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連環計

    皓月當空,碧天如洗。華山與驪山之間的一座幽靜的山頭,師徒二人對坐著,一動不動,月色下,有如兩尊靜止的石像。直至明月西斜,武維之緩緩抬頭,對面的金判也正好在這時睜開眼來。師徒四目相注,眼中都蘊滿激動的喜悅光輝。

    金判臉色一整,平靜地緩聲說:「現在體會出來了嗎?『劉郎莫記歸去路,只許劉郎一度來』,本是明人陳白沙靜坐詩中的最末兩句。吾人人定,雖至三禪境界,仍因塵心未淨,每易生出優悔之感。所謂為山九仞,功虧一簣,正符此情。這二句心訣的暗示如就文句揣摸,頗為令人茫然。但如一旦知道了它的出處,就毫不玄奧了,它的解釋非常簡單,來去自如,隨緣遇合;心明如鏡,不著點塵。」微微一頓,又接道:「心境一朗,空明廣闊,便是內家上乘之境。你剛才已經體驗過,現在你不妨起來試試本身刻下之功力,也就明白了。」

    武維之依言起身,凝神並指,猛往一塊青石插人。指到處,勁氣湧合,如觸無物,青石已被洞穿成兩個徑寸圓孔。不禁一陣狂喜。

    金判聲調一沉,說道:「到目前為止,你我師徒二人之功力,約與玉門之狐陰美華母女二人之功力相等。不過,論心術之詭詐,我們師徒卻比她們母女差得太遠。」仰望明月,自語般喃喃又接道:「我們師徒可能因此失敗,相反的,也很可能因此成功。這一切,就要看天道是否真的好還了!」

    武維之轉身低頭答道:「維之明白,師父。」師徒相繼走回原處。武維之想了一下,抬臉又問道:「三老為何突然失去蹤影?以及那位灰衣老婦究竟是誰?師父現在想出一點眉目來了沒有?」

    金判皺眉搖搖頭道:「讓師父再想想吧!」

    隔了片刻,武維之又問道:「那麼天盲老前輩約定十天後,在北邙落魂崖與風雲幫會戰,除了含有一次徹底了斷之外,還有其他原因沒有呢?」

    金判苦笑了一下,搖頭歎道:「應該有用意,可是師父一時還真揣摸不透。」語音甫了,忽然回頭向身後冷笑道:「哪一路朋友照顧我們師徒來了?」

    武維之微吃一驚,暗忖道:「師父耳目好靈!」

    但聽丈許外一座石筍後有人淡淡一笑道:「韋公正,你比以前行多啦!」

    金判一呆,武維之脫口低呼道:「師父,這就是那灰衣老婦!」

    石筍後面又笑了一聲,說道:「有其師必有其徒,徒弟也不錯。」說話之間,石筍背後,已然施施然走出一人。只見灰衣老婦臉上垂著一幅面紗。這時在金判師徒面前一站,自紗孔中分別望了他們師徒一眼,淡淡說道:「問吧!你們剛才的幾個問題,老身全能回答。」

    武維之眼望師父,金判從容抬臉道:「那麼就請先行見示俠號如何?」

    灰衣老婦微微一笑,仰臉漫聲道:「既丟人,又該打!」

    金判修眉微斂,欲言又止,最後無可奈何地改口說道:「韋公正眼拙,看來一時也無法補救的了。不過,小徒維之剛才說,他昨夜離開聖母宮時,女俠斯時與玉門之狐尚在對峙之中。如今女俠安然來此,那麼三老定已為女俠救出險地了?」

    灰衣老婦搖頭輕歎道:「左一聲女俠,右一聲女俠……唉唉……原來連金判韋公正都蒙得過,那就怪不得他們沒有認出我是誰來了。」

    武維之有點不服,岔口問道:「師父見過你,是多久以前的事?」

    灰衣老婦驀地轉過臉來,含笑嗔道:「別說你師父,就是你小子,當面見到老身的面又何止一次二次?」武維之微微一呆,灰衣老婦已然回過臉去向金判接著說道:「你問三老嗎?抱歉得很,我後來也中途抽身了,與令徒離開的時間先後相差不足半袋煙功夫。」

    金判失聲道:「你

    灰衣老婦淡淡一笑道:「我?我怎麼樣?老朋友見了面,開開玩笑不行嗎?告訴你吧!

    我退出是因為另外有人出了頭。知道嗎?三老交給別人處理了!」

    金判輕輕噓出一口氣,旋又皺眉問道:「交給別人?哪一個?」

    灰衣老婦側目反問道:「玉門之狐何許人物?在那種情況之下,能令我安心托付三老生命安全的,當今之世能有幾人?」

    武維之心念一動,脫口喊道:「天盲叟!」

    金判一聲噢,也向灰衣老婦問道:「是天盲長者嗎?」

    灰衣老婦且不答理,卻偏臉朝維之喝道:「這樣說話,將置尊長於何地?不懂禮貌!」

    金判微微一笑,搶著說道:「無名派門下,惟才是取,一向不講究這些。女俠既為本派之友,難道對這些還不清楚嗎?」

    灰衣老婦哼道:「清楚得很,無名派老毛病:護短!」

    金判笑了一笑,點頭自語道:「這樣說來,他老人家一定是臨時發現三老去了驪山,且算定三老一定要吃虧,一時分身乏術,這才故意約期北邙的了!」

    灰衣老婦點點頭,接下去道:「我去驪山,則是一種巧合,但既然碰上了,見三老岌岌可危,又不得不捨命出頭。其實我的武功比起那個老妖狐來,可說差得太遠。就在令徒離去後不久,危急萬分之際,他老人家出現了。」

    金判忽然插口道:「就是他老人家一人?」灰衣老婦點點頭。

    金判遲疑一下,不安地說道:「雖然玉門之狐不敢招惹他老人家,但三老尚在昏迷之中,他老人家又沒帶人去,女俠似乎……」

    灰衣老婦很快地接道:「似應留下助他老人家一臂之力,是嗎?」

    金判不安地輕輕一咳,沒說什麼。灰衣老婦臉一仰,喃喃道:「是的,我應該留下。我我大貪生怕死了!」

    金判猛然一驚,愕然抬起眼皮,怔怔地道:「女俠這話什麼意思?」

    灰衣老婦仰臉一聲不響,對金判的話,好似全未聽見。默然了好半晌,突然噗通一聲,向金判雙膝跪倒。口喊一聲韋公正,已然泣不成聲。

    師徒大驚,雙雙一躍而起。金判向前跨出一步,雙臂甫伸,忽又縮了回來,口中不住喊道:「女俠!怎……怎麼回事?」

    灰衣老婦雙肩抽搐,伏地顫呼道:「金判,惟有你,救救我們幾個可憐蟲吧!」

    金判猛退一步,注目之下,突然驚呼道:「你」灰衣老婦抬起淚眼,輕輕點了一下頭,同時伸手將臉上面紗拉下。出現於月色下的,竟是一張姿色美好的清麗面龐,淚珠縱橫,有如梨花帶雨,越發顯得雅秀絕俗。

