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都浩劫

    海內九派十三家,除了少林「證果大師」,武當「玄明道長」,在火候方面可能要較這位天都摘星手略深一籌之外,就是赫赫有名的華山金龍八劍,也都曾公開讚揚過這位天都摘星手,說天都摘星手如果問鼎盟主寶座,將是一劍震八荒除鶉衣閻羅外,唯一的一名勁敵。

    院中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接著走進一名勁裝青年。這名勁裝青年年約二十五六,長方臉,黑皮膚,雙目炯炯有神。

    勁裝青年似與巢湖三布衣頗為熟悉,進門後,含笑一躬身軀道:「三位大哥好。」

    布衣三弟兄也都回禮道:「斌弟好。」

    不多一會,先前那名書僮捧著酒菜進來。天都摘星手交代道:「出去將院門帶上,你就守在外面,不得吩咐不准離開,也不准進來,不論什麼人求見,一律回說不在!」

    這時天色漸暗,書僮退出後,天都摘星手親自點燈擺席。擺好,托手道:「來,大家先喝一杯。」

    巢湖三布衣互望著,誰也沒有移動一下。

    天都摘星手愕然道:「怎麼了?」

    詩酒布衣搖搖頭道:「我姓胡的雖然一聞酒香便如蒼蠅見到血,但是,如果羅大哥不先將今天請我們兄弟三個的用意說個明白,不單是我姓胡的一個,敢相信我們老大和老三兩個,也是一樣無法下嚥的。」

    天都摘星手分別朝「禿筆布衣」和「孤鳴布衣」望了一眼,見他二人默不作聲,知道二人完全附和他們老二的意思,當下沉吟了一下,忽然抬頭朝那名勁裝青年注目問道:「志斌,劍有沒有帶來?」

    那叫志斌的青年點點頭道:「帶來了。」

    天都摘星手轉向巢湖三布衣頷首道:「我們到院子裡去。」

    五人走出書齋,來到院子中。

    天都摘星手一伸,自勁裝青年手中接過一支寶劍,然後臉色一整,向巢湖三布衣肅容說道:「現在,我跟我們老三表演幾個動作,請三位大哥在一旁細看,希望三位大哥能將其間每一個細微的小環節都記下來。」

    布衣三兄弟雖然點著頭,但臉上卻都露出一片茫然之色。

    天都摘星手說完,手一揮,那名叫志斌的勁裝青年立即甩去風衣,向前計數著走出十餘步。

    勁裝青年站定後,並沒有轉過身子來,當下但見他雙手一背,面向籬外,悠閒地移動著視線,彷彿一個人正屹立在一座高峰上,遊目眺望著四野的景色一般。

    這邊,天都摘星手迅速地自懷中取出一幅黑色面紗,匆匆戴好,然後劍交右手,腰身微俯,雙目灼灼,如貓之伺鼠。就這樣,僵持了片刻,大概為了前面那名勁裝青年仍無轉身反頭之意,天都摘星手雙目一寒,空然箭一般向前縱身撲出,劍如流虹,精光閃閃,不帶一絲聲息地直刺勁裝青年後心!

    巢湖三布衣雖明知這僅是一場演習,但同於情勢過分緊張逼真,仍不免同時脫口發出低低一聲驚呼。

    說時遲,那時快,長劍去勢如電,瞬息便達勁裝青年背後。直到劍尖眼看即將透衣而入的那一剎那,勁裝青年才像突然警覺一般地一聲驚噫,抬臂、傾身、滑步,三個動作幾乎出於同一意念,單足一捻,就地旋身倒轉,右臂一劃,白鶴展翅,五指如鉤,反朝來劍抓至。

    巢湖三布衣情不自禁,齊齊喝了一聲:「好!」

    天都摘星手似乎頗感意外,微微一愣,緊接著,一聲輕嘿,劍身一沉,避開來勢,又復朝勁裝青年攔腰掃去。

    勁裝青年「呔」了一聲,顯然是又驚又怒,然而,這時他已沒有說話的餘地,頭一仰,全身放倒,始以毫釐之差,堪堪避過一劍,饒得如此,劍峰所過之處,胸衣仍給撩飛一大片。

    天都摘星手一聲閃哼,回腕帶劍,正想再作第三度攻擊之際,好似突然間有所警覺般地,劍停半空,微一側耳,繼而長劍一收,回身縱去一邊。那位名叫志斌的勁裝青年,這時也自地面一躍而起,以袖抹額?汗珠如豆。一場演習,至此似乎已經暫時告一段落。

