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鉤玉帳玫瑰紫

    「花符!」、「花符!」、「花符!、「花符!」是的,那種帶刺的花已出現了!為了一朵玫瑰花的出現,整個武林驟然為之騷動起來。

    那是仲秋望日,月圓十一的子夜。王屋山,盛平峰頂,當「華山」、「青城」、「長白」、「崑崙」、「峨嵋」等五大劍派五年一次的「以劍會友」,正在融洽進行之際,五劍派掌門人眼前白影一花,一名手執紫玉玫瑰的白衣蒙面女子,突然不帶一絲聲息地悄然飛落當場。

    身形穩定後的白衣女子,面紗端垂,眸寒如水,將手中那朵紫玉玫瑰輕輕一揚,目光向著五位掌門人緩緩掃著,冷冷問道:「認不認得這是什麼花?」

    五位掌門人看清後,一個個身心大震,冷汗涔涔而下,五張面孔也均於剎那間呈現出一片可怕的蒼白。

    白衣女子冷冷地接著吩咐道:「各人手中劍,統統放下!」

    五支長劍,默默放落,冷冷的聲音接下去說道:「『玫瑰花符』,再度視事江湖,第一道命令是:武林中將不容許任何使劍的人,以及佩劍的人存在!」

    五劍派掌門人,聞言之下,身軀均不禁微微一抖。

    「五劍派應率先遵從,即日起,一律解體;各將本門事務料理停當,再於來年元月初五午時,至少林達摩正殿另候發落!」

    冷冷的聲音,漸去漸遠,五劍派掌門人抬頭時,白衣女子早已不知去向。人去了,卻於地面上留下那朵僅有眩目光彩,而無芬芳香氣的紫玉玫瑰,映著銀白色的月光,紫輝閃漾,有如一條凝結的紫色血塊。

    「五大劍派一律解體?」

    「五位掌門人,還得再赴少林達摩正殿,另候發落?」

    五大劍派同時宣佈毀劍封山,並坦然說明了事件的原因和經過,在武林中,這不啻平地響起一聲春雷!

    在武林中,老一輩的都還記得:二十年前,「花符主人」「玉帳仙子」,雖曾有過不少血腥事跡,但是誰都知道,她那種種作威作福的做法,在當時,都只不過為了鞏固一席領袖地位而已!而現在,二十年後,花符再現,卻首向素負清譽的「五大劍派」發難,並將難堪的箭頭進而指向威望崇隆的少林,豈非令人百思莫解?

    「玉帳仙子」還在人世?那麼,她在二十年前何以忽然隱去呢?那位出現於王屋山盛干峰頂的白衣蒙面女子,無論身材、語態和武功,都與玉帳仙子極為相似,那麼,她是玉帳仙子的傳人?後人?或者就是玉帳仙子本人呢?

    震驚和猜疑,旋風般,迅即籠罩了整個武林,於是,武林人物開始白天下各地,紛紛起程,向嵩山湧集……

    少室山北麓,少林寺,宏偉而莊嚴地靜靜聳立著。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

    新年第三天,晚茶時分,一名年約十五、六,-雙眉斜乜,目如朗星的粗衣少年,正挑著兩大捆乾柴,拾級而上,向寺門中走去;兩捆乾柴,總量不下百來斤,少年挑著,步伐從容,腰幹挺直,渾若沒事人兒一般;這時,少年一邊遊目四眺,一邊口發清吟,朗朗曼歌道:「金鉤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

    歌聲未息,寺門內人影閃動,同時傳來一聲蒼勁的沉喝道:「住口!」

    隨著沉喝,一條灰色身形疾射而至,少年微一怔神間,身前已站定一名白眉覆目的灰衣老僧。

    少年看清老僧面目後,慌忙放下柴擔,俯身唱喏道:「膳堂俗家弟子單劍飛,參見長老。」

    眼前這位白眉灰衣僧,正是達摩院三老之一的了凡大師,這時,但見了凡大師臉色一寒,注目喝問道:「適才的那兩句歌詞,是寺中何人教給你唱的?」

    少年眨著眼皮,顯甚迷惑而不安,訥訥答道:「是……是弟子自膳堂那位火工師父口中偶然聽來,長老,它……它觸犯了寺規麼?」

    了凡大師神色一動,目光炯炯地道:「你是說『百塵』?」

    少年不安地點了一下頭道:「是的,是百塵師父。」

    了凡大師目光一陣閃動,突然一拂袍袖,返身向寺後膳堂方向如飛奔去。

    單劍飛重新挑起柴擔,蹙額喃喃道:「這是怎麼回事?」

    不是嗎?在少林寺中一名「長老」與一名「火工」的身份,相去不下十萬八千里,別說這兩句歌詞並無不妥之處,就是有什麼不妥,這位長老也不該如此大驚小怪呀?

