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往事明滅

    玉劍令主比誰都清楚,這招「風雷隱隱」,內含三種變化,變化展開,威力無窮,在整套七絕劍法中最為辛辣。逢之只有落荒而逃,如想正面迎拆,也只有一條路可走:還以「柳蕩鶯回」。

    玉劍令主這時已無選擇餘地,心神一收,長劍猛然倒翻,硬生生朝來劍劍腰撩去。

    這種化解方式,自在黑衣蒙面人意料之中,但見黑衣蒙面人陰陰一笑,低喝一聲:「再看本人的『毒蟒吐信』!」

    劍尖一挑,劍身斜斜滑開,人蕾一挑一滑之勢,雙足釘立原處,上身平空後仰,長劍倒挽一個劍花,劍尖驟自下盤穿出。

    玉劍令主雖說比七絕小玉女功力精純,但是,此刻化解起黑衣蒙面人這一招來,卻似乎並不比小玉女當初化解他那一招來得輕鬆順利。

    他跟小玉女一樣,腰一擰,引身側閃但是,他快雖然夠快,黑衣蒙面人卻比他更快!劍尖一挺,如影隨形。「嗤」的一聲輕響,身後衣角,已被黑衣蒙面人以劍尖劃開八寸左右一個大裂縫。

    玉劍令主既驚且怒,去勢猛收,一個迴旋,揮劍反掃,這一式,正是剛才七絕小玉女對他使用過的「飛星摘桃」!

    但聽黑衣蒙面人左手劍快平劃一道淺弧,身形陡然騰升而起,半空中嘿嘿一笑,冷聲喝道:「現在再看看本俠的『天女散花』!」

    喝聲中,劍花漫天而下,劍芒如靈蛇游竄,威勢果然又比玉劍令主適才所使相同的一招不知強出多少!

    玉劍令主情知不敵,不待劍網壓頂,已然曳劍倒縱而退,黑衣蒙面人大喝一聲:

    「留下頭巾來!」

    虹影閃處,玉劍令主一頂灰布頭巾應聲飛落,月色下,赫然露出一頭如雲秀髮!

    黑衣蒙面人身形落地後不禁一呆道:「你」

    玉劍令主女身敗露,女人之天性也就隨之流露出來,足一頓,揮劍向四下厲呼道:「你們統統活膩了嗎?」

    擔任守備的四名灰衣大漢如奉聖旨,一個個忙不選舉劍攻上。黑衣蒙面人渾如不察,直到四人臨近,方輕描淡寫地揮出一劍道:「果然是活膩了!」

    慘呼聲起,先行奔至的兩名灰衣大漢,竟在黑衣蒙面人一劍揮出後同時碟血倒地。

    稍稍落後的兩名灰衣大漢,睹狀之下,為之魂飛膽裂,奔勢一頓,腳下生根,竟然無法再挪半步!

    黑衣蒙面人始終沒有回過頭去看他們一下,這時以劍尖指向玉劍令主沉聲道:

    「本俠何以手下留情,你當明白。如能從速供出:你這套七絕劍法系自何人習得?

    本俠願意網開一面,貸爾一死!」

    玉劍令主秀髮飄動,胸口起伏,原好像還存有不服之意,及見黑衣蒙面人追究她這套七絕劍法之來歷,眼神一變,頓露悸怖之色,稍作猶豫,突然縱身向谷外奔去。黑衣蒙面人暴叱一聲,正待騰身追趕,眼角偶爾瞥及遠處怔立如癡的七絕小玉女,不禁遲疑地停頓下來。凝眸遙注,不住頷首,似對小玉女以小小年紀竟有這等膽識頗表嘉許。

    小玉女與黑衣蒙面人目光一接,不期脫口一啊,如自夢中突然醒來,當下忙向黑衣蒙面人奔了過去,揮手喊道:「嗨!你這套『七絕劍法』,又是打哪兒學來的,不說清楚,我也一樣不放你過去的啊!」

    黑衣蒙面人持劍屹立,不言不動。他本是在凝視著七絕小玉女的,這時,小玉女向他身邊奔去,他那雙已然發直而無神的目光,卻依然望著小玉女原先站立之處,彷彿對小玉女的問話一字也未聽得。那神情,就好像被什麼驟然出現的景象,勾起了一件遙遠的回憶;心神已然遙遙馳向一個遙遠的地方,或者一個遙遠的年代中去了。

    就在七絕小玉女差堪近身的那一瞬間,黑衣蒙面人目光一閃,匆匆側耳傾聽了一下,驀地發出低低一聲驚呼,身形倒縱而起,如飛般向谷外疾射而去!

