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迷仙陣圖

    朱元峰旋身四下掃了一眼,正待移步離去之際,忽然瞥及剛才酒樓上,與長短叟一起坐著的那名結繩弟子,正站在條巷口向他招手。

    朱元峰走過去問道:「跛前輩呢?」

    原來蔡姍姍雖在莫可奈何的情況下,跟在長短叟身後下了樓,但小妮子一顆芳心,則始終還留在松鶴樓上。

    下了樓,走沒多遠,小妮子終於鼓起勇氣向義父開言道:「爹……他……恐怕還不知道分舵的地址吧?」

    長短叟豆眼一陣霎動,心下逐漸明白過來,於是咳了一聲點頭道:「是的,爹太糊塗,那麼,咳,你丫頭就等在這裡,到時候領他過去也好。」

    小妮子如願以償,自是高興萬分。接著,令小妮子更為高興的是,南宮華竟是一個人先下樓的。

    小妮子心想:噢,他們好像並

    但是,隨之而來的另一念頭,卻使小妮子深深不自在起來:他們……會不會是……故意這樣……做給別人看的呢?

    這個惱人的念頭,一直盤據在小妮子心坎中,直到這會兒朱元峰向他走來。

    這時,小妮子眼珠轉了轉,低聲一咳道:「跛老前輩要小的在這裡等您,他老人家以為,朱少俠今晚也許不會再去四海通南宮公子那邊。」

    朱元峰不知就裡,止不住一咦道:「跛子早已知道我住四海通?」

    蔡姍姍心頭一涼,無告地想:聽吧,這是他自己親口招認的,鐵證如山,還有什麼話說。

    朱元峰又是一咦道:「這位兄弟,你在想什麼?」

    蔡姍姍怔得一怔,連忙賠笑道:「啊,沒……沒有什麼。少俠現在是不是要去敝分舵?」

    朱元峰點點頭,蔡姍姍轉過身去道:「那麼,少俠請隨我來吧。」

    穿過小巷,沿後街繞向東城。大街上積雪初融,腳下一片泥濘。以刻下兩人之身手,區區泥濘,原不足為患;但是,蔡姍姍不知是有心,抑或無意,這時卻故意走得緩慢異常。

    朱元峰因對方只是丐幫一名結繩弟子,自己今天在武林中身份雖高,然終非丐幫中人,自是不便催促。

    走了一段,朱元峰為排遣時間,打破沉悶向前問道:「日前有沒有一位蔡姑娘去到貴分舵?」

    蔡姍姍心中微微震動了一下,迅答道:「有,刻下仍在敝舵住著,這位蔡姑娘朱少俠也認得麼?」

    朱元峰笑了笑,說道:「豈止認得……」

    蔡姍姍故意哦了一聲道:「這位蔡姑娘跟朱少俠,難道還有什麼特別深厚的關係不成?」

    朱元峰又笑了一下,忽然反問道:「小兄弟貴姓?」

    蔡姍姍答道:「姓平。」

    朱元峰道:「跟那位跛前輩同姓?真巧啊!」

    朱元峰說著,又問道:「那位蔡姑娘在貴分舵也住了好幾天了,依平老弟看來,覺得這蔡姑娘人品怎麼樣?」

    蔡姍姍故意猶豫了一下道:「這個……小的不敢說。少俠……您……不是很明白麼?」

    朱元峰笑笑道:「是的,我明白,但是,我明白可作不了准。

    我意思是想問問你平老弟,在你第三者眼光中,印象如何?」

    這時的蔡姍姍,芳心中不由得漾起兩種不同的感受。朱元峰先前的那一句「豈止認得」,以及現在希望別人以「第三者」的眼光對她加以品評,先後用意明顯,語氣露骨,這一點,可說正是她芳心深處所祈求著期望獲得的一種表示。

    但是,惱人的是,這種話又怎可以在丐幫分舵,一名年紀輕輕的繩結弟子面前說出來呢?

    小妮子想著,故作思索之狀道:「小的聽舵上的一位司事說:這位蔡姑娘,脾氣似乎不太好。不過就小的這幾天看來,卻覺得此說似乎並不盡然。」

    朱元峰笑道:「你們兩位都沒有錯。脾氣不好,是過去的事;而最近這半年多來,妮子歷經磨難,備嘗辛酸,當然不會還像以前那樣子。」

    蔡姍姍一咳接著道:「至於芳儀……」

    朱元峰似甚有趣地插口道:「如何?」

    蔡姍姍沉吟著答道:「這個,唔,還算過得去;若說如何出眾,則不見得。當然,這只是小的我,個人之看法,總望少俠不要見怪才好。」

    朱元峰忙笑道:「當然不會。」

    蔡姍姍忽然問道:「朱少俠看法怎樣?」

    朱元峰微微一笑道:「這正是我所以要問你老弟的原因!因為,關於這一點,我一向甚少留意,不過,你老弟眼光之高,倒是相當出人意料之外。大家都是年輕朋友,在此不妨開個玩笑:就是連蔡姑娘這等絕世姿色,你老弟都有看不入眼之感,那麼,少林、武當,這兩大派,你老弟大可未雨綢纓。趁早選上一選了!」

    蔡姍姍一顆芳心,卜卜騰騰,陶陶然而眩眩然,週身感電似的,於剎時流遍一股無可言喻的好受滋味。

    她真希望這一剎那能成為永恆朱元峰笑笑道:「老弟怎麼又不開口了?沒有生氣嗎?」蔡姍姍如於一陣充滿鳥語花香的春風中醒來一般,定了定心神,方始接口道:「大家說明了都是聊著玩,怎會生氣……嗯……小的想……這位蔡姑娘朱少俠一定覺得她很美吧?」

