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是誰

    果然,出城走不多久,他便來到一座土墩之前。土墩高約丈許,狀如伏牛,他知道,不用問得,十九便是這裡了。

    丘後有塊小草地,四外都是水田,人立丘後,掩蔽異常,除非有人自對面的荒山中出來,否則站在這裡很難被人發覺。余小華到達,丘後空空,他四下望了一眼,心想:是我來早了呢,還是來遲了?萬里追風來過又走了嗎?

    他只知道已經過了午正,確切時刻卻不清楚。

    不過,他記得萬里追風只說「午後」,並沒明定午後多久。日落以前,均可以稱為午後。萬里追風以為他真的有密函遞交,決不會失約不來。所以,不管怎樣,他現在都得靜靜等下去。

    雨仍下著,雖比先前小了一點,卻比先前更密。放眼四望,一片蒼茫,水田里的水翻滾如沸,雨行中瀰漫著白色的水汽。

    余小華並不在乎身上淋雨,只是雨水流到眼裡,有些刺癢難受。

    他用衣袖一遍又一遍地擦著臉,心中解嘲地想:幫中誰也沒有洗臉的習慣,日子一久,人人都幾乎被污垢掩去了本來面目,今天我倒破例洗了個痛快了!

    余小華站得腿酸了,便移步在空地上緩緩走動。忽然間,「卜」的一聲,腳下似乎踩碎了什麼東西。

    低頭一看,原來是塊瓦片。他看了看,不禁暗感奇怪,地上這片瓦,雖然已給他於無意中踩碎,但仍依稀可以瞧出,瓦在未碎之前,竟是一片完整無缺的新瓦。

    環顧附近,再無第二片,一片新瓦怎會跑到這裡來的呢?

    受著好奇心驅使,余小華俯下身去,想撿起一塊碎片看個仔細。不意撥動瓦片,下面赫然露出一角紙折,抽出一看,竟是一個折得整齊齊的方勝兒。

    余小華以上身擋住雨水,匆匆將方勝兒拆開,紙上潦草地這樣寫著:

    「有急事須立赴他處,不克候晤,負歉良深。三天後盼能於長安南門外子午鎮重謀一會!知名不具。」

    余小華深深噓出一口氣,感到失望,也感到欣慰!

    失望的是,三天為時不短,這三天中不知道還會發生些什麼事;感到欣慰的則是萬里追風至少在目前仍然安然無恙!

    余小華撕碎紙片,踐人地下爛泥中,若有所失地又向城內走來。

    走到昨日那座酒樓附近,雨實在太大了,他不得不暫時避到一家生藥鋪子的屋簷下去。

    屋簷下面早已有兩三個人站在那裡。余小華低頭縮頸攏進去,也沒有留意去看,站定頭一抬,與正對面一人四目相接。

    四目相接之下,雙方均不由發出低低一聲驚咦!

    簷下,迎面站著的,赫然竟是那位「俠蝶」柳中平!

    余小華定下神來,含笑拱手道:「柳俠好。」

    俠蝶注目道:「哦,你也知道我是誰了?是神行太保告訴你的嗎?」

    余小華笑著點點頭,眼望街心,自言自語說得一句:「唔,這陣雨好大。」

    接著,又漫不經意地轉過臉來道:「柳俠準備去那裡?萬里追風祁大俠呢?」

    俠蝶頗感意外地道:「我正想問你,昨晚你們不是約好今天在什麼地方見面的嗎?」

    余小華暗自警惕,心想:二人昨晚一道出去,不過事隔一夜,結果一個去了哪裡,另一個竟不知道。由此可見萬里追風目前是如何地隱秘著行蹤,雖至戚如表弟者亦不例外。我現在說話可要加倍小心點才好。

    余小華迅忖著,故意皺了皺眉尖,搖頭苦笑道:「這位祁大俠真是難應付。他要我今天中午左右在這附近守候著,他如有空,一定會來找我;過了午時不來,約會即作罷。他說要是遇上這種情形,就表示他另有要事,已經去了別的地方了。」

