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醜怪老尼

    華雲表匆匆趕回分舵上一問,怪叫化果然還沒有回來,舵上那名值夜弟子道:

    「傍晚時分,您剛出去,我們那位七星護法便回來了,他-直等您到起更,最後,他發狠說:『有個辦法,包靈』說完便走了。之後,沒有多久,北門方面便起了火,不曉得那時你們都在哪裡;怎麼樣,你們還沒有碰過頭?」

    華雲表猛然領悟過來,剛才北門那把火,原來是怪叫化放的。

    深更半夜,忽然發生這種怪火,他只要還在城中,自無不被吸引過去的道理,這種「辦法」當然「包靈」了!

    華雲表沒有向這名弟子詳加解釋的必要,當下僅含混地點點頭道:「是的,還沒有碰上。」

    華雲表說著,不知怎麼的,忽然感到一陣心驚肉跳,有點神魂不安起來。他走去院中,仰臉望望天色,這時約為四五更之交,天上沒有一片雲,月兒特別光亮,四下裡一片寧靜。可是,華雲表總覺得情形有些反常,說得清楚點,四下裡寧靜得似乎有些可怕,這種不祥的預感,在華雲表是前所未有的。

    什麼地方不對呢?

    華雲表負手徘徊,攢眉苦思;他覺得,如不能找出其中的原因,他說什麼也無法去安心入睡的。

    人有預感,決不是毫沒來由的,他開始冷靜下來整理思路:「我們一路來長安,路上沒有任何差錯……只是遇見一個賽華佗……這一點,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因為小胡裝得很像,賽華佗僅是醫術超人;在這一方面,相信賽華佗大概還不至會有這等好眼力。

    現在,再接下去,到了這兒,小胡出去,沒有問題;這小子比誰都精,有資格找這小子麻煩的,當今武林中似乎還沒有幾個人……我自己……容貌方面,沒有破綻,去小環那裡,也始終未遇可疑人物。

    最後,便是一把火,將我們三個引至一起」

    想到這裡,華雲表暗叫一聲不好,一個箭步,竄人屋內,急急拉住舵上那個值夜弟子道:「長安城中,有什麼安全之處?」

    那名分舵弟子茫然不知所對。何處是安全之處?什麼才叫安全之處?

    華雲表自知問得太含混,乃又接下去道:「我……這……意思就是說,城中哪兒最隱僻,人所難到,而又跟你們舵上有關係聽得懂嗎?」

    那名弟子點點頭,跟著又搖搖頭,點頭是表示「聽得懂!」搖頭則表示「沒有這種地方!」

    華雲表稍作思索,立即轉身向後院奔去。

    現在,華雲表有些後悔了,他實在不該將奚玉環支使回去;胡畢義不在身邊,呼應無人,幾乎做什麼事都有不便之感。分舵上的丐幫弟子,要起來有幾十個,現在除了二三名值更的,其餘都得入睡;其實,就算那些弟子都正醒著,此刻也派不上用場。

    武功有限,智慧有限……華雲表無暇追侮,人屋後,一徑奔向藍衣病婦的臥房,人至床前,伸手點了藍衣病婦的昏睡穴,然後就用那張毛氈,將藍衣病婦全身裹住,像背行李卷兒似的,連人帶氈,打上肩頭。

    屋中的四五名分舵弟子都給驚醒了,一個個以詫異的眼光望著華雲表,弄不清華雲表這是在做什麼。

    華雲表大步出房,向其中那名一結丐目,匆匆交代道:「這兒遲早恐有意外之變,你們只要沉著應付,裝做什麼都不知道,沒有人出去,也沒有人來過,這樣堅持著,包管無事;時間匆促,無法細說,這是個大原則,必須牢牢記住!病人由我現在移到別的地方,你們那位七星護法回來,叫他找我,並叫他自己小心在意……」

    華雲表說著,匆匆出門而去。那些自睡夢中給驚醒過來的丐幫弟子,人人雙目大睜,眼皮不住眨動,呆呆地,望著華雲表空手進來,背人出去,直到華雲表背影消失,始終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話來。

