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製造恩怨打殺的人

    第二天,無名鎮上忽然出現一幅奇景。

    先是從鎮頭上緩緩出現三名青衣老人。三名老人之中,一個挾著歷書,一個捧著羅盤,另一個則扛著一大捆細麻繩。

    當這三名老人經過大街,走向鎮尾時,並未引起鎮上人多大注意。

    但緊接著,一陣隆隆轆轆之聲傳來,無名鎮上每個人的眼睛都突然瞪大了。

    一種格式相同,由兩頭健騾拖拉的四輪平底大板車,就像一隻徐徐爬行的大蜈蚣,一輛接一輛,由鎮頭駛向鎮尾,足足過了一個多時辰,全部騾車方才過完。

    這總數約三百多輛的騾車上面,裝載的只有四樣東西。

    大理石。

    紅磚。

    石灰。

    各種巨干原木。

    用不著問,鎮上人馬上就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情。

    這是一個大喜訊。

    很明顯的,不知哪一位大官或富豪,要在這片山區裡大興土木了!

    無論這位要建宅第的主人是誰,此舉無疑都會為無名鎮上帶來蓬勃的繁榮。

    就拿眼前來說吧!三百多輛騾車,六百多頭牲口,以及總數近千名的工人,這每天的酒食、草料、雜支,就夠瞧的了。

    結果,正如大家所猜想的,鎮上的糧行、糟坊、油坊、雜貨鋪子等,沒等到天黑,各類貨品就全被搜購一空!

    丁麻子豆腐店裡積存的豆腐皮豆腐乾,老胡兔肉店裡八隻尚未宰殺的大灰兔,以及蔡瘸子兩畝田的青菜蘿蔔,也在幾名管事人員軟硬兼施之下,全部給買走了。

    有生意做,固然是好的。但是,接著來的後遺症,也著實令人頭疼。

    無名鎮遠離省城,腳程快的,也得兩三天才能打來回;鎮上各種日用必需品一下全賣光了,明天本鎮的人日子怎麼過?

    食物是個大問題。

    水的問題更嚴重。

    無名鎮上用的全是井水,出水是有一定的限度,如果突然增加一千多人的用量,這些水去哪裡汲取?

    於是,有井的人家,井口一律加蓋,拒絕供水;後山有兩條小溪流,路是遠了一點,但那也沒有辦法,只有勞動他們自己派人去挑水喝。

    另一方面,鎮上的人星夜奔赴省城;凡是有幾斤氣力的漢子,都被央求陪同出發,以便一次能多帶一點貨回來。

    除了普通商店,鎮上另有一種行業,也是憂喜參半。

    窯子!

    美人窩和百花院兩處受的影響不大,因為那不是一個人人去得起的地方。即令夢鄉那種不算高級的小酒家,要進去都得先問問自己的荷包。

    因此,大廟後面,胡大娘那家論「回」計「酬」的「半開門兒」,便成了那些工人競相趨赴的目標。

    胡大娘手底下只有七八個姑娘,平時生意並不怎麼樣。而這天晚上,卻幾乎每個姑娘的房門口,都排了一條長龍。

    胡大娘起先是笑得合不攏嘴,但慢慢的一雙眉頭便皺了起來。

    因為長龍才去了一個龍頭,她便聽到好幾個房間裡都傳來了飲泣之聲。

    她自己也曾當過姑娘。

    她知道要吃這一行飯的姑娘流眼淚,並不是一件容易事。

    不過,如今胡大娘心頭升起的並不是憐憫。這些姑娘們一個個都是她花了大把銀子買來的,無論哪個姑娘因受了傷害而不能接客,都是一筆很大的損失。

    她擔心的,並不是姑娘的身體,而是擔心情況會不會惡化到影響她的收入?

