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敲山震虎

    少年是向粉頭表示要去「解手」,這種表示十分不雅。

    他明明是走進了後面茅廁,卻好半晌未見再出來。

    他早已翻牆而出,到大街上去了。

    那一夥閒漢地痞,由「望楚樓」一哄而出,正各自興奮地湧向一家酒肆。

    可是,在將及門時,其中一個粗壯如牛的壯漢,就是這班混混兒的「老大」,對大家指手劃腳,低聲哼唧一陣,那班人就匆匆四散了。

    只剩下那個壯漢和一個猥瑣的麻面中年瘦竹竿的漢子,大刺刺地走進酒肆。

    少年一轉眼珠,仍掉頭閃人小巷,再以迅捷的身法進了「望楚樓」。

    樓上正在「亂」哩!

    少年心中有數。

    那兩個粉頭,因「客人」去「小解」,好久了,未見回轉,想要問問。恰好,有個夥計捧酒進來,一個粉頭紅著臉,咬著手絹,悄聲告訴了夥計,意思是要夥計去看看。

    幹這一行的,都有些小聰明。那夥計立時心中嘀咕,以為那少年是空有一身繡花枕頭的好看,卻是空心大老倌,多半是「白撞」,窮開心,借尿遁了。

    他一聲不響地也裝作小解,跑向茅廁,先敲敲門,沒人,他就直闖。

    連鬼也沒見,他可慌了。

    翻身再找同夥一問,夥計們都說投見到那位少年客人出大門,還當作他喝多了酒,跑錯了座頭哩。又到各個「雅座」伺候著「瞟」個遍,仍是不見。

    那個夥計可投有好氣了。因少年吩咐他「來一桌上好的席面」,要「等人」,還叫了粉頭,一心以為是闊公子,大少爺,等會兒賞錢一定有一把,所以特別巴結。廚下還有大菜已下鍋,如讓到手的財香沒子影兒,已經上了的酒菜就夠他捲鋪蓋了。

    這夥計一急之下,就忍不住口出租言,罵罵咧咧。

    那兩個粉頭也慌了。她們已經「出局」,好容易碰到這樣又年輕,又闊氣的客人,妞兒愛俏,鴇兒愛鈔;加上已被那「客人」殉嗅騷似地亂捏亂摸過;又不知那客人在酒裡做了手腳,她倆只覺得全身發軟,又麻又酥,春心撩亂,不可遏止,正在面泛桃花,情迷意亂,才催著夥計去找。

    一聽夥計出粗話,「客人」已不告而溜,拋下她兩個,被白揩了油去;就此同去,一文「花彩」也沒撈到,老鴇的一頓皮鞭,就夠她們受的。

    因此,她倆哭了,掩面嬌啼,又不敢出聲,只有嚶嚶啜泣。

    那些夥計,七嘴八舌。有的在對那個「倒霉」的夥計說風涼話,加以「指教」,這樣,那樣,要他以後多留下心;有的幸災樂禍,說俏皮話兒,臊他的臉。

    比較「好心」的,還作「知情識趣」狀,一搭沒一搭地低聲向兩個粉頭說「體己話」,叫她們別哭,哭也沒用。

    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少年咳了一聲,昂然現身。

    由樓下到樓上的夥計,立時熱水泡老鼠,伸頭擺尾。

    從來說得好,店伙的嘴皮,婊子的粉臉,比六月天還會變。

    那個在挨訓,生一肚子悶氣,苦著臉的夥計,立即眉開眼笑,一直迎下樓。那張剛才罵人的臭嘴,不住價地道:「公子爺,您老……有貴幹?酒菜也快冷了,小的去為您燙燙,暖暖……」

    少年威嚴地道:「本公子在等朋友。他們剛才說到銀號去打水票、進貨,本公子等了半天。不耐煩,到門口轉了一下,難道他們到別家去了?……」

    說著,一抬下巴,昂然道:「你們分些人,到大門口等著。如有人問,說本公子在樓上。」

    那夥計不住哈腰喏喏,道:「是,是,小的聽著,小的會伺候公子爺的貴友。」

    少年懶洋洋地上樓,入雅座。那兩個粉頭早已破涕為笑,正忙著重調脂再打粉撲,遮遮掩掩地由袖底取出香巾紙拭著眼,勻著臉兒。

    少年匆匆走進,皺眉道:「怎麼啦,小心肝兒?眼都紅了,是哭過。誰欺負了你們?