    天亮了,怪叫化胡畢義揮舞著一根宿露未干的柳條兒,哼哼唱唱,狀頗得意地自長安東門走入。

    桃杏花開滿樹紅

    轉眼子青綠蔭濃

    梧桐猶滴三秋雨

    霜雪又舞四九風

    時序往來千古在

    人生聚散一場空……

    忽然,揮舞著的柳條兒和不成腔調的歌聲,一下截止了。

    怪叫化手在腰間輕輕一拉,微妙得很,腰帶上那個七星聚花結,在一拉之下,立即於衣洞中隱去,而換上另外三個普通的法結。

    怪叫化耍過手法,歌聲雖然沒有繼續下去,手中那根柳條兒卻恢復活動,他跨上一步,以柳枝指向守在分舵門的那三名佩劍武士道:「嗨!你們哪兒來的?」

    其中一名劍士冷冷一笑,隱聲道:「問得好!現在口答吧!『哪兒來的』?」

    其實,怪叫化胡畢義剛才一眼看到這三名劍士,便在肚子裡連喊糟糕不已。是的,昨天那把火,直到不久的剛才,他都還在得意:「妙吧!一舉兩得!驚破魔魂,又將小子從溫柔窩裡給『釣』了出來,嘻嘻!那小子當時不知道在耍『哪一招』?

    過癮,過癮,這一手真過癮。」

    可是,一看到那三名劍士,「過癮」便成了「要命」了!

    他這才猛然想起,昨夜那把火,他實鑄成大錯,有句俗話叫做,自拿磚頭自砸腳正是這種情形。

    血劍魔宮,不分總宮或分宮,到今天,都已漸成半公開形勢,要搗蛋,可是隨時都可以,怎麼偏偏選在目前呢?

    目前,因為「七巧仙子」、「半帖聖手」和「萬里追風』祁天保等人,都將在這兒聚會的關係,無事便是福;可是,他卻因一時興之所至,引火燒身,惹鬼上門,豈非愚不可及?

    當然了,魔徒們還不一定能知道這把火是誰放的;但是,火是人放的,總不會錯吧!

    人,會是普通人嗎?當然不會!

    好了,放火的道中人雖不知道是誰,但是,查總得查一下的,從何查起呢?第一個地方,順理成章,當然是這兒長安的丐幫分舵了!

    老實說,像眼前這種劍士,就是再多上十個八個,他胡畢義也不會放在心上;可是,在正面衝突引起後,「七巧仙子」的安全,誰來保障?還有「半帖聖手」、「萬里追風」,甚至還有一個中州華家的後人;以上這幾人,都是魔宮最「歡迎」

    的人物,隨便折損一個,他也承擔不起的。

    現在,胡畢義冷眼瞥及分舵裡面,沒有絲毫動靜,心頭更是七上八下,忐忑不已。

    昨夜,他還犯了另外一項錯誤;他因為驀地憶及萬里追風的約會時辰已到,怕那矮鬼疑心重,火氣大,萬一來個「過時不候」,以後再去找人,苦頭吃不消,以致在情急之下,拔步便跑,他先以為華雲表跟上來應無問題,之後才想到有個奚玉環跟著,單是華雲表跑得快也沒有用,華雲表絕無中途拋下奚玉環之理;可是,等他想到這一點,雙方早已首尾相失多時了。

    他跑的方向是城外,現在,舵上不見動靜,可見華雲表與奚玉環二人出城追他。

    還沒有回來……

    不錯,怪叫化胡華義現在這番憂慮是多餘的,因為七巧仙子已被華雲表移去別的地方;但是,此刻的怪叫化並不清楚這一點,所以,此刻的怪叫化,如形容成心似滾油,實在一點也不過分。

    不過,這位怪叫化,遠非一般叫化可比,他急,只急在心裡,表面上,這位怪叫化,此刻仍是悠閒得很。

    當下,只見他手在腰間那三個法結上一拍,傲然道:「朋友!長眼睛沒有?」

    那名劍士目不轉睛地道:「太原總舵來的?」

    胡畢義下巴一抬道:「外堂點檢司事,外號『劍瘟』,朋友們對這道萬兒,大概還不至於太陌生吧?」

    三名劍士互望了一眼,顯然三人對這一稱呼,尚是首次入耳,於是仍由先前那名劍士盤問道:「朋友全諱如何稱呼?」

    胡畢義十分不樂地道:「胡畢義!劍瘟胡畢義!丐幫太原總舵,外堂三結點檢司事劍瘟胡畢義!」

    其餘二名劍士皺眉道:「『劍瘟』?」

    胡畢義大聲道:「是的,劍瘟!司事曾在劍上吃過虧,所以,生平最討厭的,便是腰間懸劍的人,同時,歷年以來,凡是帶劍的傢伙,碰上本司事,也大半『豎的來,橫著去』,鮮有例外,此即劍瘟二字之由來。」