    第三天,胡大娘的妓院終於被迫關門。那些姑娘經過粗暴而持久的摧殘,次展已沒有一個還能下得了床。

    胡大娘本人也幾乎下不了床。

    那是天快亮的時候,幾個排尾的傢伙實在憋不住了,他們見老闆娘白白胖胖的,年紀也才不過四十出頭,於是眼色一使,不由分說,將胡大娘拖進了房間……

    這種事情是不便說出來的,胡大娘除了咒罵,只有自認霉氣。

    鎖上大門之後,胡大娘懷了一包碎銀,去找鎮上的吳老大夫。

    吳老大夫因鎮上環境不宜,已於三天前搬去省城。

    胡大娘無可奈何,只好咬緊牙關去找長安生藥房的「猴子精」。

    「猴子精」聽她結結巴巴吞吞吐吐的說明來意,腦袋搖個不停,幾乎沒把那副破眼鏡搖落下來。

    他說他沒治過這種「病」,他店裡也沒有治這種「病」的「藥」。最後經胡大娘一再糾纏苦求,他才告訴了她一個「秘方」:讓她們休息一個月,多吃雞鴨魚肉,好好的靜養!

    究竟是什麼人想在鎮後山區中起造豪華府第呢?

    這一點連槓子頭呂炮也打聽不出來。

    那些開山墾地,運土搬磚的工人,一個個看上去壯得像人猿,但有些人的智力竟愚魯得幾乎連人猿也不如。

    他們不僅弄不清楚他們東家的姓名,有些甚至連自己的祖籍哪裡都說不上口。

    他們唯一清楚的事,是一天做工四個時辰,工資三錢三分銀子,三天發一次餉,一次發足白銀一兩整。

    這是一種非常優厚的待遇。

    一兩白銀,可以兌換十二弔古錢,足夠他們喝上三天的老酒,以及到胡大娘經營的那種地方去一次!

    除此而外,他們什麼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為除了銀子,別的什麼對他們都沒有用處。

    槓子頭呂炮賣的黃酒商香豆,價廉物美,正合這些工人的胃口。

    所以,無名鎮上也幾乎只有呂炮一個人可以挑著酒擔子在工地上走來走去。

    一天鬼混下來,黃酒賣了四大桶,呂炮也對這件正在進行的工程漸漸瞧出一個概略:

    工人總數,實際上大約八百名左右,每四十人為一作業小組,歸一名工頭管理;二十多名工頭,則聽命於那三名青衣老人。

    換句話說,那三名青衣老人,就是這一大夥人的總指揮。

    呂炮經過一天的冷眼觀察,另一收穫,就是他看出那二十多名工頭,幾乎個個都是年輕的小伙子,而且很明顯的人人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三名青衣老人,自是更不必說。

    這些會武功的小伙子是哪裡挑選出來的?

    三名青衣老人又是何許人?

    傍晚,呂炮挑著空酒擔子回家,正像昨天他等唐漢一樣,唐漢已在堂屋裡等著他。

    呂炮看到這位火種子,一點也不覺得意外。

    他老婆已經替他舀好一盆清水,呂炮洗淨手臉,他老婆立即抹淨一張小木桌,從廚房裡端出幾樣小菜,以及一大壺溫好了的入骨香。

    唐漢和呂炮分賓主坐下。

    自古英雄惜英雄,如今在這位火種子面前,呂炮當然已沒有再扮演槓子頭那種角色的必要。

    他以筷子敲敲桌沿,高聲喊道:「玉香,你也該歇歇了,出來跟小唐喝杯酒!」

    那位天雷門掌門人天威老人朱洪烈的獨生掌珠朱玉香,果然含笑大大方方地走了出來。

    天威老人朱洪烈,文武全才,相貌堂堂,年輕的時候人稱天威大俠,是武林中有名的美男子。這位朱大姑娘長相酷肖乃父,雖然過了這麼多年的苦難日子,如今已是二十五六歲的少婦,但看上去仍是麗婉動人,不失大家固秀之風韻。