    告訴我。」

    早有兩個夥計在布簾底下探頭擠眼,向她倆示意。

    一個粉頭扭下腰,撒著嬌道:「大少,一點灰星子閃進了奴家的眼啦……」

    另一個作嬌作癡裝模作樣地噘著小嘴道:「爺你去了這麼久,好教奴家著急……」

    少年哼道:「來人。」

    在簾外發急的兩個夥計剛松廠一口氣,聞聲忙一齊唱喏:「小的在。」「公子爺吩咐,小的聽著。」

    兩個夥計都勾下了腰,十分恭謹。

    少年大刺刺地道:「你們這兒真是差勁,混賬極了。本公子本打算在此和朋友合計一下要請幾十席客,為一位發橫財的朋友慶賀。大半天,朋友還沒到,一定是你們這裡名氣大小……」

    一個夥計忙道:「公子爺,小號在這兒是數一數二的。貴友可能是外地來的客人?」

    少年哼了一聲:「不錯,這些朋友,都是由『上面』下來的,剛剛出峽抵岸……」

    一挑大拇指,滿面得色地說下去:「本公子的這班朋友,都是了不起的大英雄。其中那位發橫財的朋友,不久前在船上,半夜起來拉肚子,看到上流衝下來一個木箱。嘿嘿,聽說是一隻『百寶箱』,有人出黃金萬兩。他說十萬,百萬兩也不賣……咳咳,本公子很想看看箱中到底是什麼寶貝?才準備在你們這兒擺席請他們的,誰知你們這兒不乾淨,把姑娘們弄得眼紅紅、淚稀稀的,好教本公子生氣!哼哼……」

    兩個夥計一怔怔的,等這位公子爺雷聲大、雨點小發過了少爺脾氣,擺過了威風,才哈腰道:「公子爺多多包涵。大人不計小人過,小的認罪了,請多多擔待。」

    少年揮揮手,道:「你們多長一隻限,到街口上去瞧瞧……」-

    頓,噯噯道:「本公子來自岳陽,對這兒也不太熱。你們這兒,還有幾家大館子?」

    兩個夥計互看一眼,一個道:「公於爺,除了小號,能與小號比一比的,只有一兩處。」

    「叫什麼?」

    「『三游閣』,在東大街;『嘉賓樓』,在西門。」

    少年晤了一聲:「你們馬上分幾個人,快到什麼閣,什麼樓的去一趟,詢問一下由上面下來的客人,說有一位岳陽辛少俠找他們。」

    兩個夥計忙道:「是,是,小的立即去。」

    少年哼著道:「越快越好。」

    兩個夥計掉頭退去。

    原來,宜昌為鄂西重鎮。入川大門,由此而上,就是三峽中的西陵峽。

    如要上水,就必須換一種「上水船」,吃水淺的;如由宜昌向下水,則可換大江船。上人川,下到漢口,南人湖(洞庭湖),都在宜昌分為「上」,「下」。

    凡是由四川出峽下來的,一律稱為「上面」下來的;如是由江漢坐船逆行人川,則稱為「下面」上行。

    少年目送兩個夥計消失,匆匆下樓,他才放下臉,賊嘻嘻地一手一個,左擁右抱,噴,噴,先親了兩個粉頭的嘴。

    少年略動手法,便把兩個粉頭弄得不亦樂乎,卻在暗中凝聚耳力,傾聽著。

    那邊,正在竊竊低語,不可分辨。

    能勉強聽得出的,是斷續有無的句子:「……是那東西了……」

    「……等下去……」

    「……他會是姓辛的?……」

    「該和他見見?……」

    「不行……這小於出名地鬼,怎麼來得這麼快?……」

    「氣人……」

    接著,有低聲叫夥計進去的聲息。一陣唧唧噥噥後,竟是步履細碎,匆匆離去了。

    少年目光飛閃,暗道:「好險!我這一手『空城計』不在諸葛亮之下。可笑『鄧男』戴千萬和『潘男』倪子都枉負虛名,以名列十三男的正榜人物,竟怕了一個姓辛的小子!

