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虛虛實實

    在客棧後院裡,朱元峰背著手,踱過來,又踱過去,心中煩躁異常:日影已經過頂,那妮子怎麼還不回來?

    在等待期中,朱元峰想起很多事。

    首先,他省悟到,昨天在來路上,何以當他問及有關百花谷種種時,對方會那樣含混其詞,且明顯透著不悅之色,無它,對於百花谷,對方可能也知道得極為有限。

    其次,這妮子的天真表現,原來都是出於匠心之作。

    對方告訴他:「姓與顏色有關,名在百花之內」後來,他用了一計,才哄出對方芳名紫梅;當時他很得意,以為自己夠機智,沒想到這就跟漁父跟魚兒打賭,說魚兒一定進不了他的漁網,魚兒不服氣,在一頭鑽入網之餘,還向漁父顧盼自雄一樣:天真的原來是他自己!

    最後,朱元峰提醒自己,自己假如是個聰明人,等會兒就不該正面責問對方,上上之策,莫過於將計就計!包圍,反包圍,再反包圍!第一次,我以為我騙了你,事實上是你騙了我!好,現在再來第二回合:你以為我還在繼續受騙中?抱歉,該輪到我朱元峰依樣畫畫葫蘆了。

    所以朱元峰煩躁了一陣子,接著也就心平氣和下來,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好個小妮子,咱們就認真鬥一鬥吧。

    就在朱元峰思緒起伏,欲罷不能之際,那位紫衣姍姍不,仍得喊一聲紫梅姑娘

    出現了。

    她走入後院,一眼看見朱元峰,不禁咦了一聲道:「你怎麼回來得這麼早?」

    朱元峰止步轉身,聳肩一笑,沒有開口,從現在起,像應付那三字禁令一樣,他又得再度採取戒備了。

    「紫梅」又問道:「打聽出一點眉目沒有?」

    朱元峰搖搖頭,接著反問道:「姑娘呢。」

    「紫梅」故意皺起眉頭道:「據小妹打聽所得,說是整座書棋山莊,早已空無一人,如今只剩下一名一問三不知的老頭在看門噢,對了,你吃過飯沒有?」

    「還沒有。怎麼樣?」

    「聽說這兒城中的第一樓,酒菜都很不錯,你在外面等一下,我進去換件衣服,這一頓我請客。」

    「那麼我去店門口等你。」

    「紫梅」嫣然一笑,匆匆走進臥室,朱元峰則背著手,緩步出院,向棧外走來。

    朱元峰剛剛走出客棧大門,猛見一名書生模樣的灰衣青年自西街口疾步走過來。朱元峰注目之下,暗感詫異,心想:此人眉目清秀,一臉書卷氣,步履怎的如此矯健?不意一念未已,灰衣人已擦身而過,竟然直向棧中走去。

    朱元峰心中生疑,腳下一頓,便擬轉身跟入,但接著一想,又不禁啞然失笑。

    不是麼?

    就算此人也是一名武林人物,又與他何礙?武林人物,多如過江之鯽,假如見一個,就想管一個,豈非管不勝管?

    不消片刻,「紫梅」出來了。一襲紫衫,方巾嵌玉,軟帶拂肩,手合一柄檀香折扇,竟已改扮成一位翩翩佳公子。

    朱元峰側臉上下打量了一眼,打趣道:「蠻帥嘛!」

    不過,朱元峰也只說得這麼一句活,即未繼續調侃下去,因為,他忽然發覺,妮子的神氣似乎不大對。

    兩人默默並肩而行,走沒幾步,「紫梅」突然轉臉向他道:「對於說謊話的人,朱兄看法如何?」

    朱元峰被問得猛地一愕,接著定神微笑道:「問你自己該也一樣?」

    「紫梅」沒有馬上接腔,低下頭去,又走了幾步,忽自袖中取出一面小金牌,往朱元峰手中一塞,同時低低說道:「小妹並非百花門下,甫字也不叫『紫梅』。」

    朱元峰手托那面金牌,意外得半晌說不出話來。

    「姍姍?」

    姍姍姑娘點點頭,垂臉低聲說道:「是的,小妹姓蔡,名姍姍。前此謊稱百花門下,並冒用紫佩仙女紫梅之名,實在是跟朱兄開玩笑的,尚望朱兄勿要見責才好。」

    剛才在客棧門口,與朱元峰交臂而過的那名灰衣青年,正是晨間在書棋山莊地下密室中聚會的六名灰衣青年之一!他來此並非無因,內情原來是這樣的:紫衣姍姍剛一離開,即有一名部屬飛報入莊,說是於南城發現花谷五仙女中的紫佩和藍-,九公主再冒紫佩仙女之名恐怕不妥。那灰衣九叔聞報一驚,乃急命六兄弟之一,趕來通知他們的師妹設法補救,此為這位小魔女忽然吐露真情的緣由!

