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動武林

    一向平靜的長沙古城,突被一片愁雲慘霧所籠罩,人心惶惶,不可終日,彷彿天就快要塌下來一樣。

    有人在城外十里鋪附近發現一具無名屍體,死者身上別無傷痕,只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滿佈著驚駭的表情,就像曾在絕氣之前,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景像一般。

    因為死者一望可知是江湖人物,而死者這種特異的死狀,又與傳聞中那位「天殺星」申無害以往殺人的手法如出一轍,因此有人便認定,那位「天殺星」在殺害了岳陽胡家兄弟之後,顯然已從岳陽又來到了長沙。

    那實在是個可怕的消息,幾乎比蔓延中的瘟疫還要可怕。

    ※※※※※

    近百年來的武林中,邪魔外道,不知出現過多少,但從沒有一個邪魔外道像「天殺星」

    這樣令人恨入骨髓。

    天殺星其人近兩年來的所作所為,武林泰斗居延州曾給了十五字定評:

    「不辨是非,不講情理,沒有一絲絲人性!」

    也許有人要問:當今武林中,有的是名門大派和奇人高手,像這樣一個大瘟神,為什麼還容許他活在人世呢?

    不錯,有人這樣問過,也有人曾一度為此採取過行動。

    首先採取行動的,是武林四君子。

    只可惜四君子才定下了初步偵緝計劃,便在短短的半個月內,先後相繼無疾而終。

    四人死狀,完全相同。

    身上找不到一點傷痕,只是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滿佈著驚駭的表情,就像曾在絕氣之前,看到了什麼恐怖的景像一般……

    自此以後,再也沒有人敢公開議論這位天殺星的長短了。而這位天殺星的名氣,也由此一天大似一天,漸漸在中原武林道上,變成了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

    接著,沒隔多久,由於繼四君子之後,又有名重一時的大原神醫公孫全、金陵公子曾少威、太湖漁隱江平波,以及南陽三英、葛氏兄弟等多人先後遇害。終於連「劍王宮」也給驚動了。

    八個月前,劍王薛立中應各派之請,一次派宮中一十二名錦衣劍士,由總管無情金劍艾一飛親自率領,準備傾全力來捉拿這位天殺星,為武林除害。

    可是半年多下來,無情金劍率領的一十二名錦衣劍士,幾乎搜遍了中原每一個角落,但結果卻連那位天殺星的人影也沒有見到。

    而在這一段期間內,各地發生的血案非但未見減少,且比以前還要來得多。

    那些遇害的人,也較以往之遇害者,名氣來得更大。

    每次當無情金劍獲訊後率人趕抵出事地點,這位大總管,所能看得到的,只是一具死狀相同的屍體。

    最後,這位名滿黑白兩道的劍王宮總管,無可奈何,只得接受一些劍士們的建議,以劍王宮之名義,懸出一份賞格,無論何人,只要能將天殺星拿獲,便可立即獲得黃金一萬兩。

    一萬兩黃金,不是一筆小數目。

    這一方面固然說明了劍王宮剪除這位天殺星的決心,而在另一方面也因此大大抬高了那位天殺星的身價。

    因為這樣一來,這位天殺星無異由「大瘟神」又變成了一位「活財神」。

    過去遇上這位天殺星,能不死就算運氣,今後遇上這位天殺星,如果祖宗墳上風水好,說不定就會平地立成巨富。

    如今,這位既是「瘟神」也是「財神」的天殺星又在長沙附近出現了。

    這位天殺星為什麼要到長沙來呢?

    東大街的萬福樓,今天的生意似乎特別好。

    客人走了一批又來一批,就好像永遠打發不完似的,好不容易挨到了打烊時分,幾名夥計收了碗盤,正待下樓之際,竟又從樓梯口走上來了兩名客人。

    幾名捧著碗盤的夥計,一面後退讓客,一面全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兩位因為光臨的不是時候,顯然不是怎麼受歡迎的客人,一名衣著頗為講究的中年商人和一名藍衣青年漢子。