    單劍飛猜疑著,剛剛走出十來步,一陣勁風逼來,抬頭看時,竟是了凡大師去而復返。

    了凡大師雙目如電,臉色凝重地道:「百塵去了哪裡?」

    單劍飛搖搖頭道:「不知道,弟子午間出門時他好像還在膳堂。」

    了凡大師默然片刻,忽然沉聲吩咐道:「放下擔子,隨老衲來!」說畢,手一抬,逕自轉身向正門中走去。

    單劍飛呆了呆,依言卸擔,大步隨後趕上。

    僧俗二人穿越重殿時,引集無數驚奇的眼光。寺中,凡見過單劍飛的僧人,都知道他是服役膳堂的俗家弟子,系膳堂「掌灶僧」百非和尚偶自山下撿帶回寺的一名流浪兒,入寺尚不到三年,依少林寺規,一名俗家弟子,不論年資多深,成就多高,除經掌門方丈召見,平常無事,是輕易不得擅越寺中大雄寶殿一步的。

    而現在,眾僧眼見不但越過「大雄寶殿」,且正沿「韋陀神殿」向第三進「達摩正殿」

    走去,均不禁詫異非常。不過因有「達摩三老」中的「了凡」大師走在前面,眾僧儘管納罕也無人出面攔阻。

    進入達摩正殿,了凡大師僧袖一揮,示意兩名值殿僧人退去,然後身軀一轉,再度向單劍飛問道:「百塵去了哪裡,你真的不知道麼?」

    單劍飛俯下身子從容回答道:「真的不知道!弟子斗膽也不敢瞞騙長老的;同時,長老可以想像,弟子若是知道,也實無推:諉不說的必要。」。

    了凡大師注視著又問道:「他臨走前沒有什麼暗示給你?或;者交給你什麼東西?」

    單劍飛道:「沒有!」

    了凡大師白眉微掀,欲言忽止,停了停,這才換了副緩和語;氣,藹然問道:「你基本武功一向是寺中哪位師父指導?」

    單劍飛恭恭敬敬地答道:「膳堂主持,悟空師父。」

    了凡大師接著又問道:「羅漢七二式,學完了沒有?」

    單劍飛答道:「剛學完。」

    了凡大師頭一點,道:「好,練一遍給老衲看看!」

    一名俗家弟子能在寺中長老面前演練武功,一般說來,可謂不世之榮幸。然而,此刻的單劍飛,有的卻是一種誠惶誠恐的感覺。他,並非擔憂招式練不好,而是為一直不明這位長老今日這些舉動的用意所在而暗感怔忡,他以為,自己也許已犯了什麼過失,羅漢七二式一旦練完,這位長老可能會立即借口一名俗家弟子所能學到,或所應學到的就這麼多,而將他就此逐出寺門!

    以達摩院長老在寺中的地位,如欲驅逐一名俗家弟子,是毋須多少理由或許多解釋的。

    單劍飛思忖著:如說我錯錯在哪裡呢?

    他想:「就為了那兩句歌詞嗎?唔,也許。百塵和尚的不辭而別,可能就是出於畏罪也不一定!」他又想:「可是,要說這兩句歌詞有毛病,毛病又在什麼地方呢?尤其我是無心聽來,除覺詞意優美,氣魄渾雄外,余無所知,要錯,可也不是我的錯呀!」

    最後他又想:「如我競因此受罰,豈非太不公平?」

    單劍飛以戰戰兢兢的心情,將一套羅漢拳勉強演完。

    了凡大師一旁注視著,目不轉瞬,彷彿對七二式中每一個細微的變化不肯輕易疏忽過去似的。

    一趟拳練完,單劍飛一身大汗。了凡大師卻白眉深鎖,露出一臉失望和茫然不解之色。

    單劍飛以為長老看了不滿意,慚愧萬分,正想為自己辯解一下,了凡大師忽然揮手說道:「難為你了,回膳堂去吧!