    朱元峰縱具神聰,又何能洞察及此?這時,他見金牌上鐫有姍姍兩字,相信此非嗟咄可辦者,一時間竟為之深受感動,覺得先前全是自己多疑。理由很簡單:此妹如有所圖謀,此刻應不會以真名相示。

    不過,朱元峰念及人心險詐,仍然保留著幾分警惕,當下他眨著眼睛道:「那麼,令師何人?」

    姍姍抬頭,不勝嬌羞地脫了他一眼道:「假如你想見他老人家的話……」

    朱元峰連忙分辨道:「不,小弟只……」

    姍姍神秘地笑了笑道:「別『只』了,我現在不妨這樣告訴你,你早晚非見他老人家不可!」

    朱元峰愕然道:「為什麼?」

    姍姍輕聲傲然道:「要想解開冷面秀士生死之謎,或是想找出這次騷擾武會的那名歹徒,只有求教他老人家才有希望。」

    朱元峰注目道:「姑娘是指哪一方面?」

    姍姍蟑首微昂道:「包括任何一方面!你當知道,此人既敢如此作為,就表示他未將這次武會上的六位盟主候選人放在眼裡。」

    朱元峰注目接著道:「那麼何處可以見到令師?」

    姍姍芳心竊喜,仍然裝出一副傲然神態,淡淡說道:「要見一位長輩,尤其是有所求教,最重要的便是心正意誠。你若信得過我蔡姍姍,就不必多問,總之,我蔡姍姍包你在一月之內,一定能見著他老人家便得了!」

    朱元峰默然不語,為恐引起對方不愉快,他一時不便再說什麼。然於心底,他實在希望盡快與七步追魂叟會上一面,以便在七步追魂叟方面討取指示。他相信,此姝之師為何許人,七步追魂叟多少應有一點數目才對。

    蔡柵柵忽然用手一指道:「看到沒有?那邊門口停著馬車的,便是有名的第一樓!」

    朱元峰循聲抬頭望去,正侍開口,左首一條小巷中忽然有人一路唱著走將過來:

    讀盡詩書六七擔,老來方得一青衫。

    佳人問我年多少,五九年前二十三……

    朱元峰和蔡姍姍均為這陣不成腔調的歌聲所吸引,聽到最後一句,兩人不期然同時失笑出聲。

    朱元峰低聲笑道:「倒是個趣人。」

    正說,歌者出現,兩人瞧清之下,不禁又是一陣暗笑,聽歌詞像是個讀書人,不意現身走過來的卻是一個拾荒的跛子。

    只見這個從巷中走出的跛子,年約五旬出頭,衣衫襤樓,背背一隻破籮筐,手提一把舊鐵鉗,在無物可拾時,那把鐵鉗就當做枴杖用。

    朱、蔡兩人相視一笑,正擬繼續舉步時,老跛子忽向兩人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喊道:

    「嗨,兩位公子且請留步!」

    朱、蔡兩人一愕,同時停下身來,不知老跛子這一喊是何用意。

    老跛子笑嘻嘻地走上數步,以手中鐵鉗朝尚握在朱元峰手上的那面金牌一指道:「這位公子,你要想扔了的話,嘻嘻,倒不如成全了小的。」

    朱元峰輕輕嘿了一聲,朝蔡姍姍一遞眼色,意思說:想不到這廝原來有點瘋癲,別理他,走吧!