    武維之大奇,暗忖道:「她說我見過她?」

    金判臉色微黯,緩緩垂下眼皮,輕歎著說道:「我知道,你們放心,韋公正盡力為之也就是了。」

    神秘女子低頭說得一聲:「謝謝你了,韋公正。」旋即緩緩站起身來,望了金判最後一眼,默默轉身下山而去。

    金判緩緩抬臉,怔怔地望著對方背影一無表示。直到背影消失了很久很久之後,這才將眼光一收,慢慢回過身來,向愛徒輕歎著問道:「維之,現在知道她是誰了嗎?」武維之茫然地搖了搖頭,金判仰臉喟歎道:「鳳劍司馬湘雲啊!」

    武維之恍然大悟,脫口減道:「怪不得她說我見過她。」

    金判苦笑了一下,說道:「當然嘍!巫山你幫她為神女護法;昨夜,今天,前後不已是三次了嗎?」

    武維之想了一下,不禁問道:「她要師父救她,又是什麼意思?」

    金判淡淡糾正道:「救他們!」微微一頓,又歎道:「其實,鳳劍司馬湘雲是武林中有名烈性女子,她哪裡還會貪生怕死?這就跟她投入風雲幫的情形相同,她為的是她那兩個哥哥啊!」

    武維之心頭一動,忙接道:「這樣說來,他們三兄妹所怕的,難道說反而是他們的師父天盲叟老前輩不成?」

    金判點點頭道:「那還用問!」

    武維之皺眉說道:「天盲老前輩乃一代奇人,他們三兄妹既然有著迫不得已的苦衷,鳳劍怎不趁昨夜的機會,當面解說呢?」

    金判搖搖頭,苦笑道:「孩子,你對天盲長者瞭解得太少了!」

    武維之注目道:「怎麼說呢?」

    金判憂悒抬臉望著愛徒道:「以前師父好像對你說過,你師祖天仇老人脾氣之剛,在當時武林中,幾乎無人不知,但比起崑崙天盲叟來,仍然稍遜一籌。記得嗎?」

    武維之點了一下頭,復又問道:「天盲老前輩脾氣再壞,也得講理呀!徒弟是自己的,難道連開口的機會也會不給一個嗎?」

    金判頭一點,沉重地道:「正是這樣!」

    武維之失意道:「什麼?」

    金判仰臉歎道:「知道天盲叟的人,便能知道三劍兄妹現在見了他們師父的結果一掌一命,可能連哼都來不及呢!」又歎了一聲道:「知師莫若徒,不然她又怎會求我?」

    武維之注目促聲道:「那麼師父救不救得了他們呢?」

    金判望著愛徒,傲然說道:「救得了!」傲然一笑,又接道:「你也能。」

    武維之惶恐地道:「我?」

    金判點頭道:「是的,因為你我都是無名派傳人!」

    武維之輕輕噢了一聲,金判笑意一斂,接著歎道:「天盲老兒一生只服兩個人,一個是無憂子,另一個便是你師祖天仇老人。咱們師徒算什麼?咱們也不過沾著師祖他老人家的一點餘蔭罷了!」

    武維之不由得又有點憂慮起來,道:「雙奇已作古人,我們又都是晚輩,這樣說來,豈不是仍然無把握嗎?」

    金判搖搖頭道:「這不是輩分問題。」臉色一整,肅容接道:「這就是高尚門派的榮譽。你知道嗎?『終南』與『王屋』,至雙奇為止,各傳八代,在武林各派而言,可算歷史最短。可是,他們為什麼會被黑白兩道奉派之尊呢?天盲長者以及所有的人都是一樣,他們尊敬雙奇,同時也尊敬雙奇的先人和傳人。他們相信進入這兩派門下,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成就容有高低之別,但苛選之下,兩派傳人的品格,十九應無問題!」

    武維之凜然點點頭,金判微頓又歎道:「假如你父親能在見到天盲長者之前被救出來,由我跟他二人同時向他老人家陳述,那就更有效了!」

    武維之怔了一下,忽然喜呼道:「什麼?我爹有消息了嗎?」金判肅容點頭,武維之喘息著道:「在……在哪裡?」

    金判皺眉道:「都是小雪那丫頭誤事,要不是在半路上聽到她跟黃吟秋那小子去了驪山的消息,這會兒可能已有了眉目也不一定呢!」

    武維之啊了一聲,忙道:「那麼現在如何了呢?」

    金判輕輕一歎道:「現在嘛!現在就要看藍鳳那小妮子的了!」

    武維之驚疑地道:「藍鳳?」

    金判點點頭道:「是的,我為了趕這一邊,只好暫時托付於她。因為她身著男裝,本來面目已改,而且她畢竟要比大名兄弟細心得多。」

    武維之愈聽愈糊塗,不禁著急道:「師父,請你說清楚點好不好?」

    金判欲言忽止,以傳音功夫,說道:「不必急,時間有的是,俗雲隔牆有耳,人上有人。師父成就尚未至獨絕千古的境界,剛才鳳劍到來,師父未能提前察覺便是一例。等離開這兒到了華陰之後,當著你師姑她們面前再說吧!」

    二月初七,照理說,實在是個非常平凡的日子,可是,這天華陰城中,卻現出一個不平凡的現象。那便是叫化子突然多了起來,街頭巷尾,城裡城外,遍地皆是。

    那些肥瘦高矮,老少不一,一律穿著檻摟不堪的叫化子們,三五成群,有的倒著,有的倚著,一個個都似吃得飽飽的,沒有一人伸手乞討。

    街上兩個鏢師於走過一條大街時,其中一個低聲說道:「喂!老大,華陰只是丐幫一個小小分舵呀!今天化子這麼多,剛才我們在東門居然還看到了丐幫三老,豈非怪事?」

    那被喊做老大的鏢師想了一下答道:「怕是丐幫今天在分舵舉行什麼大典吧?」

    是的,這兩位圈內人物說得一點也不錯。丐幫正將有一項大典舉行,一項無比隆重的大典!今天,二月初七,一個平凡的日子,但丐幫上下,卻將在這個平凡的日子中迎接幾位不平凡的貴客。

    在丐幫來說,這一天,實在太重要了!