    單劍飛聽說要他回膳堂,知道並未受逐,精神為之一振,當下整衣躬身,感激地道:

    「謝長老恩典。」俯首趨退數步,正待轉身之際,了凡大師忽又喊道:「且慢!」單劍飛定身抬頭,了凡大師走過來,聲色俱厲地交代道:「剛才那兩句歌詞,看來你的確是不知它的涵義,現在你記住,從此以後,不許再唱!」

    單劍飛恭諾退出,回到膳堂,天已大黑,膳堂執事諸僧似已全部知情,誰也沒有責問他何以遲歸。

    他放妥兩擔山柴,自木架上取下自己的瓦缽,走向灶頭,想看看有沒有冷飯剩下來,剛至灶前,忽聽身後有人冷冷說道:「過來這邊!「單劍飛聞聲回頭,喊他的,正是掌灶僧「百非和尚」。單劍飛能人少林門下,便是這位百非和尚所提攜。在少林「一」「了』,「悟」「百」「非」五字行輩中,這位百非和尚雖然只是一名四代弟子,但是這名四代弟子冷漠寡言,卻是全寺知名。

    有人背地打趣說:「一年之中,如能聽到百非說出三個完整的句子,也就夠難得的了。」

    但是,單劍飛的觀感又自不同,他對他自己的身世很模糊,自他懂事以來,惟一的親人,便是這位百非和尚,百非和尚對別人冷淡,對他也不例外,不過,百非和尚每一個動作,在他看來,都是親切的,他覺得百非和尚實在是被誤解了,人與人相處,語言有時並非情感交流的惟一的工具!

    當下,他面帶微笑向百非和尚走去。

    單劍飛留意百非和尚的臉色,準備著隨時將剛才的經過說出來。百非和尚不喜多言,但並不厭煩別人開口,他說,百非和尚聽,這是常有的事。

    然而,今晚的情形有點不同,百非和尚以一個簡單的手式打斷他說話的興頭,淡淡地向後面雲房一指道:『『百塵有包東西留給你,在你床下。」

    單劍飛一呆,暗忖道:「剛才我還向了凡長老表示說百塵和尚不曾有東西交給我,這一來,我豈不成了向長老撒謊?』」

    百非和尚冷冷又道:「很可能是吃的東西。」

    單劍飛被一語提醒,立即定下心來。百塵和尚是個帶發行者,貪吃與多嘴,恰為百非和尚的對照。百塵每次下山都要偷偷帶點吃的東西回寺,膳堂上,全都知道,尚幸這位百塵和尚平時人緣極好,方能一直為監院幾位長老所寬容。

    寺中三六處院堂,以膳堂事務最為勞苦。所以,一般自動求,人寺習藝的俗家弟子,十九不願分派在膳堂。因此,膳堂中的俗家弟子,連單劍飛在內,總共有三名。三人中,單劍飛最受眾僧器重,而眾僧中,又以百塵和尚與單劍飛最為投緣。百塵和尚每次耍花樣,都少不了有單劍飛一份。

    至此,單劍飛方明白百非和尚阻止他盛冷飯的用意,當下扮丁個鬼臉,連手中瓦缽也忘記放回木架,一溜煙向雲房中跑去。

    入房,點燈,閂門,手探床底,不禁暗訝道:「什麼東西一大包?」

    取出連拆三層打開油皮紙,單劍飛呆住了,他看到的是什麼三樣東西:一隻四方小布包,一封書函,一截斷劍!

    單劍飛心跳著,先將那截斷劍取在手中。

    這支劍,未斷去時可能也很短,現在他拿著的,是近柄的一端,連把手在內,全長不過尺許。

    劍把為玉骨金托,護手前是兩片精緻的紫銅,劍斷,似為人力所強折,斷口處星紋細膩,劍身更是霞光隱蘊。

    單劍飛湊在燈下,翻來覆去,看了又看,最後不禁為之暗感惋惜:「這麼一支好劍,斷了多麼可惜?」

    是呀他忽然想及:一支上好的寶劍,做什麼弄斷了呢?

    單劍飛想到這裡,心跳不禁為之加速,忙放下斷劍,再將那封書函取起,拆閱,裡面是一整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字,起首第一行,這樣寫著:「書留劍飛:為你這小於,害咱當/一年多的假和尚,他XXXX的,少林這批和尚的福分還真不小……」「小」字下面濃濃圈去一段,只隱約看出被圈去的頭兩個宇是」居然」,圈完接寫,已變成:「居然由咱為他們燒了一年多的倒頭齋!」

    單劍飛目光一直,猛憶及這位「百塵」以行腳頭陀來寺掛單時,入膳堂,純粹出於自請,不禁大訝:「他,他竟是為我而來?」

    不遑多想,再往下看:「不過,話說回來,這也不算多冤枉,因為我的收穫也不小。你小於,經咱一年的考查,結果發現,你小子正是咱十年來跑遍天下所想找的人!」

    單劍飛益發迷惑了,心想:「花十年之久的時間找我這樣一個人?這就怪了,找我幹什麼?」

    信上語氣,愈來愈顯得神秘而不可解:「唉唉,想不到要寫的還多,真令人惱火。現在聽著:第一件得記住的,便是看完信,立即將之燒去,並應先將斷劍與布包貼身藏好,以不讓任何人知道為原則!」

    單劍飛讀至此處,依示先將斷劍與布包揣入懷中,然後繼續看下去:「簡單說來,布包中所包的,是一宗武學的上半部。這宗武學的名稱,原寫在封頁上,已被我撕去,你暫時不必去管它。上半部所載,是心訣部分,你可以看,可以練,但須記住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半年之內,能得幾分火候算幾分。半年期滿,便應覓地將之妥藏,藏好,可往洞庭湖附近去查訪一位姓『白』的中年人。姓『白』的,便是這部武學下半冊的持有者,斷劍,是見面信物,另一截,就在他那裡!

