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是深秋

    戰場當然還是在「賭石」邊的草地上。戰場似乎也只有設在「賭石」邊。

    「賭石」是用來賭錢的。決鬥呢?

    決鬥是賭命。

    「賭石」的東面,肅立著數十名紅衣蒙面的女人,「賭石」

    的西邊,挺立著許多粗布白袍的男人。

    女人沉靜如水,男人肅穆如石。

    草地的南北兩面,擠著不少看熱鬧的人,有方家橋的,也有外地路過的。

    鄭楠一身獵戶打扮,立在白袍會的最前頭,緊張地盯著「賭石」邊的兩個人。

    他的手心,已滿是冷汗。

    「賭石」之東,站著血鴛鴦令主,「賭石」之西,立著白袍會幫主肖無瀨。二人隔石而立,四掌相抵,正在比拚內力。

    他們的頭頂上,都已冒出了騰騰的霧氣。肖無瀨已是滿頭大汗,臉上通紅,血鴛鴦令主的額上,也是汗珠晶瑩,只可惜她蒙著面,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們的腰間,已只掛著空劍鞘。

    劍在草地上,在石邊。

    一把是男人用的長劍,古樸大方,顯得厚重沉穩;一柄是女人用的劍,劍身很窄,優雅秀麗,顯得輕靈灑脫。

    劍如其人。他們用的劍也和他們的武功完全相配;肖無瀨堂堂正正,血鴛鴦令主輕靈狠辣。

    劍已落地,他們只能以內力來分出勝負。當雙方的武功都很高,高到所有的招式都成了擺設之後,他們只能以內力的強弱來一賭生死存亡。

    劍在草叢中,在陽光下,閃著幽冷的光,如兩個同時倒地的對手。

    肖無瀨的臉已微微發紫發青,頭頂上的霧氣也濃如白煙,他的手掌在一點一點向後退縮。

    他的雙腿,都已沒入了泥土中。

    他已將近力竭,隨時都可能被對方的內力攻破心脈而亡,但他不能退。

    正如你無法追回已射出的箭。

    血鴛鴦令主的雙腳也已不見。她也不能退,雖然她也很吃力,她也不能退。後退就意味著更快的死亡。

    宋沁的臉已白得像雪,她的手握在劍柄上,握得很緊很緊,但還是止不住顫抖,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已支持不住,但卻沒有任何辦法去救他。

    高手較技賭命,本就不願別人幫忙,他們總是將自己的名譽,看得比性命還重要。

    或許你可以說他們的這種信念很愚昧很可笑,但人類之所以能進步,是不是因為有很多人都抱著這種信念?

    北面看熱鬧的人中,當然會有石呆子和老六。

    石呆子抬頭看著南面的虎山,突然大聲喊了起來:

    「何出——」

    老六也抬頭,然後也是一聲嚎叫:「何出,快來幫忙!」

    他們的聲音大得嚇人,場外頓時群情激動,幾乎所有的人都在朝南面看,許多人都喊了起來;

    「何出,何出來了!」

    正在比拚內力的兩個人心中都是一震,鼓動全部內力問前一推。

    肖無瀨的腿一下從泥土中拔了出來,他的身子向後飛躍,空中灑下一串血沫。

    血鴛鴦令主也從地裡拔出腳,看似很悠閒地走回自己的方陣中。但所有的人都明白,她走得雖悠閒,其實並不悠閒。

    宋沁一躍而起,在空中抱住肖無瀨,落下地來。鄭楠飛快地摸出一顆藥丸,塞進他嘴裡。肖無瀨雙目緊閉,面若淡金,氣息已很弱。

    宋沁似已嚇得連哭都忘了。她只是癡癡地望著丈夫的面龐,一聲不吭。

    血鴛鴦令主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雖又嘶又啞,但她畢竟能開口說話了:

    「肖公子名滿天下,想必不會是無信之人。白袍會既已失敗,就請退出此地。」

    肖無瀨微微點了點頭,他不能不答應。這是江湖中的規矩。

    白袍會的人小心翼翼地抬起肖無瀨,一陣風似地退走了。宋沁機械地挪著步子,守在丈夫身邊。

    宋沁從來就不是個好勇鬥狠的女人。即使她曾經勇過狠過,經過虎山之變後,也已灰心於江湖了。她只希望能和丈夫一起找一個安靜優雅的地方,過和美平安的日子。

    但這個「希望」永遠只是希望。

    這是不是武林名人的妻子們共有的悲哀呢?