    唐漢笑道:「大嫂,來,我敬你!我本該讚美你幾句,但我現在忽然覺得,我應該讚美的人,實在應該是我們子久兄。」

    朱玉香笑道:「為什麼?」

    唐漢笑道:「因為他能以甜言蜜語將大嫂騙出來跟他過這種苦日子,實在是我們男人中了不起的大英雄!」

    呂子久哇哇大嚷道:「這小子看到酒菜不錯,就亂拍馬屁;你小子不瞭解實際情形,最好免開尊口,少要胡說。」

    唐漢笑道:「我什麼地方說錯了?」

    呂子久道:「你須知道,當年是她看上了我,不是我看上了她。提議一起私奔,全是她一個人的主意。」

    唐漢轉向朱玉香,笑道:「大嫂,你說子久該不該掌嘴?只要大嫂點一點頭,我小唐保證替你一巴掌打掉他四顆大門牙。」

    朱玉香抿嘴嫣然一笑道:「你們哥兒倆慢慢聊著吧,我去替你們燒水泡茶。」

    呂子久哈哈大笑,唐漢也忍不住搖頭苦笑道:「我總算看到了什麼叫做恩愛夫妻,也總算第一次嘗到了扮傻瓜的滋味。」

    兩人笑了一陣,呂子久開始說出今天他在山區工地中的觀察和感想。

    唐漢沉吟著點頭道:「這原是意料中事。」

    呂子久道:「依你老弟看來,這批傢伙究竟是何來路?」

    唐漢又思索了片刻,抬頭緩緩道:「有一件事,即使小弟不說,你呂兄想必也很清楚,無名鎮上的這座無奇不有樓,它顯然是某一秘密組織的觸角,以白天燈這個人的才情來說,我們不難想像得到,這個組織並非普通幫派可比……」

    他沒說出「武統邦」這個名稱,是因為他一時念動,覺得不忍心將這一對備歷艱辛的恩愛夫妻拖人這個渾濁的大漩渦。

    呂子久點頭道:「這一點我知道。」

    唐漢道:「因此我們不妨假定,如今這批身份不明的人物,他們所要興建的,也許就是該一組織發號施令的永久基地。」

    呂子久道:「這一組織的一舉一動既然不欲人知,它為什麼要將基地選在無名鎮這個萬人瞻目的地方?」

    唐漢道:「令人感到憂慮的,便是這一點。」

    呂子久道:「這話怎麼說?」

    唐漢道:「這說明該組織羽翼已豐,已具有操縱整個武林大局的信心。」

    呂子久道:「這也就是說,縱然有人對該組織的作為有所不滿,他們也不難以壓倒性的優勢回以擺平?」

    唐漢道:「對!這一點,可以從他們人力、物力、財力,各方面看得出來。」

    他喝了一大口酒,又挾了好幾筷子菜慢慢咀嚼吞嚥,然後才接下去道:「而最重要的,還是無奇不有樓這兩三年玩的花樣。」

    呂子久長長歎了口氣。

    他懂唐漢的意思。

    唐漢又喝了一口酒道:「這兩三年來,元奇不有樓完成了百餘樁交易,從這些奇奇怪怪的交易中,無奇不有樓掌握了很多武林知名人物的秘密,事實上也等於掌握了這些人物的弱點。」

    呂子久皺眉道:「這是個相當嚴重的問題,你看要怎麼辦才好?」

    唐漢道:「這一部分雖然重要,但並不緊急,該組織雄圖萬里,一時尚不至於採取令人側目的激烈手段。」

    他輕輕歎了口氣,皺眉道:「我如今擔心的是一些技節問題。」

    呂子久道:「什麼枝節問題?」

    唐漢忽然壓低聲音,舉杯道:「喝酒,嫂夫人來了,等會再說。」

    三更,萬籟俱靜。

    一條矯捷的身形,自大廟方面,沿著民房屋脊,如一縷輕煙般掠向一壺香茶樓。

    刁四夫婦累了一天,這時均已沉沉睡去。

    刁四因為上床不久,就跟他女人行了一次周公之禮,累上加累,睡得更沉。

    從大廟方面來的夜行人,目標便是這對夫婦的臥房。

    此人看上去年紀不大,但行動極為靈巧,顯系採花老手。

    只見他以一根小銀針,不消幾下,便將房門輕輕撥開了。

    刁四夫婦沉睡如故。

    夜行人躡足上前,撩起蚊帳,先點了刁四的穴道,將刁四提起,遠遠放去一張凳子上,然後迅速脫光自己的衣服,輕輕掀開被窩一角,像條泥鰍似的滑了進去。

    刁四家的肌膚細膩如脂,嬌軀軟嫩得比泥鰍還柔滑;這名年輕的採花賊似乎飢渴已久,身子一貼上去,手足便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他抖索著慢慢的將刁四家的身子撥正,慢慢的爬跨上去。