    哼……」

    他的一雙手,可動得更快了。

    也許,他有特殊的手法?

    只見那兩個粉頭,扭糖似的只是蕩笑,媚跟如絲,面如醉酒,四隻眼睛,可以滴出水來。

    少年也雙目湧起紅絲,把兩個粉頭摟得緊緊的,涎著臉,道:「小心肝兒,你剛才說有灰星子進了你的跟去了?是哪一隻眼?」

    粉頭唔唔道:「是這一隻嘛!」少年邪笑道:「讓我瞧瞧。」

    「已經好了嘛!」

    「還癢嗎?」

    「不了嘛,咭咭……」

    「一定很癢,不然,怎麼水汪汪的?」

    他說著,要去撥她的眼睛。

    粉頭雙手掩著面,吃吃笑道:「不癢,不癢,不給你瞧。」

    「我非瞧不可!」

    「不!不!」

    「那麼,我就瞧瞧這只跟吧……」

    「呀哎!大少……不……」

    簾外咳了一聲,一個夥計端著一盤炸子雞,低著頭,不敢仰視,小心地放在席上,撤下了殘餚。

    少年板著面孔,道:「本公子的朋友來了沒有?」

    夥計惶聲道:「還……沒……有。」

    少年一拍桌子,道:「他們一定是到別家去了,好叫本公子不耐煩……」

    一探袖底,把一隻金元寶往席面上一放,道:「算賬,本公子……不願再等下去了……」

    夥計囁嚅著,道:「公子爺再坐一會兒,也許貴友會到。」

    「不行,別廢話了。」

    那夥計有點手足無措。兩個粉頭手執銀壺,為他酌酒,一個輕聲悄語道:「大少,多坐一會兒,多喝幾杯,奴家敬你。」

    雙手捧起了金盃。

    少年咳了一聲道:「嬌嬌,我是準備到你們那兒去喝酒……」

    兩個粉頭驚喜地互看一眼,搶著道:「好嘛,奴家伺候。」

    「太少,就去麼?」

    少年瞇著眼,有點迷糊糊地道:「就去。」

    向夥計一瞪跟,道:「本公子要到姑娘院子裡去,你還呆個什麼?」

    夥計忙道:「是,是……小的就找賬。」

    少年唔了一聲:「不必找了。你去告訴賬房,等一會兒,再送一席酒到姑娘院子裡去。

    這個,賞你。」

    他又拋出了一小錠碎銀。夥計雙跟一亮,連連哈腰道:「好的,由小的伺候,叫車子來。」

    少年一抬下巴,點下頭,一手一個,摟住兩個粉頭,打著酒嗝,唔唔道:「嬌嬌,睡睡去,一頭睡……」

    夥計忙掉頭憨笑,下樓叫車去了。這時,已是萬家燈火的時候了。

    少年和兩個粉頭上了車,馳向南大街的花街「留香院」。

    剛轉過一個街口,他就低聲道:「我去找幾位朋友來。小心肝,先回去梳梳妝,我馬上就來……」

    兩個粉頭磨蹭著撒嬌,不依不放。

    少年道:「小寶貝,別傻了。我的朋友,都是大行商,少老闆,銀子多的是,我給你們多拉客人,還不好麼?」

    兩個粉頭是求之不得。做作了一會兒,一個道:「大少,要快來嘛!」

    另一個道:「奴家的『地方』,爺知道了?」

    少年道:「南門大街,群玉坊胭脂巷留香院,對麼?」

    「對的嘛.爺好記性。」

    少年邪笑著:「等一會,爺就來和小心肝傲對兒,一頭睡……」

    在粉拳捶敲纖指扭大腿之下,他喝住了車,渾陶陶地香了兩個嘴,還忘不了隨手揩油兩把,才下了車,一本正經地整整襟,楊手點頭。

    他匆匆地走進了小巷,巧展身形,似狸貓般,由人家屋面上飛掠著,折回了「望楚樓」。

    無巧不巧,在「望楚樓」的後門小巷中,瞥見那個夥計,正興沖沖地向側邊暗巷中溜去。

    一看,一箭之外,牛皮紙的油漆燈籠高掛,是「群賢棧」。

    少年目光一閃,忖道:「我推斷不錯!戴倪兩人,一定是下榻『群賢棧』,要夥計探出我的去向。這狗才一定是去報功!」

    他悄無聲息地尾隨著夥計,猛然一呆,忖道:「不妙!戴、倪二男,都比我高明。我想去偷聽,十九會被發覺,豈不太糟?只有……這樣了……」

    他疾騰身,落在那個夥計背後。

    那個夥計,突然覺得頸後一涼,一口冷氣吹到。

    夥計一驚,剛想跑,脖子已被人卡住,正像傳說中的鬼找替身。

    夥計立時全身都軟了,一身冷汗,只有翻白眼的份。

    突然,一手鬆開,背後揚起刺耳的聲音:「那兩個客人呢?」

    夥計嚥了一口氣,抖著道:「在……在前面……棧裡,饒……命。」

    背後陰森森地道:「他二人要你去做什麼?」

    「沒……沒什麼?」

    脖子又一緊,如上鐵箍,夥計可想說也不能出聲了。

    「老實說。」

    背後的人又放了手。

    夥計全身發毛,直說了:「那二位客人叫小的去告訴,另一個客人住在什麼地方?……」

    「那個客人住在什麼地方?」

    「在……在婊子院裡……」

    少年便知沒有弄錯,哼了一聲:「姨子養的,你歇下來吧,太辛苦了。」

    夥計應聲撲倒。

    少年把夥計拖到牆角暗處,把他的衣服剝下,匆匆對換了衣著;又一亮火折子,看清了這夥計的面貌;把他往一個人家的屋脊上一放,他再扭身下來,在懷中揣摸了一會,取出幾個小瓶子,擺弄了半響,才低著頭,匆匆走進「群賢棧」。