    三名劍士全都勃然大怒,左首那廝冷笑道:「『鮮有例外』還是『從無例外』?」

    胡畢義認真地一點頭道:「是『鮮有』,而非『從無』。因為有一次,有個傢伙打輸了,爬在地上磕了三個頭,又喊了三聲爺爺,結果,本爺心腸一軟」

    語音略頓,然後緩緩接下去道:「所以,三位不妨援例!」

    三名劍士再也忍不住了,手抬處,霍的一聲,三支長劍同時出鞘,當下更不打語,厲喝一聲,三劍士齊上。

    胡畢義之所以要跟三人蘑菇這麼一陣的原因,是因為不清楚魔宮究竟派來多少人。人多是人多的對付方式,人少是人少的對付方式,現在,他已看清魔宮根本未將丐幫這座分舵放在心上,派來的劍士,一共就只這麼三個,敵我情勢已經摸清,對方縱然不先發動攻擊,他也不會再客氣了。

    當日在黃山摘星堡中,連總宮兩名副令主,都在這位怪叫化嬉笑怒罵中,劍飛人死;現在這區區三名普通劍士,又哪裡會是這位怪叫化的對手。

    三劍如虹,交剪而上,只聽怪叫化抱頭怪叫道:「他奶奶的,三吃一,都是些龜孫子,囗!他奶奶的,我這豈不是在罵我自己?」

    雙手護頂,怪叫聲中,雙膝一屈,一腿支地,一腿平伸,一個旋風掃落葉,三名劍手同時偏向一邊,重疊著倒下、由於三人出手第一招完全相同的關係,結果,第一人的劍尖刺向第二人的肩頭;第二人的劍尖刺向第三人的肩頭;第三人的劍尖則狠狠插向黃泥地……

    胡畢義直起身來,啐道:「飯桶!」

    胡畢義丟開三具死屍不管,一徑飛步入舵,走進後院一看,胡畢主看得呆了。

    後院中,三十餘名分舵弟子,人手一隻破缽,有的坐,有的站,正在悠閒之至地用著早餐。

    眾弟子一見七星護法到,同時擎缽,肅立不動。

    胡畢義望望這個,再望望那個,喃喃道:「這……這究竟怎麼回事?」

    一名一結丐目擎缽出聲道:「弟子回話!」

    胡畢義手向眾丐一揮道:「免了!」

    然後轉向那名丐目,點頭道:「你過來,要詳細些。」

    那名一結丐目走過來恭敬地答道:「弟子們這樣做,全是依著華少俠的吩咐,昨夜,快天亮時,華少俠一人回舵,馱走那位藍衣大娘,臨行時交代弟子道,這兒早晚恐怕要生變化,要弟子沉著應付,並說,假如七星護法回來之後,要您去找他,並請您小心在意。」