    兩人上樓之後,不待夥計招呼,逕自在靠窗口處,隨便揀了一個座頭,面對面坐了下來。

    一名正在抹桌子的夥計,沒精打采地走過去,在已經抹過了的桌面上,又虛應故事的抹了兩把,才懶洋洋地抬起面孔,問兩人要吃什麼。

    點菜的是兩人中的那個中年商人。

    等那中年商人不慌不忙的點完了菜,那名臉色本來不怎麼好看的夥計,態度馬上為之改變。

    只見他滿臉堆笑,不住哈腰,連聲應是,辭色間極盡卑躬之能,前後判若兩人。

    原來,那中年商人,一口氣竟點了十二道菜之多。

    ※※※※※

    在酒樓混入了的夥計都知道,上酒樓喝酒的客人,可以分成很多種。

    其中以兩種最難應付。

    一稱是喜歡挑剔的客人。

    這種客人有一個共同的特色,就是對端上桌子的每一道菜,都會發出不同的怨氣。

    不是說菜太鹹,便是說菜太淡。

    總而言之,一句話說完「處處不合口味」。

    最後呢,嫌歸嫌,吃歸吃,照樣是盤盤碗底見天。

    這一類的大爺們,差不多都喜歡一個老調兒:就是將掌櫃的喊來,當眾大聲指責一頓,以示他大爺對飲食一道的講究和精明。

    遇上聰明一點的掌櫃先生,只要賠著笑臉,一迭連聲的認錯,包管什麼事也沒有。

    如果大爺們見你應對得體,說不定還會拉你乾上一杯。

    另一種客人就不同了。

    這種客人也會挑剔,而且挑剔得更厲害,但挑剔的目的,卻不是為了擺譜兒。

    這種客人挑剔的目的,只是為了想佔一點小便宜。

    這種客人很易判別。

    首先,他一定會加上這一句:多了吃不下,每樣夾個小盆的就可以了。

    但等菜一上桌,他第一個不滿意的,就是嫌菜的份量太少。

    像這樣的客人,當他最後結賬的時候,你如果像問候普通客人那樣,只向他報上一個總數兒,那是不夠的。

    你必須連酒帶菜,一樣一樣的報出細情,再算一遍給他聽。

    這時他會悠然閉上眼皮,二郎腿一疊,慢慢的剔著牙齒,邊聽邊哼,直到你見情形不對,自動除去賬上的零頭為止。

    既然連酒菜都要打上一個折扣,小賬那是更不用說了。

    碰上這一類的客人,只有一個應付的辦法:自認倒霉!

    除了以上這兩種客人之外,也有兩種客人,可以算得上是酒樓中的思客。

    最常見的一種客人是,一切全憑夥計作主。

    這一類的客人,臉上永遠帶著笑容,上樓坐定之後,多半會先向夥計們請教,今天有些什麼好吃的,然後,他會在夥計提供的菜色中,隨便挑上幾樣,吃的時候,只說好不說壞,吃完了就走,付賬付現銀,給起小賬來,也永遠不多不少的,恰到好處。

    還有一種客人,雖然不見得天天碰得著,但在一般酒樓夥計們的心目中,卻是最受歡迎的一種客人。

    這種客人上酒的目的,既不是為了喝酒,也不是為了吃菜。

    而只是為了想在朋友們面前擺擺闊,好叫朋友們知道,他仁兄最近很有辦法,花幾文吃吃喝喝,蠻不在乎。

    這一類的客人,有兩大好處:

    第一是最後小賬給得多。

    第二是不管吃不吃得下,一叫便是滿桌子的菜就像現在的這位中年商人一樣。

    ※※※※※

    菜已點完,現在就等這兩位闊客人吩咐要喝點什麼酒了。

    那夥計的神色也跟著有點緊張起來。

    中年商人轉向那藍衣青年漢子問道:「老弟喜歡喝點什麼酒?」

    藍衣青年漢子微微一笑道:「這裡我還是第一次來,你兄台瞧著辦好了,只要是不摻水的酒,什麼酒我都喜歡喝。」

    那夥計連忙賠著笑臉接口說道:「這個,大爺可放心……」

    中年商人稍稍思索了一下,說道:「聽說你們這兒萬福樓的陳年白干很有名,就先來上四斤白幹好了!」

    那夥計聽對方開口一要就是四斤白干,心頭馬上生出一陣不妙之感。

    口中雖然應了兩聲是,但臉上的神色業已不若先前那般自然。

    這正是他一直都在擔心的一件事:怕兩人酒要得太多!

    萬福樓的陳年白干,從沒有人論斤喝過。這兩人如果將要來的四斤白干全都喝下去,準會爛醉如泥!

    如果兩人都醉倒了,等會兒賬又由誰算?

    既然賬都沒有人算,小賬豈非跟著泡湯?