    風聲颯颯,歡聲如潮。

    何出來了!

    何出真的來了!

    何出來了,可來晚了,肖無瀨已受了重傷,生死未卜。

    但讓何出欣慰的是,白袍會和血鴛鴦令並沒有發生混戰。

    何出坐在賭石上,蹺著二郎腿,一副方家橋小地痞的形象。這副嘴臉一擺出來,馬上贏得了數百方家橋人的一片喝彩,其中尤以石呆子和老六叫得響。

    血鴛鴦令主的聲音已漸漸恢復了往日的慈祥,她甚至還笑了一聲:

    「你好,何出。聽說你得了鼠疫?」

    何出一本正經地點點頭,道:「得呢是得了,不過呢又好了。怎麼,令主是不是也想得上一得?」

    令主笑道:「不想,我當然不想。」

    何出似乎很有些驚訝:「真不想?」

    令主道:「真不想。」

    何出很惋惜地歎了口氣:「真不想就算了。」

    令主道:「好像你對自己得了鼠疫感到很自豪。」

    何出點頭,笑瞇瞇地:「的確如此,我為此十分感激葛無禮。」

    令主道:「哦——

    何出歎道:「你肯定不知道得鼠疫的滋味有多美。你必須躲開世人,不要讓他們碰你沾你,所以你必須跑,往深山裡跑,跑著跑著,你就會碰到一隻大老虎,然後大老虎變成……變成……」

    他回頭看看鄭楠,臉紅了。

    鄭楠正看著他微笑,眼中滿是讚許和祝福。

    令主道:「變成什麼?」

    何出看著令主的眼睛,正色道:「變成一個大美人兒,疼你愛你喜歡你,給你燉香噴噴的雞湯。你說得鼠疫的滋味怎麼樣?」

    令主笑出了聲:「果然很美,美極了。」

    何出道:「所以我勸令主不妨也得上一得。說不定令主也會碰上個老頭,疼你愛你喜歡你。那麼令主就會安安心心過日子,江湖上也就平靜多了。」

    令主搖頭歎道:「不可能的。」

    何出很認真地道:「完全有可能。」

    令主歎道:「若是我得了鼠疫,我根本就不會往深山跑。

    我要去人多的地方,讓所有人也都傳染上。你想想看,我不進深山,怎麼會碰上大老虎呢?」

    鄭楠冷冷哼了一聲,何出忙笑道:「令主,我發現你這個人心理上有點不正常。」

    「放肆!」一個紅衣蒙面女人忍不住喝叱起來。

    鄭楠終於還是罵了起來:「像你這麼歹毒陰狠的人,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令主,你不是人,你是毒蛇!」

    令主居然沒有生氣,她的眼中甚至還孕含著濃濃的笑意:「你不去惹毒蛇,毒蛇也不會咬人。你想想,毒蛇怎麼會有我毒呢?」

    鄭楠氣得直咬牙,卻是連一個字也罵不出來了。

    令主又向何出道:「何出,上次我在樹幹上留下的字,你想必也看見了。談談看,你有什麼感想沒有。」

    石呆子不滿地低聲問老六:「何出還打不打了?」

    老六斜著三角眼看他,冷笑道:「當然要打。」

    石呆子道:「可那個狗屁令主怎麼總跟他親親熱熱地嘮家常?」

    老六笑得更冷:「你最好少問這種呆子才會問的話。你以為這是嘮家常?這叫大戰前的攻心戰,你懂不懂?不懂不要亂問,讓人笑話。」

    石呆子咬牙低聲罵道:「狗日的癩痢,待過了這會兒,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老六不屑於理他,伸長了脖子看何出。

    何出慢吞吞地道;「我想我大概沒有感想。」

    令主似乎很詫異:「怎麼可能沒有呢?」

    何出一本正經地道:「有一天,我正在幫這裡的一戶人家放牛。在河邊正巧碰上鄰村的董員外家的教書先生,那老先生正領著董員外的兩個兒子踏青。老先生有點近視,看東西總不大認得清。恰好我放的那條牛屙了一大泡尿,就屙在河邊一棵柳樹旁邊……令主,你在聽嗎?」

    令主道:「在聽。」

    何出歎道:「老先生一眼看見,便用手遠遠點著對兩個學生說:『你們看,水邊草地上本來是有兩棵柳樹的,現在呢,只剩下一棵了,那一棵被人砍了,只留下了樹樁。我平日教你們時說過,寫文章要著重立意,翻新終勝雕古。今日為師要考你們的急才,各日述百字短文一篇,說說你們對這兩棵柳樹命運之不同有什麼感想。」