    這裡是華陰北城的一座道觀,觀外叫化成群;現內大殿上,此刻成品字形排列著三席盛筵。三席杯箸排列整齊,卻還空著。殿前院中,大名府黑白無常兩兄弟正在閒聊;陪伴他們兩兄弟的,便是那位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化子頭兒,幫主髒叟古笑塵。

    這一對寶貨,雖然武功不弱,且自視極高,但卻不是今天的主客。那麼今天的主客是哪些人呢?已經到了的,有三位。第一位,便是天山白眉叟之女、已修成「天魔曲」玄功、曾以舉手之勞擊敗風雲龍壇三名金牌金鷹的「巫山神女」余絳仙。第二位和第三位,是一對母女。這母女倆便是「無憂子」之女、「天老」之媳、「凌波雙仙」之一雪娘女俠,以及她那位有「雪山玉女」之稱的掌珠,小雪姑娘。

    第一位貴客「巫山神女」此刻剛排好席位,走去側殿拿酒。

    另外那對母女貴客,卻在廚房裡忙著,成了母女廚娘。

    殿院中,那位笑容滿臉的丐幫幫主則極力忍住笑,在聽那對寶貨引人發噱的對話。

    他們談的是他們的「切身問題」。那是白無常首先提出來的,就是:「對一品簫當年的不禮貌,到底原諒不原諒?」

    黑無常答得很乾脆,他尖聲叫道:「原諒?不行!」

    白無常先點頭表示附和,旋又偏臉緩緩說道:「『臥龍先生』就是『金判』,咱們已經都知道的了。人說『金判』遠比『一品簫』性傲,但『金判』卻對咱們那樣瞧得起。他是『一品簫』的生死之交,就像咱們弟兄一樣,這該怎麼辦?」

    黑無常瞠目道:「的確難辦。」臉一偏,反問道:「你老白的主意多,依你呢?」

    白無常閉眼思索了一陣,晃著腦袋道:「這樣吧!依我看來」

    黑無常性躁忙催道:「依你如何?」

    白無常一字字地道:「依我嘛?還是好好研究研究。」

    髒叟硬忍下了一下噗哧,抬臉望著天,忽然奇怪地自語道:「快正午啦!他們師徒怎麼還不見來呢?」

    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金判師徒開始走下華山與驪山之間的那座幽靜峰頭。

    師徒行至距華陰不足十里的赤水,於進入官道丁字路口時,走在前面的武維之目光偶瞥路側,突然卻步驚呼道:「這,這人怎麼回事?」原來道旁沒膝荒草中,正側身蜷臥著一名青衣少年,面色灰白,一息奄奄。

    金判搶上一步,目光掃處,也是一聲驚噫,神色微變。探足俯腰,掌出如電,猛向青衣少年心絡穴按去。不消片刻,少年臉色漸漸紅潤,輕吁著,悠悠醒轉。

    少年睜眼看清身前金判師徒,眼中一亮,便掙扎坐起。金判抵掌不動,沉聲吩咐道:

    「不要動,躺著說也是一樣。」

    青衣少年點點頭,眼一閉,微帶喘息地道:「是的……韋伯伯……您……料得不錯……

    他……他們一行中……果然有一品簫……武叔叔在內。」

    武維之心弦猛震,金判一聲哦,雙目異光陡閃。青衣少年深深吸了一口氣,接下去說道:「我由華山隨他們半夜出發,一路遙遙跟蹤至此。由於一時大意,被他們的後衛覺察,欲待走避,已然不及。後衛中一名身手奇佳的灰衣蒙面人,霍地轉過身來,一聲不響,向我連攻三掌。我在還手無力的情形下,不支倒地。」

    師徒同時輕輕一啊,少年長長噓出一口氣,接著又說道:「也許那人不知道我是誰,或者以為我已斃命,一見我倒下,連看也沒有多看一眼,便冷笑著調頭而去。而我,沒有多久,也就暈過去了。」

    金判神色一緊,微顯失望地注目接口道:「那麼他們去了哪裡,你也不知道了?」

    青衣少年搖搖頭,虛弱地笑了一下道:「不,我注意到了。」

    金判一聲哦,目光閃動,忙道:「去了哪個方向?」

    青衣少年甚為興奮地微笑著道:「我倒下之後,雖然心頭氣血翻騰,五臟欲裂,但我在迷糊中,仍清楚這是最要緊的一剎那。於是勉力提起最後一絲真氣,掙扎著支起半個身子,隱約看到他們一行大部分沿官道繼續西去,其中卻分出一小支,渡渭水而北。武叔叔乘坐的是綠絨軟轎,就在那裡面……」由於興奮過度,說至此處,口一張,突然噴出一口紫血,臉色一白,人即再度昏厥過去。

    武維之失聲道:「師父!」

    金判注目搖搖頭道:「沒有關係,這是一口淤血,吐出來也好。」說著,示意武維之將少年扶起,並命其以雙掌罩定少年背後左右鳳尾穴,以本身真氣,助其緩緩引神返元。自己則從懷中取出一隻藥瓶,倒出一顆紅色藥丸,塞人少年口中。

    這時天已大亮,武維之一意行動,心無旁貸。金判則在週遭來回蹁步,一會兒望望少年氣色,一會兒望望天色,顯得甚為煩躁不安。忽然間,兩道長週一斂一放,似乎毅然有了決定。

    金判身軀一蹲,先將少年雙腕握在手中,詳細察了一遍,然後臉一抬,向愛徒注目沉聲說道:「細察脈象,已無大礙。待他再甦醒後,有車攔車,有馬攔馬,否則由你背負,立即送往華陰丐幫分壇,交丐幫護理,師父不能再等了。」

    武維之愕然抬臉道:「師父要去哪裡?」

    金判一面站起身,一面匆匆說道:「渡過渭水再說,追到哪裡算哪裡。」武維之明白師父心意,一個請求本待脫口而出,目光偶瞥身前青衣少年,口一張,欲言又止,黯然低下了頭。

    金判匆匆語畢,衫角飄動,人已走出數丈之遙;身形驀地一頓,忽然止步回頭,沉聲交代道:「如果你師姑她們問起,你可以照實告訴她們,不過請她們不必有所行動。而你自己,卻不妨回頭沿官道西行,向長安方面偵察過去。但必須謹慎小心,未跟師父會合之前,千萬不可力拼,知道嗎了」