    小玉女給弄得莫名其妙,輕輕一咦,呆呆愣在當場!與此同時,一條青色身形,自正南方巖頂悄然飛落草坪。

    來的是位中年美婦人,青布勁裝,青布包頭,脂粉不施,蛾眉淡掃,肌膚白皙,微透病容,啟後,雙穗蕩曳,斜斜插著一支帶鞘長劍。

    小玉女驚喜地喊得一聲:「娘」玉臂一張,有如雛鳥振翅,猛往美婦懷中撲去!

    青衣美婦掠目四掃,一手環摟著小玉女,一面蹙額指著地下兩具死屍問道:

    「這……怎麼回事?」

    華雲表明白了,那位黑衣蒙面人突然引身離去,所迴避的,原來就是現下這位青衣美婦人已故第七屆武林盟主司徒興中的未亡人,「七絕飛花」公孫玉萍!

    這時但見小玉女忽然掙脫懷抱,退出一步,向她娘注視著問道:「不!娘,您先回答卿兒一個問題!」

    做娘的不禁征了一下道:「什麼問題?」

    小玉女目不轉睛地道:「過去,娘說,七絕劍法是外公他老人家的獨門絕學,除了爹與娘以外,外公從未傳過他人。現在,卿兒可要問清楚,娘這樣說是不是正確?普天之下,到底有幾種七絕劍法?」

    七絕飛花愕然道:「你丫頭是說……?」

    小玉女不依道:「請娘先回答卿兒的問題!等一會兒,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卿兒自然會告訴娘。」

    七絕飛花眉峰微斂,似在猜忖著女兒所問之話的用意,也好像在考慮著如何回答女兒這個問題。

    華雲表於暗處注目凝神,屏息以待,他幾乎比七絕小玉女更急於獲得此一疑團之解答。

    七絕飛花沉吟有頃,終於點點頭,又搖搖頭,喃喃自語道:「娘知道怎麼回事了,不過,那簡直是太不可能了。」

    小玉女著急道:「什麼可能不可能,娘說明白點好不好。」

    七絕飛花緩緩望向女兒道:「好的,娘可以這樣回答你:以前娘所說的,沒有錯,天下只有一種『七絕劍法』!你外公。爹。娘、還有你自己,會這種劍法的,只有我們這一家!現在,除掉去世的不算,活著的,就只你跟娘兩個!」

    七絕小玉女數度欲言又止,最後轉望黑衣蒙面人,玉劍令主,以及兩名灰衣大漢離去的下峰口,一聲不響地默默發起呆來!

    七絕飛花伸手扳轉女兒肩頭,淺責道:「怎麼了?丫頭。」

    小玉女回身指了指空蕩的草坪,勉強笑了一下道:「又沒有半個證人,娘要卿兒如何說是好?就在娘來此之前,這兒曾經走出去四個人,其中二人沒有出手,另外出手的一男一女,不但使的都是『七絕劍法』,而且還一個勝似一個,成就全在卿兒之上這些,不知娘相信不相信?假如娘相信,那麼,就請娘把這件事對女兒加以解釋吧!」

    七絕飛花一呆,失聲道:「一男一女?全用的是『七絕劍法』?他……他……

    他們是一路來的?」

    小玉女苦笑道:「娘不想想,卿兒已說過他們身手全在女兒之上,要是這樣,卿兒還會有命留到現在嗎?」

    小玉女接著又將自己來此練劍,如何被一名灰衣蒙面人領著四名蒙面大漢圍困要挾,一心想生擒自己,說要帶自己去某個地方去見某個人。正在自己岌岌可危之際,又突然出現了一名黑衣蒙面人,舉手之間,便將灰衣蒙面人挫敗,挑飛灰衣蒙面人頭巾,並向已露女兒身之灰衣蒙面人逼問七絕劍法來歷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七絕飛花靜聽著,本來就很蒼白的玉容,愈聽愈形容蒼白起來。聽完,想了想,忽向女兒問道:「那麼那位黑衣蒙面人很早就來到這裡了?」