    石呆子幾乎快笑破了肚皮,若不是牙齒咬得緊,手又捂在嘴上,只怕早已放聲大笑了。

    再看老六,也是憋得兩腿直抖、滿臉通紅。

    他們都是何出的老朋友,都知道一點,那就是千萬不要聽何出一本正經地講故事,何出一講故事,就是罵人,不動聲色地罵人,讓你干噎沒辦法。

    鄭楠也忍不住微笑了,他幾乎已猜到何出會怎麼轉到罵人上去。

    令主人卻很沉得住氣:「後來呢?」

    何出道:「那兩個學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笑嘻嘻地做鬼臉。老先生不高興了,罵道:「讓你們做文章,你們嘻皮笑臉的,像什麼樣子?老大,你先說。』大男孩吭哧了半天,一個字也沒吭哧出來,老先生更火了,又叫小男孩說感想。小男孩說:『老師,那不是柳樹樁,是……』老先生眼睛一橫,說;『胡說,那不是柳樹樁是什麼?為師看得清清楚楚。』我在一邊,見小男孩快哭了,實在看不過去,對先生說:『老先生,那明明是我的牛剛剛屙的一大泡屎,你要他談感想,不是開玩笑嗎?對一泡牛屎,你能有什麼感想說?』我的故事完了,請令主指教。」

    觀眾們都發出了哄笑,石呆子和老六笑得最響。

    鄭楠在打忽哨,又尖又脆。

    令主眼中閃過一陣懾人的寒光:「想不到你還有這樣好故事,講得真不錯。」

    何出吸吸鼻子,道:「令主居然這麼欣賞我的故事,實在讓我感動得很。」

    令主笑道:「何出,我不知道你的鼠疫病好利索沒有。

    若是已經全好了,今天你就死定了。」

    何出也笑:「年紀大的人一般都死得早一些,我想今天也不會例外。」

    令主優雅地搖搖頭道:「今天絕對例外。因為我已破了你的身法和步法,你怎麼可能不死呢?」

    何出臉一沉,道:「令主,我知道你和肖幫主比劍比內力,體力消耗一定很大,你現在又強撐著說話,一定無法調息,我想,你還是乖乖地閉上嘴,老老實實歇一會兒吧!什麼時候你完全恢復了,咱們什麼時候開打,我可以等。」

    何出的口氣的確狂妄得有點不像話了,奇怪的是令主居然一點都沒生氣:「好吧,承你的情,我就老老實實地歇一會兒。」

    何出也閉目跌坐在賭石上,開始為這最後一次決鬥調息。他知道,今天已不僅僅是分勝負了,兩個人中,必須有一個人去死。他當然不希望死的是自己。

    鄭楠緩緩走到何出身後,站住了,警覺地注意著那些紅衣蒙面人的舉動。若是她們一旦有對何出不利的企圖,鄭楠就要阻止她們。

    他已知道自己的妹妹和何出之間已經發生了什麼事。

    他真的感到很高興,為何出高興,也為鄭薇高興。他認為,鄭薇能嫁何出,固然是鄭薇莫大的幸福;而何出能娶鄭薇,也是何出天大的造化。這兩個人大般配了,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剛想到鄭薇,鄭薇便已分開人群,衝到了他身邊,低聲道:「哥哥,他……他沒事吧?」

    鄭楠微笑看著她,鄭薇的臉刷地一下紅透了,眼睛也飛快地低了下來。

    鄭楠柔聲道:「小妹,他沒事,正在為大戰作準備。咱兄妹給他護法,好不好?」

    鄭薇紅著臉點點頭,順從地站在何出右側,將手中的鋼叉握得緊緊的。

    鄭薇的出現和她那身奇異的裝束立即引起了方家橋人的注意。不少人已認出來,這個高得出奇也壯得出奇的女獵人,就是上次給孔含章上墳的兩個獵人之一,只不過那次鄭薇是女扮男裝的,不像這次那麼顯眼。

    鄭楠突然感到有點異樣,他微一轉眼,便看見了一雙好看但充滿怨毒的眼睛。

    那雙眼睛正在盯著鄭薇。

    鄭楠突然感到自己現在是在暗夜的深山裡,看見了一隻母狼的眼睛。

    他的心忍不住顫悸起來。

    他預感到那個女人一定和何出有什麼特殊的關係,否則,她不該那麼怨毒地瞪著鄭薇的。同時,他也預感那個女人和自己也將會有一些奇特的聯繫。

    會發生什麼?鄭楠不知道。

    石呆子突然低聲問老六:「老六,咱們是不是也該站到何出身邊去?」

    老六冷笑;「你以為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也配去給何出護法?連我都自問沒資格去,你小子又充哪門子好漢?」