    胡畢義連忙問道:「去哪兒找?」

    那名丐目搖頭道:「華少俠沒有說明,弟子以為您也許知道,所以沒有追問。」

    胡畢義沉吟了一下道:「好了,全分舵馬上準備,一半人警戒,一半人收拾,限半個時辰之內,將分舵上重要物件清理妥當,然後立刻掃數撤向太原總舵。」

    那名丐目呆了一呆,低聲道:「還有」

    胡畢義沉臉道:「本座知道,鄭分舵主、孫副舵主,他們回來時,自有本座通知他們,叫你們怎麼做,你們就替我怎麼做。」

    華雲表在奚玉環處,將七巧仙子安頓好,眼看天已大亮,當下覺也不睡,匆匆吃了點東西,又沿城腳繞彎兒,向城中走來。

    他想先到碑林後面的丐幫分舵看看。

    他相信自己的判斷絕不會落空,血劍魔宮遭火,丐幫分舵說什麼也太平不了的。

    不過,他現在已經安心多了,只要那批分舵弟子,肯照他的吩咐應付,血劍魔徒們在目前,似乎還沒有公然蠻殺的理由。

    這時約莫辰初光景,華雲表走至離碑林已經不遠的大牌坊附近,迎面忽然走來一個緇衣老尼。

    老尼一身玄黑,手拿珠串,低眉垂首,眨眼自身邊相錯而過。

    在大街上碰見僧尼一類空門人物,本來不算什麼稀奇事,所以,老尼走過,華雲表起先並未在意。

    可是,等老尼走過去、華雲表心念一動,忽然有點疑惑起來。

    這幾天,長安一帶,天氣晴和,石板街道上,經過化雪之洗涮,也都清潔異常,那麼,老尼衣擺上那幾點泥漿星子,是哪兒來的呢?

    經過長途跋涉,來自他處?

    為了趕路,晝夜未曾停歇?

    一名年近七旬的老尼,在趕了一夜長路之後,步履仍能如此般從容矯健?

    華雲表好奇心起,立即生出一察究竟的念頭。於是,他退去街邊,緩緩轉過身來,然後暗中運起追風心法,身輕如萍,可疾可徐地搖搖綴去老尼身後。

    老尼走完東大街,折身西北行,最後筆直進入西北城腳下,那座建在一片竹林中的尼庵之內。

    華雲表遲疑一下,只好掉頭回轉,他又怎能僅為了一片好奇之心,隨便潛人一座尼庵暗中窺探呢?

    可是,世上有好多事,常非人力所能更改者,華雲表當初不來也罷!如今來了,他便注定著要進入尼庵一趟了。

    原來,當華雲表轉過身子,正抄循原路走回城中之際,忽於一堵廢牆後面瞥及兩名青衣少年人,二人雖然均著書生裝束,但在目力過人的華雲表,卻不難一眼識透二人為一男一女!

    這對青年男女躲在廢牆後面,相依相偎,竊竊私語,不時朝竹中尼庵望去一二眼,他們雖然也看到了華雲表,然因華雲表刻下是一身苦力裝束,是以二人並未將華雲表放在心上。

    華雲表對這二名男女頗有眼熟之感,經過一番思索,他猛然記起來了,對了!

    幻形教門下弟子!

    冀北幻形教兩名男女弟子遠來長安,暗中監視著一座尼庵,而這座尼庵,卻在不久以前,進去一名看來身手頗高的老尼,這種種,又意味著將會發生些什麼事故呢?

    這二天來,長安一地,顯然已成風雲際會之所,華雲表如今可說也是其中一分子,現在既然發覺到事情不單純,與其窮等演變的結果,那就不若採取主動,先到庵中去,看個究竟為上了!

    華雲表計議一定,立即繞向竹林另一邊,看清四下無人,雙肩一晃,穿林面人。

    林裡更較林外清靜,華雲表毫無阻礙地一直來到觀音殿,與一排齊房交搭的護簷下面。

    他藏身在滴水槽的鐵板上,探首四察,只見迎面一間廂房中,那名黑衣老尼端坐著,似乎正在等待著會見什麼人。

    華雲表在看清那名老尼面目之後,不禁嚇了一跳,世上會有這等醜女人,說來真是令人難以相信。

    不是華雲表刻薄,事實上,誰見了這名老尼,都難免要升起這種想法,女人其醜如此,除了削髮為尼,實在沒有第二條路好走。

    這時,門外忽然另外走入一名中年女尼,丑尼抬頭問道:「人來沒有?」

    中年女尼恭謹地合掌俯身,道:「快來了!」

    華雲表這時發現,老尼面目醜雖,卻有一對非常動人的眼睛,近七十歲的人了,但是,那隻眼睛仍然是年輕的、美好的,顧盼流回,晶澈有光,從這一點發現上,當可知道,老尼這雙美目,雖然是天賦的,然而,能保不生珠黃之變,也非易事,老尼一身武功之高,自此不難想像。

    不一會兒,環-輕響,一名紫衣佳人,在兩婢扶持下,盈盈進入廂房;華雲表看清,目光又是一直。

    誰?「幻形教主」唐葉楓!

    底下,接著發生的事,愈來愈奇了,後葉楓人房後,緊行二步,竟朝老醜尼雙膝跪倒。

    華雲表正在想著:「難道這老尼,竟是妖女唐葉楓的師父不成?」

    不意一念未已,唐葉楓清清脆脆喊出的,竟是一聲明晰無比的「娘」!