    刁四家的醒過來了。

    她迷迷糊糊中,輕輕唔了一聲,起初尚以為如今這個火辣辣的壓在身上的男人是自己的男人。

    她沒有拒絕的意思。但很驚奇:「你一一一不累?!」

    採花賊抖得很厲害,喘得也很厲害;他太興奮、太緊張了。

    他沒有時間開口,也不敢開口。

    因為他怕這女人識破他的口音,會起反抗,因而破壞了偷香的樂趣。

    但也忘了一個細心敏感的女人,雙手有時也能代替耳朵和眼睛。

    刁四家的懶懶的放鬆身軀,已準備接納。

    可是,當她伸出右手,探索著以便完成某一例行的動作時,秘密一下拆穿了。

    她是刁四的女人,她非常清楚自己男人的健康狀況。

    刁四因為房事頻仍,身子一天比一天虛弱,莫說今夜已是第二次披掛上陣,就是他服人參茶最管用的那段時期,她如今觸及的那一部分,也沒有像此刻這般突突堅強囂張過。

    這樣一個莽張飛似的男人,會是她的丈夫刁四?

    「啊!你這個要死的。你是誰?你是誰?」

    她驚駭之餘,柳腰扭動,雙手一推,便將手上那男人冷不防給甩了下來。

    那採花賊一滾身,又跨騎上去。

    「刁四配不上你。」他咬耳喘息、哀求:「他年紀太大,身子太虛,我才是……才是……你需要的男人,小寶貝……乖乖……聽話……」

    他雙臂孔武有力,刁四家的想不聽話也不行。

    她正想抵死抗拒呼叫,一張乾燥發燙的嘴唇,已將她剛剛張開的嘴巴一下緊緊吮住!

    就在刁四家的完全失去抵抗力、生米即將煮成熟飯之際,窗外突然響起一個冰冷的聲音道:「你小子如想活命,就快點穿上衣服,乖乖地替我滾出來!」

    採花賊身軀一僵,慾火頓消。

    刁四家的再度掙扎,將他擺脫,他才驀地警覺過來。

    他一滾下床,匆匆抓起一條褲子套上,只一跨步,便嘶的一聲裂開了,原來他穿上的不是褲子,而是短上衣。

    他慌慌張張的又扯掉那件短上衣,重新穿上褲子。然後,他撈起一把椅子,猛力擲向窗戶,人卻門向房門,雙掌一推,竄了出來。

    這是江湖人物緊急應變,慣使的一招聲東擊西之法。

    他這一手好像成功了。

    等他飛身縱落樓下院心,四周仍然靜悄悄的,不見半個人影。

    這名採花賊仗著本身武功不弱,又有一個扎硬的後台,這時心神一定,膽子便又漸漸的壯了起來。

    他四下掃了一眼,昂然挺胸道:「在下古俊雄,人稱『賞花郎君』。朋友既然有膽量破壞古某人的好事,為什麼不敢亮相現身?」

    半空中傳來一聲輕咳:「很好,又是一個『郎君』!江湖上叫什麼什麼郎君的,好像越來越多了。」

    接著,賞花郎君古俊雄只覺眼前一花,迎面丈餘處,便多了個比他年紀還輕幾歲的棕衣青年。

    古俊雄雖然暗暗吃驚於對方靈巧的輕功手法,但對方的年紀卻使他又生出了輕敵之心。

    他重新挺起胸膛道:「老弟是不是一條線上的?」

    棕衣青年道:「什麼叫『一條線上的』?」

    古俊雄暗暗冷笑:哼,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連這種最簡單的江湖切口都聽不懂,居然也敢插手多管閒事!