    俠蝶望了望天空道:「午時該過啦。」

    余小華埋怨道:「可不是,我也準備回去了。」

    俠蝶好似深知萬里追風之為人,聽了這番話並不生疑。這時注視著又道:「你們約會是他有事找你,還是你有事找他?」

    「我找他!」

    「什麼事?」

    余小華聳聳肩胛道:「誰知道家師找他是為了什麼事?家師只說要跟他會晤一次,命我問問他何時有空,時間地點隨他定。」

    俠蝶似甚注意地道:「你轉達了沒有?」

    余小華苦笑攤手道:「我哪有轉達的機會呢?昨天在桃園酒樓剛剛坐下來,便碰上那位什麼神行太保,天南地北,全是他一個人的話……而今天,還沒見到面……」

    俠蝶沉吟不語。余小華反問道:「你們昨晚不是一起出去的麼?」

    俠蝶苦笑著搖了一下頭。余小華暗哼道:「打見面時開始,一直都是你問我;我才不過問了你一句,你就不願回答,我是天生應該受你盤問的嗎?嘿,世上沒有這等便宜事!」

    於是,他故意瞇起眼縫,裝出迷惑神情,追問下去道:「昨天你去酒樓找他,他問你『是不是?』話雖然只問出一半,意義卻很明顯,似乎是你正在為他辦件什麼事。他問你是不是有了『眉目』,你當時點點頭,頗有『幸不辱命』之意,你究竟為他辦的什麼事?」

    余小華這種條分縷析,單刀直入的問法,使人無法遁拒,同時俠蝶於怔訝之餘,也似乎感覺到自己問了那麼多,實在沒有不予回答的道理。

    因此,他遲疑了一下,便道:「你也參加了這次武會,是嗎?」

    余小華點點頭道:「是的。」

    俠蝶接著問道:「壽宴呢?」

    余小華點頭道:「也參加了!」

    俠蝶正容道:「那就好了。那天壽宴上,他自告奮勇,要為盟主查出那名黑衣蒙面人的底細。我與他關係不同,自有助他一臂之力的責任,而且,而且」

    余小華微微一笑道:「而且也只有你才夠資格幫助他,因為在輕身功夫方面,當今武林中,除了他,便是你!」

    俠蝶一呆道:「這……這誰告訴你的?」

    現在,一點也不會錯了;這位俠蝶顯然並不否認自己輕功僅次於萬里追風祁天保,那麼,那夜的灰衣蒙面人不是他還會有誰?

    余小華強自鎮定著笑了笑道:「誰告訴我的還用得著問嗎?」

    俠蝶立即想到是神行太保,不禁傲然一嘿道:「戴宗衍這傢伙真是灌不得三杯黃湯!」

    余小華趁機接下去道:「追查那蒙面人,結果柳俠已有所發現是不是?」

    俠蝶左右望了一眼,乾咳著低聲道:「是的,不過是不是就是那廝,卻很難說。

    因為前兩天月色不好,我又是在他到達後才驀然警覺……」

    余小華暗罵道:「活見你的大頭鬼,既然警覺,為何不繼續追下去?你這一身輕功,是練來玩把戲的麼?哼!」

    俠蝶望著他,眼皮一陣眨動,好像在他臉上突然發現了什麼似的,滾動的雙眸中,驀地閃耀出一片既疑且驚的異樣神采,驟然問道:「老弟貴姓?」

    余小華張目道:「余。怎麼樣?」

    俠蝶注視著道:「余?不會錯?」

    余小華大感不快,冷笑道:「柳俠姓柳錯了沒有?一個人什麼事都可以記錯,難道連自己的姓名也會記錯不成?」

    俠蝶連忙賠笑道:「抱歉,抱歉。」

    但他這兩聲抱歉,顯然並無致歉之誠意在內,上身雖然彎了彎,一雙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余小華臉上,笑容也只止於皮而不及肉。第二句抱歉甫行出口,一聲乾咳,緊接著,強笑了一下又道:「弟台府上那裡?兩位尊大人如何稱呼?」

    余小華從小就是孤兒,自懂事以來,就在鶉衣閻羅身邊,這一問,正好觸及他的隱痛。

    不過,他天生一副好勝性格。如在平時,換了別人問他這話,他也許早忍不住眼眶發紅了;然而,現在他打內心對這名俠蝶生出厭惡之感,聞言後,淡淡胡扯道:

    「祖籍山東,出身貧苦人家,柳俠幸勿見賤才好。」

    俠蝶眨著眼皮道:「口音怎麼不像?」

    余小華不耐煩道:「丐幫弟子日走千戶,四海為家,柳俠又不是不知道。如果每個丐幫弟子出口便是方言,還向哪兒去乞討?」

    這個軟釘不可謂不大,但是,俠蝶一張臉孔卻連紅都沒有紅一下,自顧雙眉緊蹙,不住喃喃道:「相像到這種程度,真是怪事……」

    余小華聽懂了,不禁好奇地問道:「你說我像誰,還是誰像我?」

    俠蝶不經心地頭一搖道:「太像了!」

    余小華一哦,忙道:「誰?」

    俠蝶回過神來,連忙支吾道:「噢,沒有,不是,不是,我的意思只是說,我以前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唔,大概是我記錯了也不一定。」

    余小華知道俠蝶是在敷衍他,不過,他也無意窮追下去。天底下相像之人多的是,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

    想著,卻忍不住捉弄對方道:「柳俠真是健忘。」

    俠蝶張目惜愕道:「真的見過?」

    余小華三指一豎,道:「一共三次!」

    俠蝶直愣愣一嗯,余小華微微一笑,接下去道:「第一次:武會上;第二次:

    太平宮內;第三次:昨晚在前面那家『桃園酒樓』上。今天這次不算!」

    心底下,卻在暗哼道:「一共五次,還有一次是在太平宮後園那座假山背後!」

    俠蝶知道受愚,尷尬地笑了笑,眼神閃爍不定,顯然已經有點心不在焉。這時,雨小了,天色反而益發暗了下來。

    余小華拱拱手道:「柳俠再見!」

    語畢,轉身上街,出鎮向分舵中走來。

    回到分舵,十方土地正在跳腳大罵,被罵者正是午間看小書的那名年輕胖乞兒。

    聽口氣,這位三結司事似乎是怪責那小胖子乞兒,為什麼不問清余小華去的是什麼地方?現在四郊都找遍了,仍然不見人影,如有差池誰負責任?

    余小華見小胖子師兄受了冤枉,連忙奔上前去笑喊道:「是不是百花露喝完啦?」

    殿上眾丐一致轉過身來,余小華為緩和一下空氣,接著又笑道:「蔡師叔請看仔細」

    底下正待說出:「有人說小華長得極像某一個人,看蔡師叔想不想得出那人是誰?」

    詎知底下的話尚未出口,十方土地於看清之後,臉色遽然一變,厲聲喝道:

    「余小華,你是不是已厭嫌叫化子生涯?!」

    余小華當場呆住了!自他有知以來,這尚是第一次遭受這種嚴峻的叱喝,同樣的,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幫中這位內堂三結蔡師叔如此暴怒互余小華震駭而又惶惑,連忙雙膝跪下道:「蔡師叔請息怒,如小華做錯什麼,就請蔡師叔徑依幫規處罰吧!」

    十方土地一指道:「你,你這樣受不得骯髒,為什麼不連這身爛衣服一併脫去?」

    余小華明白了,垂首低聲首:「小華並非……」

    十方土地驀地抓起一把泥灰,兜頭潑下,罵道:「並非什麼?你想做人,我偏要你像個鬼!你小子不服,盡可到幫主面前告我去!」

    余小華給泥灰潑得滿頭滿臉,連眼睛裡瞇進了沙子都不敢伸手去揉一下。今天這位蔡師叔,火氣雖然大得過分了些,不過,說實在的,幾十人走在一起,如僅他一個臉孔是乾乾淨淨的,給外人看了,也很扎眼。而且,這位蔡師叔與幫中其他三結長輩不同,除了幫主,就數這位蔡師叔最疼他,委屈再大,他也只有咬牙承受!