    七絕小玉女詫異道:「何以見得?」

    七絕飛花皺眉道:「黑衣蒙面人所施之於那名灰衣蒙面人者,全系灰衣蒙面人施之於你之重演,他如非早就隱身附近,又怎能洞悉先前所發生的一切?」

    小玉女失聲道:「是啊!」

    眼皮一眨,不禁又道:「那人也真怪,他既然來了,而且又有心回護於我,那麼,他為什麼直到我中劍之後才現身呢?萬一卿兒喪命於那一劍之下,他豈不是想救也來不及了?」

    七絕飛花搖搖頭,緩聲道:「不會的,傻丫頭。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有那麼一身功力,豈有看不出灰衣人真正用心之理?他娘想,或許是想考究你在這套七絕劍法上究有幾成火候,以及你面臨強敵時之膽勇如何」

    小玉女連連點頭道:「可能。」

    七絕飛花神色一動,忽又向女兒問道:「那名女扮男裝的灰衣蒙面人約莫多大年紀?」

    小玉女遲疑地想了想,搖頭道一:「看不出來、起初因為她臉上蒙著面罩,而且聲音舉止全無一點女人氣,所以在她頭巾被挑落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她竟然是個女人……不過……後來從她那一頭美好的秀髮看上去,可能最多也只不過三十上下光景吧。」

    七絕飛花仰首望天,出神不語。月影已漸西斜,三更快過了。

    隱身暗處的華雲表,這時眼見小玉女有驚無險,母女已經相會,知道這對母女非世俗人物可比,經過這件事故,毋庸他人警告,今後也必能提高警惕,善以自處的了。思忖著,不禁油然生出就此悄然抽身離去之意。

    即於此標,但見小玉女忽又仰臉問道:「娘,您剛才說什麼『太不可能』,究屬何意?」

    七絕飛花微微擺了一下頭道:「沒有什麼……」

    小玉女佛然不樂道:「您有幾個女兒,娘?娘知不知道女兒今年多大了?卿兒從沒讓娘傷過心,娘現在這樣說話,難道就一點也不顧及到女兒會有何等感受麼?」

    七絕飛花忙將愛女擁入懷中,撫慰著賠笑道:「好,好,娘說,娘說,別生這麼大的氣好不好,孩子?」

    為娘的笑著,做女兒的也笑了。但是,藏身暗處的華雲表,於瞧得這幕人間至情圖之下,心中一酸,反有著一種需要放聲痛哭一場的行動……

    他揉了揉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長長吐出。現在,不知為了什麼,他又想多留一會兒了,不肯馬上就走!

    七絕飛花摟著愛女乾草坪上坐下,向四下裡環視了一周,輕輕一歎,臉微仰,開始追憶著緩緩說道:「孩子,娘說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不過,娘如不解釋清楚,你勢將無法釋懷,所以,娘現在只好拿它當一段故事說給你聽了:一一份外祖「王屋七絕劍』公孫勝當初的這套『七絕劍法』,原系傳自泰山一名黃姓異人。那位黃姓異人,在武林中名氣並不大,大家都稱他『泰山老人』。所有的人,也都只知道泰山有位老人,那『老人』偶爾出現時身上背著一支古劍,如此而已!唉唉,人們要是知道這位默默無名的『老人「就是武林第二屆盟主『天山風雲叟』的『同門師兄』,恐怕整座泰山就要給踏平了……」

    小玉女一呆,失聲道:「什麼?他我說那位老人,他既然有著如此般的煊赫出身,又怎甘默默無聞,不肯示人以真正師門出身呢?」

    七絕飛花輕輕一歎道:「人各有志,豈可相強?如果他好名,又怎會令你外祖將他本門那套劍法改稱『七絕』之名,並另冠以『王屋』二字?同時,娘又怎會遲至今天才在無可奈何的情形下將這段淵源說出來?」

    小玉女連忙催促道:「好,好,娘快說下去吧!」

    七絕飛花又歎了口氣道:「如說武人不好名,那終究是矯情之詞。既不好名,何必創門立派?何必爭短斗長?甚至又何必要走上習武這條路子?所以說,一個武人如果自甘埋名以終,一定有其不得已之苦衷!有其不足與外人道之難言之隱!

    『泰山老人』,便是其中一例。眾所周知,『天山風雲叟』自當上第二屆盟主以後,一改第一屆盟主少林大智禪師之作風,凡遇是非糾紛,一律付諸以武力!他處斷事情,全憑一己之觀感,他說『對』,你就不能說『不對』!否則,一個字:『殺』!