    「這位姓『白』的,人很難找,他的易容術,為武林一絕,不過鮮為人知罷了。如今,他可能已經埋名隱姓,究竟怎樣才能找到他一時頗不易說。總之,你可以到洞庭湖附近遊蕩,如遇上身手奇高,而又不欲人知的武林人物,不管他外形如何,都不妨上去出其不意地冒問一句:『閣下姓白是嗎?』然後根據他的反應,辨別是否。那種情形下,如何辨別真偽,實非筆墨所能為力,一切全憑你的機智,這一點,想你小子應該辦得到才對。」

    下面一行字旁邊加了圈圈,寫道:「不過,有件事你小子可忘記不得,一旦認定,斷劍必須迅速遞呈,慢了,很可能性命不保。」

    再下面是解釋文字:「前面說過,上半冊屬於扎基的『心訣』,下半冊則為招式的各種微妙變化,兩者合修,足可無敵於天下,詳細情形,姓白的見了上半截斷劍,自會為你一一說明。」

    信至此處,寫寫塗塗,好幾行都是墨槓,而不見一個字,好似話已說完,本想收尾,想想又要交代幾句,交代了,復覺不妥,乃又塗去,信中斷,單劍飛也隨之湧起一連串疑問:

    「一部上乘武學秘芨為什麼要分成兩半呢?

    「百塵與姓白的,兩位持有人有沒有將這宗武學練成呢?

    「假如沒有練成,為何兩人天各一方,平時不採取聯繫,卻花這麼多工夫來找人去兼練?要是找不到合適人選,豈不有負絕學?

    「還有,那姓白的是不是也在找人呢?

    「百塵僅知道姓白的可能在洞庭湖附近,那麼,姓白的不知道百塵在什麼地方呢?要是姓白的無巧不巧也找著合適人選,也會以同樣方式到嵩山附近來找百塵嗎?雙方都找著傳人,是兩個中決定一個?還是兩個同樣傳授?」

    信,還有一大段,單劍飛想,這些問題後半段信中也許會有解答吧?可是,再看下去,單劍飛既感失望,又感震駭。

    你道底下怎麼寫?底下寫的,全在單劍飛意料之外。

    「人活在世上,有很多話『不該說』。也有很多事『不該做』!但是,『不該做』的事,有時有人會做出來,所以,為防萬一起見,這裡只好再說-段『不該說』的話!」

    「那位『姓白的,的身世,以及他與咱的關係,你不必追究,這裡也不便告訴你,這裡,能告訴你的,便是他與我義共生死,親逾手足。將來,你見到他之後,他可能會這樣問你:『老丁呢?』老丁者,『洒家』也。你,依理,應該將一切經過告訴他。可是,那樣做了,萬一有『不該』發生的事發生,就要百悔莫及了。所以,你不妨這樣回答:『他去了關外,與我約定三年後在洛陽相見。』在洛陽什麼地方,隨你編造。他如再問:『上半部帶來投有?』你就說:『在少林一年,他已令我背熟全文,書給燒了,我可以慢慢回憶著寫出來,他說是怕我一時不慎,遺禍無窮,不得已,才要這樣做的。』」

    「姓白的如坦然不疑,立即傳你下半部所載招式,且不十分催促你寫出上半部的話,那麼,我這番心計,便算真正的『不該』了!

    「要是情形不對,以你的聰明,你該感覺得出來你,就該以不畏一死的大無畏精神去承受一切可能加到你身上的種種災難,寧折勿撓,如果你屈服淫威下,獻出一切,我除了歎息,別的將無話可說!好了,再見,願你我幸運,武林幸運!百塵留草。」

    單劍飛由奇,而驚,而茫然。他似乎領悟到一些什麼,然而,細加推敲卻又一點也摸不著邊際。

    頂苦惱的,是這種事無法找人商量,今後命運,全靠自己安排,為禍為福,均與他人無涉。

    這是一項挑戰,他將勇敢地接受下來,他告訴自己:「所謂『金鉤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這兩句歌詞一定與此有關。了凡大師要我『不許再唱』,我答應過,一日在少林門下,自然不會再唱,不過,我一定要以行動證明,人是自由的,尤其是武人,應該只問『該不該』而不應為某些事而『有所顧忌』,向環境低頭的武人,就不是真正的武人!」