    武維之點點頭,暗啞地應了一聲。師父此行,他不能阻止,也沒有理由阻止。但一旦追及之後的結果將會怎樣,不難想像得到。他們師徒在習成了完整的大羅神功的今天,武功方面雖可不將陰氏母女放在心上,但古諺云:雙拳不敵四手,好漢抵不住人多更何況父親一品簫尚淪於魔手,處處投鼠忌器呢!他思念至此,熱淚不禁奪眶而出。

    金判向愛徒交代完畢,如飛走去渭水河邊。伸手折下一段枯枝,遙擲河心,跟著騰身一躍,單足一點水面,身形再起,已然越過十來丈寬的河身落向彼岸。藍影閃動,如風飄雲行,眨眼消失不見。

    武維之衣襟盡濕,但雙掌卻未鬆懈分毫。這時感覺阻力一消,知道青衣少年本身血脈已通,忙湊身向前輕輕問道:「兄弟,現在感覺怎樣?」

    前面青衣少年低聲回答道:「我很好……只是……還不能走動罷了。」

    武維之抽掌站起,極目向官道兩頭望去,空道寂寂,什麼也沒有發現。稍稍躊躇,立即俯身說道:「我抱著你走吧!」

    青衣少年身軀一偏,急急說道:「不,不,不!」一連三個「不」,神色緊張之至。

    「這是家師的吩咐,而且我也不太累,兄弟又何必見外?」武維之口中笑說著,不容對方再有表示,伸臂將青衣少年抄起,摟在懷中,放步向官道上縱去。青衣少年只稍稍掙扎了一下,即埋首懷中,不再一動。

    武維之疾行如飛,走著走著,忽然感覺青衣少年的身軀逐漸柔軟熨貼起來,抱持也較先前更為方便,手臂緊了緊,腳下益發加快。這樣又走了片刻,午時光景,華陰城已然遙遙在望。

    忽然間,武維之胸口一熱,初尚以為自己真力耗損過度,懷疑體力已告不支,默默凝神查察了一下,這才發覺那股熱流原來傳自懷中青衣少年的雙頰。當下腳步一緩,俯臉向懷中細聲問道:「難道又不舒服了嗎?」

    青衣少年頭臉埋得更緊,低聲斷續地道:「我……很好……快走吧!」

    武維之意猶不釋,斂眉遲疑地道:「那麼怎會燙得這樣厲害?」前額一低,湊近接著說道:「來來,你抬起臉來,讓我用額頭量量看,你究竟是不是發燒?」

    青衣少年雙腿一蹬,微帶怒意地叱道:「怎麼這樣嚕嗦?不走就把我放下!」

    武維之先是一怔,旋即放聲大笑起來。懷中青衣少年似乎吃了一驚,身軀微震,肘彎撐處,仰起半邊紅暈如醉的臉孔,注目迫切地道:「你笑什麼?」

    武維之笑著說道:「笑什麼?笑你這副脾氣。怪不得師父他老人家會認識你,原來你的脾性跟我們師徒竟同一格調。哈哈哈!」笑畢,又接道:「不過這一來,我可放心了。你元氣已比剛才充沛得多,安抵華陰,大概沒有什麼問題啦!」朗笑著,重新放開腳步。

    他們進得城來,已是午末未初時分。城北丐幫華陰分舵,那座道觀前,一向笑口常開的丐幫幫主髒叟古笑塵正皺著眉頭,來回地踱著。頭一抬,看到武維之,方驚喜地噢得一聲,驀然察及武維之手上抱了人,不禁目光一直,急步搶上,連聲道:「怎,怎麼了?」

    武維之連忙搖頭道:「沒事,沒事。」腳下不停,一運進入觀內。

    觀內,院中,黑無常在煩躁地揪著頭髮;白無常攏手望天,一動不動,像座白色佛像。

    只聽玉女司徒雪一聲喜呼,自大殿上如飛奔出。雪娘聞聲抬頭,輕輕一哦,也忙下殿走了過來。

    玉女司徒雪把著表哥手臂,迫不及待地道:「這人是誰?」這一問,可將武維之間住了。事情經過得那樣倉促,師父沒有說,他也忘了問,天曉得這人是誰?

    武維之正在發窘,身旁忽有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交給我,武少俠。」語音甫畢,一雙自玄色衣袖中露出的皓腕,已從武維之懷中將青衣少年一把接了過去。

    武維之見是巫山神女,先是一呆,旋即省悟過來。師父昨夜分明說得清清楚楚:他自華山趕來,是因為聽到玉女跟黃衫客走在一起的消息,放心不下,才臨時將暗中伺察風雲幫的任務,交代藍鳳。這青衣少年不是藍鳳,還會是誰?

    這時的藍鳳,雙頰火赤,雙目緊闔,不動不語。巫山神女姑侄情深,一時未察就裡,約略掃視之下,忙向武維之問道:「這丫頭在哪兒遇的事?令師見過她沒有?」

    武維之臉孔一陣熱,連忙定神將經過說了一遍。他強調了一點,說他這樣做,完全是師父的命令;他也粉飾了一點,說藍鳳人雖無礙,卻一直沒醒。神女點點頭,將藍鳳抱人後殿。

    武維之目送神女背影消失,暗恨道:「我連這個也沒想到,該多糊塗?」

    玉女見他發呆神情,不禁輕輕一哼,冷笑道:「這段路這樣短,真是美中不足」武維之聞言一驚,知道表妹又生誤會。礙著身邊人多,想解釋又感不便。正覺尷尬之際,玉女又是一哼,人已轉身走去觀外。

    武維之正擬追出,髒叟古笑塵忽向雪娘問道:「司徒大姊,你看這事如何處理?」

    雪娘朝武維之望了一眼,武維之只好停下腳步。雪娘沉吟片刻,歎道:「韋公正的吩咐,雖然有他的道理,可是這消息我們不知道便罷,現在既然知道了,誰又能置身事外?」

    髒叟古笑塵連連點頭道:「可不是。」

    雪娘頓了頓,接著說道:「依妾身之意,神女余女俠可暫時留下,一方面照應藍鳳,一方面作為我們聯絡總站。我們幾個則分成兩路,妾身母女與大名雙俠追上去接應金判,古幫主帶維之賢侄向長安方面偵察。同時動員貴幫全部人手,分向各派聯繫。必要時,只好玉石俱焚!古幫主以為如何?」

