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杯酒

    老人正坐在後門口的一棵老柳樹下,光著瘦骨磷峋的胸脯,專心致志提著衣衫捉虱子,捉一個,看一下,咬一口,響一聲。

    朱爭本打算從這裡溜出去的,沒想到老人正堵著後門,好像他已算準了朱爭不會從正門走。

    朱爭只好站住,不好再跑。

    逃跑已經無望,打又肯定打不過,朱爭該用什麼辦法脫身呢?

    老人抬起頭,冷冰冰地看著朱爭,幽深的老眼中,寒光在隱隱波動,讓人想起"鬼"或者"老狼"一類東西發出的寒光。

    朱爭吃了一驚似地盯著他看,好像在極力思索著什麼。

    看了半晌,朱爭才用一種不敢肯定的口氣問老人:

    "咱倆好像在哪兒見過葉

    老人的目光還是冷冷的,但寒光已經消失。

    漸漸地,那冷意也消失了。

    朱爭的冷汗已濕透了衣衫,膝蓋也有些發軟。

    他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採用了這種近乎無賴的方法。

    他本沒想到這麼容易就成功了。但他心裡還是在打鼓,隨時做好了逃命的準備。

    一個被稱為"魔王"的人,性格自然多變,保不準什麼時候就會動手的。

    老人站起來,慢慢走到朱爭身邊站住,臉上已綻出一絲微笑——--寬厚和諒解的微笑,也是稍帶讚許的微笑。

    老人拍拍朱爭的肩頭:"小伙子,以後見了老人,說話不要太沒禮貌。"

    朱爭忍不住笑了起來,而且笑出了聲。

    老人瞇著眼睛,慈祥地看著大笑的朱爭,輕輕咳了兩聲,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我請你喝杯酒,你去不去?"

    朱爭的眼睛亮了。

    果然有酒。

    果然只有一杯酒。

    酒倒在一個用水晶磨成的形狀極美的大酒杯裡,酒杯又放在一張黑石大案上,大案則是處在一間雪洞般的房間裡。

    酒是碧綠的,綠得會讓人想起竹葉,再加上酒杯邊水晶托盤裡的幾十顆艷紅的櫻桃,配以黑石、雪壁,的確賞心悅目。

    陽光從窗口射入,投在酒和櫻桃上,幻出一種奇異的色彩。

    朱爭一腳跨進門,就讚了一聲:"好地方!"

    老人笑得很詭異:"這是我孫女精心佈置的。我倒看不出好在什麼地方,太空蕩。"

    朱爭拭拭汗,吁著氣,拍拍胸脯:"這地方好涼快!」

    老人一怔,旋即苦笑起來,自言自語地道:"我這是犯了什麼毛病,找了個狗屁不通的二愣子來喝酒。"朱爭馬上就看到了酒,立即走到案邊,端起酒杯,一口就喝了下去:"好酒。"

    老人更是哭笑不得,搖頭歎氣:"當然是好酒。"來爭等了半天,見主人實在沒有再上酒的意思,才歎了口氣:"真是好酒,可惜只有一杯。"

    老人冷冷道:"若是真正的好酒,一杯也就夠了。濫飲並不是什麼好事。"

    朱爭辯解道:"我喝很差勁的酒都要喝醉才痛快,喝好酒豈不更應該醉?"

    他總有很多古怪的理由來抬槓。

    老人剛想說什麼,一個怒氣沖沖的女孩子衝了進來,尖叫道:"酒呢?誰喝了?"

    老人毫不遲疑地抬手一指,大聲道:"是他!"朱爭吃驚地回指老人:"是他請我喝的。"

    女孩子的怒火馬上就轉向了老人:"真的?"

    老人兩手連搖:"別聽他胡說八道。他算老幾,我怎麼會請這種無名小卒來喝酒?"

    女孩子又逼向朱爭:"酒是你喝的?"

    朱爭有些發毛,但眼珠子還是瞪了起來:"不錯!"女孩子突然一拳打到他肚子上,厲聲道:"那你就給我吐出來!"