    單劍飛想著,緩緩將信紙送上燈頭,就在這個時候,走廊頂端,突然傳來一陣高聲朗宜:「監院值殿長老奉本寺掌門方丈諭後天,初五,自天亮後開始,各院各堂弟子,不分行輩,不分僧俗,一律不許擅離執役之院堂,行動聽警鐘為準,非驅不避,非召不集,緩急不得故違,違者即交『監院』會:達摩』、羅漢』兩堂從嚴議處!此諭!」

    第二天初四。

    袼陽城中,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來自天下各處,形形色色的武林人物,於一夕間風湧雲集。這股有如百川匯海般的洶洶人潮,均一致目矚嵩岳,蓄勢待發,準備著隨時淹去少室山下的少林達摩正殿!

    鐘聲悠揚。

    梵唱隱約。

    少林寺中,清靜蕭穆如常。

    寺後林木深處,一株巨松下,這時正坐著一名修眉星目的布衣少年;天甫黎明,單劍飛就來到這裡了。

    他從小布包內取出那半部色已呈灰黃的手抄秘芨,從頭至尾,反覆翻動,由於心神不屬,看了老半天,竟連一個字也沒有看進去;於是他又將它重新包好放回懷中,電不管出門時另一位火工師父要他今日須多撿幾擔柴的囑咐,開始托腮陷入一片惱人的沉思中。

    「你小子,正是我十年來走遍武林所要找的人……上冊為,內功基礎』,下冊為『招式圖解』,兩者合修,將無敵天下……你我幸運,武林幸運!」那麼,他這十年來的奔波,並不是為了自己了?」

    「半年之內,能得幾分火候便算幾分,」……半年,半年……在如此短促的期限內,我該如何努力才不致有負這位謎樣人物的期望呢?

    修練武功,少林原是最理想的地方,但是,有問題的,是他不能讓任何人知悉此事;膳堂操作多而苦,住持悟空和尚督責又嚴,如想兼顧,實無可能;如說離開吧,他一點涉世經驗都沒有,又能走到哪裡去?

    日影掠動,西斜,淡淡的陽光,開始自林地上消失,隨著陽光的消失,一條偉岸的身形,向沉思中的單劍飛悄然逼近。

    來人身形定處,發出一陣冷傲而低沉的聲音問道:「喂,你是不是寺中俗家弟子?」

    單劍飛嚇了一跳,抬臉看時,但見來人一身青色勁裝,身罩同色英雄氅,背後長劍,斜斜挑起,長方臉,廣額,隆準,雙目奕奕有神,看上去才不過三十出頭年紀;他原以為是寺中僧人,一見不是,不由得心中一寬,同時暗暗有氣起來,心想這傢伙儀表雖然不俗,行動卻太過鬼祟,十有八九不是什麼好路數。

    尤其對方這種語氣,令人愈想愈不是滋味。於是,眼皮一眨,端坐如故,也以同樣口吻反問道:「是怎麼樣?不是又怎麼樣?」

    青衣人面現慍色道:「如果是,有話問你!」

    單劍飛一頭火,冷冷說道:「很好,那麼尊駕可以介紹一下自己了!」口中說著,看也不看對方一眼,逕自起身收拾繩擔,大有說不說由你;,我可沒時間奉陪下去之意。

    青衣人似乎花了很大氣力,才忍住沒有發作,嘿了一聲道:「:畢義度』!『華山五劍』中的『第五劍』。既然你是少林弟子,對這個名號大概還不太陌生吧?」

    單劍飛暗暗一哦,心想:「原來是華山五劍之一的畢義度!久聞此人之狂傲與一身劍術齊名,一向跟高於頂,誰也不放在眼裡,現在看來,果然名不虛傳。」他有心氣氣對方,故意搖頭道:「畢義度?沒有聽況過。」

    自稱華山第五劍的青衣人勃然大怒,厲喝道:「小子你再放肆看看!」

    單劍飛臉孔一扳道:「誰放肆了?」

    五劍雙目火赤,吼道:「你小於知不知道,就是你們掌門方丈『一念』和尚見了我華山姓畢的都是什麼態度?」

    單劍飛緩緩道:「敝寺掌門方丈迎接貴賓的儀式,在下人寺三年來,一共見到過三次:

    第一次,『河洛方氏雙傑』來,知客鍾三響,知客僧肅客。第二次,『天山獨目叟』來,知客鍾五響,達摩三老代表方丈肅客。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的是『武當』掌門人『玄靈道長』,知客鍾七響,開正殿,掌門方丈親自十迎。」頓了頓,緩緩接下去道:「至於一位從後山偷偷翻過來的客人將受到何等接待,就非在下所知了!」

    單劍飛像大多數的少年人一樣,從不瞭解,也不想去瞭解自己是什麼個性的人;他只知道該說什麼便說什麼,該做什麼便做什麼,不理瞧不起自己的人,誰敬重他,他便敬重誰;入寺三年來,在寺中,他沒有受過一次無理的叱喝,如今,他這樣說了,覺得痛快異常,根本沒有去計及這番話將會招致何等樣的後果!