    十方土地見他默無一言,火氣立即平息下來,揮手道:「後面吃飯去!」

    余小華起身向後面灶房走入時,朝那名叫「小胖」的師兄丟了個眼色,那名剛挨了一頓罵的小叫化,隨即悄悄跟了進來。

    余小華一面吃飯,一面輕聲問道:「小胖,剛才你大概已經看清楚了,你替我慢慢想一想看,看我是不是長得跟什麼人一模一樣?」

    小胖點點頭,瞑目思索了片刻,忽然跳起來叫道:「啊,對對」

    門口一暗,一人冷冷道:「對什麼?」

    兩小抬頭,竟又是那位十方土地悄然光臨,余小華連忙放下碗筷道:「我們在談笑而已,蔡師叔有甚麼吩咐?」

    十方土地似乎沒聽到余小華先前的問話,所以,這次並沒有再發牌氣,僅向小胖一抬下巴道:「你到前面來!」小胖答了聲「是」,就低頭跟著走了。

    晚上,余小華找著一個機會,又向小胖偷偷問道:「像誰?現在告訴我。」

    小胖連連搖頭道:「想不出來。」

    余小華怒道:「你小子怎麼啦?先前在灶房裡你不是明明已經想到一個人的嗎?」

    小胖低歎了口氣道:「像誰還不都是一樣?我只是有點印象,真的要我說,可也說不上來。唉唉,好累,小華,白天我已因你挨了一頓罵,這次請你饒了我好不好?」

    余小華沒有再說什麼,然而,在內心卻已止不住暗暗起疑。心想:俠蝶那廝目光銳利無比,決不會看錯什麼,我一定生得極像某一個人!

    像誰呢?

    他長到這麼大,只有偶爾去河邊摻水解渴時,才會從水底看到過自己的臉孔,而那,也只是一個晃動而模糊的廓影而已。所以,他自己究竟有著如何一副長相,實在連他自己也弄不清楚。在丐幫,照鏡子無異是笑話,同時,幫中也根本找不出一面鏡子來。因此他要想解開這個謎團,唯一的辦法,便是偷偷背著人再將臉孔洗淨一洗!不過,這事不給發覺便罷,一經發覺,他就勢必要永遠失去蔡師叔的歡心了。

    值得這樣嗎?有必要這樣做嗎?

    最後他覺得他實在不值得為這件事多煩心,如果老是念念不忘於這一點,真是太幼稚,也太可笑了!他已能憑一腔熱血和一身膽略,不辭生命之險,想盡方法以圖挽救一名江湖奇人之生命,他已不再是一個孩子了!

    天空灰暗如鉛,雨仍間間歇歇地下著,由渭門通往長安的驛道上,一片泥濘。

    冒著雨,踏著濕滑的驛道,二三十名破衣叫化,正奔喪似的趕向長安方面。這時,走在最前面的十方土地忽然回過頭來喊道:「小華,你過意得去嗎?」

    緊隨他身後的余小華抹了抹額角答道:「這是蔡師叔自己願意的,小華又沒有勉強,不論如何,小華非在三天之內趕到子午鎮不可!」

    十方土地又道:「到底為了什麼事,你總可說說呀!」

    余小華搖頭道:「到了子午鎮再說,現在不行。蔡師叔如果不高興,要打要罵都可以!」

    十方土地沒有打,也沒有罵,只深深歎了一口氣,搖頭苦笑笑,放開腳步,繼續向前走去。

    三天後,子午鎮到。人鎮至本地丐幫分舵安頓下來,余小華向十方土地道:

    「小華想一個人去外面走動一下,小華自己會當心,請蔡師叔這次千萬別再派人跟著。」

    十方土地拗他不過,只好蹙額予以默允。余小華走出子午鎮分舵,來到大街上,一面前行,一面東張西望,希望能發現萬里追風就藏在某個角落裡向他招手。

    子午鎮為當時由長安入川之要衝,向有小長安之稱,市面之繁榮,自不難想像。

    可是,令余小華失望而又疑訝的是,他幾乎已將幾條主街全部走完,卻始終沒有發現萬里追風的影子。

    「是我來遲了?還是他臨時又有事去了別的地方?如屬後者,這一次,將如何再與他聯絡呢?」

    余小華正踟躕間,忽見前面有座剝落的更亭,裡面只坐歇著一個賣春筍的大孩子。那大孩子頭戴竹笠,似乎走累了,膝頭上橫著一支木扁擔,此刻正倚在扁擔上打瞌睡。余小華見四下無人,亭中清淨得很,便也信步走了進去。

    余小華剛想在另一座石礅上坐下,耳邊忽然聽得。一陣細語道:「謝謝你,將密函投在空籮內吧。」

    余小華猛然一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面前這名「大孩子」,原來就是「萬里追風」所偽裝!