    石呆子怔了半晌,突然也冷笑起來,道;「那個老太婆背後有那麼多女人幫忙,底氣自然就要足些,打起架來贏面就大得多。可何出呢?他只有兩個幫手,太吃虧了。所以,老子決定去給他壯膽、打氣。老子的功夫雖然差,但膽子還是不小的。」

    老六隻是冷笑,只當沒聽見。

    石呆子道:「老六,我曉得你不是怕死,而是不願意死。

    你是個癩痢,能找上個女人也不容易,你要一死,西街的小寡婦又寡上加寡了。你是不該去的,但老子要去。」

    石呆子剛走了沒幾步,老六已經衝到他前面去了,冷笑道:「你狗日的少激老子。老子再怕死,也比你膽子大。」

    鄭楠和鄭額望著走過來的石呆子和老六,心裡都是暖融融的。

    什麼樣的人才能算得上是朋友?

    這個問題似乎很好回答,又似乎很難回答。但鄭楠知道,什麼樣的人才能算上是朋友。

    石呆子和老六這樣的人,就是朋友。

    何出和血鴛鴦令主幾乎是同時睜開眼,同時微微點頭,同時站起來的。

    令主眼中的神情似乎更和藹了,何出面上的微笑也更爽朗迷人了。

    令主笑道:「何出,本令已經找到了藏寶,你的成名兵刃』蝴蝶朝』對本令已不再有任何用處了,我可以歸還你。」

    何出眼中並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他的聲音也平靜得出奇:「秘笈呢?」

    令主笑得更動聽了:「秘笈已是本令之物,你就不用再想看到它了。」

    何出點點頭,道:「很好,咱們馬上就可以一決生死了。」

    他一轉頭,就看見了鄭薇高大豐滿的身子,看見了她眼中的柔情,看見了她面上的羞笑。

    然後他又看著鄭楠,微笑道:「大哥,小弟有一個願望,不知大哥你是否答應讓薇薇嫁給小弟?」

    鄭楠也笑:「我已經恭喜過你一次了,這次恭喜你們兩個人,祝福你們兩個人。」

    鄭薇羞得面上血一般紅,血紅的面龐艷得好像是一朵山花:「你答……答應回……回……回去再……再說的。」

    石呆子和老六都驚得合不攏嘴了——老天,這女人是何出的老婆?何出敢娶這麼高大、這麼結實的老婆?

    何出看著鄭薇,微笑道:「我今天已未必能回得去了,還是現在說出來的好。薇薇,若我今天真的戰死,你和大哥把我理在孔大叔墳邊。」

    鄭薇一點兒也沒有害怕和驚恐的神色,她只是很害羞。

    「那,我也去死,就和你埋……埋在……一個……一個墳裡,好……好不好?」

    何出歎了口氣,道:「你和大哥不能死。」

    鄭薇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也不會死的,我知道。」

    她怎麼會知道?她怎麼能預測一個人的生死?

    但何出的眼睛一下更亮了,他的聲音也因自信而有些顫抖了:「好薇薇,謝謝你!」

    還有什麼,能比情人愛侶對你的信心更讓你感到自信?

    石呆子剛想說什麼,卻被老六拉住了:「人家情哥哥情妹妹說話,你上去湊什麼熱鬧?」

    聲音雖很低,何出還是聽到了。他看看老六,又拍拍石呆子頭頂,大笑起來,大聲道:「打完了架,咱們喝他個一醉方休。」

    方家橋的人大聲喝采。

    石呆子馬上轉頭,大叫起來:「老方,這回你要再敢往酒裡摻水,老子就真往你嘴裡撒尿了!」

    老六也吼道:「他要敢不讓你撒,老子就讓他舔舔老子的癩痢頭!」

    老方的脖子一下伸長了,臉上也因興奮而紅得發亮:

    「水是一定要摻的,就是不敢賣給何出喝!」

    方家橋人又拍手,又跺腳,又打忽哨,鬧成一團。

    令主冷笑道:「何出,勁兒鼓得差不多了吧?該動手了。

    她的聲音並不高,但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哄鬧聲立寂。

    畢竟,這是殺人,不是正月十五玩龍燈啊!