    蔡姍姍也感到一陣好氣又好笑,她見朱元峰如此表示,便忍住沒有發作。於是,二人肘彎一碰,又繼續向前走去。

    不意老跤子竟自身後追了上來,叫道:「肯與不肯,這位公子你也得表示一下呀。」

    朱元峰不勝其擾,腳下一停,轉身冷冷說道:「這位老兄,你是真瘋,還是假瘋?你老兄自幹這行以來,有沒見過人家把金銀當廢物丟棄的?」

    老跛子嘻嘻笑道:「怎麼沒有,這種事多啦。」

    蔡姍姍柳眉一豎道:「在哪裡見過,你說!」

    老跤子又是嘻嘻一笑道:「要是老漢舉出例子來,該當如何?」

    蔡姍姍朝朱元峰手中那面金牌一指,怒沖沖地道:「有就這個送你!」

    老跛子嬉笑如故,瞇眼道:「說話算不算數。」

    蔡柵柵氣得玉容發青道:「告訴你這臭老頭,姑娘說一句,算一句,不過,你家姑娘脾氣並不好,如你臭老頭信口雌黃,舉不出具體例證來,可得小心你臭老頭另外那條好腿!」

    蔡姍姍這次出門,其所以易釵而弁,不過是怕引人側目而已,在面容、喉音各方面,均未加以掩飾更改。所以,她這時並不在乎讓人知道她的女兒身份。而那位老跤子,由於見多識廣,也未對這一點表示驚訝。

    這時,只見老跛子忽然轉向朱元峰,下巴一抬道:「願作見證嗎?」

    朱元峰自然要幫蔡姍姍說話,同時,他也不信真的會有人拿金銀當廢物丟棄,於是頭一點道:「當然可以假如你輸了,我再幫你勸勸這位姑娘,別對你老兄那條好腿敲得太重就是了。」

    老跛子耍戲法似的,將手中那把鐵鉗向空中一丟,鐵鉗於空中一個翻轉,然後「噠」的一聲,一把抄住,同時叫道:「兩位看清了!」

    右肩一卸一甩,背後那只籮筐自然滑到腰肋下,右手鐵鉗伸入籮筐中一攪,立即熟練無比地夾出一件物事來。

    朱元峰注視之下,脫口呼道:「金元寶?」

    老跤子鐵鉗向前一送道:「接住!真的假的,你們自己拿去看清楚。」

    蔡姍姍怒叫道:「安知一一」

    言下之意,是說:就算是只金元寶,又怎知不是你這臭老頭事先藏在裡面,故意藉此來激人打賭,以便訛取他人財物的呢?

    蔡柵柵剛剛喊出安知兩個字,老跛子已然搶著叫道:「再看這個!」

    鐵鉗一攬一挑,又是一支玉如意。

    「還有!」

    一條珠串高高挑起。

    「多著呢!」

    第三次鉗出者,赫然竟是一座翡翠馬!

    朱、蔡兩人全部瞧呆了。老跛子嘻嘻一笑,伸手向朱元峰索回全部寶物,一件件又重新放回籮筐中放妥,朝朱元峰瞇眼一笑道:「貨真價實,對嗎?同時,兩位知道的,世上該沒有一個人,會傻到將這些寶物裝在籮筐中,隨時隨地背在身上,而且,有著這些寶物的人也絕不會還幹這一行,上述兩大理由,足夠支持老漢先前所說的:它們是剛剛撿得。」

    說著笑了一下,又道:「不過,沒有關係,老漢是爭氣不爭財,只要口頭上不輸人,區區一面金牌老漢並不一定一一一」

    朱元峰突然怒喝一聲:「拿去!」

    右手一揚,將金牌「禿」的一聲擲去對方籮筐中。

    老跛子躬了躬身,嘻嘻一笑道:「那就謝了,多多益善。」

    語畢,身子一轉,一拐一拐的朝另一條小巷中高唱著揚長而去。

    蔡姍姍如夢初醒,啊得一聲,拔足便想從後追去,朱元峰橫生一攔,沉臉道:「姑娘不可如此!」

    蔡姍姍芳容失色,急得跺足道:「你不知道」

    朱元峰冷冷接口道:「小弟知道,姑娘與人鬥口,結果姑娘輸了,既然此物重要,當初就不該輕率有此一賭,請姑娘別忘小弟是見證人,同時是武林賭王之徒一一一隻要沒有弊病,輸了頭都會照樣履約的賭王之徒。」

    蔡姍姍低下頭去,一顆心,全碎了!這是她的金牌護符,如果失去,怎生得了?