    余小華四下望了一眼,湊過去低低說道:「老實告訴祁大俠,所謂遞交密函,不過是個藉口而已。晚輩另外有幾句話要跟祁大俠說一說倒是真的。」

    萬里追風愕然抬起兩道吃驚的目光道:「什麼?你你是說你自己有話要跟我說?」

    余小華頭一低,低低說道:「是的,不過在說出來之前,有兩件事必須請祁大俠先行答應下來。」

    萬里追風側臉道:「哪兩件?」

    余小華誠懇地道:「請祁大俠相信它的可靠性,並請祁大俠不要追究它的來源!」

    萬里追風眼皮微撩,目中迅速掠過一片光亮,點點頭道:「我答應了!」

    余小華咬唇思索了一下,然後望向對方道:「俗語說得好:『疏不間親』,但是,我現在卻不得不犯這個忌諱。前次我問祁大俠:『誰是當今輕功方面的第二人?』老實說,是有原因的。不幸得很,未料到這人競是祁大俠的表弟……」

    萬里追風眼皮眨動,一聲不響,余小華繼續說下去道:「如今我要說的是:假如祁大俠必須留在中土,而同時又無法疏遠你那位表弟的話,希望祁大俠能記取一件事:你那位表弟正奉著某方面的使命,在處心積慮地想取得你的首級!」

    余小華滿以為萬里追風聽到這消息一定會驚訝得跳起來,然而,使他意外的是,萬里追風竟然一點驚駭的表示也沒有。他聽完,一如先前那樣,眼皮不住眨動,靜靜地望著余小華。余小華灰心地喃喃道:「我知道祁大俠不會相信……」

    萬里追風突然注目道:「老弟!就算它是真的吧,但是,你能否告訴我,你為何這般關心?一定要將這消息轉達於我呢?」

    余小華道:「理由很簡單:他們計劃著如何取你首級,卻沒有宣佈你的罪狀,或者說出你有其它什麼該死的理由!」

    萬里追風眨眼道:「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對你自己十分危險麼?」

    余小華道:「我知道。」

    萬里追風道:「那你這是何苦?」

    余小華道:「跟你的情形差不多!那名黑衣蒙面人武功不知高過你多少,而他要加害的又不是你,你自告奮勇追查他的底細又是何苦呢?」

    萬里追風緩緩站起身子,挑起那副只剩下幾根青筍的空籮筐,拉低草笠前沿,停頓了片刻,道:「再見了,希望有機會報答你。」

    語畢,頭一低,轉身出亭而去,腳下似緩實快,眨眼便於街角消失不見。

    余小華呆立目送,心底不住默忖道。「他反應這般冷淡,最後這句話好像還有點嘲弄意味,他到底是相信了,還是沒有相信呢?」

    渭門一家客棧的後院上房中,床前一燈如豆,窗外細雨浙瀝。俠蝶柳中平,呆呆地望著昏黃跳動的燈火,默默出神,心內卻在怔仲不安想著:「這一次,情形相當反常。以前,他雖然不願讓人家知悉他的行蹤,但對我這個表弟,卻一直例外。

    我投入『血劍魔帝』座下,尚是近三年的事,這一點,他決不可能知道。可是,奇怪得很,日前太平谷碰上,以及昨晚我告訴他,那名黑衣怪人可能就在這渭門附近;我裝得那樣關心,那樣誠懇,而他先後兩次離去,都是一聲不響,不辭而別,連一個字都沒有留下。難道,難道他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窗門上忽然響起輕叩之聲,俠蝶一收神,閃目低喝道:「誰?」