    每個人的心都變得沉重了。他們都在盯著何出看,他們都希望何出能贏。

    因為何出是萬家橋人。

    令主緩緩走向何出,走得很慢。何出微笑著立在賭石邊,直視著一步一步走近的令主。

    他感到了從令主身上傳過來的殺氣。那是一種純正的殺氣,無堅不摧。

    驀地,令主站住了,因為她身後有一個女人說話了:

    「令主,請思准屬下的一個小小的請求。」

    何出心中一凜。鄭楠的心中也是一凜。

    何出聽出來了,說話的女人就是春妮兒沈春。

    鄭楠則看見了那雙母狼般怨毒的眼睛。

    令主道:「沈春,你已是本令主的繼承人了。有什麼要求只管說出來,本令主一定會答應你的。」

    何出又是一凜。

    他沒料到,沈春居然已是血鴛鴦令未來的令主了。她能得到現在的地位,是不是因為騙他騙得很成功?

    鄭薇從來沒問過何出以前的任何有關女人的問題。但她也看出來了,這個叫沈春的女人和何出有點什麼瓜葛。

    而且,何出似乎有點兒怕這個沈春。

    沈春道:「令主,屬下想將鄭氏兄妹擒下。」

    鄭楠終於明白,他方纔的預感終於變成現實了——這個叫沈春的女人恨他小妹。

    何出臉上也已變色,只有鄭薇還在微笑,似乎沈春的話根本不關她的事。

    令主道:「好的。在本令主殺了何出之後,你盡可出手。」

    沈春道:「多謝令主。」

    令主轉向何出,笑道:「何出,為了讓你輸得心服口服,讓你死得清楚明白,我將你的金戟還給你。」

    兩隻金戟飄飄悠悠地從今主手中飛出,像兩隻美麗的金色蝴蝶,飛到了何出手中。

    金戟在手,何出心裡的殺氣,簡直就要衝破蒼穹了。

    何出冷冷道:「令主,我爹用這兩隻金戟,上次未能殺了你,對不對?」

    令主點頭,道:「千真萬確。」

    何出看著掌中的金戟,慢慢道:「我想,這兩隻金戟一定很恨你。」

    令主笑出了聲:「是嗎?」

    何出道:「因為它們被你那骯髒渾濁的手玷污了,被你那骯髒污濁的眼睛玷污了,只有用你們的鮮血,才能洗盡它們心中的屈辱。」

    令主大笑起來;「何出,你口氣很不小啊!只可惜,它們會永遠抱恨了,因為你永遠不可能是我的對手。」

    一聲龍吟,令主的寶劍出鞘。

    一陣金光,何出的金戟已遞出。

    寶劍在翻飛,像一條狂怒的銀蛇。金戟在起舞,彷彿兩隻驚飛的蝴蝶。

    戟本是龍的象徵,它升騰起伏,矯健雄偉,變化莫測。

    無柄的戟呢?無柄的戟只不過是蝴蝶,翩躚迷人的蝴蝶。

    劍本是百兵之祖,一劍雄出,百兵雌伏。劍非蛇,而變成蛇的劍,是不是也已失去了劍作為王者所應有的氣質呢?

    劍在龍吟。朝在起舞。

    毒蛇和蝴蝶真的發生衝突,取勝的會是誰?

    答案已漸漸明朗了。

    何出發覺,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是令主的對手,正如蝴蝶永不可能會是毒蛇的對手。

    不過十招,何出的步法就已不再輕靈瀟灑了,他甚至不知道下一步邁向哪裡了。他的步法已全被令主的長劍封死,無論他如何閃避縱躍,令主的劍尖始終離他的身體很近很近。

    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鬥志在漸漸崩潰。他確實不是令主的對手,他已被無數狂怒的毒蛇緊緊纏住了。