    髒叟古笑塵一挺胸道:「就這麼說,走!」手向武維之一招,同至現外安排調度。

    雪娘匆匆進入後殿,不一會,也走了出來,駐足四下一望,不禁咦了一聲,向觀前一名丐幫弟子問道:「我那丫頭呢?」

    那名三結弟子躬身答道:「剛剛離開沒有多久。」

    雪娘臉色微變,忽向髒叟強笑著揮手道:「我們走我們的吧!」未等髒叟有什麼表示,已然舉步。髒叟以眼角瞥了武維之一眼,輕輕一歎,大步跟上,黑白無常走在第三,武維之走在最後。

    這時武維之思維繁歧,心頭有著說不出的難受滋味。父親的下落、師父的安危、表妹的任性出走以及他們這一行的命運,像一層層稠密的蛛網,緊緊地粘裹著他的心靈。

    五人出了城,不消一個時辰,已來到武維之師徒剛才分手的丁字路口。武維之越前一步,回身指著說道:「師父是從那邊渡河的。」雪娘循指望了一望,立即向黑白無常點點頭,走向渭水河邊。

    雪娘、黑白無常均仿金判適才渡河方式,一一到達彼岸。黑白無常身手雖比金判差得甚遠,而雪娘在起落間,其輕靈飄逸之處,卻比金判遜色有限。髒叟目送雪娘背影遠去,不禁喃喃慨歎道:「人說『凌波雙仙』不在『武林雙英』之下,果非虛言。」

    武維之明白,他們師徒已今非昔比,髒叟遠不知道。當下淡淡一笑,沒說什麼。

    髒叟沉吟了一下,忽然轉過身來道:「風雲幫總壇在驪山,兩分壇一在終南,一在華山,均在陝西境內。今天是二月初七,距二月十五日的北邙之會,只剩下八天,而上述三處地方,離北田最近的也須五天行程。風雲幫主既已答應赴會,現在不但不向洛陽方面接近,反而背道西行。其中是何道理,你想得出來嗎?」

    武維之皺眉應了一聲:「是呀!」星目數轉,突然變色頓足道:「糟!我們統統上當了!」

    髒叟神色一緊,忙問道:「上什麼當?」武維之聽如不聞,走不是,留也不是的就地連轉了好幾個圈子,忽然蹲下身子,以手指在地上畫起圖來。

    髒叟驚疑不置,湊過去一看,見地上畫的,只是一個簡單而不規則的空心三角。不禁莫名其妙,皺眉喃喃道:「這什麼意思,老弟?」

    武維之往地一坐,自語般恨聲道:「你料得不錯,他們不去北邙啦!」

    髒叟手向地上一指,皺眉遲疑地道:「是的,從他們分別奔向西北的情形看來,他們可能已無赴會誠意了,不過,你老弟現在畫的這個三角形,又代表什麼呢?」

    武維之在右下角虛圈了一下,仰臉道:「這一角,代表我們現在站立的地方。」

    髒叟不甚瞭解地點頭唔了一聲。武維之又在左下角虛圈了一下,接著說道:「這一角,將是該幫西行的大部分人馬,抵達後轉變方向的地方,我們姑且假定它是長安。」

    髒叟點點頭,又唔了一聲,武維之手指移到三角尖端,恨恨接道:「所謂分道,不過是一種煙幕罷了。而這裡,殊途同歸!兩線會集之一點,很可能便是該幫新的總壇所在地!」

    髒叟遙眺西北天邊,凝眸喃喃道:「那一邊,會是什麼地方呢?」

    武維之俯首沉思片刻,突然跳了起來道:「快走,我知道了!」

    髒叟匆匆回過臉來道:「什麼地方?」

    話尚未完,眼角人影一晃,武維之已如飛奔向渭水河邊。頭也不回地,在衣袂破空聲中留下兩個字:「仇池!」

    二月初七、初八、初九……三天來,一群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總數約莫在三十上下的詭秘人物,正擁衛著一頂綠絨軟轎,向隴西趲程疾行。經馬鬼坡,越五丈原,過扶風,奔鳳翔。

    厚厚的轎幔,深深低垂。大隊人馬也分分合合,散聚無常。每離開一處不久,即有一名身穿天藍色長衣、風塵僕僕、雙目如電、氣派豪壯、神色卻透著焦躁的中年人隨後追蹤而至。由於前面這一群經常分開數批,追蹤的金判在頭兩天中,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最後索性改做問轎不問人,才算沒有追丟。

    藍衣人追綠絨軟橋,其後又有一名姿色極佳的中年美婦,帶著二名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無常模樣的人物追問藍衣人的行蹤去向。再後來,又有一名黑衣少年跟一名破衣老叫化追問前面所有的人,沿路的住民不禁紛紛議論起來。就這樣,像走馬燈似的,三天過去了。

    第四天,二月初十清晨,和煦的陽光靜靜地照在隴西荒原上。仇池聳立於荒原中,遙遙望去,活像一隻停止爬行的巨大蝸牛,盤旋而上,雄偉、幽深而蒼鬱。

    這時,一行服飾各異的武林人物,忽於荒原中出現。行伍中,眾星拱月般,簇擁著一頂綠絨軟轎。領先奔馳在前的,則是一匹毛色純黃的追風快馬。馬上坐的,是一名身材瘦小的紫衣蒙面人,由於臉上垂有紗巾,面目看不甚清楚。

    紫衣人於急馳間,偶爾抬頭,瞥見一峰阻道插天。一聲輕哦,勒韁撥轉馬頭,同時舉臂向後面遙遙揮舞。大隊人馬轟然發出一陣歡呼,立即四下散了開去。三五成群,到處倒臥著。有的縱聲談笑,有的閉目養神,一個個都為仇池在望而顯得寬鬆起來。兩名彪悍壯漢卸落肩上的綠絨軟轎,緊挨轎旁,對面席地坐下,同時各自背袋中取出乾糧,準備食用。

    就在這時,後面來路上,突然風馳電掣般奔來一條藍色的身影。來勢之疾,無與倫比!