    朱元峰坦然一笑道:「假如審美如登山,我覺得我已經是站在最高的一座峰頭上了。」

    蔡姍姍悠悠然問道:「這是哪一座山?」

    朱元峰楞了一下道:「怎……怎能這樣問?我的意思,不過是一種比喻,你……你老弟,難道連這個也不明白?」

    蔡姍姍道:「小的也不妨跟少俠開個玩笑請問少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此山望那山,一山更比一山高?」

    朱元峰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你老弟剛才會有那番論調!哈哈哈!現在,我又再來問你老弟一聲,你老弟有否見過前人這麼一首詩:「二十四友金谷宴,千三百里錦帆游;人間無此繁華樂,無此榮華無此愁!』你老弟若是凡事都存有這種想法,區區百年人生,就此一念之貪,也就夠你老弟奔波。追求和痛苦的了!」

    蔡姍姍一哦道:「那麼,依少俠的觀點呢?」

    朱元峰大笑道:「在下行事,一向都是『慎於始』,關於這一方面,一經決定,便是:

    「但據一山足,他山非我知』!」

    蔡姍姍喉頭突突,不期然一陣窒息,彷彿一顆心忽然跳到口腔裡來了。

    朱元峰笑聲一歇,問道:「快到了吧?」

    蔡姍姍停步抬頭,不禁脫口輕輕一啊。

    朱元峰吃了一驚道:「什麼事?」

    蔡姍姍轉身赦然說道:「走……走過了頭。」

    朱元峰暗暗好笑,心想:好個糊塗小子!於是,再往回走,約十餘步,拐入一條斗巷,來到天水王記老糟坊門前。

    兩人走進後院,看見長短叟正在跟一名五結中年叫化低聲說話。從衣結上看,此丐顯為丐幫本地之分舵主。長短叟語音甚低,那名五結分舵主則透著一臉驚惶之色,似乎將有什麼大事發生一般。

    朱元峰走過去,經長短叟之介紹,知道這位分舵主姓錢,名宏能,外號「夜千里」,剛從該幫太原總舵來。

    據夜千里錢宏能說,丐幫總舵最近得到一項可怕的消息:說是過去關外的幾名巨猾頑凶,因十絕顛僧十多年不聞音訊,可能已經不在人世,君山一品紅金姥姥近年又因走火人魔,得了風濕之症,因而覺得中原已無克制彼等之人,正準備東山再起,捲土重來;而首當其衝者,便是有中原第一大幫之稱的丐幫。

    朱元峰問道:「這些魔頭都是何等樣人?」

    夜千里正待開口,長短叟攔住道:「這些問題,由我跛子來回答,錢舵主,你先去辦事吧!」

    夜千里告罪退去,朱元峰四下望了一眼道:「那位蔡姑娘呢?」

    長短叟豆眼一圓道:「咦,你們」

    蔡姍姍一慌,連忙搶著道:「那位蔡姑娘麼?慢一點……待小的……去……去……前面看看,可能在前面蒸房裡看蒸酒。」

    朱元峰轉向跛子道:「你說『你們』怎樣?」

    長短叟避開目光,咳了一下道:「你們已經認識這麼久,還在,姑娘,『少俠』的,實在叫人聽來相當不舒服。」

    朱元峰不禁紅臉笑了笑道:「不然如何稱呼?」

    長短叟喃喃一嘿道:「我怎知道?也許人前人後,各有一套。

    像你小子這種年齡,可說正是玩花樣的時候。」

    走進廂屋,朱元峰看見案頭紙筆俱全,遂走去案前坐下,鋪紙磨墨,提筆濡毫,長短叟詫異道:「你小子準備寫什麼?」

    「『花樣』另一章!」朱元峰笑著回答,一面揮腕於紙上寫下一則簡函:「南宮兄如晤:弟因要事須急赴晉南一行,不克面辭,殊感歉疚;為解旅次寂寥,已懇摩雲兄俱去。日後聯絡,可由丐幫各地分舵詢轉。弟元峰百拜。」

    寫畢,封好,順手遞給送茶進來的一名一結弟子道:「找個妥當的人,馬上送去四海通,交南宮華南宮公子親收!」

    那名一結弟子退去,蔡姍姍跟著走了進來。朱元峰起身相迎,一面含笑問道:「那位平老弟呢?」

    蔡姍姍朝義父溜了一眼,玉頰微紅道:「在進來時,被錢舵主有事叫去了!」

    朱元峰噢了一下,轉身道:「對了,剛才那位錢分舵主說的幾名關外魔頭,以及丐幫將首當其衝,究竟怎麼回事?」

    長短叟點點頭,待兩小分別坐定,方才沉重地緩緩說道:「這幾名魔頭,都是十多年前,因懍於十絕和尚和君山金老婆子的威勢,相繼遁走關外,被迫銷聲匿跡者。其中一人,名郝雲飛,外號『-衣欲魔』,原為丐幫之『金杖長老』。此人一身武功,原就不在他們幫中那位『韋馱杵』魏力行魏老總之下。其後,因緣巧合,又不知在哪裡弄來一部『九轉色天身極經』,不但一身武功為之突飛猛進,人品也隨之大墜孽道!」

    長短叟說至此處,語音微頓,似乎在考慮著,如何刪去其中一段,而不礙整個述說的連貫性:「後來……總之……鬧得實在太不像話了……有一年,由十絕和尚和金老婆子雙雙找去太原,逼著韋馱杵當場交人,等那色魔走出來,和尚和老婆子指著色魔厲聲交責:為了丐幫之顏面,限其即日自行了斷,如再在外面遇著,必加以五毒攻心之刑!之後,色魔自知非和尚跟老婆子之對手,就在當夜,不辭而別,俏然走出丐幫總舵,自此一去音信杳然。」

