不是採花慣犯,便是打家劫舍的賊徒,阿媛,把那封信念給爺爺聽聽。」

    少女愕然道:「老爺子,咱們怎好偷看人家的私信?」

    瞎眼老人臉色一沉,道:「我說念,你就念,管它什麼公信私信。」

    少女順從地抽出信箋,顛來倒去看了半晌,仍未出聲。

    瞎眼老人等得不耐,沉聲道:「信上寫些什麼,怎不快念?」

    少女道:「奇怪,信裡沒有一句話,只有幾個古怪的字。」

    瞎眼老人神色一震,喝道:「幾個什麼樣的字?」

    少女皺眉道:「第一個是月字,斜而不正,第二個影字,卻是倒寫的,第三個……」

    瞎眼老人剛聽到這裡,臉色忽然大變,當地一聲,手中九環刀已墜落在地上。

    只見他白果眼一陣疾翻,喃喃低語道:「斜月……倒影……啊,阿媛,快說下去,下面還有什麼……」

    少女眨眨眼,迷惘地望望老人,然後一字一字,照信上形容了一遍。

    那瞎眼老人聽完,面色一片蒼白,豆粒大的汗珠,從額角滾滾直落,仰首低聲道:「斜月倒影,橫禍將至,速離,啊,原來是他,原來是他。」

    少女詫問道:「老爺子,你怎會懂得這信裡的念意的呢?」

    瞎眼老人神情顯得異常激動,不答她的問話,反問道:「他……他身邊是不是帶著一具古箏?」

    少女驚道:「是啊,老爺子,他肩後有個革囊,囊裡正是一具古箏。」

    瞎眼老人一伸手,道:「取出來,給我。」

    少女驚疑不定,輕輕取出鐵箏,遞給瞎眼老人,老人雙手顫微微地接過,十指抖顫,輕撫箏弦,略撥兩下,弦音叮哆,震盪茅屋。

    餘音燎繞中,瞎眼老人仰面長歎,兩行晶瑩的淚水,沿著腮邊滾滾襟前。

    少女看得張口結舌,許久才輕輕問道:「老爺子,您……為什麼哭了?」

    瞎眼老人搖搖頭,淚水越發如斷線珍珠,答非所問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不聞箏韻,一時幾乎分辨不出啦!」

    少女忽也覺鼻酸,柔聲叫道:「老爺子……」

    瞎眼老人摩掌著箏身,淒然又道:「他向來箏不離人,人不離箏,如今忽然授了他人,難道……」

    話聲陡地頓止,停了一下,側面低喝道:「阿媛,去把我床頭那只紅木藥箱取來。」

    少女又驚又喜道:「老爺子,您要用金露丸!」

    瞎眼老人長歎一聲,道:「耗盡世上一切藥物,咱們也得救他。」

《紅豆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