    窗外一個曖昧的聲音低低道:「小的張三,柳爺。」

    俠蝶緩下臉色皺眉道:「什麼事?」

    張三壓著嗓門兒道:「適才留香院傳信過來,說院中剛到了一個蘇州妞兒,楚楚動人,色藝雙絕,還是原封貨,問柳爺今夜是否……」

    俠蝶眉目一動,忽又輕歎了一聲道:「回他們,改天再說,今夜大爺心緒不佳。」

    窗外那位叫張三的店伙似乎甚感失望,遲疑了好一會兒,方自齒縫裡擠出了一聲「是」,轉身懶懶而去。

    俠蝶站起身,開始在屋中負手徘徊起來,蹙眉俯仰,苦思良策。就在這時候,虛掩著的房門忽然無風自啟。

    俠蝶身子一轉,不耐煩地一揮手道:「去去,已跟你說過」

    話說一半,倏而縮口。房門開處,當門靜立的,竟是一名玄裝蒙面人。頭裹黑巾,面垂黑紗,身穿黑綢勁裝,外技黑綢風衣,通體一身玄黑,只在黑衣坎肩上微微閃爍著兩道金光。

    俠蝶輕輕呵了一聲,緊上一步,深深一躬低聲道:「不知『金劍令主』駕臨,卑員該死。」

    玄裝蒙面人目光眨動,冷冷問道:「『玉劍令主』交辦的任務辦得怎麼樣了?」

    俠蝶囁嚅著道:「是的,已經見過一面。不過,這個,咳,咳,尚請兩位令主在時間方面能稍予寬容……」

    玄裝蒙面人冷冷接道:「既已見過面、你怎麼還是一個人呆在這裡?」

    俠蝶有苦難言,搓著手,無從回答。心念一轉,忽然踏出一步,低低道:「報告令主,萬里追風方面雖然一時還候不著機會,但卑員卻另外得著一件比這事更為重要的發現。」

    玄裝蒙面人目中一亮道:「什麼事?」

    俠蝶再上一步,低低附耳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玄裝蒙面人雙目暴睜道:「你相信沒有看錯?」

    俠蝶肯定地道:「決錯不了!」

    玄裝蒙面人道:「那麼你知道他現在去了哪裡?」

    俠蝶輕輕說道:「他們出江門向西,去的可能是長安方面。如卑員猜測得不錯,他們必是回太原總舵了,現在最多才到達子午鎮附近。」

    玄裝蒙面人沉吟了一下,道:「好,你馬上改裝,本座派『十二滾刀手』交你行事。原則上,人要活口,非到萬不得已,不要傷他性命。」

    十方土地蔡公明領著大大小小二十七名後輩弟子,於兩天之後的黃昏時分,渡過渭水,抵達北田鎮。

    一路上,十方土地就像中了魔似的,不斷皺眉,甩頭,喃喃自語:「『血劍魔帝』?……『血劍令』?……玉劍令主?……想取『萬里追風』首級?……怪事,真想不出這幫人究竟是何來歷余小華很是希望十方土地蔡公明能知道什麼。他所以被喊做「十方土地」,就因為他無所不知,無所不曉,耳目之靈,全幫稱冠;就是在整個武林中,消息能比他更快,更靈的,也沒有幾個人。而今,連他這位「十方土地」都想不出「血劍魔帝」可能是個什麼樣的人物,由此可以想見,武林中知道這件事的,一定不會太多了!

    北田鎮是個小地方,在這裡,丐幫沒有設立分舵。但由於渡過渭水,已日漸接近總舵勢力範圍,大家的心情也就都比較輕鬆起來。十方土地抬頭望了望天色,暫時丟開心中的疑問,指著離鎮不遠的一座樹林向眾丐道:「今夜就歇那邊林中。現在大伙散開,三個人一組,一個時辰之後林中集合,每組負責備辦雞一隻,酒二斤,向本座報到。」

    眾丐聞言,歡呼四散,轉瞬之間,便走得只剩下十方土地一個人!十方土地進入林內,一面查看四下地形地勢,一面撿集可資搭灶生火用的乾柴和石塊。

    天色大黑後,眾丐先後回返。九隻大肥雞,紛紛擲落十方土地腳前。也不知眾丐使的什麼手法,那些肥雞活生生,撲撲掙扎,卻沒有一隻發出咯咯叫聲。酒則分裝在各人的葫蘆中。接著,十方土地重新分配:二十七人,六人分兩班,輪流繞林警戒;三人搭灶生火;九人調和鹽泥;九人燒烤。不過半個時辰之後,整座林中,就散溢著濃烈的烤雞香味。

    雞烤熟了,眾丐揀了其中最大最肥的一隻,捧至十方土地面前。這是丐幫規矩,飲食必須同行輩分最高者先行享用。十方土地接過來,輕輕往地下一擲,乾焦的鹽泥碎裂脫落,頓時現出一隻黃油油的全雞。十方土地撕下一條雞腿,啃了一口,然後揮揮手,示意大家可以開始吃喝了。