    老尼抬起臉來道:「你妹妹怎麼沒有來?」

    唐葉楓無限委屈地伏在老尼膝頭,道:「娘問楓兒,楓兒問誰?說來說去,還不都是娘偏心,要不是娘將那套劍法只傳蘭妹一個,蘭妹今天又何至於,這樣瞧不起我這個沒用的姐姐?娘,現在還不算遲,您就將那套劍法,也傳了楓兒吧!」

    老尼眼望外面庭院中,一時沒有開口,似乎在思索或回憶什麼。

    這一剎那間,華雲表心頭一亮,突然想及:「這名老尼難道就是」

    年前,在巢湖地面,華雲表曾一度給那名俠蝶逼得無路可走,最後,他硬起頭皮闖進那座於門外懸有兩盞紅燈的住宅,當時由於他是一個老者的外貌,身上又帶有撿自太平後宮的那方香巾,與「巢湖三布衣」約鬥的唐葉楓一時不察,竟誤以為他是她那「好妹妹」派去助拳的「血劍專使」。唐葉楓的「好妹妹」是誰?就是那條「百合香巾」的主人!血劍魔宮的「玉劍令主」!

    玉劍令主曾在王屋承月坪,以一套七絕劍法,逼得七絕小玉只有招架之功,毫無還手之力,最後,於千鈞一髮之際,那名黑衣蒙面人出現,又以同樣一套七絕劍法,再將玉劍令主逼跑。

    最後,七絕母女在談及這套七絕劍法時,曾說到這套七絕劍法的始傳者泰山老人有個「女兒」,七絕母女以為七絕劍法外流,可能與這位泰山老人的女兒有關,但是,七絕飛花卻說:「知道嗎?丫頭,老人那位女兒,生得又矮又胖,其醜無比……

    後來,她自知與你外公好合無望,竟去蒙山削髮為尼,自人庵門,直到老死,據說都未下蒙山一步……」

    華雲表現在聽唐葉楓提到劍法,知道不會錯了!眼前這名老尼,百分之百,準是那位「蒙山丑尼」!

    所謂「自入庵門,直到老死」之「老死」,顯然只是「據說」而已!

    七絕飛花乃名門閨秀,將己比人,滿以為一個女人,一旦遁入空門,可說萬念俱灰,心如止水,還談什麼呢?

    七絕飛花卻沒有想到,這位蒙山丑尼,不但到如今仍然活得好好的,甚至還跟人生下兩個女兒,天下的事,哪一件作得了准?

    老尼仍然凝望著外面庭院,不言不動。

    唐葉楓又搖了搖老尼膝蓋,堅求地道:「娘,不然您也得老尼霍然收回眼光道:「不然就得告訴你,你們的爹是誰?是不是?」

    唐葉楓低下頭去道:「是的。」

    老尼側目冷冷笑道:「想對娘施以要挾是麼?」

    唐葉楓微微顫慄了一下,忙道:「女兒不敢。」

    老尼忽然聳肩,怪笑起來,笑聲極為刺耳,令人聽不出這陣笑聲,究竟代表著何種情感,只感到森森寒意,使人心膽俱顫。

    老尼笑了一會兒,停下來道:「說了也許你們二個丫頭不相信,知道嗎?丫頭,娘以前不提這個,原以為那個淫棍早已夭折了,人都死了,還提這作甚?現在,娘才知道,那個淫棍,非但沒有夭折,而且又在以後的這數十年來,繼續摧殘了無數良家婦女……」

    唐葉楓猛然仰臉,睜大雙眼道:「此人是誰?」

    老尼聽如不聞,恨聲接下去道:「他毀了娘的貞操,娘並不凶他,因為那也是一半出於娘的情願;但是,老賊今天竟然連他自己的親生女兒……」

    唐葉楓駭然失聲道:「『血劍魔帝』?」

    老尼切齒點頭道:「一點不錯,什麼樣的父親生什麼樣的女兒,父親是淫棍,禽獸不如,而你們這對寶貝姐妹,做姐姐的,主持幻形教人,人盡可夫;做妹妹的,看上去似乎好些,不意結果卻更是糟……」