    僅三五個起落,即已搶至綠絨軟轎停放處的五丈之內。第一個發現的,是馬背上的紫衣蒙面人。可是,這時的紫衣蒙面人距綠絨軟轎最少也有半里之遙,如想迎接,已是萬萬不及。

    「闖轎,金判一」一聲厲呼,荒原中立即陷入一片騷動。

    一條條身形,先後竄出,密如飛蝗。紫衣蒙面人鞭馬如飛,也向軟轎亡命趕來。說時遲,那時快!容得一名灰衣老者趕至,藍色身影已進入軟轎五尺之內。

    灰衣老者衣襟上繡有金鷹,顯系龍壇金牌人物,眼看落後一步,情急之下,雙掌齊揚。

    隨著一股強勁掌風,和身向金判後背撲上。金判一聲大吼,猛然頓足回身,向身後橫劈一掌。掌出處,灰衣老者身軀一歪,踉蹌跌出五六步,方始勉強拿樁站住。後至請人見了,目光一直,衝勢均都為之一緩。

    怒嘯急馳而來的紫衣蒙面人,這時尚在十數丈之外,眼看眾人群生怯意,不禁又怒又急地揚鞭暴喝道:「廢點子,快!」抬轎的兩名壯漢,如夢初醒,雙雙轉身,四掌齊揮,合力向軟轎力劈而出。

    金判做夢也沒有想到事情會壞在這兩名抬轎的蠢貨手上!耳聽身後一聲暴響,不禁魂魄俱飛!急急旋身,已晚一步。綠絨軟轎仰天翻倒!轎簾斜卷,一條穿著白衣的身軀,半在轎裡,半在轎外,面地俯臥,一動也不動,顯已氣息全無。

    這時,三十餘名風雲幫徒,於三丈外排成一個彎月式,紫衣人控馬居中,緩緩摘下面紗。面紗取去,露出的是一張妖艷無比的面龐,正是風雲幫主綵鳳陰少華。

    露出本來面目的風雲幫主,朝躺在地下的白衣屍體瞥了一眼,轉而注目金判,冷冷笑說道:「一品簫最後竟死於金判的追逼,很意外喲?」

    這時的金判,豪氣盡消,萬念俱灰!丹鳳眼中噙滿淚水,身軀搖搖欲墜。他沒有理會風雲幫主說些什麼,也忘了強敵環伺的處境,大跨一步,便在屍旁跪了下去。熱淚如珠,滾滾奪眶而出,顫抖著,伸出了雙臂……

    就在身心同陷一片空白的金判,雙手顫抖著撫上亡友屍身的這一剎那,一件怪事陡然發生。那個「白衣屍體」,不待金判手至,突然一滾坐起。白色衣袖一抖,露出五根瘦黑有如雞爪般的手指,一屈一彈,五道陰柔疾勁的銳風直奔金判胸前「天溪」。『人迎」、「氣捨」、「靈窗」、「不容」五大要穴。饒你武功通玄,處此情況下,也無招架之力。金判徵得一怔,五穴已被分別點中。

    白衣人冷冷一笑,拂衣立起。指劃處,一襲白衫應手裂脫,白衫脫去露出一身黑衣,人也陡然矮了一截。偽裝一品簫的不是別人,正是風雲幫那位太上護法,鬼愁谷主。

    三十餘名風雲幫徒,一至縱聲大笑起來。風雲幫主飄身下馬,笑盈盈地來至金判身前,媚眼一斜,俯身笑道:「知道嗎?金判,此即君子可欺之以方也。」

    金判由於穴道被點,全身真氣已散。這時人倚轎架,默默地掃了風雲幫主一眼,然後長長噓出一口氣,闔目無力地道:「陰少華,謝謝你了。」

    風雲幫主微微一怔,訝道:「你說謝謝我?」

    金判淡淡一笑,仍然閉著眼皮道:「雖然這種手段太過卑劣,但現在證明了一品簫沒有死。要死,金判和一品簫也將死在一起。這一點給予韋某人何等安慰,幫主體會不出嗎?」

    風雲幫主呆了一下,大為掃興。輕哼著,回身上馬,注目冷笑道:「是的,安慰吧!要死在一起恐怕不僅金判跟一品簫你們二位呢!」金判臉一仰,唇角露出一抹冷傲的不屑之色,沒再接腔。

    風雲幫主馬韁一帶,正待向眾人交代什麼時,秋波偶掃來路,突然一聲咦,凝眸自語道:「那幾個又是誰?」未待別人回答,點點頭,接著說道:「噢,雪娘。後面二人呢?對了,大名黑白無常,二個不識抬舉、自尋死路的東西!」金判愕然睜目,忽又搖搖頭,輕輕一歎,重將眼皮黯然合上。

    風雲幫主臉一偏,向著另一匹灰馬上的一名身穿紅衣、眉目妖冶佻達、年約二十四五的少婦問道:「曹香主,你看來人距此還有多遠?」被問話的紅衣少婦,正是在紫陽為「天盲叟」饒命放生的那個總壇執法,已故「九尾靈狐」曹九姑的孫女,「小靈狐」曹瑤姬。

    小靈狐稍稍遲疑了一下,注目說道:「似在三至五里之間。」

    風雲幫主又問道:「以他們目前腳程,曹香主以為尚須多久方能抵達此間?」

    小靈狐想了想,答道:「可能要半炷香光景。」

    風雲幫主遙望著,陰陰一笑,忽又偏臉說道:「三老為天盲老鬼救走,『七步艾』雖毒,但以人老諸葛符對藥物常識之豐富,以及老瞎子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力,三老復原自在意中。三老再加上天盲老鬼,不能令人無憂。曹香主說得對,可力敵者,則力敵,否則以智取為佳。本座採用香主首策,金判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雪娘歐陽皓珠,為無憂子獨女,素有凌波仙子之譽,功力不遜金判、一品簫,而遠在崑崙三劍之上。以我們現有的實力,雖不足為患,但力拼終不免損折。曹香主尚有良策否?」

    小靈狐俏目滾動,格格笑道:「還不簡單,如法炮製呀!」

    ※※※※※

    雪娘領著黑白無常抵達時,荒原上,又是另一個不同的場面。

    她看到的是:綠絨軟轎簾幔低垂,正靜靜地端放一邊,由三十餘名風雲幫徒團團圍著,無隙可乘。風雲幫主控馬注目,一動不動,神色極為端凝。而當前的一片空地上,正有二人相隔五尺,盤膝而坐,四掌遙抵。內力之較量,似已進入最後的生死存亡關頭。迎面坐著的,是身穿黑衣的風雲幫太上護法,鬼愁谷主;背向而坐的,一身天藍長衣,面上藍紗隨風飄動,正是她們三人數日來一直放心不下的藍衣金判。

    雪娘見此情形,雙手向後微微一擺,先將黑白無常約住,以免亂了金判心神,同時凝神向場中雙方打量起來。但見鬼愁谷主面現冷笑,神態從容;金判的表情不可窺及,但是從不住微震的雙眉望去,似感極為吃力。