    語云:『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就是聖賢,也一樣免不了會有『看錯』,『想錯』或『做錯』的時候。試問,『天山風雲叟』以這種霸道手腕主政武林,會沒有冤屈嗎?當然會有!不但有,而且相當多。但是,誰敢多說一句?這,也許就是今天太平谷中,他那第二座人像上傳記最為簡略的原因!這種血腥統治,除了幾句『秉性剛烈,嫉惡如仇』之外,能讚美他什麼?他真的『出身不詳』?不過沒有人願意多談罷了!」

    七絕飛花輕輕一歎,接下去說道:「『泰山老人』,他的師兄,深知自己這位師弟之為人。當初本就反對他當盟主,既成事實之後,又曾一再規勸於他,要他善體上天好生之德,多學前任少林大智禪師之主政方式。他不但不聽,反譏之以唇道:

    『論家法,你是師兄,走出天山,我是天下武人之主。師父已死,這些官腔咱們最好免談!』」

    小玉女不禁喃喃道:「卿兒做夢也沒有想到第二屆盟主原來竟是這麼樣一個人!」

    七絕飛花微嚥著接下去道:「『泰山老人』於痛心之餘,拂袖徑去,自此埋名隱姓,不再提及師門出身!」

    小玉女忽然插口道:「卿兒知道了!」

    七絕飛花訝然望向女兒道:「知道了什麼?」

    小玉女面有得意之色地道:「本門『七絕劍法』傳自『泰山老人』,『泰山老人』來自天山,他在天山還有個『師弟』,便是第二屆盟主『天山風雲叟』。『師兄』有傳人,『師弟』當然不會例外,剛才那兩人,一定來自天山,為天山風雲叟門下的傳人或後人。娘,女兒一下子給猜對了吧?」

    七絕飛花輕輕一嚇道:「十萬八千里!」

    小玉女不服道:「不然?」

    七絕飛花敲了敲女兒的頭頂笑道:「風雲叟自始至終就沒有收過弟子,也始終沒有成家立室。他嗜殺成性,愈殺愈有味,愈殺愈上癮,哪還有工夫成家或教什麼徒弟呢?」

    小玉女張目啞然,七絕飛花拉起女兒纖手,輕輕揉搓著,接著歎了口氣道:

    「『泰山老人』有個獨生女兒……」

    小玉女搶著嚷道:「這下卿兒可真的知道啦!」

    七絕飛花朝愛女睨視而笑道:「你又知道啦!」

    小玉女掙起身子道:「這還不簡單?『泰山老人』有個女兒,他把武功傳了我外公,也傳了他女兒,這種情形之下……」

    七絕飛花微微一笑道:「剛才那兩個人可能是泰山老人女兒的後代或傳人?」

    小玉女一聽母親這種語氣,信心立失,期期地道:「那麼?」

    七絕飛花又笑了一下道:「知道嗎?丫頭,老人那位女兒,生得又矮又胖,其醜無比,據說脾氣還極怪僻。老人在世時,常自歎自己作孽,怨不得他人,顯見老人婚姻,當初可能不甚理想。那位千金,大概便是受了她母親的遺傳。可是,世上事往往如此,尤其是這樣的人,往往更欠自知之明。那位千金,不意最後竟戀上了你外公!你外公當然無法接受這份愛意。後來,那位千金自知好合無望,竟去蒙山削髮為尼,出家時年僅十八,自人庵門,直至老死,即未再下蒙山一步丫頭,現在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小玉女喃喃自語道:「既然條條路不通,那麼,剛才那一男一女所使之七絕劍法,難道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七絕飛花深深一歎道:「話雖是這樣說,不過,娘仍以為,如有問題,只有出在老人那位出家的女兒身上這一個可能。但是,這已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這五六十年以來,娘就從沒聽說過除了我們這一家之外還有誰人懂得這套劍法。」

    母女相對,惑然而茫然,一時之間,彼此均覺無話可說。

    華雲表聽完母女二人的一番談話,思潮起伏間,心頭驀地一亮,暗呼道:「天啦!剛才那位黑衣蒙面人,不正是那天在太平谷中,大鬧祭劍台的那名黑衣蒙面人嗎?」

    不會錯的了!一定不會錯的了!他在心底叫道。身量、舉止、音腔、氣態、飛縱身法,尤其那雙冷森懾人的奕奕眼神我還呆在這裡幹什麼?既已有這身輕功,我何不窮本溯源,逕自追下去查個明白?

    華雲表想著,不禁深恨自己為什麼早沒有想到這一點。當下身軀一縮,悄悄縱落,真氣一提,沿著可資辨認的崎嶇山路,展開追風身法,疾如流星般向山外馳出!