    天都摘星手除下面紗,同時將長劍交在勁裝青年手上道:「你出去換下義兒,守望時耳目靈活點。」

    等勁裝青年撿起風衣退去院外,天都摘星手始點點頭,重將布衣三兄弟領入書齋。

    四人分主賓坐定,天都摘星手為三位佳賓及自己斟了酒,自己領先干了,布衣三兄弟默然舉杯。天都摘星手又將空杯斟滿,放壺抬臉道:「三位明白不明白小弟剛才那樣做的用意?」

    禿筆布衣注目道:「適才令弟所處之地位,是否即為吾兄曾經一度之親身遭遇?」

    天都摘星手點頭道:「是的。」

    詩酒布衣接口道:「羅兄所扮演之暗襲者,忽於緊要之際罷手離去,難道是當時適有什麼第三者及時趕至不成?」

    天都摘星手道:「那是一陣怪笑……」

    詩酒布衣忙又問道:「發自何人?」

    天都摘星手搖頭道:「小弟也不清楚,因為在那名暗襲賊徒被笑聲驚走之後,那位有意相救者並未露面。」

    布衣三兄弟緘默了片刻,老三孤鳴布衣忽然問道:「有一件事,小弟仍不明白。

    就是羅兄當時所採之應變身法,固然靈活敏捷,神妙空前,然以羅兄之身份,當時似乎實在沒有那般弄險之必要。在初起時,羅兄因為怡目四下景色,變生倉促,心神不屬,急切間不得不採取那一式『脫袍遜位』,尚還情有可宥;但在那名蒙面人二度逼攻時,憑羅兄之身手,當時只須側閃丈許,便可將來劍輕易讓過,然後,伺機還擊,機先在握。然而羅兄不此之圖,卻於原處施出一式『玉山途傾』,委實令人百思莫解,羅兄對此,不知是否另有解說?」

    禿筆布衣也皺了一下眉頭道:「那廝如果不是求功心切,或者在劍術方面火候再純一點,當時只須沉訣再將劍身壓低半寸許,羅兄一命,豈不丟得冤枉?」

    天都摘星手容得二人說完,苦笑笑道:「兩兄所言,固然有理,但兩兄如果清楚了小弟彼時所處環境,大概就不會以此見責了。請替小弟想想看,劍自正面攔腰而來,手無分寸之鐵,身後又是一道千丈懸崖,一步之失,便要粉身碎骨……」

    布衣三兄弟,同時發出一聲驚啊,詩酒布衣張目道:「這事發生於何時?在什麼地方?」

    天都摘星手緩緩掃視三兄弟一眼,沉聲道:「這個,不妨留到最後再說。今天,小弟請三位來,卻是為了請教三位另一件更為重要的事……」

    布衣三兄弟幾乎同時問道:「什麼事?」

    天都摘星手凝重地道:「三兄久歷江湖,見多識廣,對當今各門各派之武功,可說無不了然在胸。如今,兄弟所要請教的,便是對於那位蒙面人後來的那一招劍法,無論劍訣、劍姿,以及出手時之身腰步眼各方面,三兄有無其他發現?兄弟回堡先後已經刻意模仿了三個月之久。相信除了場地不同於當時外,一切均已做到不差分毫的妙肖程度。」

    巢湖三布衣微微一愣,接著,一個個默然垂首合目,整座書齋,頓然陷於死般的沉靜之中。

    約莫過去盞茶光景,詩酒布衣忽然第一個抬頭睜眼,禿筆布衣和孤鳴布衣有所驚動,也跟著直起頭來。

    禿筆布衣懷疑地道:「老二,難道?」

    詩酒布衣胡山林沒有答理,逕自望著天都摘星手道:「如果僅就劍招而論,這一劍,實在沒有什麼,它似乎只是一般劍法中極大習見的一式『千軍橫掃』;但是,羅兄提到劍訣,小弟卻不禁想起一種劍法;小弟意思是說,此人僅習得該種劍法之皮毛,尚未領會到該種劍法之精髓,因為,他當時所演之劍訣雖已無懈可擊,然而,右手長劍卻未能應訣隨心,正如我們大哥剛才所說,他當時,如果能與劍訣配合,劍身作波動狀,出劍之後,高低隨心……」