    棧門口一個夥計一掌拍在他肩上,謂笑著,打著川腔:「龜兒子,硬是要得……」

    他只好含糊地笑笑。

    那個夥計道:「老何,可是找那兩位爺?」

    他點點頭。

    那個夥計道:「格老子的,後面,第一間上房。別忘了請格老子喝大曲。」

    他就直向內走。

    身後,那個夥計咕嚕著:「龜兒子,一聲不吭。半夜到豐都……見鬼!喝,客爺,請,辛苦。」

    「有客人下棧了!」夥計在門外打招呼。

    他穿過天井,一連有幾個夥計向他打招呼:「老何!」

    「何老二。」

    他只有笑笑,點下頭,暗道:「本公子的易容術,確實不賴,他們都把我當作老柯了。

    若不是來這一手,真不容易找姓戴的呢!」

    迎面一個小夥計,提著茶壺,道:「何二叔,找誰?」

    他半低著頭,雙手一比,打了一個「胖子」手勢。

    小夥計道:「那位胖爺呀?在和那位蠻好看的客爺講什麼箱子哩,還有什麼姓辛的小子啦……」

    他壓著喉嚨道:「在哪間?」

    小夥計一愣,轉身一指道:「就在第一間嘛!」

    他點下頭,已弄清楚了,就在七八丈外的後院靠右面第一間房。

    房門是虛掩著的。他剛要開口,房中輕喝:「誰?」

    他低聲道:「小的何二……那個小子已經去……」

    房中接口道:「你進來再說。」

    他只好硬著頭皮,捏著一手冷汗,推門而入。

    「鄧男」戴千萬和「潘男」倪子都正在斜面坐著。兩杯香茗,還在桌上冒著熱氣。

    他低著頭,哈下了腰。

    「鄧男」戴千萬道:「怎麼了?」

    他道:「那小子帶著那兩個粉頭到她們院子裡去了。」

    「在哪兒?」

    「南門大街群玉坊,留香院。」

    「知道了。」

    「潘男」倪子都道:「那小子的朋友呢?可曾到了?」

    他搖搖頭,道:「小的問過。那小子就是等得不耐煩了,才要走的。」

    「鄧男」戴千萬道:「那班人呢?有無消息?」

    他搖搖頭。

    潘男倪子都道:「戴兄,反正那小子已經露了口風,我們只要找到他,再盯住他的朋友,就不難按圖索驥了。何必再問那班混混?」

    戴千萬道:「倪兄,我們是白破財了。」

    倪於都道:「小事。對戴兄而言,區區一點賞錢,算得什麼?只要我們得手,就是再多化也值得的。」

    戴千萬道:「我只是說說而已。」

    倪子都一揮手,道:「好了,你回去。如有那小子的朋友到你們那裡,你們可和他們搭訕,立即派人來此告訴。有賞。」

    他應著:「是。」

    哈腰退出,還隨手帶上了房門。

    他噓了一口氣,鎮定著自己緊張的心弦,疾步走了三四丈,一彎腰,半蹲著,拔下了右腳粗布鞋子……也是老何的。

    只聽上房中揚起戴千萬的聲音:「子都兄,你看如何?」