    但是,她深知跟前這名賭王弟子的性格,此刻除非突下毒手,要想就此衝過去,絕對無此可能。

    朱元峰當然不知道這塊金牌會有如此重要,這時冷冷接著道:「在下也很清楚,姑娘這塊金牌,可能有著某種紀念性,但是,姑娘應該自責,怨不得別人!在下還有幾件小事待辦,敢請就此分道,姑娘如實在不甘損失,朱元峰按時值賠償好了。」

    朱元峰說著,一面伸手入懷。

    蔡姍姍心頭大急。這怎麼成?去掉金牌護符,如能將這位賭王之徒誘歸師門,仍有將功抵罪之望。要是護符去了,人又跑了,豈非死路一條?更何況老跛子飛不上天去,相機求求幾位師兄,依然還有奪回的可能呢?

    蔡姍姍迅忖既定,立即伸手一拉,故意頓足道:「死人,你,你全不瞭解別人心意,我沒有見過這點金子麼?只是氣不過這跛子那副慪人氣焰罷了。」

    朱元峰見對方如此說法,自然不便做得太決絕,當下歎了口氣道:「家師說過:久賭必輸,十九沒有好下場,除非在事先有著百分之百的把握,可是,必勝之賭,又去哪裡找對手?姍姍,這是個好教訓,以後為人行事,千萬不可逞氣任性,逼人過甚,須知天道永在,公理長存,僥倖能只一時,不能賴以一世,否則,這世上誰還肯做正直人?」

    蔡姍姍聽得心頭發涼,又氣又急。叫道:「你真的要教訓我是不是?」

    朱元峰苦笑道:「豈敢,姑娘言重了。唉,吃飯去吧,如像這樣再吵下去,什麼佳餚美酒也引不起胃口啦。」

    於是,兩人重新向第一樓走去。

    上得樓來,蔡柵珊視線偶及,眼中不禁微微一亮,因為她忽然發覺,她那位新近升為紫衣弟子的大師兄鐵青君正好也在樓上。

    她想:用什麼方法將剛才經過告訴大師兄,而能不讓身邊這位賭王之徒知道呢?

    好一個小魔女,秋波一轉,立即計上心來。

    她先朝大師兄飛去一道眼色,然後腳上一頓兩手揮腰,向大師兄瞑目怒叱道:「有什麼好看的?」

    朱元峰大吃一驚,急忙轉身道:「什麼事?」

    蔡姍姍手一指,嚷道:「今天真是到處遇鬼,剛被一個背籮筐的臭跛子於積善坊前詐去一面金牌,沒想到跑來這兒,酒還沒喝著,又遭這廝窮瞪一雙死魚眼,就像冤家碰上對頭似的,你說,這,這該多氣人!」

    朱元峰循指望向紫衣鐵青君,遲疑地道:「這位兄台莫非……」

    鐵青君乃魔門首徒,焉有不明師妹暗示之理?

    這時心頭震駭之餘,迅自座中長身而起。他置朱元峰於不理,在表面上,也裝出一副氣憤樣子,叭噠一聲,於桌面擲下一塊碎銀,然後沉臉一哼,悻悻然大踏步下樓而去。

    朱元峰轉身蹩額道:「姍姍,你這種態度,以後得改改才好,你不看人家,又怎知道人家在看你?」再說,人長一雙眼睛,就是為了看東西;假如連別人家看你一眼都不行,咱們又何必到這種地方來?」

    蔡姍姍深知大師兄身手超絕,這一去金符大有璧還之望,芳心欣慰之下,不禁嫣然一笑,低聲道:「好啦,好啦,以後依你的行不行?」

    可是,世上競有這等巧事。

    紫衣鐵青君走後不久,晴朗的天空,突然陰暗下來,彤雲密集,雷電交作,接著,大雨傾盆而下。

    而就在這時候,樓梯口悄然出現了一名酒客。喝!你道來人怎生一副模樣?一頂破涼帽,一張黑油臉,鼻如紅蘿蔔,嘴作吹火式,手執鐵鉗,身背籮筐誰?赫然正是那名拾荒的老跛子。