    ※※※※※

    菜上得很快。

    這也許是那個聰明的夥計,給出的好主意,菜上得快一些,客人只顧住了吃菜,酒或許會少喝一點。

    可是,出人意外的是,菜儘管上得快,兩人吃得卻很慢。

    有幾碗菜送上桌子,兩人竟連筷子都沒有動一下。

    兩人的全部時間,幾乎都用在那四斤白幹上;結果十二道菜還未出到一半,那四斤白干便已給喝得點滴不剩。

    更出人意外的是,兩人喝下了四斤陳年白干,非但未如先前那夥計所預料的爛醉如泥,甚至在兩人臉上根本就看不到一絲酒意。

    萬福樓的幾名夥計,見兩人酒量如此驚人,無不為之暗暗咋舌!

    他們這尚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能喝這麼多的酒而無絲毫醉態。

    同時,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喝白乾,不是一口一口的喝,而是一杯一杯的喝。

    兩人在舉杯對於時,喝得就像白開水。

    有時連干五六杯,連榮都不動一筷子;而最可笑的是,兩人每次乾杯,幾乎都有一個似是而非的理由。

    譬如說,如有誰先說一聲:「這條魚燒得還不錯。」

    另一個準會馬上舉起杯子:「可不是,來,乾一杯。這條魚燒得的確不錯,小弟很久沒吃過這樣好的魚了!」

    兩個人都說魚燒得好,那條魚身上,其實只不過給掀去了一小塊皮肉,還不夠普通挾一筷子的份量。

    這一杯乾過之後,如果後者再說:「來,吃菜,吃菜,別光是喝酒,菜也得吃一點,菜冷了就不好吃,這盤腰花看樣子炒得不錯」

    那麼,另一個一定又會舉起剛剛添滿的杯子:「是啊!只要一看刀法和火功,就不難知道這又是一盤好菜。來未來,再乾一杯!」

    剛才的那條魚,兩個人多少還動了一下筷子,現在這盤腰花,則全憑欣賞方式,就決定了它的可口與否。

    這些都還是名正言順的乾杯理由。

    更可笑的是,有時連一句漠不相關的閒話,經過幾個轉折,最後居然也會成為他們連幹好幾杯的借口。

    當第四道粉蒸肉端上桌時,桌上湊巧飛過一隻蒼蠅,那藍衣青年漢子揮了下衣袖,蹙額說道:「瞧!這種天氣竟然還有蒼蠅!」

    中年商人接口道:「是啊,在外面吃東西,就是這點不好,除了酒之外,幾乎沒有一樣東西,能叫人放心下筷子。」

    藍衣青年漢子道:「所以我說,菜吃不吃還無所謂,酒卻不能不多喝幾杯,尤其是這裡的這種白干……」

    中年商人立即表示同意道:「是啊,在長沙城中,要喝道這樣的白干,大概再找不出第二家來了。來來來,喝!這三杯算是我敬老弟!」

    來而不往,非禮也!既然有人敬三杯,當然就有人還敬三杯,二三得六,二六一十二,這十二杯酒,可以說是全拜一隻蒼蠅之賜。

    結果,十二道菜全部上完,第二次叫來的四斤白干,也恰好喝光。

    因為兩人一直都是在輪流找理由對干,所以兩次叫來的八斤白干,平均起來正好是每人四斤,誰也不比誰多喝一口或是少喝一口。

    這時,那中年商人的臉上,仍然看不出有絲毫的醉意。

    而對面那藍衣青年漢子的一張面孔,則已微微發紅,似乎已經有了幾分酒意。

    等夥計將最後一道砂鍋魚頭在桌面上擺平之後,中年商人抬頭含笑道:「怎麼樣?要不要再來兩斤?」

    藍衣青年漢子摸了把發紅的面孔,笑道:「我看大概也只能再來兩斤了。」

    但事實上,在這兩斤之後,卻又連連來了兩個兩斤。

    藍衣青年漢子的一張面孔愈來愈紅了,而那中年商人的一張面孔,也漸漸轉為一片青白。

    不過,萬福樓的一些夥計,現在已經不再擔心兩人會不會喝醉了。

    因為兩人第三次喊酒時,那中年商人見夥計面有難色,已一預付了十兩紋銀,這足夠兩人酒菜錢的雙倍而有餘。所以那些夥計,如今不但不擔心兩人會喝醉,反而希望兩人早早醉倒,醉得愈厲害愈好,最好醉得不知道已經付過了錢,最後迷迷糊糊的再付一次。