    倪子都道:「沉著些,先要弄清楚那小於的朋友是些什麼人?」

    戴千萬一啊道:「子都兄,那小子真會是辛維正?」

    倪子都道:「怎麼?戴兄有疑問?」

    「我是在想,不可能是那小子。」

    「根據什麼?」

    「第一,那小子不會來得這麼快,又這麼巧……」

    「戴兄,那小子也可能是追蹤雷定遠那醜鬼,恰好到了這裡。」

    「第二,那小子的聲音不像。我本要叫夥計去請那小子過來見面談談的,你偏不同意。

    據夥計們述說那小子的長相衣著,都和辛維正那小於不同。」

    「戴兄,你還不知道辛維正那小於最會易容化裝麼?」

    「可是,還有第三,我斷定那小子可疑。」

    「請教。」

    「子都兄,以那小於的個性,現在,又是如日中天的身份,降魔子黃逸公的門下,他會叫了粉頭陪他喝酒嗎……」

    「有理,也可能是他掩飾身份,故童那樣……」

    「不對!他已自稱『岳陽辛少俠』了,明明是有心炫露……」

    「噫,戴兄,難道他已知道你和小弟,也在那裡?」

    「這個……難說。」

    「等二更後,我們同去一探,不難弄清楚。」

    「對!如果那小子真正是辛維正,決不會在院子裡過夜的。只要那小子留在院子裡,一定是冒牌貨,哼,我們就……」

    「戴兄,就這麼辦。還有,你可知道那小於說的朋友,可能是誰?」

    「據我所知,如真是辛維正的話,以他的身份而言,以朋友相稱的,不外是公侯伯的弟子。」

    「對,正副兩榜的人,都對這小於刮目相看。」

    「等見了面再說。」

    「那小於不可小覷他,我們且稍歇一下……」

    「奶奶的,那小於的『六甲靈飛掌』已是獨得之秘,如果三王武學也被他得去,那還得了?無論如何,我們非全力以赴不可。」

    「這個當然。」

    半晌,未聞再說下去。

    假老何忍著噁心,把一隻已經破舊的粗布鞋倒來倒去。陣陣臭味,幾乎把他吃下的酒菜「沖」出來。

    他倒了一會兒,匆匆穿上,放輕腳步,往外溜。

    又思忖了一會兒,在一條小巷裡踱來踱去。

    「留香院」本是他準備去度春宵的。可是,既已知道戴千萬、倪子都二男已經對他動疑,是不能再去了。暗叫好險,如一動手,非當場出醜不可。

    換回衣服,就此脫身再說呢,抑或就以「老何」的身份,回「望楚樓」去?也許,能夠得到新的「情況」。

    他遭巡著,不能決定。

    他知道,即使易容術再好,也決瞞不過「望楚樓」旦夕相處的夥計們。

    與其冒自露馬腳之險,做傻事,不如……

    他迅速地作了決定,又把屋面上的「老何」抓下來,換回衣服,陰笑一聲:「只好對不起了!」並指一點,便送了老何一命。往一個人家的後院廢井中一拋,自己吐了口唾沫,在面上摩擦了一陣,再用汗巾細細擦了幾遍,大播大擺地穿過大街,轉向南城,進了「留香院」。