    蔡姍姍偶爾回頭,芳容不禁大變。

    朱元峰這時看出這名跛足抬荒者來路有異,不期然暗暗留意,想察看這位形跡可疑的老跛子究竟企圖何在。

    老跛子上得樓來,篤。篤。篤,就這樣在樓梯口,走過來,又走過去,一顛一拐,俯仰有致,一雙三角眼,滿樓掃視,似乎不曉得到底坐在哪裡好。

    兩名夥計瞪眼望著,臉色愈來愈難看,最後實在忍耐不住了,雙雙走過來,叱喝道:「嗨,老哥請去樓下坐怎麼樣?」

    老跛子止步轉身,三角眼一瞇道:「樓下免費?」

    兩夥計為之氣結,眾酒客早就忍俊不禁,這時聽了,更無不捧腹。

    老跛子揚臉接著道:「說啊!假如樓下免費招待,老漢馬上下去!否則,老漢花自己的銀子,做甚麼要受你們支遣?」

    第一樓會有這種客人出現,這大概尚是有史以來第一遭。兩夥計本待持袖子動粗,繼之一想,又覺不妥。兩人心裡明白,一旦鬧開了,不論有理無理,最後吃虧的,仍是酒樓方面。

    所以兩夥計為大局著想,終於忍耐下來,當下由其中一人指著老跛子背後那只籮筐道:「這個請放到一邊去,總可以吧?」

    老跛子連聲道:「噢,這個,當然!當然!」

    說著,腰一弓,左肩微甩,迅將籮筐卸下,理好提繩,順勢遞向那名夥計手上道:

    「麻煩老哥,隨便找個地方擱一擱。」

    那夥計皺眉接過,目光偶掃,突然一聲驚呼:「我的老天另外那名夥計頭一伸,也跟著呆了。

    老跛子淡淡揮手道:「拿去隨便放,底下的元寶沒關係,丟掉幾隻,小事一件,只要當心別碰壞上面那隻玉馬就可以了。」

    兩夥計愕然相顧,幾疑身在夢中,最後還是空著雙手的那名夥計比較機靈些,這時定一定神,連忙垂手哈腰道:「不,不……您老聖明……這不妥當,還是由小的先來為您整座,把它放在您老自己身邊好。」

    老跛子歎了口氣道:「你瞧!他們多會折騰人?老漢好好背著,你們一定要老漢把它卸下來,現在卸下來了,你們又推著要交還老漢自己看管,唉唉。」

    兩夥計哪裡還敢再回半句?一個眼色一使,另一個立即搶去抹桌子。

    所整座位,正好就在朱元峰和蔡柵柵緊隔壁,籮筐佔了一張桌子,老跛子則在對面的一張桌子上坐下。

    老跛子坐定,兩夥計幾乎是同時問出口:「您老想來點」

    老跛子單指一豎,大聲道:「陽春麵一碗,干煮,另外來一碟蒜瓣,一碟麻醬,一碟椒鹽,噢,對了,再來上一碗清湯。」

    「陽春」取義自陽春白雪,意即和寡之謂。大家都知道,它是麵食中最廉價的一種。而在一般飯館酒樓中,蒜瓣。麻醬。椒鹽等,屬於作料,向例不收值。至於清湯,則為乾麵之附帶物。想想吧,老跛子這筆生意該有多大!

    樓上酒客們,再度哄堂大笑。

    左首那名夥計道:「這……」

    老跛子三角眼一翻道:「不賣?」

    右首的夥計忙道:「不,賣!賣!陽春麵一碗馬上來!」

    「干煮!」

    「是的,干煮。」

    「外帶蒜,醬、鹽、清湯!」

    「外帶蒜。醬,鹽、清湯!」

    「都聽清楚了吧?」

    「清清楚楚!」

    兩夥計在酒客們哄笑聲中聳肩苦笑而去,老跛子頭一扭,轉向朱、蔡二人露牙低笑道:「一絲一縷,當思來處不易,兩位老弟以為然否?」

    蔡姍姍早恨不得將這老鬼活剝生吞了才甘心,自然不會去接這個腔兒。朱元峰為了蔡姍姍之故,本來也想將面孔別開,但這時心中一動,忽然改變主意。他迅速自懷中摸出一把金珠,展掌托出,向老跛子側著臉道:「來個小交換如何?」

    老跛子三角眼一睜,吹火嘴更尖了:「喝,好傢伙!一顆三錢重總有吧?待老漢來數數看:一二…四五……七八九……乖乖,十二顆,一顆不少!」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是的,十二顆,一顆不少,總重將近四兩,在下願意向您換回剛才那塊僅重一兩許的金牌!」