    眼前這位華山第五劍,怒火顯然已為震訝所掩蓋,當下他將單劍飛從頭到腳,打量了又打量,一面打量,一面不住地點頭,最後,深深吸入一口氣,長長吐出,臉上滿面讚許之色,一連說五六個「好』』字,這才注目微笑著說道:「好……你罵得痛快,我姓畢的也聽得痛快,這情形,你我大概都是有生以來第一次,現在怎麼樣?大家火氣都平了,總該可以談談了巴?」

    單劍飛頗感意外,呆了呆,旋即一笑點頭道:「既然您以風度證明了剛才的誤會只不過出於您一時的偏激,當然可以了!」

    五劍笑了一笑,忽然蹙額自語道:「這該怎麼個問法呢?」

    單劍飛星目一直,愕然道:「您想問什麼連你自己也弄不清楚?」

    五劍搖搖頭,苦笑著,卻沒有分辯;又出神思索了一會,方咬咬下唇,向單劍飛遲遲疑疑地注視著說道:「我要問一個人,這個人我卻從來沒有見過,所以,要形容根本無從形容起,而你,不用說,對這個人更是一無所知……唔……這樣吧,你先告訴我,寺中有人來訪,你會不會都能知道?」

    單劍飛搖搖頭:「不一定,我被派在膳堂執役,膳堂僻靜偏院,一名俗家弟子平常是不能到處亂跑的。」

    五劍失望地道:「那就完了!

    單劍飛想了想說道:「不過,假如來訪的是武林中的名人,情形就不一樣了。」

    五劍神色一振,忙問道:「為什麼呢?」

    單劍飛解釋道:「我們膳堂主持,是寺中『一了悟百非』中第三代『悟』宇輩弟子,寺中如有異人造訪,我輩縱不知情,『悟空』師父則絕無不知之理,悟空師父知道的事,十九會告訴掌灶僧百非師父,而我們那位百非師父人雖怪癖,卻事事都不瞞我,所以說……」

    五劍忙不迭接口道:「名人,名人,簡直太有名了!」

    單劍飛輕哦道:「誰?」

    五劍拇指一豎道:「桑雲漢!」

    單劍飛蹙額重複道:「桑雲漢?什麼樣子的一個人?」

    五劍苦笑了笑,兩手一攤,道:「我不是說過了麼?」

    單劍飛想及對方剛才一上來就說明對要問的這位「桑雲漢」知道得並不清楚,不禁咬咬唇,抬頭又問道:「那麼,您所指的,是多久的事?」

    五劍臉色一整,沉重地道:「最近兩三個月之內的事!」

    單劍飛大搖其頭,肯定地道:「這麼說,就不必問了。沒有,絕對沒有!過去的很難說,但最近兩三個月來,我由生火改派撿柴,每天都要經過寺門口幾次,假如有貴賓蒞寺,雖然依寺中規定,來人不向知客僧通名,知客僧便可以不敲知客鐘,但憑來人身份,外面當值之知客僧一定會由二名遞增至四名六名八名不等,以重警衛,我從門口經過,決不會看不到……」

    五劍默然仰天不語,單劍飛心想:「:桑雲漢』究竟是何許人,以前怎沒有聽『百塵』提到過?當今黑白兩道,各門派的奇人異士,百塵都曾為我說故事般說得詳詳細細,能被『華山五劍』這等人瞧得起的,自非無名之輩,怎麼百塵會單單遺漏掉這麼一號人物呢?」

    單劍飛正思忖間,忽聽「滴鈴鈴」一聲脆吟,抬頭望去,原來是五劍長劍出鞘;他因不知五劍突然拔劍之用意,不由得微微-『呆。

    五劍手撫劍身,眸凝虛空,一臉淒苦之色。

    單劍飛見五劍手上這把劍,長約三尺有零,金光閃閃,龍紋隱現,與通常所見迥然不同,心中正在想:「果然不愧為一代劍術名家,單瞧這支劍也就夠讓人肅然起敬的了!」

    五劍目光一收,忽將手中劍平持著送來單劍飛面前問道:「小兄弟,你看這支劍如何?」

    單劍飛素敬「華山五劍」俠名,當下正容答道:「我看到了,我只能這樣說:這是『華山五劍』的『劍』,除了『華山五劍』,再找配得上它的主人,應該很難!」

    五劍低低而激動地道:「謝謝你,小兄弟。」稍頓,抬頭注目接著道:「知道它如今將面臨的命運嗎?」

    單劍飛愕然不知所對,正怔神間,五劍單腿一屈,腿迎劍落,一支上好名劍,砉然一聲,立於膝蓋上一折為二!