    天都摘星手目閃異光,猛然一拍桌面道:「一點不錯,三個月來,小弟時時有此擬想,但始終不敢確定,現在恰給胡兄一語,道人心坎深處……」

    禿筆布衣和孤鳴布衣呆了呆,雙雙失聲道:「什麼?你們難道競懷疑那人使的那一招是中州華家的游龍劍法不成?」

    天都摘星手點頭道:「回想當年兄弟,雖然還是剛剛出道,但是,小弟如果沒有記錯,這一招若是稍加變化,如胡兄所說的那樣,它應該就是當年第六屆盟主,華家駒華少俠在太平谷第六屆武會上,最後一劍擊倒孤山一奇的那招『金波游龍』。」

    詩酒布衣連連點頭道:「是的,那一次我們三個也都在場,只不過尚未結成異姓兄弟而已。」

    孤鳴布衣眉峰緊皺,自語般喃喃說道:「中州華家,三代單傳,這種游龍劍法亦無外洩之理。自華家駒氏失蹤以後,這套劍法不啻已跟著失傳……」

    禿筆布衣終於忍不住又問道:「這是多久的事?」

    天都摘星手計算了一下道:「大約四個多月前。」

    孤鳴布衣槍著問道:「發生在什麼地方?」

    天都摘星手正待回答,外面院門上突然響起一種輕微的剝啄之聲,天都摘星手佛然昂臉道:「是志斌麼?」

    院外低低答道:「是的。」

    天都摘星手微怒道:「什麼事?」

    院外低聲回答:「前堡值日申俊義有急事稟報。」

    天都摘星手忍了忍,終於寒著臉道:「叫他進來。」

    院門開處,那名叫志斌的勁裝青年側身放入一名中年壯漢。中年壯漢進院後,天都摘星手沉聲喝道:「什麼急事一定非在這個時候稟報不可?」

    那名壯漢不安地垂手低頭道:「堡外有人求見……」

    天都摘星手不待壯漢語畢,勃然喝道:「不是已吩咐過你們?不管生熟,一概擋回去?」

    壯漢囁嚅著道:「但是……」

    天都摘星手變色道:「但是什麼?」

    壯漢低低說道:「那人求見時所說的一番話,小的如果不向掌門人報告,小的實在擔當不起。」

    天都摘星手目中閃光道:「他怎麼說?」

    壯漢侷促地道:「那人說……他的心腸一向堅如鐵石,縱然眼看別人滿門覆滅,只要事不關己,也一樣能無動於衷。而這次,他因為自己也有點小小利益在這裡,所以才不惜降尊紆貴趕來示警。如果本堡一定閉門不納,他除了歎息,別無話說……」