    這時,雷雨已停,老跛子轉臉朝窗外遠處大街上望了一眼,目光所及,神色微動,接著轉過頭來,深深歎了口氣道:「你老弟又不早說……」

    蔡姍姍再也無法矜持了,杏目驚睜,失聲道:「你,你把那面金牌弄到哪裡去了?」

    老跛子不勝懊惱地道:「剛給一名紫衣小子以一兩半換去,他說那塊金牌打造得很精緻,準備留著把玩,老漢一共只討得三兩錢便宜,唉,要早知道你們……唉唉……真是橫財不發命窮蔡柵柵一嗅,深深噓出一口大氣。謝天謝地,那塊要命的金符,總算被大師兄代為取回了,將來得重重報答大師兄一番才好。

    朱元峰則在暗暗奇怪:小妮子先前那般緊張,及至聽說落入一名紫衣青年之手,反而顯得無所謂起來,這裡面道理何在?

    朱元峰接著想:所謂紫衣青年,十九必屬剛才打這兒出去的那一位。這妮子難道竟想找個機會,再向那名紫衣青年暗中下手不成?

    朱元峰正在尋思,忽聽老跛子又歎了一口氣道:「不過,你們也別代那紫衣小子歡喜,當時是好幾人爭著要,其中有個目光如電,又高又瘦的老人,似乎不很樂意,除非紫衣小子肯再轉讓,否則依老漢看來,那高瘦老人一定不就此死心……」

    朱元峰與蔡姍姍,心底幾乎是同時發出一聲驚喊:「啊啊,七步追魂叟!」

    蔡姍姍芳容連變,轉向朱元峰匆促傳音道:「我們馬上趕去看看怎麼樣?」

    朱元峰正急著要見七步追魂叟一面,自然不會反對。

    在蔡姍姍,她覺得,這面金符一入追魂叟之手,她這條小命便算完定了!別人不識金牌反面那幅九龍圖是何含義,七步追魂叟則絕無不知之理,師門東山再起之秘密一旦洩露,就算師父肯饒她一死,那些師叔們也不會放她過去的。

    所以,蔡姍姍決意不顧一切,準備與大師兄聯手,跟七步追魂叟拚死一戰!她知道,六位師兄都垂涎於她,尤以大師兄鐵青君為甚,只要大師兄能為她保住這面金符,她甚至願意就此委身相許。她有自信,以他們師兄妹倆聯手力量,合戰一位七步追魂叟應該沒有問題。

    到時候,身邊的朱元峰,能夠支開固然好,否則,她為了自救,也只有提前向朱元峰下手了。

    朱、蔡兩人各有打算,於是,兩人先後起身離座,無暇再理那名老跛子,由蔡姍姍搶著丟出一塊碎銀,相率急步向樓梯口走去。老跛子目送朱、蔡兩人下樓後,唇邊突然浮起一絲神秘笑意。

    接著老跛子又探身伏向窗口,一面含笑望著朱蔡兩人奔向東城積善坊,一面則以眼角悄悄打量著西邊街上,看那名駝背老人是否是向這座第一樓走來。

    沒有錯,西街上那名駝背老人,的確正是向這座第一樓走來。

    不消片刻,駝背老人上樓了,頭垂胸前,背高過頂,雙手反搭背後駝峰上,走起路來似乎很吃力。

    老跛子拉低帽沿,瞟以眼角,哂然莞爾。

    駝背老人樓梯口停了一下,方始繼續向廳中走入,這時,那名夥計正好將老跛子的陽春麵送到。

    「你的面!」

    「放著。」

    「還有,這裡,蒜。醬。鹽、清湯!」

    「一併放好。」

    「大爺要不要先來點酒。」

    「誰付鈔?」

    「大爺,咳,您真會說笑。」

    「花錢喝酒,老漢還要你吩咐?嘿!看到沒有,這兒現成的,滿滿一壺。是剛才那位小老弟所留贈。唔唔,酒味還不錯。」

    駝背老人正向這邊走近,夥計轉身迎上去,老跛子一口免費老酒下肚,雅興忽然大發,酒壺一放,擊桌高歌道:

    「得放鬆,且放鬆。

    人生何苦常如弓……」

    眾人聽到一個弓字,回頭再看看那名駝背老人,均不禁為之掩口不置。

    駝背老人腳下一頓,緩緩縮頸仰臉,眼皮開合問,精芒電射。顯然,朱、蔡兩人又上當了!跟前這位駝背老人,正是七步追魂叟!