    朱元峰忍不住插口道:「這與丐幫本身」

    長短叟聳聳肩腫道:「這個還不簡單?色魔的想法大概是:丐幫共有金杖長老七位,如果他們幫主肯護短,當時予以全力支持,盡出幫中精銳,相信和尚和老婆子本領再強,必也奈何他郝某人不得,事後痛定思痛,自然要怨及他們那位魏老總,甚至另外的金杖六老了!」

    朱元峰一咦道:「世上哪有這種道理?」

    長短叟哼了哼道:「那你小子就等將來,親自去向那魔頭問個明白好不好?」

    朱元峰眉頭一皺,正待開口之際,一名繩結弟子氣極敗壞地奔了進來道:「是……是哪……哪一位派張司事出去的?」

    長短叟和朱、蔡兩小全都一下站了起來道:「出了什麼事?」

    那名弟子喘著道:「張……張司事出門沒有走幾步,便遭人擊斃於街角,請平老前輩……你們快去看一下。」

    長短叟倏地轉向朱元峰,注目道:「你小子」

    朱元峰心中異常難過,當下乃匆匆將由酒龍口中,獲知追魂叟正囚禁在龍門九子谷,準備向南宮華提一聲,藉為朱摩雲之化身作一交代,並擬於今夜起程上路的事說了一遍。

    最後緊接著道:「酒龍反常行動,可能己引起幾條小毒龍疑心,才有此變之生。張司事所持信函,也必已為敵人搜去,事不宜遲,晚輩必須馬上出發,務求走在對方前頭。這邊,煩前輩料理一下善後,對於張司事之死,在下慚疚萬分,不過,現在已無時間談及這些了,大家再見,晚輩決於半月之內完成此行來回!」

    語畢,身子一轉,搶先向院外縱身撲出!

    朱元峰惟恐敵方先將警信傳去九子谷,出得東城門,立即施展十絕武學中的閃電逐雲身法,履不沾塵,起落如飛,霎眼奔出三十餘里。

    春寒料峭,冰雪尚未融消,值此早春傍晚時分,路上行人早已絕跡,一路行來,更無顧慮。

    當夜二鼓光景,他即以驚人的毅力和速度,一口氣趕抵華陰。

    他預計在城中休息半夜,調劑一下精神,黎明前後,再行上路,天色大亮時當可於潼關附近渡河北上。

    一切均照擬定之步驟行動。

    第二天,辰牌時分,風陵渡登岸。己初到達韓陽城。朱元峰眼見一路順利,這才稍稍放下一顆心來。

    他相信,敵方行動再快,也將快不到他的前面去。

    因為,他是一得消息便上了路,而敵方,信函攔截到手,很可能還得先經過一番磋議,以確定函件是否有詐,以及如何應付等等,這是人多口什,無可避免的弱點。現在,最大的問題,便輪到去打聽那座九子谷,究竟在龍門山的什麼地方了。

    不過,他猜想,打聽這座九子谷也許並不困難。

    酒龍的悔悟,完全出自一片真誠他原先尚不能十分確定,但經過這次截卻信函事件發生後,就不容易再有任何懷疑了所以,這座九子谷假使不易尋找,相信酒龍當時一定會加以說明,而酒龍既然只說出龍門九子谷幾個字,就可見它必為一處人所熟知之地。

    在韓陽城內,朱元峰購置了一袋乾糧,略事歇息,然後繼續上路。

    中午至臨晉,過而不留,傍晚經過榮河鎮,天黑時進入萬泉縣城內覓棧住下。

    萬泉一地舊名薛通城。為南北朝時,汾陰人薛通避赫連勃勃東侵之亂,率宗族十餘戶遷此而得名。

    唐初,以城東谷中有泉百餘處,乃有今名之產生。

    晚上,朱元峰喚來了夥計,問夥計道:「你知道九子谷這個地方嗎?」

    夥計一聽,馬上回道:「這個我知道,這兒有座龍門山,山中有一座山谷,就叫九子谷……」

    朱元峰耐著性子道:「龍門山有座九子谷,這一點,已用不著再說了。現在我問你老兄的是:它在山中何處?或者,大概在哪一個方向?如何進去?怎樣走?」

    夥計愣了愣,說道:「這……誰知道?」

    朱元峰皺眉道:「剛才你不是說過知道麼?」

    夥計吶吶道:「小的知道的,只是這兒向北有座龍門山,山中有座九子谷,至於谷在何處,沒去過怎會知道?」

    朱元峰接著問道:「也沒聽人說過?」

    夥計搖搖頭道:「沒有,這大概只有北門城外,逍遙觀中的那個髒道士,或許會清楚。」

    朱元峰哦了一下道:「『張』道士?」

    夥計點點頭道:「是的,觀裡一群道士中,頂邋遢的那一個!」

    原來此「髒」非彼「張」,音同字異!