    單劍飛失聲驚呼道:「您,您……」

    五劍聽如不聞,勢同瘋狂一般,雙臂齊揚,呼呼風起,兩截斷劍同時閃電般射向三丈外一株榆樹,榆木可說是木材中質地最堅實的一種,然而,兩截斷劍,竟不分銳禿,首尾全部投入樹身之內!

    斷劍出手,接著是劍鞘,劍鞘也是一樣;由於劍鞘完整無缺,遠較斷劍為長,貫穿樹身後,兩邊均有四五寸露在樹外。

    單劍飛不禁駭忖道:「五劍除了劍法,原來還有這等驚人內力!」

    打出了斷劍和劍鞘的五劍畢義度,好像完成了一件得意之作似地,這時,臉一仰,淒厲狂笑著,接著高呼道:…金鉤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哈哈哈……劍……發……

    虹……飛……北……斗寒……哈哈……劍,劍,劍……哈哈,哈哈哈哈!」

    單劍飛心頭一震詫道:「這兩句他也知道?」他於衝動之下,忘卻了凡大師的告誡,正想上前向對方追問個明白時,不意五劍不待笑聲收斂,身形已起,半空中人去如箭,眨眼之間,人聲笑影,俱於暮靄中一起杳然遠去。

    單劍飛呆立如癡,有如夢囈般不住喃喃著:「劍……劍……劍……『劍』有什麼不對呵?」

    單劍飛返寺一走進膳堂,便覺察到情形有點不妙。膳堂內,眾僧原在低聲談論著什麼,見他進門,立即停止下來。大家以眼角瞟了他肩上的空扁擔一眼,便都默然移開視線,向四下散了開去。

    單劍飛早知不能過關,腳下稍頓,深深吸口氣,然後舉步,安詳地向坐在燈房,正以——

    副冷冷的眼光在等待著他的掌灶僧百非和尚走去。

    百非和尚容他走近站定,手一揮,冷冷笑道:「放下繩擔,先去吃飯。」

    單劍飛放妥繩擔依然站在原處道:「謝師父,弟子不餓。」

    百非和尚也不勉強,毫無表情地冷冷接著說道:「本堂住持將伯;交與貧僧處刑,是賞貧僧顏面,這個大概不用貧僧多說什麼你也能明白的了。」

    單劍飛俯首,低低說道:「弟子對不起您,師父。」

    百非和尚冷冷接下去道:「知道該受何刑?」

    單劍飛眼望地面,一字字答道:「知道。杖三十,或半伙禁閉三天。」

    百非和尚一聲「唔」代表了一個「好」字,跟著,臉一偏,向屋角遙立著的另二名俗家弟子喝道:「取杖來!」

    兩名俗家弟子恭諾一聲,返身而去。單劍飛百念雜騰,最後,牙一咬,毅然抬起頭來道:「弟子有個請求,願師父慈悲。」

    百非和尚臉一仰,兩眼望天,冷冷說道:「事後分說者,刑罰有增無減!」

    單劍飛強忍著心頭痛苦,逕自接下去說道:「弟子請求者,是去杖責及半伙禁閉,而改以本寺俗家弟子犯規時,處分最嚴厲的一條加諸弟子!」

    百非和尚一震,失聲道:「你,你說什麼?」

    單劍飛低下眼瞼,顫聲低低答道:「『硃筆除名』!」

    百非和尚張目道:「你,你,你,怎麼說?」

    單劍飛僅說出:「弟子,我……」喉頭一陣哽咽,再也無法接下去。

    百非和尚眼皮微合旋啟,迅即回復了先前的平靜,當下向恰好將法杖取至的兩名俗家弟子冷冷吩咐道:「不用了,送回原處!」吩咐畢,又轉向一名沙彌喝道:「『非果』,去戒堂恭請職掌本膳堂獎懲事宜的『戒僧』百結師父來這裡一趟!」