    約莫是初更過後,二更未到的時候,他來得正是時候。綠楊小院中,不時傳出龜奴的特有腔調,吆喝道:「貴客到,姑娘見客。」

    「大爺請高昇。」

    「爺請上座。」

    此時,正是平康妓院營業茂盛,客似雲來的時候。

    凡是娼門,越是有「身價」的紅牌「校書」,越是當夜遲。萬家燈火時,她們才嬌慵初醒,人浴整妝。在梳妝台前,由「娘姨」和雛妓伏侍著,直到一般人家燈火闌珊,店舖打烊、收市入寢時,她們才晚妝濃抹,香閨候客,或隱身錦幔繡幌之後,等候「傳呼」。

    從古以來,妓分三等六級,實際上是五十步與百步一線之隔。

    上等者,出身「樂府」。從小由鴇母調教,有樂師傳藝,訓練十分嚴格。不但要精通音律,還要能詩能文。至少,也必須能唱曲能念詞,而後,選擇其中一藝,或琴,或蕭,或琵琶或銀箏等樂器,專心鑽研,再授以進退禮節。

    一到十二三歲時,已是古苞待放的花,再由鴇母、娘姨等教以房中術,床上功夫,及巴結討好男人的詞令手法。或多或少,視各人程度與悟性而分高下,十五六歲就成「清倌人」

    或「清水姑娘」了。

    她們十五歲至十八歲,是最紅最要緊的時期,是以賣藝不賣身為標榜。如果出落得標緻,又有一技專長,就是色藝雙絕,指日可以走紅揚名。自有王孫公子,巨賈富商爭獻慇勤,黃金買笑。

    她們越自高身價,就越是使客人留連忘返。她們不輕於見客,非有大頭臉,她們認為必須伺候或鴇母認為必須巴結爭取的客人,才能見到她們。

    能得一見花容,已費資不少。才能如果第一面能使她們芳心可可,認為客人上得「台盤」,才有再見的機會。

    大抵要接近這種名校書,第一要多金;第二要年少俊俏,來頭大;三要有文才,具此三者是最受歡迎的「姑爺」候選人。

    基於鴇兒愛鈔的原則,站在鴇母的立場,是只要來客出手大派,是可掏的金盆,就奉承不暇,要「乾女兒」好好灌迷湯。

    妞兒愛俏。就姑娘本身,少年郎,風流才子最合芳心,所以,她們對世家巨富出身的公子少爺最是傾心。由於她們本身通音律,也知詩文,性之所近,對文人有偏愛,所以,有時,她們愛才重於愛財。從古以來,也只有風流名士,才子佳人,最為勾欄佳人所嚮往。

    能見到她們,已非等閒;要想得近香澤,還要大費周章。她們見客,最多也不過淺讀幾句;索詩索畫,或唱一曲,彈一調,就夠客人金纏頭了。

    這種尤物,不易多見。所以,正當綺年時,多有豪客量珠載去,或由巨商「點大臘欄」

    以巨金「梳攏」,叫做「開苞」。也和一般千金小姐嫁人一樣「隆重」,多為人作小妾,很少有雙十年華,仍操牙板的。如一過「花信」,就有人老珠黃之歎,變成「老大嫁作商人婦」,身價也不同了。

    這類名妓,千中難得一。有的艷名傳千古,有的憔悴風塵,都是紅顏薄命,很少有好下場。

    次等的,排場佈置,雖不及上等,也差不多。但那是先緊後松,客人只要肯化銀子,多去打幾次茶園,就可成為人幕之賓,隨時可以「擺路子」,叫她們清歌侑酒,奏曲娛賓。她們也必須有色有藝,只是裙帶很鬆而已。

    下等就是直接交易,大爺化錢,奴家脫衣,如此而已。很庸俗,也很普遍。她們一樣會唱小調,小曲,那都是不登大雅的地方淫詞,例如:北方姑娘的「打牙牌」,南方姑娘的「十八摸」等等,到處都有。

    懷著一肚於鬼胎的少年,他為何又決定送上門來?他是明知故犯,敢等「鄧男」戴千萬,「潘男」倪於都來找他嗎?