    朱元峰微微一笑,又問道:「你怎知道那道士一定清楚?」

    夥計答道:「這道士修仙成迷,一天到晚,都在採藥煉丹,一年之中,總有七八個月在附近山裡進進出出,像這些事,他不知道,還有誰知道?」

    朱元峰接著道:「他既然常年不在觀中,我找去豈非枉然?」

    夥計作無可奈何狀,聳聳肩胛道:「那就要看你客官的運氣了。」

    朱元峰尋思道:這個運氣明天倒是非碰一下不可。橫豎這兒出去,總要向北走,縱然岔點路,也甚有限。

    夥計接著賠笑道:「客官還有什麼吩咐麼?」

    朱元峰擺一擺手道:「沒有了,謝謝。」

    夥計打躬退去,朱元峰關門熄燈,由於天寒人累,不久即沉沉睡去。

    夥計在屋裡打了個呵欠,閂緊大門,擎著一盞油燈,側耳向外靜聽了片刻,然後悄悄摸去房中,用力搖醒炕上一名小伙子,低促地道:「小虎,小虎,快,祁道長許下的那十兩銀子,我們到手啦!前面那個小子,剛剛向爹打聽九子谷,快去報告道長,就說這小子明天會去逍遙觀拿到銀子快回來,路上小心點!」

    朱元峰當然想不到,像這樣一間破落的小客棧,居然也會出毛病;第二天,算清宿錢,問明逍遙觀走法,欣然出棧向北城走來。

    出了北城門,是一片曠野。左邊是荒田,右邊則是一片起伏山丘的。昨夜雖冷,今天卻有著一個晴和的天氣。金黃的陽光照在身上,竟然使人微微感到一絲暖意。

    朱元峰依那棧伙之指點,在走出幾株大桑樹之後,立即拐向右首那條通向山腳叢林的斜徑。

    踏上岔道,行約裡半許,前面道旁,忽然出現一座六角小石亭。

    使朱元峰感到非常意外的是,石亭裡面,這時正歇著一名中年道士,一身道服,又髒又舊,一切均與棧伙口中描述的那名髒道士不謀而合。

    朱元峰微微一怔,他想:竟有這等巧事?

    噢,是的,他明白過來了!道士身旁擱著一隻小木箱,道服上宿露未干,大概剛自山中採藥回來。

    於是,他咳了一下,高聲招呼道:「這位道長,您早啊!」

    可是,怪得很,兩下相距不過五六步之遠,那道士這時竟似沒有聽得一般,傾身支頭,凝坐如故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朱元峰暗暗詫異:這牛鼻子難道是個聾子不成?

    於是他提高聲音,又喊道:「道長怎這樣早」

    一個早字剛剛出口,道人一下忽然轉過臉來,一張上圓下尖的面孔上,充滿了憎惡之色,什麼話也沒有說,狠狠瞪出一眼之後,重又將臉孔轉了過去。嗅,原來聾並不聾,只是架子好像還不小。

    朱元峰因為將有求於對方,自然不敢慪氣,當下一面向亭中走去,一面含笑又自說道:

    「道長辛苦了吧?」

    道人全身一轉,瞪眼罵道:「你小子別像一隻烏鴉似的,一大清早,哇裡哇啦,盡聒吵個不休的好不好?」

    朱元峰一愣,暗咦道:像這種人居然也想修仙得道?道家首重怡情養性,返璞歸真,如果連一口濁氣都不能消化乾淨,就服上八斗金丹妙汞,又有何用?

    朱元峰思討著,眼角偶掃,忽然賠笑道:「啊,對不起,原來道長正在揣摩一局棋譜!」

    道人眼中一亮,注目接道:「你也懂這個?」

    朱元峰笑笑道:「皮毛而已!」

    道人頓時換上一副興高采烈的神情,招招手,指著腳前地下的棋盤叫道:「來來來,先讓本道人考你一考,這裡是一局殘棋,現在輪到黑子下,你說吧!假如你執黑子,現在下哪裡?」

    朱元峰知道,詩酒琴棋,全是交友之最佳媒介,像眼前這牛鼻子的水牛脾氣,想急也急不來,就借研究棋譜的機會,來個有心無意,從從容容,將那九子谷,不著痕跡地問個仔細倒也是一個辦法。

    於是,他走過去,在道人對面蹲下,目注棋盤,先行觀察盤面棋勢。

    棋盤上擺的,是一局沒有下完的古譜,黑白雙方,均下了約莫五六十手左右。這一局譜,朱元峰以前也打過,現有之棋勢是:白棋勢雄,黑棋利厚。黑棋一塊,正遭白棋圍剿,這一塊黑棋如果被吃,黑棋路數便不夠。同樣的,如果黑棋活了,白棋則將整個崩潰。

    朱元峰在棋局上注視了片刻之後,抬頭說道:「黑棋下一步如何走,千古以來迄無定論,因為這一局棋,有人說,最後應該是和棋,但如何才能成和棋,卻無人知道,以往各代名手,根據各人不同之造詣,不是下成黑棋贏,便是下成黑棋輸……」

    道人大感意外道:「你……你小子……原來還是個大行家?」

    朱元峰笑了一下道:「豈敢……所以……在下現在也僅能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不揣冒昧地說一說在下個人對這局棋的看法。」

    道人連連催促道:「是的,快說!」

    朱元峰又掠了棋盤一眼,緩緩說道:「站在黑棋目前的立場,有三條路可走:一是就地做活,二是對殺,三是突圍而出!」

    道人不耐插口道:「是的,將黑棋的戰術分成上、中、下三策,自古以來,這樣說的人多了,其實全是空話。」

    朱元峰抬頭道:「空話?」

    道人哼了一聲道:「凡是會下棋的,這麼一點淺顯的道理,誰還不懂?」

    朱元峰一哦道:「那就先聽聽道長的高論如何?」

    道人指著棋盤道:「突圍無成算,對殺氣不夠,上策只有設法做活,『活為貴』,乃棋經中第一要義。所以,所謂『三策』,其實只有『一策』,便是『做活』!做活誰都懂,問題是如何才能活!形勢明白異常,捨做活無他途可循。現在不去研究做活之法卻硬將一策分成三策,故玄其說非空話而何?」