    妖女受了譴責,毫無羞慚之態,忙又問道:「金蘭妹妹她知不知道,那位血劍魔帝他就是,就是我們的爹?」

    老尼恨恨地道:「雖然那丫頭可能不知道,但老賊則應無不知之理,老賊只要稍稍冷靜下來想一想,那丫頭一身七絕劍法從哪來的?再加以盤問一下,不就一清二楚了嗎?可恨的老賊,居然裝糊塗,這還算人嗎?」

    唐葉楓想了一下又道:「娘準備怎麼辦?」

    老尼目閃凶光,冷笑道:「老娘原想叫來那丫頭,問個清楚,現在那丫頭既然不來,可見一對狗父女,大概心裡都已有數,老娘也毋須多此一舉了!」

    唐葉楓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忙道:「不,娘,您也許錯怪金蘭妹妹了,她被選為第三分宮娘娘還沒有多久,而昨天夜裡,第三分宮叉遇上了一場怪火……」

    老尼冷冷一笑,決然道:「不管這什麼火,都一樣,聽說老賊就在這幾天會來長安,等老賊來了,正好總賬一起算!」

    華雲表不須再聽下去了,血劍魔帝要來長安,這消息非同小可,他得馬上找著胡畢義,好好研究一下應付之計。

    華雲表真氣懸提,緩緩向後蝸行而退,縮身至廂房中那對母女視線之外,一個巧挺,向殿外飄身而下。

    越過後院院牆,穿出竹林,華雲表急急再向碑林後面的丐幫分舵趕來。

    到達分舵門口,華雲表遊目之下,不禁一怔。裡裡外外,空無一人,回過身來,泥地上一片血跡,似是有人曾在這兒搏鬥過。

    華雲表愕然訝忖道:「難道整座分舵,全軍覆滅?」

    他匆匆進入院內,四壁找了一陣,結果什麼記號也沒有留下,華雲表不由得益發心慌起來。

    華雲表正在茫然回顧之際,背後突然有人陰陰一笑道:「朋友,你還未走嗎?」

    華雲表駭然滑步轉身,身軀尚未完全轉過,一支長劍已然閃電驚虹般,挾著一道寒流,迎面飛刺而至!

    華雲表臨危不亂,上身一仰,反掌撐地,雙足齊飛,左足踢向來劍,右足徑踹敵人胸腹要害!

    變生倉猝,應以非常,無法付諸思考,不容稍作猶豫!

    只聽敵人大喝一聲:「孺子可教!」

    喝聲過處,劍光遽斂,接著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華雲表雙足蹬空,腰桿一挺,全身倒翻而起。什麼敵人?怪叫化胡畢義是也!

    華雲表氣得直咬牙,指手罵道:「你,你」

    胡畢義抱劍一揖,嘻嘻而笑道:「先賢說得好,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察其膽勇』,『考其急智』,嘻嘻,可喜可賀,表弟可以叩謝座師了!」

    華雲表為之啼笑皆非,正待好好地痛罵一頓,目光所及,不禁指著怪叫化手中那支寶劍問道:「這支劍哪兒來的?」

    胡畢義手一招,移步走向堂室道:「欲知端的,跟來這邊可也!」

    華雲表追上去,皺眉道:「你小子究竟是怎麼回事,刻下之長安,彤雲密佈,雷聲隱隱,嚴格說來,簡直發愁都來不及……」

    華雲表說不下去了,因為他一進門,便已看到室角,正排列著三具近乎赤裸的死屍,胡畢義轉身指著那三具死屍笑道:「劍打那兒來的,明白了沒有?」

    華雲表皺緊眉頭道:「你為什麼……」

    胡畢義似乎已經知道華雲表底下要說什麼,接口笑道:「朱子家訓有言,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雖然上面沾了不少血,但料子還不錯,怎麼樣,要不要分你一套?」

    華雲表眼皮一眨,頓然領悟過來。怪叫化準備魚目混珠,趁機冒人北城那座血劍第三分宮!