    雪娘看清後,心頭不禁大急,暗忖道:「韋公正這人,怎麼忽然糊塗起來?敵方主力一半在此,而你僅寡人一個。別說這老醜鬼功力在你之上,就算你能將他打敗,那時你以強弩之末,又將如何逃出重圍?」念甫及此,忽聽鬼愁谷主哈哈一笑,雙掌一震一推,金判一聲悶哼,仰面翻倒。雪娘怕對方乘機再下毒手,情急之下,也未加詳察,急喊一聲:「黑白雙俠,上去擋住。」

    黑白無常武功和人品雖非一流,血性和傲氣卻是天生。他們為爭一口閒氣,追蹤一品簫先後達十數年之久,而今又為報答金判以禮相待的知遇之恩,聽命奔走,全然不計本身安危。這時不待雪娘語畢,二人已雙雙飛身搶出。雪娘於一聲喊出之同時,人也疾向金判奔去。

    黑白無常剛搶到金判身前,忽聞背後一聲尖促脆噫,駭然回頭一看,救人的雪娘正往地面倒下,而被救的「金判」,卻在大笑聲中站了起來。面紗揭開,露出的是一張鷹鼻獨目的瘦臉,正是龍壇第三鷹,終日藥箱不離手的黃山要命郎中崔魂!

    風雲幫主一笑再度下馬,從要命郎中手上接過一顆紅色藥丸,走至臉色呈青紫的雪娘面前,纖指連彈,先閉了雪娘二處穴道,然後將藥丸納入雪娘口中,同時得意地笑道:「崔鷹主的絕活便是一手毒器,讓他這樣對待女俠,本來不妥。不過,眾人中惟有他的身體與金判相近,無可奈何,只有派他出場。尚好他的解藥還不錯,藥到毒消,來得快,去得也快。女俠多多包涵了!」

    她說的確是實話,等她把話說完,雪娘臉色已稍稍好轉。神智回復清醒後的雪娘,什麼也沒說,睜眼不住打量著剛由要命郎中身上脫下的那件天藍長衫,目光充滿疑惑和惶駭之色。

    風雲幫主隨著朝地上的藍衣望了一眼,似嘲似歎地搖搖頭,喃喃自語道:「他人之安危,永遠較自己的安危為重。這大概就是他們名門正派其所以被稱為名門正派的最大原因吧?」接著淡淡一笑,向遠處綠絨軟轎一指,側目道:「那裡面的人,能為你解答,要去問問嗎?」雪娘這才明白,原來金判已先她一步受制。想及武林雙英,至此陷魔掌,止不住一陣心酸,默然垂首。風雲幫主滿足地嫣然一笑,返身躍登馬背。方將面紗重新戴好,正待指揮眾人如何安置金判、雪娘以及黑白無常等四人時,小靈狐曹瑤姬忽然指著來路,咦了一聲道:「她們兩個怎會在這時候打這條路上來的呢?」

    眾人循聲望去,來路上,兩匹青鬃馬正朝這邊揚塵疾馳而來。兩名騎者由於趕路心急,一致伏身埋首。只見兩個身軀隨著馬步騰躍起落,面目卻不十分可辨。但從兩個迎風飄揚的衣角和長髮判斷,似為兩名少女。風雲幫主注目之下,皺眉自語道:「會是她們兩個嗎?」

    說話之間,兩騎漸近。

    在離眾人不足十丈之處,其中一匹馬因這邊有著同類,不禁一聲長嘶,奔跑得更為迅速起來。馬上少女抬頭之下,似乎吃了一驚;直起上身,馬韁一收。由於勒勢過猛,馬兒痛嘶著,就地滴溜溜轉了一圈,方緩下衝刺之勢。另一少女反應相當靈敏,以同樣動作,也將坐騎控住。二女相顧之下,不知說了一句什麼,突然雙雙一聲歡呼,馬腹一夾,抖韁向這邊縱來。

    風雲幫主又喜又疑地點點頭道:「唔!果然是她們兩個。」

    這時,眾人也已將二女面目瞧清。二人年紀均在十七八之間,腰懸短劍,一色青布勁裝;一個眼如圓杏,一個長髮垂肩,姿色都生得不惡,一點不錯,正是風雲幫主貼身使喚的風雲二婢!

    兩婢近前,滾鞍下馬,雙雙俯伏在地,喊道:「幫主萬安!」

    風雲幫主揮手道:「起來吧!」兩婢磕了一個頭,跪著沒有動。風雲幫主咦了一聲道:

    「難道太上幫主那邊出了什麼事不成?」

    杏眼風婢仗地顫聲說道:「是的,天鳳後府出了事,幫主那塊紫色玉硯不見了。」

    風雲幫主鳳目一睜,失聲道:「你說什麼?」

    杏眼鳳婢顫聲道:「就是幫主前往華山的那一夜,婢女們奉太上幫主令召,至聖母宮伺候她老人家。天亮後回到後府,發覺府中情況有異。經過逐一清點,這才查出已有人直入過後樓密室,取走了那塊紫色工硯。」

    風雲幫主咦了一聲道:「太上幫主有她自己使喚的人,從來也沒叫過你們二個。況且後府乃是本幫之重地,我去華山,你們一個不帶,就是為了怕出意外。她老人家不是不知道,怎會忽然將你們二個一齊叫去的呢?」

    風婢顫聲答道:「太上幫主之令,婢子們不敢不遵,請幫主明鑒。」

    風雲幫主皺眉點點頭道:「將來我再請問她老人家也就是了。」微微一頓,注目又道:

    「別的還丟了什麼沒有?」

    風婢連忙回答了一聲:「沒有。」

    風雲幫主沉吟著自語道:「除了金判,那塊玉硯別人得到了也無大用,而金判那天也在華山。那麼這事會是誰做的呢?」

    小靈狐曹瑤姬眼波流問,忽然插口問道:「是太上幫主叫你們兩個來的嗎?」

    兩婢妖軀微震,尚未及回話,風雲幫主已搶著笑說道:「這還用問嗎?決定把總壇遷往仇池的,僅本座與太上幫主二人知道,設非奉命,她們怎會跑到這裡來?」頭搖搖,又笑道:「曹香主,太上幫主一再稱讚你青出於藍,心計之工,超過今祖母九姑之上。但本座聽了你這一問,卻有點不敢恭維了呢!」

