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羅敷

    大車雖已污穢不堪,可從大車裡走出來的這個女人,卻新鮮純潔如出水的芙蓉。

    她雖沒有在笑,可所有的男人都感到她是在向自己微笑。

    她雖沒有看任何人,可所有的男人都不自覺地挺起了胸,站直了或者坐正了,正在走路的,也會走得比平時瀟灑一百倍不止。

    她只不過剛掀起車簾,太陽一下就變得更明媚了,天空也一下變得更溫柔了,地上的泥濘和積水似乎也已消失,變成了一片綠茵茵的芳草地。

    蘇三的眼睛一下瞪直了。他從來沒見過如此絕艷驚人的女人,就連早晨那個「薔薇姑娘」也無法和她相比。

    他是如此吃驚,以致於當任獨立笑咪咪地出現在飛燕樓門口時,他都沒感覺到。

    任獨立的目光,也定在那個女人面上,但他並沒有吃驚的表情。

    他只是朗聲笑道:「小敷,你總算是來了,要請動你的芳駕,真是比登天還難啊!」

    他身後早已躥出四個壯漢,抱著紅氈從飛燕樓門口一直鋪到車蹬前。

    那女人微微一笑,嬌聲道:「任公子這下不是已經登天了麼?」

    任獨立大笑著走近車門,伸出一隻手,將那女人接了下來,笑道:「不是我登天了,而是仙女下凡來了。」

    那女人只淺淺一笑,隨著任獨立走進了飛燕樓,而且她的一隻手一直被任獨立握著。

    人雖已進樓,但她卻回了一下頭,向後瞟了一眼。

    她看的是蘇三和李抱我。

    任獨立悄聲道:「那兩個人不好惹,只怕對咱們的事很不利。」

    女人道:「他們是誰?」

    任獨立道:「一個是巧八哥蘇三,一個是小冤家李抱我。」

    那女人冷笑了一聲:「我猜你肯定已經派人暗中照顧過他們了。」

    任獨立苦笑道:「不錯,不過,我派出的人反而被他們照顧了。」

    蘇三歎道:「這個女人不尋常啊,是不是,老李?」

    李抱我沒吭聲。

    蘇三覺得奇怪,一轉頭,就看見一張臉,嚇了一大跳。

    他差點要以為坐在那裡的人已不是李抱我了。

    可那的確是李抱我,但李抱我的臉色跟白灰牆沒什麼兩樣,而且面孔也已變型了。他的兩隻手已深深摳進了桌面中,直至指根。

    他似是在極力控制著什麼。

    蘇三又吃驚又好笑地道:「喂,你這是怎麼了?犯什麼病了?一個好看點的女人就能讓你變成花癡?」

    李抱我慢慢轉頭瞪著蘇三,眼中已儘是濃濃的殺氣。

    蘇三嚇了一大跳,連忙後退:「你幹什麼?我可沒惹你!」

    李抱我驀地站起身,摸出一錠銀子拍在桌子上,扭頭就走。

    桌上除了那錠銀子,李抱我還留下了十個圓洞。

    蘇三看看李抱我的背影,又看看飛燕樓前的那輛大車,看看桌上的十個圓洞,苦笑著搖搖頭,喃喃道:「邪門、邪門!」

    他猛一拍腦門,叫道:「不行,這事得弄清楚!」拔腳就追李抱我去了。

    阮飛燕微笑著,很優雅地迎上前去,用一種很適合她年紀的口吻笑道:「小店能蒙羅敷小姐光顧,實是有幸。這還得謝謝任公子,若非公子一力相邀,羅敷小姐怎會……」

    羅敷小姐含笑道:「任公子,這位姐姐是……?」

    任獨立忙笑道:「啊,我倒忘了給你介紹了,這位就是阮飛燕,飛燕樓的老闆兼老闆娘。」

    羅敷點點頭:「原來是阮姐姐,失敬、失敬!」

    阮飛燕親切地道:「羅小姐旅途勞頓,想已睏倦,小店有……」

    羅敷道:「我倒不累,任公子的三管家很會趕車,我一路睡得很安穩。」

    阮飛燕很乖覺地笑道:「如此,我就告退了。羅小姐若有什麼事,只管吩咐下來!」

    在羅敷的絕世容光面前,一切鮮花都會黯然失色,更何況阮飛燕是一朵已開過了的花呢?