    金戟雖仍在飛舞,但顯然已失去了力道。蝴蝶似已受傷,將垂下美麗的翅膀。

    鄭薇雖還在微笑,但臉上的潤紅已漸漸消失。

    沈春在冷笑。她並沒有看場中的激鬥,她關心的是站在何出身後的人——豹子一般剽悍的鄭楠和老虎一樣雄壯的鄭薇。

    老六發現,自己的嘴很乾,幹得能一口氣把老方店裡的酒吸乾。

    石呆子也發現,自己的膝蓋有點發軟,好像他剛從地裡回來,累得直想倒在床上睡一覺。

    蝴蝶突然劇烈地抖了一下,金光大盛。

    何出發出了驚無動地的狂叫。他已中了一劍,無數毒蛇中的一條在他左肩上狠咬了一口。

    血沫濺起。

    濺起的血沫,艷艷的像山花。

    鄭薇的臉原來像山花般艷紅,這時已白如初雪。

    又是一劍。

    又是一劍。……

    轉眼之間,何出已中了一十八劍。傷口流出的血浸潤了全身衣裳。

    鄭薇閉上了眼睛。她已在想一座墳,那座墳裡埋著何出,也理著她……

    老六困難地嚥了口唾沫,努力不讓自己的眼睛閉上。

    石呆子突然感到褲襠裡一陣熱一陣冰涼。

    鄭楠豹子般的眼中閃出了奪目的光華,他的拳頭已攥得很緊,他全身的肌肉都已繃緊。他就像是一隻豹,一隻隨時準備撲出去、撲向獵物的豹子。

    沈春突然脆聲笑了起來:「何出,你已經死定了。」

    沈春的話音未歇,何出的身法突然變了。不是「虛步太清」,也不是「飛絮功」。

    何出甚至還大笑了一聲:「沈春,你錯了!」

    血鴛鴦令主突然感到自己失算了。

    她方才有十八次殺何出的機會,但她沒有殺他。她想拿他練劍,她想玩弄他,好好地玩弄他,等她玩夠了,再送他上西天。

    她現在才發現,她已無法再殺死何出。何出的身法極其詭異,她已無法看清。

    而她心中的濃濃的殺氣,已被那心存戲弄的一十八劍消磨了許多。現在令主已感覺到了何出身形中透出的殺氣,那同樣也是一種無堅不摧的殺氣。

    兩隻金色蝴蝶重又飛了起來,翩躚動人。

    蝴蝶飛向今主,飛向她的心口。

    令主悶哼一聲,身子倏地拔起向空中。

    金色蝴蝶飛開了,飛遠了。

    何出失手了。

    紅衣如電,劍光如水,直瀉而下。令主在空中尖厲的叫聲宛如鬼哭。

    兩隻腳、兩隻穿著紅鞋子的腳飛在空中。

    那是令主的腳,被金蝴蝶切斷的腳。

    令主和劍在下擊。

    何出一側身子,雙袖抖起。

    兩隻烏黑的蝴蝶從他袖口飛出。

    紅衣劍光瀉下。

    然後是死寂。

    所有的人都肅然不語,似已都僵硬如石如樹。

    何出已倒地。

    他的右臂已離開了他的身體,落在賭石上,那是被血鴛鴦令主的最後一擊切下的。

    令主也已倒地。

    她的兩隻腳齊腕被削斷,落在了遠處。她的寶劍已斷成了碎鐵片,她的肩胛骨上,嵌著一塊黑沉沉的鐵片。

    如果有人眼光很好,還能看出,令主的心口,有一道深紅的濕漬。

    鄭薇已倒在哥哥的懷裡,石呆子和老六也倒在地上,他們都已被嚇暈。

    令主手下的人沒一個倒下,也沒有一個動彈。連沈春的呼吸,也似已停止。

    何出就在這時,艱難地坐了起來。用左掌撐地,慢慢地站了起來,封住右肩的穴道止血,跟踉蹌蹌走到令主身邊,狂笑起來,一面笑,一面咳嗽,咳出滿口滿口的鮮血。

    「令主,你是傷在你自己手中,死在了你自己……手裡。

    我袖中的鐵戟,是你讓沈春放進去……換金戟的,哈哈……」

    鄭薇已醒轉,跳起來,吃驚地瞪著何出。

    鄭薇的眼中,已滿是驚喜的淚水。

    只要何出還活著,她就是世上最最幸福的人。

    就算他沒了一隻胳膊,就算他從此只能在病榻上度過,她也是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

    何出還在笑,在說,在喀血:

    「令主,你躲得開……金戟,躲不開鐵……鐵戟,哈,哈哈……」

    何出突然倒下,像一塊石頭般倒下。

    鄭楠突然衝出,像靈巧雄健、兇猛異常的豹子般衝出,抱住了何出。

    死寂。

    時令又已是深秋了。萬物在深秋裡,都顯得那麼蕭瑟。

    山蕭瑟,水蕭瑟,人也蕭瑟。

    草蕭瑟,樹蕭瑟,人更蕭瑟。

    深秋過後,就是冬天了。深秋裡的萬物,都已感到冬之肅殺了嗎?