    朱爭一下彎了腰,"哇"地一聲,大吐起來,穢物濺了一地。

    女孩子又是狠狠一腳,將朱爭端到了牆上,聲音像鐵刮鍋那麼難聽:"你敢弄髒我的房子""

    朱爭撞到牆上,又彈回,落在地上,摔得七葷八素的,眼前金星四濺。

    老人也氣勢洶洶地衝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從窗口扔了出去,扔得遠遠的:"還不快滾!老子看見你就有氣!"

    朱爭抹著嘴角的血跡,跤著腳歪歪斜斜地走著。腦袋裡亂哄哄的,像是被打糊塗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挨了頓痛打。他只知道,似乎他不該喝那杯酒。可他好像還記得,酒是魔王老頭請他喝的。

    他覺得自己很應該生氣,很應該罵人,於是就破口大罵起來。但罵的不是魔王,也不是魔王的孫女,而是梅公子:

    "梅公子,都是你狗日的不好,害得老子挨揍!"剛罵了幾句,路邊躥出一個人,一把扯住他的手,拖著飛跑。

    朱爭一面跑,一面咳嗽,一面罵:"小狗日的你是誰?

    放開老子,放開……咳咳……"

    七轉八轉,朱爭發現,自己又回到了紫雪軒,抓自己的人居然是吳果果。

    吳果果歎氣:"混小子,你曉不曉得你闖了多大的禍?"

    朱爭正氣得發瘋,當下改罵她:"醜老婆子,你敢罵我是混小子?"

    吳果果雖然確實是個醜老婆子,但平日最氣憤別人這麼罵她。可她這次居然忍住了怒火,只是很冷很冷地哼了一聲,道:"若不是看在梅公子的面上,老娘要不揪下你的舌頭、敲光依的牙齒才怪!"

    朱爭四下一看:"他人呢?"

    吳果果苦笑:"搬救兵去了。"

    "搬救兵?誰要殺他?"朱爭大吃一驚。

    吳果果恨恨地道:"因為魔王要殺你!"

    朱爭吃驚地笑了:"魔王要殺我?真的?你聽誰說的?"

    吳果果實在氣極了,怒喝道:"跟你這王八蛋講不清楚,你他媽的是徹頭徹尾的二百五!"

    她這一罵,朱爭倒清醒了,記起了剛才在紫雪軒發生的事情。

    梅公子是怕魔王要殺他,才趕忙搬救兵去了。

    "梅公子去請誰?」朱爭興趣來了,問得很認真。

    吳果果早已失去了耐心,火爆爆地叫道:"你管不著!」

    朱爭只好自己琢磨,口裡嘮叨道:"真奇怪,既然說魔王是最不能惹的人物,搬救兵又有什麼用?還能調用御林軍不成?"

    梅公子恰在這時衝了進來,一眼看見朱爭,立時松子口氣,脫力似地靠在牆上喘氣:"好……好在……你沒……沒死……」

    朱爭根本就沒聽他在說什麼,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房門口。

    一個面色鐵青的虯髯大漢正站在門口,惡狠狠地瞪著朱爭。

    一身漆黑的衣袍,腳蹬黑色的皮靴,連頭上都纏著塊黑布,活脫脫就是戲文裡扮的黑旋風李逵。尤其是那兩把別在腰帶上的板斧,讓人看了油然而生懼意。

    他看著未爭,半晌,才級起濃黑的眉毛,轉臉向梅公子:"就是這個兔崽子?"

    他的聲音很冷,好像很不滿,很不耐煩。

    朱爭肺都要氣炸了,他從來沒聽過別人罵自己罵得這麼難聽。

    梅公子連忙點頭:"就是他,朱爭。"

    大漢吐出一口濃痰,"啪"地一聲打在牆上:"這麼個兔崽子,魔王會跟他過不去?"