    一路上,另外仍有幾個難解的疑問,不住盤旋在華雲表腦海裡:

    先後兩次,明明是同一個人,為何那天這位黑衣蒙面人,在太平谷中,顯得那樣神志不清,不堪一擊?而今夜,又何以卻能如此般冷靜機智,將一套七絕劍法施展得如此般出神入化?這裡面癥結何在?

    其次:此人為什麼一方面援救小玉女,一方面卻又迴避七絕飛花?

    再其次:此人究竟是何來路?如屬正派人士,何以會失卻理性去大鬧武會?任意署辱人人愛戴的當今盟主?如屬邪魔中人,何以會有今夜這種俠義舉動?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他這套七絕劍法究竟從哪兒學來的?

    他如與玉劍令主同屬血劍魔帝座下人物,這一點尚不算稀奇。這以前,華雲表一直有個構想,認為那天大鬧祭劍台之黑衣蒙面人,如非神志失常者,十之八九,可能就是來自血劍魔宮,而現在,事實證明:他既非神志失常者!亦非來自血劍魔宮!

    什麼都不是,他是一個「謎」!包括他的武功,他的言行!

    世上再沒有什麼能比這麼樣一位人物更能激起人的好奇之心的了!

    華雲表疾行兩個更次,到達黃河渡口,天已大亮。他走的是出山通道,往北,過了王屋山,便是太岳山脈,荒山綿延不下千里。往南:大路只有一條,便是他現在走過的這一條。可是,一路下來,他竟然什麼也沒有看到!

    沒有見到那位謎樣的黑衣蒙面人,也沒有見到玉劍令主及那兩名灰衣大漢!

    他今天的腳程,自信已經是夠快的了。假如方向沒有錯誤,那就是由於他留下來聽司徒母女談話,耽擱太久,前面的四人均已渡河了!

    於是,華雲表在四下張望了一陣之後,也向渡船口走來。由於今天是個集期,天雖剛亮不久,船已開出好幾批。他知道無從打聽起,因而,也沒有向船家問什麼,舉步便往船板上走去,詎知一腳剛剛踏上船頭,目光至處,他呆住了!

    船頭艙面上,赫然現在眼前的,竟是一具四仰八叉的死屍!

    屍身下面墊著一張爛草蓆,臉上這著一把破蒲扇;一條舊布褲,褲腳一長一短,補釘一個搭一個,露在褲管外面的一雙小腿肚腫得就像兩條熟透了的黃番瓜;褲腰只到肚臍下面,肚皮鼓脹,有如一座黃土新墳。

    華雲表由於心神不定,幾乎一腳踩過去,駭然卻步之餘,不由得一陣噁心,於心底暗罵道:「這船家好沒道理……」

    由於這條渡船,船身本來就小,現下有這具屍體橫放船頭,無論上下船,除自屍身上跨過,別無他法。

    華雲表皺起眉頭,正感進退兩難之際,身後忽然有人不耐地催促道:『喂,前面這位老人家,您到底上不上去呀?如果不想上去,讓開路給別人走怎麼樣?」

    華雲表剛準備一腳跨過,經這一催,不禁猛然警覺過來。他因為急著趕路,早已忘卻自己現在的外形是個龍鍾老者,如果一腳跨過屍身,露出靈活身手,豈不啟人疑竇?

    他本就覺得跨越別人遺體多少有些不妥,如今正好一一於是,他應了一聲對不起,繞開屍身,手扶船欄,自船舷上顫巍巍地挨著走到對面敞艙中。

    回過身來,他看清適才催促自己者,原來是兩名白衣少年。兩名白衣少年看上去似乎是雙生子,不但衣著和身材難分彼此,就是面部五官,也極酷肖。一人一隻挺直的鼻樑,一雙晶澄的眼神、同樣英俊,同樣瀟灑!