    天都摘星手正待推案而起,詩酒布衣連忙伸手相阻道:「羅兄且慢!」

    一面回頭向壯漢問道:「來人報了名號沒有?」

    壯漢搖搖頭道:「沒有。」

    詩酒布衣又道:「生做什麼模樣?」

    壯漢皺眉道:「是個其貌不揚,身材瘦弱的醉老頭,身後背著一隻藥箱,手上還拿了個籤筒,好像是個跑江湖的郎中。」

    詩酒布衣沉吟了一下,轉向主人道:「羅兄,依小弟看來,此人出現得頗為蹊蹺,在未查明其來意之前,最好先別開罪,羅兄以為如何?」

    天都摘星手無可奈何地點點頭,朝壯漢揮手道:「放他進堡,本座馬上就到。」

    壯漢期期地道:「小的該死,還有一句話始終沒有敢向掌門人陳明。」

    天都摘星手一哦注目道:「還有什麼話?快說!」

    壯漢不安地道:「那人說……掌門人不理他,自當別論。如果瞧得起他,最好開中門,親自恭迎,以示崇敬……」

    天都摘星手未及有所表示,孤鳴布衣已然變色而起,冷笑道:「好,就這麼說,迎接他去,我們三布衣也算上一份就是了!」

    主賓四人,含怒起身,不一會來至前堡。堡內院中,已由堡丁們燒起十數對牛油風燈,火舌吞吐,人人面孔鐵青,空氣嚴肅而緊張。

    天都摘星手一揮手,堡門大開。

    天都摘星手領頭走在前面,巢湖三布衣魚貫相隨,出了堡門。門前空地上,果然站著一名破衣老人;身材相貌,一如壯漢所形容。

    天都摘星手於五步之外站定,臉一抬,冷冷問道:「高人如何稱呼?」

    瘦老人悠然搖頭道:「恕山人無可奉告,如有稱呼,就算不得真正的高人了!」

    天都摘星手面容一寒道:「駕蒞敝堡有何見教?」

    瘦老人仰臉望了望天色道:「『見教』是有的,不過,時辰還沒有到,現在就說出來,好像有點『言之過早』天都摘星手沉聲接口道:「羅某人已全照高人吩咐做了,底下還有什麼吩咐沒有?」

    瘦老人微微一笑道:「底下輪到你吩咐啦。」

    天都摘星手嘿嘿一笑道:「談吩咐,羅某人不敢當。不過,今夜月色甚佳,這兒場地也還不算太窄,請高人不吝贈教兩手倒是真的。」

    瘦老人呵呵一笑道:「早料到你會有此一說了。哈哈,妙,怎麼猜,就怎麼中;人家都說,年紀太輕的人一旦當上掌門人,別的還好,就是涵養方面……」

    天都摘星手逼上一步,沉聲道:「教訓夠了沒有?」

    瘦老人手一搖,連退三四步,顯得有點慌亂地道:「『君子動口不動手』。咱們最好大家省點氣力,你們摘星堡人多勢眾,又有來自巢湖方面的三位大俠幫忙,自然不會在乎人家那些什麼『金魔劍手』、『玉魔劍手』,我老頭子風燭殘年,精力衰退,遇事卻總是顯得過分緊張……」

    詩酒布衣神色一動,忽自背後輕輕碰了天都摘星手一下,接著越眾而出,上前抱拳道:「站在這兒總不是事,前輩到底要我們怎樣?」

    瘦老人臉一偏,側目而視,不住點頭道:「怪道有人說:一個人假如嗜愛杯中物,有時雖不免敗德誤事,但本性卻不會壞到哪裡去。唔,如今看來,這話倒是的確有點道理。」

    輕輕一咳,自語般又自接下去道:「提到酒,就令我老頭子不禁想起年輕時那段為酒所苦的傷心往事。那時候,酒至七成,由於血氣運行加速,雖然在舉手投足之間有分外健旺靈活之感,然因真氣不克自然湧上,下盤卻因之顯得浮飄不定;之後,太乙道運,強注真氣於『通谷』『至陰』,每日朝夕各行動一次,持續半月之久,方始將此痛苦解除,唉唉,轉眼數十年了。現在回想起來……」

    這番話,別人聽了尚不怎樣,詩酒布衣胡山林聽了,卻止不住暗暗震駭。他是嗜酒如命之人,老者這番話,正好句句說在他的病根上。

    這位詩酒布衣,雖然整日醉眼朦朧,一副混飩神情,但一旦談及武功方面,卻比誰都清醒。心念一動,立知老者是有意相教,當下除了暗暗感激之外,一時也不予說破,點點頭,含笑又道:「想不到以前輩竟曾一度與晚輩同好如今怎麼樣?

    有沒有興趣再來兩杯?」

    瘦老人嚥了嚥口水道:「只要是出於至誠,當然不表反對。」

    詩酒布衣側身托手道:「請!」

    巢湖三布衣與天都摘星手親如手足,素來不分彼此。布衣三兄弟,不論誰作主都是一樣,天都摘星手縱然不快,也絕無不給三兄弟面子之理。瘦老人似乎深知雙方之關係,這時穩了穩背上藥箱,立即大踏步直向堡中走入。

    瘦老人所過之處,眾堡丁紛紛肅容讓道。進入堡內院中,瘦老人四下打量了一眼,點頭道:「這裡不錯,酒席就擺在這裡吧。」

    詩酒布衣揮手喝道:「擺酒!」

    眾堡了轟然一聲響喏,立有十餘人交出手中火炬,拔步飛奔而去。

    人多好辦事,何況堡中各物一應俱全。不消片刻,一桌豐盛的酒席已然治好擺出,瘦老人昂然走去首席坐下。

    因為這是出於詩酒布衣之邀請,天都摘星手不但不便表示什麼,為了不使詩酒布衣難堪,神色間反而顯得分外婉和。這時他回復主人身份,先將布衣三兄弟讓去上首,自己才在側面打橫人座。