    朱元峰緩緩說道:「在下看法,與道長之看法恰恰相反。首先,策非一策,三策決不可混為一談!其次,在下認為,做活便落下乘,設法突圍,才是三策中之上策!」

    道人突發怪叫道:「你小子是不是在發熱胡說?」

    朱元峰平靜地道:「有很多事,用嘴講,是一輩子也講不清楚的。現在,就請道長您拿黑子做活,在下以白子相攻;同時,在下願先聲明一下,黑子做活時,白子決不為難保證道長的黑子一定可以活得成!」

    道人瞪眼道:「真的?」

    朱元峰道:「當然是真的了!」

    道人抨袖說道:「來!」

    朱元峰拈起一顆白子道:「來吧。」

    接著,兩人你一子,我一子,下得很快,也很輕鬆,因為朱元峰已說過決不阻止黑子活棋。

    最後,道人重重拍下一顆黑子,哈哈大笑道:「這不就活了嗎?哈哈哈!」

    朱元峰平靜地道:「再請道長點清路數,計算一下勝負如何?」

    道人一愣,跟著咦了一聲道:「黑棋活了,贏還會有問題?」

    朱元峰堅持道:「道長點一點再說!」

    道人將信將疑地點著棋盤,口中念著「一、二、三、四……」最後,頭一抬,狠狠翻眼道:「黑棋贏兩路,錯了嗎?」

    朱元峰淡淡反問道:「這盤棋完了沒有?」

    道人指著棋盤下角叫道:「只剩一處小宮子,何能影響大局?」

    朱元峰道:「這處宮子出入有幾路?」

    道人不假思索道:「三路。」

    朱元峰接著道:「現在輪到誰走下一步?」

    道人兩眼一直,半晌說不出話來。

    朱元峰緩緩接下去道:「黑棋活了便贏,是事實,也是一種錯覺,因為誰也沒有再去計較,白棋底下還有一手棋,當初拿黑子的人,如果要他接著下,在下相信,此人將決不作就地做活之想,因為事實很明顯:棋活了,棋也輸定了!而這,也就是在下之所以認為就地做活乃屬下策之原因!」

    道人吶吶道:「那麼……」

    朱元峰接下去道:「在下剛才尚是一種客氣的下法,假如再逼緊一點,黑棋可能還要多輸一兩路。所以,黑棋必須向外跑,故意引誘白棋向後追,看下去黑棋也許很狼狽,而且相當危險,但是,有一件事我們得明白,黑棋一路血戰,所經均為白棋之疆域,黑棋一活,白棋便輸,正是指此而言!破盡對方空地而後活,而非畏首畏尾地活塊太平棋!」

    道人拊掌怪叫道:「好,好,好小子,有你的!」

    朱元峰趁機問道:「噢,對了」

    道人手一擺道:「知道了,你小子想問那座九子谷在龍門山的什麼地方對不對?」

    朱元峰大吃一驚,設非他己看出對方並無惡意,這時不撲上去,來個先下手為強才怪!

    不是麼,剛才,他低著頭,出神思考,牛鼻子居高臨下,試問有幾個朱元峰還能留到現在?

    朱元峰呆了一陣,張目期期道:「道長……如何……知……知道的!」

    道人正待接腔,眼角偶掃亭外遠處,忽然低聲道:「小子快將棋盤子收去箱子裡!」

    朱元峰動作敏捷,三下兩下便把棋盤子收好,等他蓋上木箱,轉臉望過去,山道上,一輛馬車,正自逍遙觀方面得得而來。

    待那輛馬車駛進石亭,朱元峰不禁為之一呆。

    馬車上那名馬車伕,竟赫然又是一名中年髒衣道士!兩道士生相雖然不同,但髒則如一。

    朱元峰訝忖道:莫非逍遙觀的道士個個如此,而髒的程度,只是因那棧伙個人的看法有所不同?

    啊,不!這名擺棋的道士,絕不是逍遙觀的道士,現在駕車來的,才是貨真價實,屬於逍遙觀的那名「髒道士」!

    那麼,這邊道士,又是哪裡來的?又怎知道他在打聽九子谷的呢?

    朱元峰念轉未已,那輛馬車已於右亭外面緩緩停了下來,亭中道人向前走出一步,立掌稽首道:「這位道兄好!」

    一雙奕奕眼神,則在亭中道人和朱元峰身上轉個不停。

    亭中道人接著問道:「道兄駕車,是不是去臨晉?」

    車上人冷冷回答道:「正好相反,要去臨汾!」

    亭中道人面露喜色道:「啊,那太好了,法弟與這位小施主,想去臨汾,求道兄通融一下,等會兒車子輪著趕就是了!」

    車上道人注目道:「要去臨汾,怎會走上這條路上來的?」

    亭中道人解釋道:「本想前去道兄寶觀結點緣法,現在既然有便車,車資不愁,乾糧還有,就用不著再跑這一趟了。」

    車上道人道:「很抱歉,這輛車子不方便,道兄和這位施主,還是請去敝觀向我們當家的另外想想辦法吧。」

    說著,手中韁繩一抖,一聲叱喝,便待催車離去。

    亭中道人連忙攔去路中,合掌懇請道:「只多兩個人,不會不方便的,乾坤同體,三清一家,務請這位道兄看在祖師爺的情分上……」

    車上道人面有-色道:「別囉嗦了,不方便就是不方便!」

    亭中道人懷疑著道:「真的不方便?」

    車上道人冷冷答道:「是的,不方便,請讓路!」

    亭中道人眨著眼接道:「法弟實在想不出不方便的理由來……除非車上載的是女眷……

    啊,罪過,罪過,南無……元量壽佛!」

    車上道人聞言面色一變,揚鞭厲聲道:「閣下敢說絕非三清弟子,你家道爺若不是有事在身,準會將你這廝扭去官衙裡,重重問你一個褻瀆聖教之罪!聽到沒有?是個識趣的,趕快替你家道爺滾得遠遠的!」