    華雲表心頭離地一動,忖道:「難道這就是萬里追風口中所說的『泰山龍堡雙玉』趙玉堅、趙玉澤,趙家兩兄弟不成?」

    想著,不禁對兩兄弟暗暗留意起來。

    兩名白衣少年,就算他們是「龍堡雙玉」,華雲表這時也無法辨認他們誰是哥哥,誰是弟弟。他於一再細察之下,只約略看出二人中一個似較沉穩,另一個則稍顯浮躁。由這一點,不難想到剛才催他讓路的,必屬後者。然而,華雲表所觀測到的,也就只限於這一點,他如想知道其中究竟哪個是「趙玉堅」,哪個是「趙玉澤」,就只有耐心再等下去了。

    舉止比較沉穩的那名白衣少年,稍稍遲疑了一下,結果也仿著華雲表,繞開屍身,自船舷上走過來。

    而落後的那一個,卻似乎懶得多費周折,右足一抬,便擬自屍身上跨過。沒想到,就在他左足已經離地,右足尚未落實的那一剎那,破蒲扇下面發出一聲輕「唔」,「屍身」忽然翻轉。有若人在熟睡中,不經意地轉側身子一樣。腰身一傾,一腿架到另一腿之上,曲起膝蓋,於有意無意之間,正好頂向白衣少年胯下的下陰要穴!

    白衣少年脫口一聲駭呼,雙掌虛按,身形暴騰!總算他身手不凡,居然在變生倉促中,以毫釐之差,差堪縱掠而過!

    艙中七八名渡客,隨著也是一陣驚呼。

    不過,這陣驚呼到這時候才發出來,顯然並不是驚於「死屍」的「復活」,而是驚於白衣少年竟能一躍丈許之高!

    受驚的白衣少年,雙足找著艙面,立即轉過身去冷笑道:「原來朋友竟是在等著咱們趙家兄弟……」

    果然是「龍堡雙玉」!華雲表精神一緊,也覺得事情頗不簡單,不意掉臉過去一望之下,船頭那人,鼻鼾微傳,竟已呼呼睡去。

    白衣少年踏出一步,厲聲喝道:「起來,朋友,少裝神弄鬼了。趙家兄弟年紀雖輕,卻並不是好欺侮的,朋友縱使大方,小爺可要得罪了!」

    那人身軀一動,忽然一骨碌爬坐起來,於浮腫的餅臉上,睜開一雙細瞇眼,慌慌張張地四下轉著脖子道:「誰在叫?什麼事?是……是不是船漏水了?嗯……船……

    不是還沒有開嗎?那麼……難道我是在做夢不成?」

    自語了一陣,見無人答腔,垂頭又想倒身睡下。

    白衣少年嘿嘿冷笑道:「哼,裝的倒蠻像!」

    雙臂蓄勢,一步步欺過去。那人一回頭,怔了征,縮身駭叫道:「你……這位少爺,是不是要打架?船老大,喂,船老大,要命的,你……你怎麼不過來說說話?」

    打著赤膊的船老大連忙放下手中纜索,跑過來問道:「什麼事?」

    那胖漢如獲救星似地挨至船老大腳下,指著白衣少年嚷道:「豈有此理!他憑什麼要打人,你老大問問他!」

    白衣少年冷笑不置,另一名白衣少年負手靜立,雖然未採取行動,一雙有神的眼光卻始終未曾一刻離開過那胖漢臉上。

    船老大朝雙方望了望,然後向白衣少年苦笑道:「對不起兩位客官,都是小的不好。這位胖哥坐這條船,已經不止一二天了,他人胖,身體也虛了點,每次都是挨著船板就想睡。」

    手朝艙中眾渡客一指,又道:「那邊的周大爺,錢二麻哥,還有胡四禿見等幾位常客都知道的。小的也罵過他好幾次,總而言之,下次要他躺到邊上一點就是了!」

    船老大說得很懇切,而那人一身浮腫的黃皮黃肉,也實在看不出有甚可異之處。

    白衣少年火氣雖然退了不少,但仍忍不住冷笑道:「哼哼,小爺眼睛可沒有瞎……」

    白衣少年雖然沒有再說下去,不過,白衣少年底下要說的是什麼,華雲表卻清楚得很。

    不管別人所見到的是否相同,他華雲表,第一個就跟白衣少年有著同樣的疑惑:

    活人與死人,其間之差,只在一口氣。剛才明明白白的,那個主墳似的肚皮鼓在那裡,紋風不動,活人能不呼吸?呼吸時能保住肚皮不生起伏?

    還有:他早不翻身,晚不翻身,偏巧湊著有人想自他身上跨過時,就翻身了?

    膝蓋曲起,不偏不倚,時間與部位,都準確得恰到好處。說巧,不也太巧了些?

    這時,一直負手靜立著的那個白衣少年忽然踱過來向餘怒未息的白衣少年一擺頭,淡淡地道:「算了,老二,讓人家開船吧。到了洛陽,我陪你去中州第一樓,喝上個三整天,算是給你消氣就是了!」

    華雲表這下弄清楚了:說話的是雙玉老大趙玉堅,慪氣的則是老二趙玉澤!