    也許,這正是他狡猾奸詐之處。

    少年一腳跨進「留香院」,便知道是一個「中等」場所。本來,在宜昌這種水陸碼頭,哪有第一流的妓院?更不能同揚州等地相比,在這裡,像「留香院」已可以稱為一等了。

    他前腳剛跨進門,龜奴就高挑門簾,習慣地扯著喉嚨:

    「客來,姑娘見客。」

    一哈腰,道:「爺請高昇。」

    高昇者上樓去。

    凡是妓院,有兩種形式,一是樓房,一是深院。

    再由它的大小,寬狹,陳設而分等級。

    如是樓房,龜奴就請客人「高昇」。

    如是深院,就作三進或內外二重院子,龜奴請客人「內面坐」。

    少年一仰下巴,站定了。那種岸然的樣子,十足大派頭,也顯得祖內行。龜奴一看,是年紀嫩,資格老的「久螺成龜」,更不敢怠慢,忙賠笑道:「少爺是叫過吾們的姑娘麼?」

    少年哼了一聲:「到『望楚樓』出局的幾個姑娘沒有交待你麼?」

    他顯得不高興了。

    龜奴忙嘻嘻道:「少爺是岳公子?」

    少年怒道:「誰不知本公於是岳陽金湯堡的辛維正?」

    龜奴著忙道:「是……辛爺,吾們姑娘早交待了,在等著爺,丫頭下來問了十幾次了,那邊樓上已經送來席面,辛爺……您請,您請高昇。」

    恰好,樓上的紅漆欄杆上,已經有幾個粉頭聞聲向下愉窺。一個小丫鬟,由後面端著漆盤子,托著一盅「元寶茶』,循例敬客。

    本來,她應該捧上樓去,到姑娘的香閨裡,屈一膝,茶盤高舉過頂,向客人敬茶,再由姑娘親手由盤中端起茶盅,捧給客人的。

    客人就在小婢捧盤過頂之時,放下「賞銀」人紅盤,就叫做「開盤錢」,而後,妓院視客人「開盤錢」的出手豐吝而送上不同等級的時鮮水果與茶會點心。

    這是不成文的勾欄慣例,凡是到這種地方的人,都知道。

    少年因未上樓,就站在樓梯側邊。那小婢猶疑了一下,窘紅了臉,就向他一屈右膝,茶盤高捧過頂。

    少年怒道:「豈有此理,你們姑娘呢?」

    小婢一愣,僵住了。

    本來嘛,這種「敬茶」的事,講究在姿勢好看,也是經過訓練的。當右臃一屈,並非跪實地上,而是懸虛作勢,雙手同時捧盤向上,茶盤正好在客人伸手可及的腰腹之間。

    講究的是捧盤的雙手,不能有半點搖動。一動,茶水就會溢出,那是失敬的事。由於捧茶盤的時間很短,姑娘會很快捧起茶盅,所以,雛妓和小婢只要多練習一下,都能做到。

    這一回,可出了「例外」。

    姑娘既不在側邊,客人又不願接受,小婢當然不敢輕動一下,只要再耽擱一會,小婢一定會因手酸而抖動。

    龜奴可慌了,向樓上吆喝道:「桃花,杏花,還不快接辛爺?」

    樓上,一陣蓮步細碎,有嬌聲道:「來了……」

    可是,卻未見那兩個粉頭下樓。

    龜奴心中有數,一定是出了「毛病」。

    那就是姑娘臨時不舒服,不能見客;或是「月子」來了;再不,就是另有客人,正在歡會……

    龜奴知道這少年是老行尊,惹不得。何況這位客人已經先打了招呼,連酒席也送到了,姑娘怎麼說,也不該在這個時候另開戶頭。

    小婢也不能這樣僵著,龜奴一急,一面一迭連聲向樓上催著:「快,快。」

    一面向少年陪笑道:「可能姑娘在梳妝。請辛爺稍為屈駕,讓別人來,先陪著辛姑爺坐坐。」

    那是示意樓上的其他粉頭「攏」住這少年客人。

    「姑爺?」少年哼了一聲:「你們好大的膽子……」——

《公侯將相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