    亭中道人站著不動,咳道:「咱們差不多,道兄,你這副勁兒,好似也不怎麼像……

    像……要像的話,咳……倒像有點情急心虛似的!」

    車上道士大喝一聲:「你找死!」

    長鞭一抖,突自車頂躍身一撲而下。

    同一時候,車簾一動,又是一名中年道士,自車廂中不聲不響地如箭竄出。

    三個道士,滾騰縱逐,頓時打成一團。朱元峰定睛細察,他發覺逍遙觀那兩名道士身手雖然不差,卻似乎仍非嗜棋道士之敵手,不過,逍遙觀兩名道士那股狠勁,看了則叫人害怕,嗜棋道人如不想同歸於盡,簡直就放不開手來。

    這時只見被夾攻的那名嗜棋道士,邊向後退,邊向亭中叫道:「喂,你小子身手如何?」

    朱元峰倚柱閒立,悠然回答道:「小子不論身手如何,在未分清是非正邪之前,將絕不插手相助於任何一方!」

    那道士怪吼道:「你師父是誰?」

    朱元峰大聲道:「我師父是誰,與今日之事無關,誰要想小爺幫忙,就得先將字號報出來!」

    那道士怒叫道:「混蛋!你小子若是有個稍微像樣一點的師父,他難道就沒有告訴過你,說是武林中有個專下臭……」

    朱元峰一啊,驚叫道:「對了,『六逸』之一的『臭棋王』!」

    心念一動;立即摸出幾枚鐵蓮子,高叫一聲:「賊道照打!」

    手揚處,數點寒星電射而出。十絕獨門手法,自無發而不中之理。朱元峰認取者,雖非兩道士致命要穴,但是,再加上一個臭棋王,就夠那兩個道士生受的了。

    兩個道士,一中「鳳尾」,一中「精促」;兩條身影剛剛顫得一頓,臭棋王已然一躍而上;立掌如刀,沙沙兩聲,一個八字分花劈,頓將兩道士送往西方極樂世界!

    朱元峰失聲道:「乖乖,閣下手段好辣!」

    臭棋王扭頭瞪眼道:「假如你小子落在他們手裡,你以為他們會對你小子怎麼樣?『降座解縛,面北而拜』是不是?」

    朱元峰忍住笑,說道:「閣下『出口成章』,『啃』的『書』,好像滿不少嘛!」

    臭棋王臉孔一紅,翻眼叱道:「囉嗦,還不趕快去看看車上裝的什麼東西!」

    朱元峰一面走下石亭,一面笑著道:「不是娘兒們了麼!」

    臭棋王哼了哼,沒有開口,拖著兩具屍體,遠遠擲去一片土丘之後。

    這時,朱元峰走去馬車停立處,挑開車竄,向內查看。詎知,不看猶可,這一看,可將朱元峰看呆了。

    臭棋王瞧出情形有異,這時快步奔了過來道:「什麼事?」

    邊問邊將朱元峰一推,搶著探頭向車內望去,目光所及,也是一呆,怔了一陣方才嚷道:「真是兩個娘兒們?」

    朱元峰定下神來,說道:「她們的名字,一個叫『金鈴』,一個叫『白絹』。」

    臭棋王轉身一咦道:「你小子認識?」

    朱元峰皺了皺眉頭道:「真是怪事,兩人都是毒龍谷的婢女,不知怎會忽然落入這些道士手裡?這些道士,如果是外人,也還罷了,可是『毒龍谷』與『九子谷』,均為魔龍洞穴,而這兩名道士,又明顯地與九子谷有著關係,豈非令人一頭霧水?」

    臭棋王眼珠一陣滾動,忽然叫道:「是了,準是這碼事!」

    朱元峰忙問道:「什麼事?」

    臭棋王瞪眼道:「真笨,你解開她們穴道,向她們問一聲,不就得了?」

    朱元峰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倒是的,與其跟你這雜毛窮抬槓,反不若向兩個丫頭直接詢問,要來得乾脆些。

    於是,他先拍開兩女之啞穴,問明兩女另外被點之穴道,先後為兩女將被點之穴道一一解開。

    兩女經詢之下,未語淚先流,年事稍長的金鈴哽咽著道:「說是要將我們兩個,去獻給一位什麼姓郝的魔爺,以便結盟修好,共組什麼四海幫……」

    朱元峰點頭道:「『魔爺』便是『-衣欲魔』,姓郝名雲飛,據說是丐幫以前的一名金杖長老。」

    臭棋王轉過身來,又是一咦道:「你小子居然連這些也知道?」

    朱元峰笑笑,又向兩女問道:「還有呢!」

    金鈴拭乾眼角,搖搖頭道:「別的就非婢子們所知了。」

    白絹忽然怯生生地低聲問道:「這位是朱少俠麼?」

    朱元峰憶及當日的那次肌膚之親,雙頰不禁脹熱。同時於心底升起一陣無邊感慨,兩女為主效忠,不惜色相之犧牲,想不到最後竟落得如此的下場。

    朱元峰想著,一面含混接著道:「是……的,你們兩個如今可有什麼打算?」

    金鈴低頭道:「蒙少俠與這位道長捨身相救,再生之恩,惟期報以來世;至於婢子們以後的生活問題,毋勞兩位恩公費心,婢子等兩人,幼習女紅,稍嫻繡事,憑雙手以自給,諒還差強可以……」