    朱爭顧不得梅公子警告的眼色,指著大漢的鼻子怒吼:"你給老子放客氣點,要不就滾你媽的蛋!"大漢的臉一下更黑了,梅公子的臉卻青了,吳果果悄悄退了出去。

    "你的嘴可夠臭的,難怪魔王要殺你。"大漢惡狠狠地將手放到斧柄上:"連老子現在也想殺你了。"朱爭氣憤而又得意地大聲道:"誰說魔王要殺我?他不過是請我去喝杯酒。"

    他朝大漢哈了口氣道:"喏,你聞聞。酒不錯,是不是?"

    大漢一怔,梅公子也傻了,結結巴巴地問:"他怎麼……怎會請你……」

    "別說了!"大漢怒吼道:"真他娘的晦氣,屁事沒有被你小子拖了來。若不是看在你爹的面子上,老子今兒一斧子一個剁了你們兩個!"

    他又惡狠狠地橫了朱爭一眼,轉身大步走了出去。

    梅公子從來沒發過這麼大的火,從來沒有像今天這麼激動過。

    朱爭吃驚得簡直不敢相信,現在氣得連話都說不清楚的這個人,就是從前文質彬彬的梅公子。

    "你幹的是什麼事,你說?又叫我得罪了一個人,我簡直要被你活活氣死了!"

    朱爭爭辯道:"我又沒叫你去請這個大鬍子!""我不該叫他嗎?他是這裡唯一有能力對抗魔王的人,我叫他是為了救你!你難道不知道,魔王會殺死你的!"朱爭也急了:"你怎麼知道魔王就一定要殺我?誰告訴你的?誰要你瞎操心?現在出了事,又賴上我了。合著老子就該真的讓鷹王宰了,你才心安理得?說你為我請過這個狗日的什麼孔烈的傢伙,只不過沒能救了我。是不是,是不是?"

    梅公子嘴唇發紫,兩手直哆嗦:"你滾開,咱們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我不想再見到你!"

    朱爭的臉一下慘白慘白,手也禁不住顫抖起來,"好好好,我滾,我滾,老子滾得遠遠的,讓你看不見!"他轉身就往門口走,走了幾步,又站住,回頭大聲喊道:"你以為老子願意再見到你?老子沒有你照樣闖江湖,打天下,出大名,成大器。你又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有個有名的爹,有許多捧你的朋友嗎?老子日後一定會比你更有名、更有勢力、有更多的朋友。你等著瞧好了,哼!"他示威似地向梅公子揮了揮拳頭,這才昂首挺胸,跛著腳大步走出門去。

    梅公子望著他的背影,一時呆住了。

    朱爭走到沒人的地方,才無力地坐了下來,呆呆地想了好一會兒,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梅公子的確有理由衝自己生氣,而且理由很充足。梅公子的確是個好朋友,好朋友之間就更應該互相諒解才是。

    朱爭咬咬牙,想回頭去找梅公子把話說清楚,認個錯。但下了半天決心,還是沒動窩。

    "你既然總是瞧不起我,老子又何必趕著去陪小心。"朱爭恨恨地想,覺得有些委屈,但越想越不是滋味。

    天漸漸黑了。遠處有幾點燈光在樹葉間閃爍著,月兒也已淡淡地在天幕上微笑了。朱爭還是沒站起來。

    終於站起身來,可朱爭不知道該到哪裡去。

    突然間,他聽到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響了過來,不由血往臉上湧,想爬起來,但兩腿偏偏這時候又沒了力氣。

    梅公子已然來到他身邊,有些不自然地問他:"魔王真的不是要殺你,真的是請你去喝酒?"

    朱爭啞聲道:"是……是真的……就一杯……一杯酒……我沒多喝……就一杯……沒多的給我喝……"朱爭平生第一次如此語無倫次,他實在太激動、太幸福了。

    失而復得的友情,難道不是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東西嗎?

    梅公子的眼睛也已濕潤,慢慢地把手伸給朱爭,聲音也有些發顫:"來,咱們走。"

《野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