    華雲表思索了一下,搖搖頭道:「不行,這雖然是個好主意,我恐怕無法奉陪;同樣的,你這念頭也最好打消,咱們目前要做的事太多了。」

    胡畢義不勝詫異道:「又發生什麼事?」

    華雲表遂將潛入西城那座尼庵所見到和所聽到的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道:

    「血劍魔帝本人要來長安,這事非比尋常,我們都混去那座第三分宮,危險不說,七巧仙子又交給誰?」

    胡畢義甚感意外,咬唇沉吟了片刻,毅然道:「既是這樣,我更非混進去一趟不可了。這樣吧!咱們裡應外合,分頭進行,我混去分宮之中,你在外面奔走聯絡。

    現在,你第一件要做的,便是今夜二更左右,趕去南門城外某處地方,詳細地點,我等下再告訴你,這原是我的一個約會,『萬里追風』和『半帖聖手』在那裡為那位神秘蒙面人治療,今夜可竟全功;那邊處理好,你正好再領工人去醫七巧仙子。

    第三分宮如有非常變化,我自會趕去通知你們,現在你可以先告訴我,你安頓七巧仙子的地方。」

    天黑以後,華雲表向奚玉環交代一聲,然後按著胡畢義所開路線之走法,出南城,奔李莊。

    過李莊,到達樂游原,正是初二更之交。

    華雲表依著胡畢義吩咐,一徑走向中原最高處。

    這片樂游原,為漢代樂游苑之故址。唐太平公主曾於此地置亭,以供遊覽,因唐時京城極大、這片平原亦包括在京城之內,且為全城之最高部分,唐詩有句云:

    「……秦地山河連紫塞,漢家宮殿人青雲,未央柳色春中見,長樂鐘聲月下聞……」

    當年這片高原之勝處,於此蓋可想見。

    這片高原,亦為唐時慈思寺所在,再過去便是「雁塔題名」之「大雁塔」。

    華雲表縱目辨清方向,繼續朝大雁塔走去,過大雁塔,折向東南,約三里許,到達曲紅池。

    眼前的曲紅池,在月色下,僅是窪地一片,既不聞「長歌激越」,復不見「北屋豪華」,華雲表心生感慨,踏著麥壟,再向前面不遠處一帶小山奔去。到達山下,面前果然出現一條大旱溝。

    華雲表定睛細搜,終於找著一排白楊樹。

    那排白楊樹依崖而生,華雲表跳入溝中,奔過去,穿過中間兩棵白楊,迎面崖壁上,赫然有著「寒窯故址」四個大字。華雲表明白了,原來是當年王寶釧等薛平貴,一等就是十八年的地方!

    華雲表正在駐足出神之際,崖壁上石門一開,突然竄出一條身形,沉喝道:

    「朋友通名!」

    口喝通名,五指已經凌空抓落。

    華雲表業已聽出是半帖聖手元士直的聲音,但是,他此刻外貌早改,由於顧了賞玩寒窯故址四個字,又未及時將身上那面閻羅令亮出來,半帖聖手醫術固然高明,論武功,亦非泛泛之輩可比,這時聲發人至,華雲表已無置辯餘地,只好先拆過這一招再說了。

    就在華雲表矮身滑步,讓開頂門部位,準備出聲招呼之際,身後已有個聲音代他招呼道:「元兄,這小子不是外人……」

    聲音極為耳熟,有如身後地底下發出一般。華雲表扭頭望去,只見月色下,靜靜立著一人,矮矮一截,全長不及四尺,不過,人雖瘦小,卻是滿神氣的,背手昂首,側目而視,神態傲然而漠然。此公並非他人,正是萬里追風祁天保!

    半帖聖手收勢落地,已是一身僧裝,這時指著華雲表,朝萬里追風惑然詢問道:

    「這位朋友……」

    萬里追風不答,背著雙手向華雲表走來,沉著臉孔,老氣橫秋地訓斥道:「你們這批年輕人,總是這個樣子,若非我老祁自大雁塔一路跟下來,發現你步伐中雜有追風身法,這誤會豈不大了?」

    華雲表暗吃一驚,心想:「人家自大雁塔過來,便跟在自己身後,而自己竟始終未能發覺,惹非這位萬里追風眼尖心細,縱有十條命,不也早給斷送了?」華雲表想著,不禁又驚又慚愧。