    瘦老人坐定後,一語不發,見菜吃菜,見酒喝酒,一點也不客氣。這樣,直到第九道菜端上,始見他放下筷子,手摩胸腹,深深吐了一口酒氣,露出一副已經吃飽了的樣子。

    天都摘星手正待示意下人端上香茗,瘦老人臉仰處,忽然哎了一聲道:「什麼,已經二更啦?」

    臉一側,向天都摘星手睨視而笑道:「時辰到啦,要不要受教一番?」

    天都摘星手一向佩服布衣三兄弟中老二詩酒布衣胡山林的膽識閱歷。他因詩酒布衣忽然態度一轉,對老人禮敬起來,雖然一時尚弄不清個中原委,但由於這一影響,他對這名不起眼的醉老人,不知不覺地也就改了觀感。

    當下欠欠身軀,從容答道:「願聞教益……」

    瘦老人臉色一沉道:「速將全堡人眾,全部集中到這裡摘星大廳來,這項行動,必須冷靜、敏捷,在半個時辰之內完成。然後,挑選一名身手僅次於貴掌門的人物,帶領四名得力助手,戒備於大廳屋頂。記住,如此做,只是守護性質,屆時無論遭遇什麼意外情況,都不許妄動、妄叫,或者擅離一步!好,先將這道命令傳下去再說。」

    天都摘星手呆了片刻,毅然高呼道:「志斌過來!」先前那名勁裝青年應聲來到近前,天都摘星手立將瘦老人適才之吩咐,以自己之身份語氣複述一遍。勁裝青年僅應了一聲是,隨即領命轉身而去。

    瘦老人頷首道:「年紀輕輕的,能夠如此冷靜從容,倒不失為一副可造之材。」

    說著,又朝三布衣以及主人天都摘星手緩緩掃了一眼道:「我們五個,仍然坐在這裡,叫他們一起將炬火插入四壁鐵筒,只留下二人就夠了。等會兒,你們四個也一樣,務必沉住氣,縱然看到天塌下來,也別去管它,須知一切財帛均為身外之物……」

    天都摘星手目光一直,硬生生嚥回一聲已到喉頭的驚噫。

    瘦老人舉杯環視道:「我們繼續喝酒。」

    天都摘星手與布衣三兄弟默然舉杯相照,各人心情都是沉重異常,因為他們已經看出,這位瘦老人這番話顯然並非兒戲之詞。

    時間,一點一點地消逝……

    身後,摘星大廳中,腳步輕響,低喝頻傳,不多一會,整座大廳都靜下來了,全堡人眾,似已調集完畢。

    山風吹拂,四壁火把搖曳作響……三更將到……突然之間,陣陣怪嘯驀自四面八方傳來!

    緊接著,火光燭天,堡後已經著火熊熊焚燒起來。

    這邊,前院中,瘦老人吃喝如故,天都摘星手和巢湖三布衣雖然眼中噴火,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然而,因有老人交代在先,是以誰也沒有妄自離座。堡後火勢,愈來愈大,照得前院如同白晝。

    就在這時候,前面堡樓上突然有人嘿嘿冷笑道:「天都摘星手果然名不虛傳、嘿嘿,好鎮定啊!」

    瘦老人向四人傳音道:「別去理他!」

    果然,暗處那發話之人有點捉摸不定了。停了許久,才聽得他驀地又發出一聲大喝道:「四面圍好,一個活口都不許放走!」

    暗中發號施令者一聲喝罷,兩邊堡牆上,嗖嗖之聲過處,突於燭天火光中,漫空飛蝗般一下湧現出近百名黑衣蒙面人!