    臭棋王去書箱中取來兩錠銀子,交給兩女道:「女孩兒家,拋頭露面江湖中,終非所宜,這些銀子拿去,最好能找親戚投靠,早些擇人而事。」

    兩女接過銀子,下車再拜而行。那個白絹,更是三步一回首,神情間流露出一派戀戀之情。

    臭棋王聳聳肩胛道:「可惜你小子……」

    朱元峰瞪眼道:「囉嗦!」

    他怕臭棋王再發高調,忙接道:「前輩何從得知晚輩要去九子谷,可否先行見告?」

    臭棋王側目道:「告訴誰?」

    朱元峰一嗅,連忙賠笑道:「在下朱元峰,賭王門下,禮節不周,前輩恕罪!」

    臭棋王哦了一聲道:「就是那個什麼金星武士麼?」

    朱元峰躬身笑道:「不敢當。」

    臭棋王轉身走去石亭背後,揪出一名大黑小子,往地上一摔,重重踢了那小子一腳,喝道:「你老子吩咐你的話,再說一遍!」

    那小子渾身打抖,顫身道:「昨夜,我爹忽然將我搖醒,悄聲交代道:小虎,小虎,快,祁道長許下的那十兩銀子,咱們到手啦!前面那個小子,剛剛向爹打聽九子谷,快去報告道長,就說這小子明天會去逍遙觀一一」

    臭棋王喝道:「沒有了麼?」

    小子抖著身子道:「是……是的,還……還有,我爹又說,拿到銀子快回來,路上小心點。」

    臭棋王忍笑又喝道:「以後呢?」

    小子顫聲道:「以後……以後……虎子走出來,因為路上又冷又黑,一時看錯了人,以為這位道長就是祁道長,不意這道長卻因而大為生氣,將虎子用符法制住,扔在亭子後面,給凍了一整夜。」

    臭棋王頭一抬道:「現在你小子該明白,它是怎麼回事了吧?」

    朱元峰恨恨罵道:「好可惡的一對賊父子!」

    臭棋王搖頭道:「這話得稍微更正一下,可惡的是那個老子,這小子則怪他不得,老子吩咐下來,你叫他怎能不聽?」說著,為小子拍開穴道,喝道:滾吧,回去叫你老子小心點,以後如再貪圖這種不義之財,我道爺馬上叫他腦袋搬家!」

    待黑小子走遠後,臭棋王轉向朱元峰問道:「你小子要去九子谷做甚?」

    朱元峰乃將風聞追魂叟被禁谷中,正擬前去解救的話說了一遍。臭棋王聽完搖頭道:

    「省了吧!」

    朱元峰大吃一驚道:「怎麼呢?」

    臭棋王哼哼道:「總而言之,追魂老兒受禁九子谷,算他姓陰的流年不利,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朱元峰眨著眼皮道:「原因呢?」

    臭棋王道:「原因很簡單,進不去!」

    朱元峰注目道:「誰進不去?」

    臭棋王微忿道:「誰,我進不去,你進不出,誰都進不去。」

    朱元峰惑然喃喃道:「誰……都……進……不……去?」

    臭棋王更惱火了,大聲接著道:「是的,誰都進不去目前武林中,所有每一個活著的人。」

    朱元峰平靜地道:「前輩這樣說,是根據傳聞?還是根據本身之經歷?」

    臭棋王瞪眼大聲道:「根據本身之經歷!怎麼樣,是不是我臭棋王張伍仁,反而抵不上你這位賭王高足?」

    朱元峰靜靜接著道:「除了前輩之外,尚有無其他人受阻之例?」

    臭棋王一哼道:「當然有。」

    朱元峰忙問道:「他們都是誰和誰?」

    臭棋王狠狠用手一指道:「沒有別人,下一個,你小子!姓張的言盡於此,你小子不聽,儘管請便,姓張的一定為你小子,通知姓胡的那賭鬼,去為你小子收屍就是了。」

    朱元峰抱拳一拱,微笑道:「那麼,晚輩就先謝了!」

    語畢,身軀一轉,大踏步向官道方面走去。

    走出不上十來步,忽聽身後傳來一聲大喊道:「小子慢走!」

    朱元峰轉身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臭棋王冷冷道:「過來!」

    朱元峰依言走回來,臭棋王手一揮道:「上車!」

    接著,由臭棋王本人爬上駕駛位置,馬鞭揮動,催車上路。

    朱元峰看到臭棋王那種故意繃緊臉孔的樣子,終於忍不住,哧的一聲,笑了出來。

    臭棋王掉頭怒問道:「何事好笑?」

    朱元峰忙說道:「沒有什麼。」

    臭棋王馬韁一勒道:「不說?好!咱們就這樣停著,什麼時候說清楚,什麼時候繼續上路。」

    朱元峰笑著一歎道:「厲害!」

    臭棋王仰臉道:「順便說明一下,姓張的這陣子空得很,目前並不急著要到什麼地方去。」

    朱元峰知道拗不過,只好笑著道:「說是可以,但望前輩別生氣。」

    臭棋王哼哼道:「姓張的要連這點修養也沒有,那和你小子,還有什麼分別?哼,年紀輕輕的,說話完全不知道輕重。」

    朱元峰嘴一撇,連忙咳著道:「是的,晚輩意思是說……剛才,前輩在口頭上雖然說得那樣決絕,但晚輩深深知道,到最後,咳,還是會改變主意的。」

    嗅棋王張目道:「以為姓張的在試試你的膽量?」

    朱元峰頭一搖道:「不!」

    臭棋王眨眼道:「不然」

    朱元峰低笑道:「根據嗜棋者……一般……的習慣。」

    臭棋王一哦道:「什麼習慣?」

    朱元峰低笑道:「不贏不歇手!」

    臭棋王眼角一斜道:「胡說!」

    儘管說時板著臉,話完,終忍不住訕訕然跟著笑了出來。

    朱元峰笑道:「晚輩很感欣慰,前輩這份修養,亦非常人能及……咳……前輩這些年來,都在哪裡得意?」

    臭棋王揮手一鞭,轉臉恨恨說道:「別管姓張的得意不得意,姓張的得先警告你小子一聲:現在和你小子一路,不過是為了路上好下幾盤棋。如你小子以為姓張的業已心回意轉,準備陪你小子一起去送死,可就大錯特錯了!」