    當下連忙上前見禮道:「祁大哥責備的是,小弟這次的確太粗心了。」

    萬里追風哼了一聲,這才轉向半帖聖手道:「他就是小胡提到的那位華家小老弟,這位小老弟樣樣都好,就是行事時不夠冷靜,情感經常會被環境所左右。」

    華雲表一面上前與半帖聖手相見,一面暗忖:祁矮子最後這句話,倒是一針見血之言,我得時時警惕,永遠牢記才好。

    三人約略交談幾句,立即相偕進入石洞,入洞推上石門,點起油燈,走過一條人工開闢的羊腸隧道,最後到達一座佔地頗廣的石室。石室中燭火搖曳,雖然看不出另有窗戶,但室內顯然是通風的,華雲表再看室中陳設,馬上明白到這兒原來是黑衣蒙面人司徒興中一向隱居之所。

    華雲表抬起頭來,石室裡角放著一張木床,那位一身是謎的病人,這時仰天平躺著,四肢裸露,僅腰肢之間,覆蓋著一張獸皮,病人似乎睡得很酣暢,手腳縛在床架上。在手腳主要經脈部分,分別插著十數根金針。

    萬里追風瞥了木床一眼,向半帖聖手問道:「情形怎麼樣?」

    半帖聖手點點頭道:「很好,等左右曲池上兩根金針自動跳起,便可以助他循行各處經絡了。」

    華雲表忍不住插口道:「小胡有沒有……」

    萬里追風點點頭,接口道:「小胡已經告訴我們他是誰了,不過,就是你跟小胡不說,我們也已經有著幾分數,因為他在經過初期治療之後,於囈語時除了『愛貞』兩字,曾另外含混地喊過一聲『小卿』,這聲『小卿』,經我跟老元二人推敲的結果,最後斷定,十之八九可能便是指的王屋那個小妮子,幾下裡一印證,自不難猜及……」

    萬里追風說至此處,身後忽然傳來「滴鈴」一聲脆震,跟著又是「滴鈴」一聲,三人聞聲回頭,兩根金針尚在光潔的石地上微微滑動。

    半帖聖手喜色大現道:「好,兩支都跳出來了,來!我們快過去助他一把,華老弟過來就行,老祁動手熬參湯……」

    半帖聖手元士直這種選擇是對的,在武功方面,萬里追風除了一身輕功,實在別無可取。華雲表依言跟去床前,萬里追風亦有自知之明,點點頭,坦然走向另一角準備參湯。

    半帖聖手招手將華雲表領去床後,二人分以掌心貼上病人足底湧泉穴,運氣聚臂,由臂而掌,源源向病人體內注入。

    這樣約莫過了頓飯之久,病人身軀一震,十數根金針同時跳落,跟著,畢畢剝剝一陣裂響,原先用以束縛病人手腳的牛筋,這時竟在病人一個伸展之下,齊齊掙斷,再接著,病人發出一聲輕啊,自床上拗身坐起。

    華雲表抬臉望去,病人那張面孔,果然醜得可怕,不過,一雙眼光卻極精湛,他望著床後半帖聖手和華雲表二人,神色顯得甚是迷惑。一代儒俠,畢竟與眾不同,他由於神志已清,這時對元、華二人突然出現石室中,雖然感到詫異,但神色間卻無絲毫敵意;萬里追風恰於這時,端著一碗熱騰騰、香鬱鬱的參湯走過來,病人扭頭上下一打量,不禁歡聲一咦,道:「這不是……萬里……祁老大麼?」

    萬里追風歎了口氣道:「我……你當然一眼便能認出來了。」

    言下之意似說:「普天下,能有幾個像我祁某人這樣的矮子?」事實上,新生後的七絕劍司徒興中,之所以能夠一眼認出萬里追風,原因也的確在此。

    不過,萬里追風雖然這樣說,語氣中卻無不滿之意,這幾乎是這位輕功怪傑的老脾氣,有時歡喜調侃別人,有時也歡喜反過來,將自己調侃一番;這時,他口中歎著氣,同時將藥碗遞過去道:「一口氣趁熱喝下吧!」

    七絕劍已從藥味上噢出端來的是碗什麼藥,並從這碗參湯上,迅速領悟到眼前這是怎麼回事,當下不再客氣,伸手接下藥碗,仰脖一氣喝淨。

    喝完,放下藥碗,自床上一躍而下,面向半帖聖手深深一揖道:「感謝半帖聖手元兄再造之恩!」

    半帖聖手元士直一愣,萬里追風也是微微一楞。

《祭劍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