    這批黑衣蒙面人,似曾經過嚴格之訓練和挑選,不但衣著一律,即連身量之肥瘦高矮亦都相去有限;一個個神凝氣穩,身手矯健,屏立牆頭,雁然有序;人手長劍一支,當胸橫持;劍分銀黃兩色,精芒耀目,森寒逼人;顯然即為瘦老人先前於堡外所說的什麼「金魔劍手」和「玉魔劍手」無疑。

    堡後火勢愈來愈烈,而前堡,這時卻寂靜得出奇寂靜得令人窒息。

    由於沖天火光之照耀,整座摘星堡,此刻已是光明如畫,眼前情勢,誰都不難一目瞭然。

    兩隊黑衣蒙面劍手,各約五十名上下,分由兩名錦衣蒙面人率領著。

    迎面堡樓上,居高臨下,面對庭院這邊,另外並立著一青一紫兩名長衣人;二人雖然同樣蒙有面紗,同樣看不清容貌,然自二人所表現之氣派,以及二人刻下所處之特殊位置看來,這兩名長衣人,顯然即為這次行動之主腦;剛才發號施令者,必屬其中之一!

    瘦老人低低傳音道:「這批劍手,無一易與,尤其對面那名紫衣人,更是難纏得很。不過,有一點,對我們頗為有利,就是這個穿紫衣的傢伙生性極是多疑,只要我們沉得住氣,叫他弄不清楚我們憑什麼能夠如此鎮定,他是說什麼也不肯驀然出手的。這種情形下,只能智取,不可力敵。只要老夫的幾位助手一到,自不難化險為夷。」

    天都摘星手和巢湖三布衣,聽到最後二句,不禁有些糊塗了。

    什麼?他在等助手?

    這位怪老人,假如他本身沒有退敵之能,幾名助手又能濟得什事?

    所謂「幾位」,當然不是一個太大的「多數」,如為了雙方眾寡懸殊,敵人在百名上下,這邊即使再添三五人,又有何用?

    同時,目前之情勢,已至劍拔弩張,刻不容緩的階段,那些助手要是晚來一步,難道大家就這樣束手待斃不成?

    布衣三兄弟和天都摘星手正自猜疑問,瘦老人輕輕一咳,忽自座中緩緩站起。

    但見他離席走出兩步,臉一抬,向迎面堡樓上那名青衣蒙面人乾咳著招招手道:

    「柳中平,你先下來。」

    青衣蒙面人似乎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身份竟會遭對方一口道破,聞言之下,不禁一呆。

    瘦老人仰臉道:「再過一刻,三更便即過去,所謂『閻王注定三更死,無人能留到五更』,老弟,你難道還希望老夫言而無驗不成?」

    青衣蒙面人呆了片刻之後,突然嘿嘿陰笑道:「真個是『真人不露相』,想不到你這老匹夫竟然是個有心人。嘿嘿,單憑這份眼力,這世上就容你不得了!」

    發話既畢,徒然凌空撲落,身形之美妙靈捷,果然不愧為一代輕功名家。人在半空中,腰身一折,改為頭下腳上,左臂虛揮,右手上掌如刀,猛向瘦老人當頂劈下!

    瘦老人哎喲一聲,連退三四步,口中叫道:「且慢!老夫話雖這樣說,老夫本人可惹不起你這個……這個……噢,對了,可惹不起你這個『繡花枕頭』!」

    俠蝶柳中平一掌劈空,心底寒意油然而生,但於聽得這句調侃之後,又止不住為之勃然大怒,雙足著地,立即一個躍撲,揮掌攻上!

    瘦老人側身急閃,突向堡樓下陰暗處大喝道:「肥貨,你當真見死不救麼?」

    俠蝶一愣,猛然縱至一邊,扭頭向陰暗處望去。果見蹣跚著走出一人,正是那名假病彌陀:黃胖漢子。

    巢湖三布衣和天都摘星手均是一愕,心想:「這不是魯東病彌陀嗎?老人所謂之助手,難道都是這一流人物不成?」

    四人思忖著,俱都眉頭緊皺。病彌陀過去雖說是黑道上一名響噹噹的人物,但在天都摘星手和巢湖三布衣等人眼中,份量卻甚為有限。所以,四人於認出來者是他之後,不禁既感到失望,又感迷惑,心想我們四個縱然不濟,難不成連個病彌陀也抵不上?俠蝶怔了一怔,忽然堆笑歡聲道:「原來是病彌陀鄭大俠鄭兄……」

    黃胖漢子聽如不聞,又自懷中取出那本小冊子,手沽口水,一面翻閱,一面自言自語道:「待俺先瞧準,對付一名『繡花枕頭』該用哪一種戰術和招式?」

    俠蝶呆了,張目道:「鄭兄……」

    黃胖漢子搖手道:「別打岔。」

    接著注目念道:「唔,有了,在這裡,武功須用『消魂蝕骨掌』;打法則是『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辣手洗色腸……』」

    眼光盯在小冊子上,腳下早已一步步向俠蝶挨了過去,念至最後一個「腸」字,突然閃電般一把向俠蝶小腹上抓去!