    她無法與羅敷相抗衡,所以也就知趣地不去與她抗衡。她寧願以一個有修養、有風度的成熟的中年女人的形象出現在有羅敷存在的場合。

    曾幾何時,她也像羅敷這麼年輕、這麼傲慢無禮過。她知道羅敷有理由這樣無禮。

    她在退出門時,用一種很平靜的目光再次掃了羅敷一眼,不無憐憫地想道:「用不了多少年,你也會變得像我這樣的。」

    任獨立等到阮飛燕的腳步聲已消失後,才歎了口氣,道:「實際上阮飛燕一直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她今天顯得很可憐。」

    羅敷幽幽地道:「我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在想:你神氣什麼呢?再過幾年,你也會老的,只怕你還不如現在的我呢!」

    任獨立握著她的小手,動情地道:「你怎麼能這麼想呢?你不會老的,永遠不會!」

    羅敷懶懶地笑了笑,嬌聲道:「你請我來,可不是為了要親近我的。」

    任獨立凝視著她,柔聲道:「的確不是。可現在我才發現,我請你來的目的,並不是真的為了震天弓,至少不全是為了震天弓。」

    他說到「震天弓」三個字的時候,明顯地感到她的小手微微顫動了一下。

    羅敷嬌笑起來,眼中已滿是俏皮和柔媚的神色:「是麼?我可完全是衝著震天弓才來的啊!」

    任獨立輕輕一帶,羅敷嬌美可人的身子就已到了他懷裡。

    李抱我悶著頭,大步流星地走著,根本就不理睬一溜小跑跟在身後的蘇三。

    蘇三大聲道:「老李,你這人怎麼這個樣子?有什麼話就說,我給你陪不是還不行麼?」

    李抱我走得更快。

    蘇三沒脾氣,只好自己找樂子。他吹起了口哨,吹得珠圓玉脆的,煞是好聽,那曲調,像是山裡的秧歌調。

    李抱我終於忍不住了,回頭吼道:「別吹了!」

    蘇三果然不吹了,顯得很委屈地道:「你又不跟我說話,我吹吹口哨解悶兒還不行麼?」

    李抱我冷笑:「你又不給小孩把尿,吹口哨幹什麼?」說完扭頭又走。

    蘇三氣得怔了好一會兒,才氣鼓鼓地追上他,在他耳邊叫道:「你這是往哪裡去?」

    李抱我似乎已變成一個聾子,一點反應也沒有。

    蘇三一邊走,一邊歎氣:「碰上你這種朋友,真算是倒了十八輩子的霉!」

    見李抱我還是不看他,蘇三又重重一歎,道:「老李,我知道你的心事。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該說房媳婦兒了。你是為這個犯愁,對不對?」