    賭石邊。死寂。

    沈春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將老令主的遺體收拾好。」

    沈春已是新任令主了,她已有指揮這些紅衣蒙面女人的無上權力。

    紅衣蒙面女人開始有了生氣。她們戒備而又沉默地走到賭石邊,收拾老令主的一切。

    除了已滲入泥土中的血,她們什麼都收搶走了。

    沈春緩步走上前,走到賭石達,站住了,一腳將何出的斷臂踢飛,斷臂飛向鄭薇。

    鄭薇並沒有躲,她只是拋下鋼叉,將何出的斷臂接住,緊緊抱在懷裡,嗚嗚咽咽地吻著。

    這隻手,曾經抱過她摸過她,替她擦過眼淚,刮過她的鼻子……可現在呢,這隻手已冷冰了,還沾滿了血跡。

    鄭楠只覺得自己的心都要炸開了,他將何出交到鄭薇懷裡,然後就跳了起來。

    他冷冷盯著沈春,冷冷道:「我要殺你。」

    沈春的瞳孔一下收縮,蒙面巾似也在不住科動。

    她看著豹子般的鄭楠,突然咯咯笑了起來:

    「你殺我?」

    鄭楠冷笑:「不錯。」

    沈春笑得更脆更動聽了:「就你?一個打獵的窮小子,想殺我?」

    她也許覺得這很可笑,因為她還是第一次聽說一個獵人敢向天下最神秘的血鴛鴦令主挑戰。

    鄭楠道:「這沒什麼可笑的,我不殺你,你也不會放過何出,不會放過我們兄妹。你是人,我也是人,你是殺人的,我是打野獸的,我完全有資格也完全有能力殺你。」

    沈春心裡一凜,她也感到了這個人不好對付。鄭楠立在那裡,像一隻兇猛而冷靜的豹子,正仔細地打量著獵物。

    在鄭楠的眼中,她是一隻野兔,還是一匹母狼?

    沈春不知道,也想不明白。

    殺人的和殺野獸的人,誰更厲害?

    沈春原以為殺人的人厲害,現在卻才發現,她不知道。

    .沈春冷冷道:「副令主?」

    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屬下在。」

    沈春道:「你們現在就帶著藏寶,退出方家橋。」

    副令主道:「是。」

    沈春又道:「萬一我不敵而亡,你就是下任令主,血鴛鴦就在我身上,明天一早,你一人來取。」

    沈春說完,手一揮,叱道:「走吧!」

    副令主一聲令下,草坪上已不見了那一群紅衣蒙面的女人。方家橋的人也早已悄悄地退回了自己的家,他們實在受不了那種血腥的場面。只有石呆子和老六已醒轉,站在鄭薇身後。

    何出還是沒有醒。

    沈春看著鄭楠,鄭楠也在看著沈春。

    沈春突然抬起右手,摘下了蒙面紅巾,拋到了草地上。

    鄭楠看著那張美麗的小臉,看著那雙幽深的大眼睛,突然微微笑了一下。

    沈春也微微笑了一下。

    她的聲音簡直嬌媚得像正在你懷裡扭動的女人的呻吟:

    「鄭楠,這就出手嗎?」

    鄭楠笑了,道:「此時不打,更待何時?」

    沈春媚笑道:「你用什麼打我呀?」

    鄭楠走到不遠處的一棵大樹邊,從樹幹上取出了何出的那雙金戟:「鄭某少時,也玩過這個。」

    「蝴蝶戟」的金光,讓沈春想起了老令主被削斷的雙腳,止不住微微一顫。

    鄭楠雙手拿著金鎖,走了回來。

    沈春冷冷道:「你和何出認識很早?」

    鄭楠考慮了一下,道:「可以這麼說。」

    沈春又冷笑:「令妹和何出是青梅竹馬?」

    鄭楠搖頭:「不是。」

    沈春道:「你是何人門下?」

    鄭楠道;「我不會武功,從沒學過。我只不過是個獵人,擒狼伏虎打豹子,如此而已。」

    沈春冷笑道:「你有沒有門派,我一試便知。」

    她的劍突然拔出,突然就遞到了鄭楠的心口。

    鄭楠輕輕一讓,就讓開了,道:「我告訴你,我是打獵猛獸的人,你這種招數,脫不開那些猛獸們常用的伎倆。」

    轉眼已是幾十個照面,沈春雖已刺中了鄭楠十多劍,但那都只是很輕的皮外傷,而鄭楠手中的金戟,也已割破了她的衣衫,割斷了她的幾綹長髮,割破了她的肩頭。

    鄭楠的確投練過武功,但他打鬥時的力道之猛、反應之快、撲擊之狠、閃避之巧,卻令任何一位武學高手也不能不驚心。

    沈春已感覺到,自己不是在和一個人打架。鄭楠已不像是一個人,而像是一隻猛虎、一隻惡狼、一隻靈豹、一隻兔子、一隻老鷹。若鄭楠只是這其中的一種,也還不令人感到害怕,但他卻同時具有這各種野獸的素質,叫沈春不能不膽寒。