    俠蝶柳中平自忖與病彌陀私交不惡,由於二人均有寡人之疾,且曾一度攜手合作犯過案子,故眼見黃胖漢子一步步挨過來,來勢遲緩,眼光又一直望在手中那本小冊子上,只以為這位老友一向言行怪僻,可能是跟自己開玩笑,不僅沒有避退,口裡還說道:「鄭兄,別取笑了,等這兒事完,小弟還有更重要的……」

    不意話未說完、黃胖漢子已然一把抓至。俠蝶不防有此,欲待出手相格,只覺小腹一陣絞湧,眼前一黑,慘呼倒地。

    黃胖漢子抓著一截血腸,瞟了瞟,狠狠摔在地上道:「好髒!」

    口中喊好髒,一隻血手卻漫不為意地在褲腰上擦拭起來。瘦老人大笑道:「孺子可教也!」

    兩隊劍手,百餘隻凶光暴閃的眼睛,一致轉向堡樓上那名紫衣蒙面人望去,一個個躍躍欲動,只待紫衣人一聲令下。

    紫衣人銳目滾轉,突然沉聲喝道:「此人不是『病彌陀』,『金副令主』與『玉副令主』速為本座下去斃了他!」

    黃胖漢子這時已走至酒席前,剛將一杯冷酒端起,聞言之下,竟然向瘦老人低低告急道:「打發個把俠蝶,晚輩自信綽綽有餘。如要應付這兩名副令主,前輩知道的,晚輩的確力不從心。務望前輩看在適才效勞的情分上,親自出次手,以保晚輩一命。」

    瘦老人微微一笑道:「你那本小冊子上什麼名堂都有,難道會獨缺如何對付兩名副令主的辦法?」

    黃胖漢子苦笑道:「前輩何必……」

    瘦老人手一伸道:「拿來,待老夫為你查查看,……聽到沒有,快拿來!」

    半空中人影雙降,兩名錦衣副令主已然分由兩邊牆頭同時仗劍撲下。

    天都摘星手過意不去,這時往起一站道:「且讓羅某人來會會這兩位!」

    瘦老人伸手一攔道:「不,還是他上!」

    說著,順手一抄,已將黃胖漢子那本小冊子搶至手中,同時將黃胖漢子用力向外一推道:「你他媽的少賣乖,嘴饞不妨,打完這一場再來!」

    黃胖漢子跌撞而出,幾乎碰上兩名副令主同時遞來的兩支劍尖。頭一縮,就地一個滾騰,擦著兩支長劍自兩名副令主中間穿過,險中弄險,滾出六七尺,一躍而起,抱頭叫道:「要命,前輩要查就快查呀!」

    兩名錦衣副令主沒有想到對方看上去癡肥臃腫,身手竟然如此靈活,自忖身居「血劍宮」「金玉」副嶺主之位,憑各人一身超絕劍法,普通江湖人物,鮮有逃過三招之可能。如今以二對一,如果不能一舉將此人斃於劍下,還有什麼面目見人?

    又拿什麼向這次領隊的紫衣護法交代?

    兩名副令主心意相同,互相眼色一遞,轉過身軀。兩劍平伸,劍尖輕顫著,作燕尾式,一步步向黃胖漢子進逼而上。

    劍為兵中君子,講究以靜制動,動生風雲,招出意先。所以兩名副令主這時所採劍式,看上去似是平淡消極,實則卻是一劍立可制敵於死命的殺著。

    黃胖漢子赤手空拳,面對兩支隱蘊無窮變化,時時伺機待發的利劍,迎攻固不可能;退游罷,前後左右,一片劍林,避處此情勢下,黃胖漢子是真的著急了,但見他一邊緩緩後移,一邊怪嚷道:「我的老祖宗,據祖宗,快,快說呀!」

    瘦老人若無其事地翻定一頁,郎聲念道:「這一仗的打法:『視死如歸』!」

《祭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