    歡笑聲起,雞、酒飛傳,火光照亮了每一張歡悅的臉龐。警戒撤回,大家背向環坐,面對四外,警戒責任暫時由大家共同擔負。

    就在這時候,林外西南方,十三騎如飛馳至。

    在遙遙瞥及前面林中的火光之後,為首一人單臂一舉,後面十二人立時收韁勒住坐騎。

    為首那人於馬上回身,手勢一比,十三人同時跳身下馬,馬韁一甩,各掣兵刃,有如十三道輕煙,一起向那有火光透出的樹林撲去。

    十方土地剛喝完一大口酒,葫蘆尚未離唇,神色一動,已然感到情形有點不對。

    果然,一個陰沉的聲音突然響起:「蔡公明,要文的還是要武的?」

    眾丐相顧變色,十方土地手一伸,止住眾丐妄動,轉頭向發話之處望去。只見發話者站在左側二丈左右外一株大樹陰影下,兩邊及身後,黑影幢幢,一時也看不清究竟來了多少人。

    十方土地打量清楚後,平靜地反問道:「文的如何?武的又如何?」

    陰影中那人嘿嘿一笑道:「文的交出『余小華』;武的,生死交由閻王決定!」

    十方土地週身一震,強自鎮定著問道:「朋友此舉何意?難道朋友們不知道余小華僅是本幫一名初涉江湖的白衣弟子嗎?」

    蒙面人道:「不要多說廢話了!」

    十方土地又道:「就算本幫這名白衣弟子會於什麼地方無意間開罪了朋友們,朋友們難道就不能看在我們嚴老總面上,高抬貴手麼?」

    蒙面人道:「蔡公明,你弄清楚,來俠只是懶得麻煩而己,可別以為本俠對你蔡公明有什麼好感!」

    十方土地默然片刻,忽然說道:「諸位能不能暫時退出半箭之地,待姓蔡的跟兄弟們打個商量後再作答覆?」

    蒙面人道:「好,以一盞熱茶時間為限!」

    手一揮,果然帶著同伴遙遙退去。十方土地注視著喃喃自語道:「我明白了,他們是要活口。」

    他自語著,轉過身來,掃視眾丐一眼,沉重地低低說道:「來的必是血劍魔徒,而且我已判出,這名為首者,十之八九就是那個藍衣俠蝶柳中平。不過,誰也不許聲張,如他們知道身份已經暴露,我們就更別想有人活得下來了!」

    余小華咬牙道:「我們有二十八個人,何不與他們一拼?」

    十方土地苦笑笑,沒有立即回答,低頭思索了一下,忽自懷中取出一個小布包,塞到余小華手中道:「這是幫主的『閻羅令』,你先收好。」

    余小華愕然道:「蔡師叔,這……這是什麼意思?」

    十方土地黯然一笑,深深歎了口氣道:「是的,小華,我們要拼。不過,蔡師叔最大希望就是拼的結果,我們這二十八人之中,能夠有一個活著留下來。」

    十方土地說著,又歎了口氣,指了指余小華手上那個布包,對余小華道:「今夜如能生離此地,可帶著這個前往黃山,去找本幫僅存的一位十結太上長老『風塵老人』古慈公!本幫尚有這麼一位古長老,只有幫主與我蔡公明二人知道,而幫主將這個布包交給我,已有三年之久,為的也就是預防著會有今天。小華,這裡面附有密函一封,找得古長老,他老人家自會告訴你有關你的身世……」

    余小華激動地道:「我不走!」

    十方土地充耳不聞,又向其他諸丐沉聲道:「當小華離去時,我們二十七個,必須捨命撲擊任何一個意圖攔截他的魔徒。這樣的結果,自然是死,但如小華落入敵手,大家縱能不死在這裡,回幫也是難逃一死。你們不幸生為丐幫門下,但願能記取丐幫光榮傳統,救了余小華,武林史上,將會留下你們每個人的名字!」

    余小華悲泣道:「蔡師叔,你無權這樣決定。幫規只有同患難,共生死,卻未規定什麼人應為什麼人效死,蔡師叔……」

    十方土地嚴厲地低叱一聲,道:「現在不告訴你也不行了,小華,你知道你是誰嗎?」

    余小華聽得一呆道:「我是誰?」

    十方土地正容道:「華雲表,華少俠!小華,謝謝你喊了我蔡公明這麼多年的師叔,如今,你該正名了。小華,今天你如能活著逃離此地,我蔡公明會含笑九泉,同時也會於地下代你向這些因你喪生的師兄弟們解釋的。」