    朱元峰笑道:「即使這樣,也就不錯了。」

    當晚,通化附近渡河,然後在離河津十來里的一座小鎮上歇下來。

    晚飯後,朱元峰滿以為兩盤交際棋是少不掉的,可是出人意外的,臭棋王飯碗一放,自木箱中取出紙筆,竟於燈下埋首作起書來。

    朱元峰走過去看了一眼道:「哦,了不起,原來前輩竟還擅長丹青之雅?真是多才多藝!」

    臭棋王頭一抬,瞪眼叱道:「請你滾遠一點好不好?」

    朱元峰躬身笑道:「遵命!」

    人生苦事之一,莫過於陪臭棋王,和脾氣壞而又身份奇高的尊長下棋;輸不願,贏不可;不論輸贏,都是活罪一場!

    而今,意想中苦既然免了,自屬謝天謝地。

    朱元峰作罷一揖,急忙轉身退出,生怕大棋士突然改變主意。

    朱元峰出棧各處溜了一圈,返棧時已是初更左右。

    他一跨進院子,即見臭棋王招手道:「快來!」

    朱元峰暗歎一聲:苦也,還是未能免得了。

    詎知,臭棋王手向房中一指,卻說:「過去看看桌上那幅畫,看仔細點,然後為它取個名字!」

    朱元峰依言走去房中,剔亮油燈,開始對案頭那幅,以普通紙筆繪成的墨畫,仔細欣賞起來。

    在從各個角度,將全畫品鑒了一遍之後,朱元峰迅即獲致一項結論,結論只有五個字:

    「不成玩藝兒!」

    對眼前這幅畫,實難給予一個恰當的形容詞句。「山水」?「人物」?「花卉」?「蟲獸」?

    都像都不像?

    畫面上,東一團,西一堆,片片點點,條條劃劃;細絲成簇者像「花卉」,隱去頭尾者像「蟲獸」,拘樓而立者像「人物」,至於那「一堆堆」,「一團團」,無以名之,只好視之為「山水」

    部分了。

    臭棋王一旁負手而立,朱元峰兩眼望在畫紙上,他的一雙眼光則望在後者臉上,眼光隨眼光而移動,神色間顯得相當緊張。

    「怎麼樣?」

    朱元峰點點頭,未即作答,又稍稍沉吟了一下,隨後提筆於書面右上角寫下兩行草書:

    砥柱分流,瞻掛鶴之悠揚。

    石帆孤出,望盤龍之宛轉!

    書畢放筆,點頭力讚道:「筆致高超,格局幽遠,端的是名家手法!」

    臭棋王半晌無言,最後黯然一歎道:「可以休矣,老弟!」

    朱元峰大吃一驚,忙問道:「品……品題不當麼?」

    臭棋王點頭道:「是的,品題不當,不當之至!」

    稍頓,緩緩又接道:「不過,這也不怪你老弟,它原只是我姓張的假想,而現在……事實證明……已無話可說了。」

    朱元峰懇求道:「能否讓晚輩重新斟酌一番?」

    臭棋王無精打采地點了一下頭道:「有什麼不可以?不過,那又何必呢,依我看來,最好早點熄燈就寢,大家養足精神,以便明天各奔前程。」

    朱元峰實在沒有想到,六逸之中,竟有人氣量如此之狹,僅為了恭維不當這種小事,居然也會翻臉割席。

    朱元峰這時心底雖在這樣想,但為了救人大計,已不願再去計較這些了。

    於是,他聚精會神,再向那幅墨畫看去,突然,一道靈光,自腦際一閃而過,他終於跳了起來道:「啊,一幅迷仙圖!」

    臭棋王一呆,瞠目失聲道:「你,你真的認得,它,它是一幅迷仙圖?」

    朱元峰也是一呆道:「難道」

    他本想說:難道你自己反而不清楚它是一幅什麼東西不成?它不是你自己畫出來的麼?

    但他迅即改口接下去道:「當然錯不了,在陣圖學而言,它可說是最基本,也最膚淺的一種陣式,嗅嗅,對,對不起,晚輩口不擇言,罪該萬死!」

    臭棋王注目頷首道:「不打緊,說下去!」

    朱元峰咳了咳道:「說它的破法麼?」

    臭棋王點頭催促道:「是的,說它的進出之法,以及誤出玄機的險象和後果!」

    朱元峰轉身指著畫面道:「這種陣式,進入門戶只有一座,在這裡。由這裡進去,路分五股,均為絕途;誤入任何一條,均有死傷之虞。這一點,得看佈陣者之心地是否厚道,凶險並無一定限度。正確的走法,應於入門後,右拐,旁邊而行,遇有溪澗阻道,則由最湍急深險處,以輕功渡過,避難就易,將有陷覆碎身之憂。過了這一關,再按穿越三才陣之走法,六九換步,見阻右折便可以了。」

    臭棋王伸手重重一拍,叫道:「好,有你小子的!」

    朱元峰笑著一縮身:「手下留情,拜託!」

    臭棋王忽然一下僵住,譏訕道:「普天之下,精於此道者……你,你小子……這一套,是……打什麼人那裡學來的?」

    朱元峰取出那座十絕金佛,放去案頭,微微一笑:「要不要再解釋?」——

《一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