    他板起了面孔,以一副儼然老大的姿態,冷冷道:「這意思就是說:如果你老弟也是衝著這女人來的,事情好辦得很,咱們不妨按道兒上的規矩,待古某人樂完了,你老弟再接著上……」

    棕衣青年道:「古兄成家了沒有?」

    「沒有。」

    「還好。」

    古俊雄道:「還好什麼意思?」

    棕衣青年緩緩道:「這意思就是說:古兄如果已有家室,尊夫人若是碰上我們這種人,一個接一個的『上』,不知古兄那時心中是何滋味?」

    古俊雄勃然大怒道:「你他媽的混賬王八蛋!」

    棕衣青年道:「這只是舉個例而已。譬如說:還有古兄的母親、女兒、姐姐、妹妹、姑媽、阿姨,甚至於……」

    古俊雄突然衝將過去,一拳直搗棕衣青年面門,厲吼道:「我揍死你這個臭小子!」

    棕衣青年一閃身,口中接著道:「古兄還聽說過『天道好還』這句話?什麼叫做『淫人妻女者,人亦淫之』?你古兄既然喜歡這個調調兒,你又有什麼理由,禁止別人不能在你古兄妻女姐妹姑姨身上找找樂子?」

    古俊雄怒如瘋虎,拳腳交攻,霍霍風生,每一招都指向標衣青年的要害,像是恨不得三兩下便將棕衣青年接個稀巴爛才趁心意。

    棕衣青年身形飄忽遊走,只挨不還,似是有意想藉此機會觀察一下這位賞花郎君的武功屬於哪一門派。

    賞花郎君拼盡全身氣力,倏忽間數十招過去,竟連對方衣邊子也沒撈著一片,不禁打心底油然升起一股寒意。

    他忽然發覺自己實在蠢得可以,居然到現在都沒看出人家全是逗著他玩,對方若是認真還手,就算有十個賞花郎君,也早向陰曹地府報到去了。

    古俊雄心頭發毛,信心頓告喪失。

    對敵之際,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失去信心,他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三十六計中的最後一計。

    「走為上計」!

    不過,敵我雙方若是身手相差太遠,想逃跑顯然也不是件容易事。

    古俊雄決定以進為退。

    他咬牙切齒,虛張聲勢,作拚命狀,突奮全力攻出三掌。

    就在他攻出第三掌,正想扭頭開溜之際,棕衣青年忽然嘻嘻一笑道:「古大仁見是不是忽然改變主意,不想按道兒上的規矩,上去『樂』上一『樂』啦?」

    古俊雄被對方一語道破心機,開溜之心更急。

    於是,他趁棕衣青年說話分神之際,突然上身後仰,一個倒縱,疾掠牆頭。

    棕衣青年道:「回來!」

    古俊雄當然不會理睬。

    但怪事近即發生。

    古俊雄自恃輕功超人一等,同時他起步之處,本就跟棕衣青年有著一段不短的距離,依他計算,棕衣青年的輕功即使比他高明,至少也得在百丈以外,才有追上他的可能。

    沒有想到,他身軀剛近牆頭,牆頭上已有人笑著道:『哦叫你回去你不聽,現在只好讓你嘗嘗半空摔落的滋味了。」

    棕衣青年的語氣始終很平和,出手的動作也很平和。

    他抬腿輕輕一蹬,一腳正好蹬在古俊雄的肩頭上。

    古俊雄身軀下沉,咕咚一聲落地。

    棕衣青年跟著跳下牆頭,他等古俊雄爬起之後,方才微笑著道:「到目前為止,你老兄身上一點傷痕也沒有,聰明人應該不難想像得到,你老兄幹出了這種見不得人的事,為什麼我還會對你如此寬大?如果你老兄以為我是下不了手,或是投鼠忌器不敢下手,你老兄就完全想錯了!」

    古俊雄心頭一凜,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你」他瞪大眼睛,望向棕衣青年:「你就是傳說中的那位浪子之王,火種子唐漢?」

    唐漢點頭,臉上仍然裝著微笑:「不錯,我就是火種子唐漢。現在你老兄願不願意回答我幾個問題?」

    古俊雄目光閃動。臉上陰晴不定,好半晌沒有出聲。

    最後像是毅然下定了決心似地道:「我若回答了你的問題,我有什麼好處?」

    唐漢微笑道:「我惟一能回報你的好處,就是饒你不死。」

    「你不會廢了我的武功?」

    「不會!」

    「也不會令我肢體殘缺?」

    「不會!」

    「說話算數?」

    「當然算數!」

    古俊雄一顆心放落下來了。

    他雖然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火種子,但是,這位火種子的為人,他則早就有所耳聞。

    君子千金一諾。

    唐漢一諾萬金!