    余小華喃喃重複道:「華雲表……華雲表……余小華……余……我……我……

    我原來姓華?」

    他自語喃喃聲中,那句叫小胖的年輕乞兒挽手顫聲道:「小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長得像誰了。小華,還記得太平谷內七座人像中那個最年輕,最英俊的是誰嗎?」

    余小華如呆如癡。就在這時,後面已傳來一聲沉喝道:「蔡公明,時間已到,得出結果沒有?」

    十方土地不理會對方的喝問,目注余小華,沉痛地一字一字地道:「小華,這是你蔡師叔最後所能說的幾句了。你如堅持留下,你將是你們中州華家的罪人;丐幫的罪人;天下的罪人!生為罪人;死為罪鬼!」

    語畢,緩緩轉過身去,目光一抬,寒著面孔平靜地回答道:「是的,得出結果了!」

    蒙面人眨著眼皮道:「怎麼說?」

    十方土地忽然仰天悲呼道:「小華,小華,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嗎?」

    余小華心頭猛地一震,如自夢中突然驚醒,當下牙一咬,毅然一跳而起,拔足向林外沒命奔去!

    蒙面人一見頗感意外,得了愣,揮手勃然怒喝道:「拿下!死活不論!」嗖!

    嗖!嗖!三條黑色身形,應聲分自三個不同的角度騰射而起,迅疾無比地凌空向余小華撲來!

    但聽十方土地厲呼一聲:「上!」眾丐紛紛搶撲……

    接著,叱喝與慘叫並起……

    「你如堅持留下……你將是你們中州華家的罪人……丐幫的罪人……天下的罪人……生為罪人……生為罪鬼……小華,小華,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麼?」

    「小華,你可知道你是誰……華雲表,華少俠……小華,你該正名了!」

    「生為罪人,死為罪鬼……小華,你該正名了……小華,小華,你真的要我蔡公明死也不得瞑目麼?」

    腳下崎嶇,眼前昏暗,余小華跌倒又爬起,沒命向前奔跑。他不敢回頭,也不忍回頭,十方土地蔡公明低沉、哀痛、嚴肅而又嚴厲的語音,在他耳邊反覆迴響著。

    它們,似乎有著一種奇異的力量,促使他忘卻皮肉的痛苦,促使他狠下心腸,跌倒,爬起,向前,再向前……

    慘叫之聲漸稀漸低,嘿嘿笑聲卻愈厲愈近,但聽身後傳來那名蒙面人熟悉的呼喝聲:「姓華的小子,你還不停下來?二十幾個具叫化已經一個不剩,你小子自信達得了嗎?」

    「一……不……不……剩?」

    余小華腦中一陣轟然,幾乎撲地栽倒!

    「小華,現在我可以告訴你長得像誰了……小華……還記得太平谷內,七座人像中那個最年輕,最英俊的是誰嗎?」

    這是小師哥小胖的聲音,也是這次最令他震動的聲音,他清醒了,他在心底叫道:「是的,我不能死,我絕對不能死,我是中州華家問事江湖的第四代!為了我華家,為了報答丐幫的深思,我華雲表,無論如何都要活下來!」

    但是,他知道,那名為首的蒙面人就是「俠蝶」柳中平,就是輕功僅次於萬里追風祁天保的第二人。談力拼,他不是敵手;談逃跑,更無可能。

    俠蝶柳中平陰笑聲愈來愈近,他雖已遠遠地拋開了其他的黑衣蒙面人,但步履之間,仍好像從容得很。這時,只聽他於身後三丈之內陰陰發話道:「華小子,要不要咱家告訴你的身世,好讓你小子死得明白?」

    華雲表眼光四掃,突然發現右前方有一座雜木林,連忙衝奔過去,頭一埋,和身滾人。

    他滿以為武人有「逢林莫入」之戒訓,躲進林內,多少可以緩過一口氣來,另謀他圖;詎知事情大謬不然,他剛剛滾到一株大樹背後,沙的一聲輕響,一條黑色身形已然迎頭撲下!

    華雲表精疲力竭,急怒攻心,未待來人出指點實,已然昏厥倒地……

《祭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