    小靈狐玉容微赤,眼角一掃地上兩婢,注目接著:「我們系自渭南渡水,走的武功、扶風;而大上幫主他們依預定行程,應自都縣渡水,經寶雞、香泉。」說至此處,返身向後一指,接道:「她倆該打那邊過來才對呀!」

    風雲幫主雙目微亮,輕哦道:「是呀!」緊接著,向兩婢注目問道:「你們怎會從這條路來的呢?」

    風婢又磕了一個頭,緩緩抬起臉,向小靈狐望了一眼,微笑道:「曹香主心細如髮,令人佩服!不過比起太上幫主來,似乎還稍遜一籌。」

    風雲幫主一聲哦,忙朝小靈狐望去,好似說:「我說如何?」跟著又轉過臉來,高興地問風雲婢道:「你這話怎麼說?」

    風婢微笑了一下道:「太上幫主在知悉玉硯失竊之後,由於三老當夜又被一名異人救走,覺得事不尋常。立即交代婢子們,此事暫時不許向任何人透露,甚至幫主也不例外。那夜戲水會合,婢子們一字不提便是這個緣故。」

    風雲幫主點了點頭,說道:「原來如此,怪不得那夜你倆見到我時,臉色有點不正常。」

    風婢頓了頓,接著說道:「到達眉縣,太上幫主似乎有所發現。忽將我倆悄悄喊去身邊,命婢子們立即渡河抄蔡家坡近路,由武功,奔扶風,星夜追上幫主直到這時候,婢子們才知道我們要去的地方叫仇池。」

    風雲幫主皺眉道:「她老人家忽然又要將這事告訴我,為了什麼呢?」

    風婢搖了搖頭道:「不,太上幫主命婢子們前來,是為了另外有事向幫主報告。玉硯問題,只不過要婢子們附帶提上一提而已。」

    風雲幫主哦了一聲,注目問道:「另外什麼事?」

    風婢左右望了一眼,低下聲音說道:「太上幫主說,請幫主在抵達仇池,與她老人家會合之前,千萬要謹慎小心,不可貪功過切。身後追蹤的,很可能不止金判一人。尤其是三老漏脫,太上護法功力尚未完全恢復,實不宜正面鬥力!」

    風雲幫主點點頭道:「她老人家料著了。」跟著向雪娘及黑白無常一指,得意地笑道:

    「那不就是嗎?」

    風婢向身後望了一眼,垂首道:「恭賀幫主平安。」

    風雲幫主鳳目一滾,忽然問道:「她老人家怎會想到這個的?」

    風婢再度抬起頭來,以欽佩的語氣解釋道:「太上幫主這樣想:這次的玉硯失竊案,定與金判有關。縱非金判親自出手,也必為金判暗中指使,此事純屬一種陰謀;既然金判有此周詳佈置,我們這次遷移壇址之舉,勢難完全避開各派耳目。彼方一旦出動,人馬絕不止一批」

    風雲幫主格格一陣大笑,笑畢說道:「像今天這樣,再多幾批又何妨?」

    風婢眼角微溜,忽然又磕了一下頭道:「太上幫主還吩咐說,如果金判就擒,首先要抄出那塊玉硯毀去。因為太上幫主得悉金判有個徒弟,天賦相當高。」

    風雲幫主得意地連笑數聲道:「師父不過如此,徒弟又能怎樣?」接著揮揮手,向風婢示意道:「人在轎內,你去抄一下也好。」

    兩婢一齊起立,雲婢仍立原地,風婢立即往綠絨軟轎走去。金判雖在胸前五穴之外又被加點了啞穴,但視覺和聽覺仍甚清明。這時轎簾甫掀,一句急促的傳音立即送入耳內:「如何去知會令高足?韋大俠!」

    金判微微一怔,猛憶及愛徒維之似乎向他報告過:盜取玉硯時發現風雲婢天真無邪,年歲尚稚,為補償自己的非常手段,曾於案頭留言,如願改歸正途,可往仇池等語。兩婢適才與風雲幫主對答純為模稜揣測之詞,其或出於私逃,也未可知。當下以眼光分向東西兩側一溜,然後注目不動,好似說:「懂我的意思嗎?」

    風婢果然玲瓏透流通,口中高聲轎笑著,喊得一聲:「對不住!韋大俠,婢子自己動手啦!」臉孔往前一湊,忙說道:「兩路迎抄,是嗎?」

    金判點點頭,同時目注自己胸前,似說:「是的,在這裡,快拿去吧!」

    風婢毫不遲疑,探手入懷,一把將那塊紫玉硯取出,迅速縮出轎外;返身高擎手中,向風雲幫主笑喊道:「這什麼東西?」喊完,立即奔了過來,風雲幫主俯身接過,雙掌一合一捻,應手化成一撮玉屑,紛紛灑落。兩手拍拍乾淨,朝兩婢點頭道:「上馬,我們先走。」

    風婢撒嬌似的低頭輕聲笑道:「幫主先走吧!婢子們想去迎接太上幫主。」

    風雲幫主奇怪道:「你們兩個是我的人,前後府重器都在太上幫主那邊,才將你倆安置過去。既然太上幫主叫你們來了,還迎上去做什麼?」

    風婢為之語塞,一直沒開口的雲婢突然笑接道:「報個喜訊兒呀!」

    風雲幫主笑罵道:「要不是本座連人帶硯一齊拿下,幾乎釀成巨患。你們兩個問下這等滔天大禍,難道還想在她老人家面前邀賞不成?」

    雲婢扮了個鬼臉,含笑低頭道:「婢子們功過,請幫主開恩,留待太上幫主評定不好嗎?」

    風雲幫主又氣又好笑,馬鞭一揚,佯鎮道:「好,你們等著吧!我這一鞭卻非抽不可!」不待語畢,鞭梢已落,兩婢閃避不及,均被掃了個正著。這一鞭並非真打。兩婢僅被一股柔勁帶得仰天栽倒。但由於事出不意,姿態相當不雅,眾徒幫不由得哄然大笑。

    風雲幫主笑喊一聲:「帶人上路!」馬鞭一揮,催動坐騎。眾人七手八腳,將金判和黑白無常以三馬分馱,雪娘人教轎,隨後便呼嘯而去。不消片刻,走得一乾二淨。

    荒原上,被遺留下來的風雲兩婢,目送眾人背影在峰麓一片密林中消失不見,變顏變色地呆了有好半晌,這才定下驚魂。匆匆計議了一陣,各個飛身上馬。長髮雲婢向來路回奔,杏眼鳳婢則朝另一路風雲幫徒將要出現的西南方馳去……

《風雲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