    趙玉澤經兄長相勸,輕輕一哼,狠狠地瞟了那胖漢一眼,悻悻轉身,再未有甚表示。

    華雲表對這位雙五老大趙玉堅欽敬之心頓生,他不是欽敬對方的泱泱風度,而是欽敬這位趙玉堅的一股於雲豪氣!他放出口風,放得如此自然,如此磊落:「中州第一樓」「三整天」這不啻說:「朋友,要找趙家兄弟,你還有機會,朋友不至於連中州第一樓在什麼地方也找不著吧?那麼,去吧,我們等著!」

    平安渡過河,搭客紛紛登岸。華雲表留在最後面,經過一陣盤算之後,他就也向洛陽城中踽踽走去。

    他想:追蹤之舉,顯已無望。縱然輕功蓋世,不知道人家去了哪裡,又有什麼用?再說,進城呆幾天,似乎也不是純粹白耗。洛陽居九州之中,一向為風雲際會之地,中州第一樓,更是名滿兩京,武林人物來往關洛,總免不了要到這種地方落落腳。「有心栽花花不發,無意插柳柳成蔭」,或許反會在那裡有所收穫也不一定。

    夏初,如果來上點小雨,應是最佳的喝酒天氣!

    洛陽西城,位於千秋門舊址的「中州第一樓」,晨間一陣激雨,澆開了夥計們臉上的笑容。果然,還不到近午時分,樓上樓下,已經上滿八成座。

    樓上,臨街靠窗口的一副座頭上,面對面,坐著兩名丰神如玉的白衣少年。兩名白衣少年臉孔都是紅紅的,顯然他們來得很早,酒也已經喝下不少了。這時,其中一名白衣少年手托酒杯,緩緩移動眼光,在滿樓掃察。另一名則探首窗外,不住向大街兩端張望。看二人的神形,似乎正在等候什麼人。

    只聽探首窗外的那名白衣少年蹙額喃喃道:「今天已經第三天了,難道」

    手托酒杯的那名白衣少年緩緩接下去道:「不會不來的!」

    先開口的那名白衣少年哦了一聲,轉過臉來道:「大哥憑哪一點下此斷語?」

    被喊做大哥的白衣少年微微仰起臉,輕輕旋轉著手中酒杯道:「憑這幾天我們身後一直沒有斷過護駕者這一點!」

    發問的白衣少年呆了呆,目光閃動,正待開口之際,忽聽樓梯一陣劇響,樓口已然出現一名藍衣勁裝大漢。

    這名藍衣大漢,身高七尺以上,紫膛臉,高鼻濃眉,雙目灼灼有神。他在一個環掃之下,業已看到兩名白衣少年,眼光一亮,喜色頓露,猛然一拍兩隻巨靈掌,大笑著向兩名白衣少年走過來叫道:「兩位老弟,這下得破費了吧?」

    兩名白衣少年,正是泰山龍堡雙玉趙氏兄弟。

    兄弟倆聞聲回頭,也不禁一下子露出滿臉笑容,搶著離席讓坐,同時親切地含笑招呼道:「戴大哥是什麼風吹來的?」

    神行太保大笑道:「風吹到洛陽,細雨送上第一樓,這種天氣不來這種地方孝敬個三五兩銀子豈不罪過?哈哈哈哈!」

    趙玉澤笑道:「好個『孝敬』!人家難道不供給你酒菜,白拿你的銀子不成?