    七步追魂叟在看清老跛子之後,猛地一怔,脫口驚呼道:「咦一一一」

    老跛子嘻嘻一笑道:「姨?錯了,叫叔叔!」

    追魂叟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霎霎眼皮又道:「你老兒,不是」

    老跛子又是嘻嘻一笑道:「不是怎麼樣?」

    追魂叟左右掃了一眼,欲言又止,最後走上一步低聲道:「其他的,慢慢談,有沒有看到賭王胡必中那個徒弟?他是老夫這次當選總盟主之後,所任命的第一名金星武士,名叫朱元峰。據老夫一路探聽所得,他這兩天正跟一名紫衣女娃走在一起,剛才並有人說看到他們向這座第一樓走來,你老兒來此多久了?」

    老跛子嘿了一聲道:「叫那賭鬼另外收個徒弟吧;而你老兒的金星武士,也不妨趁早另請高明!」

    追魂叟大吃一驚,張口道:「怎麼了?」

    老跛子冷笑道:「不管你老兒相信不相信,老漢都得說一句:這小子業己完蛋!」

    追魂叟驚疑不定,注目道:「你老兒是說」

    老跛子頭一搖道:「別疑到那女娃身上去,此事與女色無關。」

    追魂叟皺眉道:「那麼?」

    老跛子手一擺道:「你先坐下!」

    追魂叟依言於對面坐下,老跛子忽然抬頭道:「老漢突然出現江湖。頗出老兒意料之外是嗎?」

    追魂叟忙道:「是啊,還有……」

    老跛子冷冷接口道:「還有另外那兩個老殘廢怎樣了?對嗎?告訴你老兒,都很好,而且馬上都會趕來中原武林!」

    追魂叟呆了好半晌,這才遲疑著道:「你們三殘與九龍之間,當年不是有過約定麼?」

    老跛子嘿嘿一笑道:「不錯,但毀約的是九龍,而非三殘!」

    追魂叟神色一變道:「九龍復出?」

    老跛子冷笑道:「大概是這樣的吧!而你老兒剛才提到的那個小子,他刻下就正陷身在一群小毒龍的群爪之下。」

    追魂叟雙目一張,失聲道:「那麼」言下之意,本待說:那麼你老兒既然知道,為何袖手不管?

    但是,追魂叟忽然想及:此老應該不是這樣的人。別說三殘與九龍,一向是生冤家,死對頭,就是沒有這一層,此老也不會觀望坐視。此老既未伸手,其中定然別有原因。

    追魂叟一雙濃眉方自皺起,老跛子目光偶掃窗外,忽然身軀一傾,用身子將窗口擋住,然後換出一副笑臉,向追魂叟引頸低笑道:「假如老漢誇句口:說那娃兒一條小命,只有老漢才能挽回。你老兒信也不信?」

    追魂叟一怔,忙道:「這是事實,怎會不信。設若你們三殘九龍不退隱,今天武林中,哪裡會輪到我們這一批」

    老跛子連連搖手道:「算了,算了,少來這一套!對我老殘廢而言,馬屁完全無效。任你好話說盡照樣得按規矩行事!」

    追魂叟無可奈何,只好苦笑道:「什麼條件?說吧!」

    老跛子吭地一咳,借吐痰之便,又朝窗外街心偷偷溜了一眼,接著轉過頭來笑道:「辦得到的都答應?」

    追魂叟苦笑道:「不答應行麼?」

    老跛子脖子一伸,手指籮筐,低聲笑道:「別緊張,老兒,不會要你命的這一籮筐『雜碎』,是從舉人胡同,蔡麻子惡棍處借來的,現在煩你老兒看管片刻,事過境遷之後,就由你老兒自由賑濟。如此,那朱娃娃兒的安全,就包在老殘廢身上。噢,對了,這碗陽春麵,作料齊全,尚未動過,面歸你吃,賬也歸你算。」

    說完,擠擠三角眼,倉促下樓而去。

    追魂叟目送老跛子背影消失,心中一動,忽然起疑道:「事過境遷之後」

    事過境遷?這話什麼意思?

    啊,不好!追魂叟摹地有所領悟,上了這老怪物的大當了。

    就在追魂叟猛然想及老怪物此舉,可能含有嫁禍意味之際,樓梯口人影一閃,那位魔門首徒業已去而復返。

    紫衣鐵青君上得樓來,目光四下一掃,然後一聲輕哼,大踏步向著那只籮筐而去!