    金戟在鄭楠手裡,已不再像蝴蝶,而是成了猛虎之爪、惡狼之牙、靈豹之尾。

    半個時辰過去了,還是沒有分出勝負。沈春傷痕纍纍,鄭楠也是渾身浴血。

    但誰也沒有退縮,誰都想用全身最後一點力量,戰勝對方,殺死對方。

    何出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感到了自己被無盡的溫暖淹沒了,那是鄭薇胴體上的溫暖。

    他感到了她在顫抖,她的胸脯在劇烈地起伏。

    他緩緩轉頭,就看見了兩個血乎乎的人還在殊死搏鬥。

    他們的動作雖已很遲緩,但仍是招招致命。

    他感到面上涼涼的。那是鄭薇的淚水。

    何出歎了口氣,啞聲叫道:「春……妮兒,別……打了……」

    沈春尖叫道:「我不認識你,不許你叫我春妮兒!」

    她的劍因這一聲叫而變得更遲緩了。

    鄭楠用最後一份力量,將手中的金戟刺入了沈春的心口。

    何出腦中嗡地一聲大響。

    鄭楠後退,仰天乾笑了一聲,口中血箭噴出。鄭楠倒下,不再動了。

    鄭薇眼前一黑,但她沒有暈過去。因為何出又暈了過去,她必須清醒,清醒地面對現實。

    沈春看看大半沒人胸膛的金戟,又看著鄭薇,她的眼中已滿是淒厲和怨毒。她舉起劍,一步一步走了過來,走向何出和鄭薇。

    石呆子和老六都從震怖中驚醒,嚎叫著一左一右撲向沈春。

    劍光閃了兩閃。老六肩頭中劍,石呆子左臂受傷,摔了出去。

    沈春在冷笑,在慢慢走近。

    鄭薇一探手,抓住了那把伏虎擒狼的鋼叉。

    叉飛出。

    又是深秋。

    銀杏葉兒又金黃金黃了,飛落在行人的肩上,埋住了行人的腳踝。

    薛荔該在雪白的粉牆上艷紅起來了,像嬰兒的小手,笨拙地想掩住每一個窗戶。

    賭石邊密匝匝圍了一群人,正在吆五喝六。

    石呆子連輸了好幾把,老六輸得兩眼直冒火星子。

    石呆子歎道:「要是何出在,咱方家橋的人也不會輸得這麼慘了。」

    贏家是過路的外地人,而方家橋的人排外是傳統。

    老六冷笑:「也只有你這樣的呆子,才會說這麼呆的話!

    何出右手都沒了,還怎麼擲骰子?再說了,人家現在已經進深山隱居了,又怎麼跑來賭錢惹麻煩?」

    不遠處,一個只有左臂的年輕人正微笑地朝賭石方向望,顯然他也已聽到了石呆子的歎息和老六的冷笑,聽到了他們倆那熟悉的爭吵。

    秋風吹過,一隻空袖飄起。

    在他左側,一個高大豐滿的女人低聲笑道:「哥,你是……是不是想去賭……賭幾把?」

    年輕人微笑,想了想,搖搖頭道:「薇薇,咱們還是回去吧。」

    女人笑道:「不……不回去。你去麼,我……我陪你去,要……要不,你又總拉我賭,我又……又不會。去吧……」

    年輕人又想了想,點頭,道:「我只賭一把,就一把。」

    說完他就笑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話。

    石呆子看著攜手緩緩走來的那對青年夫婦,眼睛一下亮了。

    他歎了口氣,大聲道:「誰說老子是呆子?老子的話從來都是板上釘釘的!」

    外地人正在接錢的手慢慢從賭五上移開,移向自己腰間的刀柄。

    一片銀杏葉兒飄到賭石上。

    又是一片。

    金黃金黃的銀杏葉兒,像蝴蝶。

    (全文完)

《蝴蝶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