    若給店東聽了,不去官裡告你一狀才怪!」

    神行太保笑道:「今天可好,酒菜可以放量,銀子卻可以免掏,相命的說咱早晚要遇到貴人,看樣子是給他說中啦!」

    趙玉堅微微笑道:「『飛雲』九式,前六式是咱們哥兒倆憑本事贏來的,餘下三式就拿一席酒菜換取如何?」

    神行太保笑罵道:「左手算盤,右手如意,也不怕臉紅!你們趁早死了這條心吧,從今以後,咱可什麼東道也不奉陪了,翻了袋底,咱耍啥?」

    趙玉澤忍著笑點頭道:「但願……」

    夥計恰於這時走過來,三人停了笑鬧,隨便加叫了兩個菜,一壺酒,接著相繼坐下。坐定後,神行太保正色問道:「兩位老弟上次連武會都沒有參加,這次遠來洛中為了何事?」

    趙玉堅如有所觸,四下迅掠一眼,低低說道:「碰上戴兄真是再好不過。那位萬里追風祁大俠,戴兄最近有沒有看到?」

    神行太保頗為意外地愣一下道:「你們找他做什麼?」

    趙玉堅皺皺眉頭道:「是家父找他。」

    趙玉澤皺眉接道:「這恐怕是世上最苦的一件差事了。戴兄知道的,換了他萬里追風找我們那還差不多……」

    神行太保沉吟了一下道:「令尊找他之用意何在,兩位清楚不清楚?」

    兩兄弟一致搖頭,趙玉堅道:「家父脾氣,戴兄深知。他老人家要我們兄弟辦事,一向不作說明,不過,這一次……」

    神行太保忙問道:「這次怎樣?」

    趙玉堅思索著道:「這一次,據我們兄弟猜測,他老人家要找萬里追風,似乎還是一件大事。」

    神行太保雙目一亮道:「是不是?」

    趙玉堅又向廳中戒備地溜了一眼,點點頭,低聲說道:「是的,他老人家彷彿在外面發現了什麼可疑人物。由自己出面,恐目標太顯,所以想借重……」

    神行太保默然片刻,蹙額道:「這次武會,他倒是破例參加了。之後,在渭門,又碰到他一次。現在去了什麼地方可就不清楚了……」

    神行太保說著,忽然睜開眼皮道:「愚兄不才,這就去泰山充個數如何?」

    趙玉澤遲疑道:「這個……」意思大概是要說:「這個家父並沒有交代,能不能由你代理,還得問問家父才行。」

    趙玉堅畢竟世故些,忙接下去道:「這個自是再好不過……不過……這事也不急在一時,咱們一年難得遇上一次,現在且先喝酒吧。」

    三人剛將酒杯舉起,隔著圓柱的另一席上,忽然傳下一陣夾著點點琵琶的曼妙歌聲:

    東池始有新綠

    尚小如錢

    問何日藕,幾時蓮……

    歌聲脆嫩,似出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女之口。三人傾耳聽到此處,神行太保不禁輕輕一笑道:「大概是形容她自己吧,說得好可憐!」

    趙氏兄弟也均不禁為之莞爾。

    神行太保一語甫異,忽聞一名男子的聲音接著擊案高唱道:

    一年春好處

    不在濃芳

    小艷疏香最嬌軟

    到清明時候

    萬紫千紅

    花正亂

    已失卻春風一半……

    趙玉堅皺了皺眉頭道:「太刻薄了!」

    趙玉澤冷冷哼道:「簡直下流!」

    神行太保勃然起立道:「老子教訓他去!」

    趙氏兄弟正待攔阻時,另一邊已有人咬了咳說道:「這又何必呢?兩人唱的都是一代名曲,只不過一唱一和,顯得有些缺德罷了。不過,到這裡來賣唱的,天生要有宏量,那個花錢的大爺不喜歡這調調兒嘍?看人家賞銀子吧!」

    果然聞聲「篤」的一聲大響,似是有人將一隻沉重的銀錁子丟向桌上。

    趙氏兄弟和神行太保三人側身引頸朝發聲處望去,只見一名面皮白淨,眼圈發青的黃衣文士正手舉酒盅,作引頸待干狀,但一雙色迷迷的眼神,卻斜斜溜在桌前低頭撿取銀錁子的一名身穿青衫,結著長長雙辮的少女身上。

    結著雙辮的青衫少女,取起銀子,深深一福,抱著琵琶又往別桌走去。

    四下鄰席的一些羨慕眼光正待收回,忽為捕木桌上一道深達半寸許的陷印所驚,齊齊發出一聲駭呼道:「好大的手勁!」

    那黃衣文士的一雙眼睛,正隨著賣唱少女的背影移動,聞呼回顧,看清之下,臉色立時大變。這道陷印出自何人之手,顯然只有他自己心裡明白,瞪口呆了一陣,終於乘人不注意之際,悄悄離座,匆匆下樓而去。

    這邊趙氏兄弟和神行太保,僅在賣唱少女身上隨便掃了一眼,便一致轉移目光,向適才發話相勸之人望去,這一望,可將趙氏兄弟望傻了!

    隔著一張桌子坐著的,赫然竟是那位黃餅臉,細瞇眼,日前於黃河渡口裝癡裝傻,週身浮胖如腫的破衣漢子!

《祭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