    李抱我冷冷哼了一聲,走得更快。

    蘇三道:「我知道,尋常人家的女孩子你是看不上眼的。所以我決定給你說一房如花似玉,風華絕代的大美人兒,你要不要?」

    李抱我幾乎已是在飛跑,拳頭已攥得緊緊的。

    蘇三隻當沒看見,還在嘮叨:「雖然這樣的大美人兒不好找,可我蘇三總是有辦法的,保證給你辦得妥貼之極,讓你……」

    李抱我突然住足。蘇三差點撞到他身上,連忙閃開,笑道:「動心了?」

    李抱我冷笑道:「你累不累?」

    蘇三忙道:「還好,還好!」

    李抱我笑得更冷:「我是問你的嘴皮子累不累?」

    蘇三一愣,李抱我又走開了。

    蘇三一跺腳,又追了上去,笑嘻嘻地道:你是不是和那個什麼『小敷』有什麼關係?」

    李抱我的身子突然之間就轉了過來,他的眼中已噴出了熊熊的怒火,他的嘴唇也已在哆嗦:「你……你是……找死?」

    蘇三一連退了五六步,吃驚地道:「老李,你真的和『小敷』有……?」

    「我宰了你!」李抱我一聲厲呼,揮拳衝了過來,勢若瘋虎。

    蘇三一閃身,逃到一棵松樹頂上,急道:「老李,你玩真的?」

    李抱我一拳砸在樹幹上,只將碗口粗的松樹打折了:「我宰了你!」

    蘇三早已飛上另一棵樹梢:「我又沒得罪你,你幹嗎殺我?」

    「不知道!」李抱我怒叫道:「你下來,乖乖地站好,讓我宰了!」

    蘇三大笑起來:「老李,你真聰明,連宰我的唯一可行的辦法都想出來了,佩服、佩服!」

    憑蘇三的輕功,要想抓住他,實在無人能辦到,唯一的好辦法,自然就是李抱我說的,喝令蘇三「乖乖地站好」。

    李抱我鐵青著臉,突然兩手抱頭,坐到了地上,不出聲了。

    蘇三這回是真的吃驚了。他乖乖地住了口,邁著很重的腳步走遠了。

    因為他發現,李抱我居然哭了,而且哭得還很傷心。

    他能聽見李抱我壓得很低很低的抽泣聲。

    李抱我為什麼會哭呢?