    很明顯的,這位魔門首徒以前並未見過追魂叟。

    至此,追魂叟完全明白過來:來的這小子,可能就是老怪物剛才所提及的小毒龍之一,老怪物一方面怕麻煩,一方面擔心洩露身份,於是便拿他來做了擋箭牌。

    追魂叟今天雖身為一代武林總盟主,這時依然不敢掉以輕心;玄功默運之下,迅將雙目下那份人見人畏的精芒盡行斂去。這位總盟主知道,此子如確為九龍門下,不論年事如何,都不可等閒視之,他得先看看這條小毒龍究竟意欲何為。

    鐵青君昂然走近桌前,手一指,冷冷問道:「這籮筐是誰的?」

    追魂叟緩緩仰臉道:「老弟要座位?」

    鐵青君寒著面孔道:「聽說今天午前,積善坊前,尊駕曾以非常手段得來一面金牌,有這回事?」

    追魂叟一愣道:「積善坊門口?」

    鐵青君沉聲道:「是的!」

    追魂叟霎霎眼皮,又道:「只是一面金牌?」

    鐵青君輕哼道:「是的,只是一面金牌!尊駕應該是個明白人,好好交出來,免得彼此傷和氣。」

    對金牌事隻字未提,正是老跛子有心使壞!而這,可把個追魂叟給弄得糊塗了。追魂叟這時如一頭霧水,說什麼也摸不透,老跛子開溜與這年輕人找上前來,究竟是兩回事,還是一回事?

    他遲疑了一下,道:「老弟找錯人了吧?」

    事實上,鐵青君此刻也在這樣想:師妹說的是跛子,此人則是一個駝子,會不會是我錯認馮京作馬涼?長安城中,拾荒者隨處可見,一隻籮筐,何能作準?認錯人事小,萬一被正主兒就此溜掉,可就要追悔莫及了。

    鐵青君一念及此,眉峰微皺,頗有就此轉身離去之意。

    然而,就在這一剎那,鄰座一名酒客,一個無意舉動,卻一下子轉變了全局。

    那廝大概酒喝多了,膽也壯了。這時竟因忍不住好奇心之驅使,而將一顆腦袋悄悄地伸過來,向籮筐中張望。

    結果,一聲驚呼,頓時引起了鐵青君的注意。

    鐵青君自走近這副座頭,尚未朝旁邊桌上那籮筐裡面望過,這時霍地轉過身去,輕輕一哦,伸手便將籮筐拉了過來。

    「嘿嘿,小爺差點沒給蒙過去……」

    追魂叟一聲不響,端坐如故。他已漸漸明白這名九龍門下要找的金牌可能是樣什麼東西了。不過,他相信,金牌縱然落在老怪物手裡,老怪物也絕不會將它放在這籮筐中。對方搜不著,自然不會罷手。

    「啪!」

    籮筐中忽然傳出一聲脆響。

    追魂叟眉頭一皺叫道:「喂,老弟,你把筐裡什麼東西弄碎了?」

    籮筐內有一隻翡翠馬,追魂叟並不知道。但在鐵青君,卻誤以為追魂叟是怕他怕定了。

    這時心中暗想:可憐的老駝子。這匹玉馬也不知哪兒偷來的,這老鬼看上去毫不起眼,想不到在盜竊方面倒頗有一手。

    鐵青君想著,索性將那只已裂為好幾塊的翡翠馬,一塊塊分次丟在追魂叟面前,側目哂然道:「現在看清沒有,弄碎的就是這玩藝兒!」

    追魂叟臉色一變,失聲道:「翡翠……翡翠馬!啊你……你,竟將一隻翡翠馬弄成這樣子?」

    鐵青君哼了一聲道:「所以,小爺說:快快將那面金牌交出來。否則,嘿嘿,說不定這只籮筐都要給你砸爛呢!」就待動手。

    追魂叟突然沉臉道:「住手!」

    鐵青君霍然轉身,注目道:「駝鬼,你這是在對誰呼叫?」

    追魂叟自座中緩緩站起,面罩寒霜道:「對你,年輕人,老夫看得出你老弟有著一身不俗武功,但是,在某一方面,你老弟似乎仍有多受教訓之必要……」——

《一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