    「你想問什麼?」他問唐漢。

    「我已知道你是江蘇常熟兩儀門弟子,也知道你目前是後山那批工人中的一名工頭。」

    唐漢提出了他的第一個問題:「你能否告訴我:一名兩儀門的弟子,何以會改行當上了管工的工頭?」

    「他們的待遇很好。」

    「好到什麼程度?」

    「日薪百兩。」

    「他們是誰?」

    「武府。」

    「僱用你們的主人姓武?」

    「大家都是這麼說。」

    「你沒見過?」

    「沒有。」

    「昨天帶頭人鎮的那三位青衣老者是武府的什麼人?」

    「大總管。」

    「都是武林中人?」

    「是的。」

    「他們的姓名和外號怎麼稱呼?」

    「黑黑瘦瘦的那一位名叫五絕叟吳一同,臉上有塊紫疤的那一位名叫無情漢石心寒。」

    「武林九大奇人中的南北雙怪?」

    「是的。」古俊雄接下去道:「另一位腰背微拱的。便是家師兩儀搜魂手沙高樓。」

    「他們三位在武統邦內真正的職稱是什麼?」

    古俊雄愣了一下,道:「武統邦?什麼武統邦?」

    唐漢注視著這位賞花郎君道:「令師從沒有向你們提起過武府主人的來歷?」

    古俊雄搖搖頭,道:「沒有。他老人家已離開常熟七八年,我們的武功,大部分都是大師兄代授的。兩三個月前,我們幾個才接到家師的通知,要我們來幫武府完成這件工程,順便跟府裡一些前輩名家歷練歷練。」

    唐漢又注視了這位賞花郎君片刻,看出後者說的不像假話,不禁輕輕歎了口氣道:「看來你比我知道的事情,也不會多到哪裡去,我們可以到此結束了。」

    他忽然跨上一步,出指如風,連點了古俊雄雙肩及胸腹等七處穴道。

    古俊雄不及閃避,事實上也閃避不開;穴道受制之後,登時全身僵直得像個木頭人。

    不過,他的眼光還能轉動,從這位賞花郎君充滿驚詫之色的眼光中,他似乎在責問:

    「原來你這個火種子,也是個不守承諾的人。」

    「我不會要了你的命。」唐漢微笑著為他釋疑:「我也不會廢了你的一身武功,或是令你身體殘缺,我答應過你的事情,我一定都會遵守。」

    古俊雄眨了一下眼皮,意思像說:「那麼,你如今點上我多處穴道,又是什麼意思?」

    唐漢接著解釋:「我答應了你這些條件後,幾乎已沒有再動你一根汗毛的權利。所以,我如今惟一能做的,便是將你送回去,交給你的長輩們處理。」

    古俊雄氣得雙目中像是要有火焰噴射出來。

    但這也只能怪他自己。

    火種子唐漢並沒有欺騙他。

    他最害怕的幾件事,一經提出之後,唐漢都答應了,他當初為什麼就沒有想到多加上事後立即放他自由離去的這一條?

    唐漢見他無話可說,又笑了笑,道:「心情放輕鬆一點,只要令師不加追究,你明天照常可以上工,不過以後最好別再犯這個毛病,須知無名鎮上這一類的行業多的是……」

    另一邊牆頭上忽然有人接口道:「慢點!這裡還有兩個也請一起帶走。」

    咚!

    咚!

    院心中應聲又扔落兩名被點了穴道的年輕漢子。

    唐漢扭過頭去道:「哪裡抓到的?」

    暗中那人道:「一個正想打尤家三娘的歪主意,另一個是從薛寡婦房裡掀出來的。」

    「時間上沒有耽誤。」

    「全都恰到好處。」

    「這兩個小子是什麼來路?」

    「跟你逮到的這個一樣,都是後山的工頭,也都是常熟兩儀門的弟子。」

    唐漢轉頭朝三名兩儀弟子溜了一眼,心中暗暗歎息。常熟兩儀門,過去的名聲並不壞,想不到這一代的師徒幾人,竟全走上了歪路。

    難道這就是江湖上一些宿命論者所常說的,該一門派「氣數已盡」?