    藍衣青年漢子望著那新送上的兩斤白干,忽然輕輕歎了口氣道:「萬福樓的這種陳年白干,果然名不虛傳,小弟真想不辭一醉,好好地喝它一個痛快……」

    中年商人忙說道:「那就喝呀!為什麼不喝,酒不是又送來了麼?」

    藍衣青年漢子皺了皺眉頭道:「喝這種酒,就要一杯一杯的喝,才有意思,可惜小弟已想不出我們還有些什麼值得幹杯的理由。」

    中年商人聞言先是一怔,旋即點了點頭道:「是的,喝酒最講究的就是一個情調,一杯一杯的猛喝問酒,不但會傷身體,而且也沒意思……」

    藍衣青年漢子舉起杯子道:「現在就全看你兄台的了。來,先乾一杯,預祝你兄台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

    中年商人將兩隻空杯斟滿之後,接著也舉起杯子道:「未來來,再乾杯!有道是:集思廣益。兩人一起想,總比一個人想要來得強,我也預祝你老弟能想到更多更好的理由,好讓咱們哥兒倆今天好好地喝個痛快!」

    幹過第二杯之後,兩人果然分別思索起來,神情都顯得很認真。

    遠遠站在一邊的幾名夥計,相互遞著眼色,都不由得發出會心的微笑。酒喝到這種程度,離醉也差不多了。

    沒隔多久,只見那中年商人忽然一拍桌子道:「有了!」

    藍衣青年漢子欣然注目道:「還是你兄台思路敏捷,什麼理由,快說來聽聽看!」

    中年商人面有得意之色地笑道:「說了你老弟也許不信,我現在可以一口氣舉出三個理由,每個理由都值得我們大干而特干……」

    藍衣青年漢子截口說道:「不忙,一個一個地來!」

    中年商人豎起一根指頭道:「第一個理由,也是最好的一個理由,就衝著這個理由,我們就該每人先喝三大杯!」

    說著,不待藍衣青年漢子有所表示,一把抓過桌上那只錫壺,就像量米入囤似的,一口一杯,一連喝了三個滿杯。

    可是,說也奇怪,一向乾杯不落人後的藍衣青年漢子,這一次,卻坐在那裡,連動也沒有動一下。

    中年商人放下杯子,微感意外道:「老弟怎麼不喝?」

    藍衣青年漢子淡淡一笑道:「我記得今天一上樓坐下,你兄台就已經說過了,喝酒最忌的師出無名!」

    中年商人眨了眨眼皮道:「老弟的意思,是不是想先聽我說出理由才肯喝下這三杯酒?」

    藍衣青年漢子點頭笑道:「不錯!」

    中年商人將酒壺向前一送,擺擺手道:「喝!喝!喝!這三杯酒你老弟喝了,保你老弟絕不會後悔。等會兒我說出理由來,如你老弟認為喝的不值得,我願意再罰三杯!」

    藍衣青年漢子搖頭堅持道:「這並非罰不罰的問題,而是情緒問題。等會兒如果理由夠充分,別說三杯,就是再加一倍,小弟也會即喝不誤。小弟喝酒,一向如此,倘使心中擱著一件事,在這件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即使一口酒,也絕喝不下去的。」

    中年商人笑了笑,說道:「這第一個理由,在別人聽起來,也許會覺得可笑。你看吧!

    我們現在坐在這裡喝酒,無論叫誰看到了,一定都會以為我們是一對多年的老朋友,如果說我們今天這尚是第一次見面,甚至喝了這半天的酒,連彼此的姓名,都還沒有請教的話,我敢打賭,絕對沒有人肯相信了……」

    萬福樓的那幾名夥計,一個個全給聽呆了。

    什麼?兩人喝了這老半天的酒,竟連彼此的姓名,都還沒有請教?

    這人是在說酒話?還是說笑話?

    但看樣子,這中年商人說的,顯然一點也不假。

    因為幾名夥計以懷疑的眼光再轉向那藍衣青年漢子望去時,藍衣青年漢子正在一邊點頭,一邊還在等待著後者繼續說下去。

    那中年商人又笑了一下道:「你老弟想想看,這是不是很可笑?兩個人在一起喝了半天的酒,居然誰也不知道對方姓什麼叫什麼!」

    藍衣青年漢子似乎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可笑的地方,仍然坐在那裡,未有任何表示。

    中年商人笑著接下去說道:「普通兩個不相識的人見了面,幾乎第一件事就是請教對方的稱呼,而我們哥兒兩個,今天竟然不約而同,全忽略了這套儀節,俗話說得好:什麼樣的人就會交上什麼樣的朋友,真是一點不錯。像這種情形,別人也許會笑我們是一對糊塗蛋,但在兄弟看來,卻以為這實在是一種難得的緣分。」

《天殺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