    蘇三有點茫然,有點後悔,也很有點傷心。

    他絕對沒想到,李抱我居然會哭。

    如果你看見一個女人哭,你根本不可能感到很驚訝,因為每一個女人都可能為了一丁點兒雞毛蒜皮的小事哭上半天。

    而成年的男人很少流淚。如果你看見一個男人在哭,事情就比較嚴重了。

    蘇三知道,男人的眼淚絕不意味著乞求別人的憐憫,男人的眼淚絕不願被別人看到,尤其不願被另一個男人看到。

    他只有暫時走開,讓李抱我痛痛快快地流一次淚。

    可蘇三心裡卻平靜不下來了,他反覆琢磨著李抱我哭泣的原因。

    只可能是因為那個「風華絕代」的女人。

    三管家冷冷看著阮飛燕,嘎聲道:「老七現在在哪裡?」

    阮飛燕吃驚地笑了:「海俊不見了?」

    三管家陰沉沉地盯著她的眼睛,慢吞吞地道:「你殺了海俊?」

    阮飛燕瞪大了眼睛,顯得很天真、很無辜地道:「我殺了海俊?」

    三管家點頭:「不錯。老八說,海俊根本沒走出飛燕樓。」

    阮飛燕道:「不會。昨晚海七管家是來過,讓我幫忙殺李抱我和蘇三,結果沒成功,七管家就走了呀!」

    三管家冷冷道:「不可能!」

    阮飛燕苦笑道:「你也不想想,我殺海俊幹什麼?」

    三管家道:「問你自己!」

    阮飛燕倏地沉下臉,冷叱道:「叫你們公子來,你現在給我滾出去!」

    三管家紋絲不動地立著,慢慢地道:「是公子讓我來收拾你的。從現在起,飛燕樓將是任公子的家產,飛燕樓的老闆是我!」

    阮飛燕咯咯嬌笑起來:「啊喲,三管家真會說笑話!」

    三管家道:「不是笑話。」

    他仍然不動聲色地道:「公子還要用飛燕樓來款待燕雙飛,而燕雙飛又快到了,只好請你上路。」

    阮飛燕笑得彎了腰:「上路?去哪裡?」

    三管家冷冷道:「去見閻王!」

    阮飛燕直起腰,不笑了:「不行,我要去問問任獨立,這些年我阮飛燕和飛燕樓一直唯他馬首是瞻,他怎可如此絕情?」

    三管家搖搖頭:「不用去問了,公子不會見你的,他正在和羅敷姑娘吃酒談心。」

    他突然一揮手,窗外已躥進八條精壯的大漢,每人手裡都提著一隻大桶,裡面滿滿的不知裝著

    些什麼,氣味很古怪。

    可阮飛燕的臉一下變白了,眼中已閃出了恐懼的神色,她不由自主地慢慢向後退,靠在了牆邊。

    三管家道:「阮飛燕,公子早已懷疑你到此開飛燕樓的目的,斷定你是某人或某個組織派來的,想整垮任公子。」

    他指指身邊的大漢,道:「他們手中提的木桶裡,裝的都是毒糞,你的天蠶網,這回算是用不上羅!」

    阮飛燕顫聲道:「三管家,你去告訴任公子,就說我阮飛燕願投靠於他,並告訴他所有的真相!」

    三管家搖頭:「晚啦,公子認為,你對他已沒有用處了。」

    阮飛燕聲音都已嘶啞了:「任獨立難道真的想獨吞震天弓麼?」

    三管家渾身一震,眼中寒光畢現:「動手!」

    蘇三沒精打采地回到客棧房中,剛進門就看見了一樣東西。

    一朵薔薇花。

    嬌艷的鮮紅的薔薇花就放在他枕上,似乎是想告訴他一個美麗動人的故事,或是一個極具誘惑力的消息。

    蘇三慢吞吞地走過去,很仔細地看了半晌,才將那朵花移開,將壓在花下的一封紅色信札拿在了手中。

    信紙上只有十個秀麗的小楷字:「欲去薔薇園,請教張老闆。」

    蘇三看了半晌,也沒看明白。

    他不知道薔薇園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也不知道張老闆是誰。

    而且,信上是說,如果想去薔薇園的話,就去請教張老闆。如果蘇三不想去的話,又會怎樣呢?

    可是蘇三偏偏很想去。

    他不用猜也知道「薔薇姑娘」來自「薔薇園」,而且這封信也該是「薔薇姑娘」的手跡。

    蘇三若不想去,那才叫傻瓜蛋,可蘇三雖然想去,眼下卻無法去。

    不僅是因為燕雙飛要來,而且李抱我的情緒也很不正常,還有一點就是——他不知道誰是張老闆。

    三管家剛剛喝出「動手」兩個字,八個大漢的木桶都已拎高,另一手在桶底一托,毒糞激射而出。

    阮飛燕摀住鼻子,很嫌惡地扭過了面龐。

    毒糞頓時將三管家包了起來。

    三管家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他手下的「死士」們居然會突起倒戈。

    他想逃、想叫、想殺他們,但都已晚了。

    阮飛燕皺眉道:「將他拖到地窖裡去,再把房裡沖洗乾淨。」

    說完她就很小心地撩起裙擺,很優雅地出門而去。

    李抱我突然聽到了一陣隆隆的車聲和馬蹄響,抬頭一看,就看見了一輛正疾馳而來的大車。

    趕車的人面色木然,兩眼平視,似是根本就沒看見將要被撞到的李抱我。

    李抱我認出來了,車伕就是任獨立的四管家。

    那麼,車裡的人是誰?

    李抱我閃到路旁,大車疾馳而過。李抱我看見了車廂擋板上畫著的圖案。

    兩隻燕子。飛翔的燕子。

    李抱我怒吼道:「燕雙飛!」

    羅敷淡淡地道:「燕雙飛是不是快來了?」

    任獨立點頭:「快來了。」

    「你準備怎麼對付他?」羅敷轉動著手裡的酒杯,根本就沒朝任獨立看:「要知道燕雙飛並不是傻瓜。他這個人城府很深,而且,很難說話。」

    任獨立微笑道:「我對燕雙飛瞭解得很透徹,也許比任何人都更瞭解燕雙飛這個人,包括他自己!」

    羅敷嫣然一笑,媚態橫生:「震天弓真的是在燕雙飛手中麼?」

    任獨立道:「你不相信?」

    他歎了口氣,緩緩道:「實際上我也不敢特別肯定。但燕雙飛的『微雨』金針,速度實在太快了,我不得不認為,震天弓確實在他手裡。

    羅敷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聲道:「據我所知,你的落花鏢同樣也很快,而且絕對不比徽雨針慢。」

    任獨立苦笑道:「你以為震天弓是在我手裡,我是賊喊捉賊?」

    羅敷笑了,笑得很迷人、很開朗:「當然不會。」

    她的眼中突然閃出了凜冽的寒光:「如果你有震天弓,你就絕對不會讓我活到現在,我也絕對不會傻呼呼地跑來送死!」

    任獨立看著她,面色有些蒼白。

    恰在這時,遠處響起了阮飛燕銀鈴般的笑聲:「燕老闆,稀客呀!」

《震天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