    他接著又向牆頭暗處招呼道:「我一個人,只有一雙手,你們還不下來幫幫忙?」

    原先那人吃吃笑:「我是個規規矩矩,需要賺錢養家活口的生意人,向來從不沾惹這種江湖上的是是非非,請恕本人愛莫能助。」

    唐漢只好移動了一下目光道:「另外那位老兄怎麼說?」

    暗處另一人,語氣中充滿了明顯的幸災樂視之意,輕咳了一聲回答道:「這種事你火種子幹起來最起勁,你一個人去風光可也,區區不敢坐享其成,掠人之美!」

    人家採花,他們把人家赤身裸體的抓了出來,如今居然一個自稱是向不沾惹是非的生意人,一個自謙不能坐享其成掠人之美,如此安分守己的正人君子,倒是不妨多交幾個。

    但唐漢卻狠狠華了一口道:「兩個臭澤球!」

    暗處兩人,同時大笑。笑聲漸去漸遠,不一會兒便告寂然消失。

    太陽慢慢自東方天際升起。

    又是一個好天氣。

    一個做工幹活兒的好天氣,也是一個看熱鬧的好天氣。

    廟口廣場上,閒人逐漸聚攏。

    大廟前面,早幾天懸掛白府管事夏雨順人頭的地方,如今豎立了一塊大木牌,木牌前面並放著三張竹椅。

    木牌上寫著三個大紅漆字:

    「採花賊」。

    椅子上面,一字平肩,坐著的正是那三名被點了穴道的兩儀門弟子。

    唐漢很懂得規矩。

    也知道南北雙怪,「五絕叟」吳一同和「無情漢」石心寒,以及兩儀門本代掌門人,「兩儀搜魂手」沙高樓等人如今就借住在大廟中,他不願天不亮就去擾醒這三位武府大總管的清夢。

    所以,一切摸黑安排就緒之後,他便坐在門前石階上,耐心守候。

    他是等大廟開門?還是等閒人?

    閒人越聚越多。

    昨天是女人。

    今天是男人。

    江湖上除了殺人放火,最刺激的事情,大概便數江湖俠士抓到「採花淫賊」了。

    碰上這類案件,幾乎每個人都忍不住想先弄清楚幾件事情。

    被強姦的女人是誰?

    淫賦有否得逞?

    三人是分別作案還是共同輪姦一個女人?

    要想知道事件經過的詳細情形,當然以向唐漢打聽最為快捷正確。但是眾人交頭接耳,胡亂揣測,就是沒有一個人敢向唐漢開口。

    世界上有些事情,有時候就是這麼奇怪。

    採花淫賊仗著一身武功逼姦良家婦女,這種行為沒有一個人不痛恨,但一旦發生了這種事情,大家卻又不厭其詳的,幾乎每一個細節都不肯放過,好像巴不得當事人重新為他表演一次,才夠過癮。

    人之初,性本善?

    鼎沸人聲,終於驚動了住在廟內的三位武府大總管。

    廟門緩緩打開。

    三老魚貫而出。

    閒人紛紛讓路。

    這三位武府總管都是江湖上的老一輩人物,像這一類事情,自是一目瞭然。

    五絕叟吳一同目光四下一掃,便找著了正主兒;他側臉將唐漢上上下下打量了兩眼,冷冷道:「這位老弟怎麼稱呼?」

    「唐漢。」

    「火種子唐漢?」

    「是的。」

    五絕叟點點頭,又朝那三名被點了穴道的兩儀弟子溜了一眼,接著道:「這三個小子都是你老弟一人抓到的?」

    「我跟我的兩個徒弟!」

    唐漢突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連自己都覺得有點意外,」不過心裡卻感到很舒泰!

    他知道張天俊和呂子久這兩個小子如今一定混在人群裡瞧熱鬧,兩個小子昨夜風涼了他一頓,留下爛攤子,棄他而去,現在他有了這句話,全部老本都等於一下撈回來了。

    五絕叟愣了一下,道:「你老弟這麼一點年紀,就收了徒弟?」

    唐漢微笑道:「師父收徒弟,並無年齡上的限制,要緊的是,只要能把徒弟教得成材成器,別鬧笑話,丟了師父……」

    兩儀搜魂手沙高樓的一張面孔本來就不怎麼好看,聽了這幾句話,臉上肌肉登時扭曲起來,指節骨握得格格作響,只要唐漢再多說一個字,場面就恐怕很難收拾了。

    唐漢一咳住口,一個字也沒有多說。

    五絕叟突然沉下面孔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沙老兒不是個喜歡護短的人,只要查明了事實,相信他一定會重重的懲辦。」

    「這種事實如何查明?」

    「譬如說:他們意圖非禮的,是鎮上哪幾個女人,這幾個女人平素行徑如何,他們是否使了手段,還是彼此兩廂情願……」

    唐漢長長歎了口氣道:「問得好,問得好極了!如果再問下去,就叫人弄不清被強姦的究竟是男方還是女方了。」

    「混賬!」

    「混賬?」唐漢瞇起眼逢,滿臉迷惑:「你是罵他們三個人的行為混賬?還是罵你自己這些話問得混帳?」

    五絕叟面孔勃然變色。

    他雙目如芒刺般盯住唐漢:「聽說你老弟一身武功很是了得?」

    「還可以。」

    「可以到什麼程度?」

    「給一些需要保護的人一點保護;給一些需要教訓的人一點教訓。」

    「所以你連老夫也想教訓?」

    「如果你想轉移別人的注意力,用不著找借口,大可直接動手。否則,我勸尊駕今天最好還是暫時忍一忍。」」為什麼要忍?老夫跟人動手,該先查查黃歷?」

    唐漢微笑道:「我這意思是說:你們來無名鎮,今天才不過是第二天,你們要住下去的日子還長,要辦的事情也很多,聲譽對你們很要緊。」

    五絕叟尚未會過意來,無情漢石心寒忽然從旁冷冷接口道:「這位老弟說得對!」

    他發話時,右手同時輕輕揮了三下,他的手每揮一下,就有人發出一聲悶哼。

    以賞花郎君古俊雄為首的三名兩儀門弟子,仍然並排坐在三張竹椅上,只是三個人的腦袋,這時都已頹然垂了下來彷彿正在低頭查看自己喉結骨破裂的情形。

    這位無情漢真是無情得可以。他居然不問別人師父是否同意,就以大力指法,將別人三名弟子一下全部送進了陰曹地府!

    人群裡走出幾名工人模樣的漢子,默然將三具屍體拖離現場。

    兩儀搜魂手沙高樓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第一個轉身回廟而去。

    第二個離開的是無情漢石心寒。

    五絕叟吳一同朝唐漢點點頭:「你老弟不錯,武功高,口才好,膽量之壯,更是令人佩服,過兩天咱們再找機會親近親近!」

    唐漢微微欠身:「隨時候教!」

    三個老傢伙蹩著一肚子悶氣相繼離開了,一干閒人也懷著不知是滿足還是失望的心情慢慢散去。

    一名陌生的粗衣漢子,忽然靠近唐漢身邊,低低地道:「師父,您老人家辛苦了,我們找個地方喝酒去。」

    唐漢笑道:「喝你那種像馬尿似的黃酒?」

    粗衣漢子道:「不,不,喝您老最喜歡喝的入骨香。」

    唐漢笑道:「咱們師徒,又不是外人,幹嘛如此破費?」

    粗衣漢子道:「這是我們身為弟子最後的一點心意而已;得罪了這三個老魔頭,師父您老人家能喝酒的日子已經不多了。」

    唐漢笑道:「很好,很好。有徒如此,夫復何求?還有我那個無眉小徒哪裡去了?」

    粗衣漢子道:「他去趙老頭那邊替師父訂貨去了。」

    唐漢一怔道:「趙老頭是誰?訂什麼貨?」

    粗衣漢子嘻嘻一笑道:「趙老頭是福壽全的店東,他替你訂長生匣子去了!」-

《無名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