    百非和尚俟沙彌去後,站起身來,冷冷說道:「現在貧僧先陪你去收拾行李!」

    百非和尚的冷面無情,本是人所共知的,但是,若與少林寺規比較起來,可就算不得什麼了。

    少林寺寺規規定:「凡經決定逐出門下者,不論僧俗,議定後,即應在各該院堂負責人監視下,理妥隨身衣物,立刻離寺!」

    單劍飛退出一步,躬身低低說道:「三年相隨,弟子永世難忘。」

    語畢,轉過身子,逕向後面自己臥室走去。

    單劍飛的臥室,是這排雲房的最後一間;像所有僧眾的居處一樣,室內陳設雖然簡陋,佔地卻頗寬敞。

    單劍飛人室點上油燈,四顧黯然。其實,他也投有什麼好收拾的,眼光略掃,隨向一隻粗糙的書架走去,書架上的經史詩詞和輿記,都是百塵來寺一年中為他自外間弄來的,雖然他已全部看完,但仍想帶幾部在身邊消消閒,並做個紀念。

    單劍飛剛至書架前,身後忽然響起百非和尚冷冷的聲音道:「且慢,先回過頭來看看貧僧!」

    單劍飛一愣,扭頭向身後望去。但見百非和尚雙掌一合一分,猛然向前推出一股勁疾掌風。緊接著,雙肩一挫,雙掌回帶,左掌立胸作問訊式,右掌斜斜向右下方,連切帶拂劈出。再接下去,身隨掌旋,腳踩九品蓮花步,雙掌掄揮,立有另一股驚人掌風成螺旋狀盤旋而出。風定招收,人已回復到第一道掌風發出前的合掌當胸姿式。

    單劍飛正感不解,忽有一個細如蚊蚋的聲音傳人耳中道:「這是不傳三代以下弟子的達摩掌法三大絕招:『我佛如來』,『天竺問路』,『九品妙諦』非至萬不得已,不許輕使。如遭本寺弟子識破,而嚴加責詢時,不妨坦稱貧僧私授,貧僧受議,不過是閉關思過三年,你如是設詞抵賴,就不好了。」

    單劍飛恍然大悟,撲通一聲跪倒,顫呼道:「師父,弟子這一去……今後……恐怕……

    很少有機會報答於您啊!」

    百非和尚好似沒有聽到,返身打開虛掩的房門,然後緩步走過來,從懷中取出兩個小布包放在桌上淡淡說道:「這邊這一包,是碎銀,約重十兩,是貧僧十數年來的積蓄,貧僧留著,也無多大用處,你已過慣清苦生活,拿去用個一年二年,該還可以。」稍停,又指了指另一布包道:「這一包,裡面的東西則是三年前自你身上取得,那時是冬天,它縫在你棉袍夾層裡,大概你自己電不知道,是貧僧為你換衣時發現,將它交給你,對你來說,並無益處,不過,它終究是你的東西,你既然離寺,貧僧說不得也只好將它交還給你了。」

    百非和尚說至此處,語氣忽然一沉,凝重地緩緩接下去道:「它,可說是你全部身世惟一可資追查的一絲線索,希望你能不因急於瞭解這一點而毀了你自己!」

    百非和尚話剛完,通道彼端,立即傳來沙彌的高呼:「『百結』師伯到!」

    單劍飛離寺時,約在四更左右。

    星斗滿天,夜風砭骨,他背著一隻青布行囊,由另外兩名俗家同門,無言地送出寺門外。

    然後,他獨自一人沿石階一步步向山下走來。

    「別了,少林!」人至石階底層,回首仰望,呢喃著,止不住熱淚盈眶。

    春夜,月高風冷,寒峭而淒清;也許展開在他眼前的路太寬了,一時間,單劍飛實在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最後,他停止徘徊,就地坐了下來。

    如說留戀,不若說他需要思考。他要定下神來好好地想一想。他要想的,實在太多太多了。

    「無敵於天下……上下都合修……『百塵』,姓『白』的……還有掌灶僧『百非』師父……『達摩三絕招』……身世?我的身世?以前的我,像夢……我……我有著怎麼樣的身世呢?」

    「還有那位五劍畢義度,劍,劍,劍……」夜太深了,他感到眼皮有點沉重,慢慢地,慢慢地,他進入一個恍恍惚惚的世界裡。

    在那裡,他發覺自己正在意氣如虹地揮舞著一柄長劍。劍風霍霍,舞至興濃處,他止不住放聲高歌道:「金鉤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劍-發-虹-飛-北-斗-寒!」

    恍惚中,忽聞有人冷冷糾正道:「什麼北斗寒?該說玫瑰紫!」

    他恍惚地訝忖道:「女人的聲音?」心頭有氣,不禁高聲回喝道:「北斗寒!」

    女人的聲音爭叱道:「玫瑰紫!」

    「北斗寒!」

    「玫瑰紫!」

    「北斗寒就是北斗寒!」

    那女子似乎爭他不過,嘿嘿一陣笑,猛向他腦後打來一陣銳嘯勁風,他一低頭,得,得,三朵紫色玫瑰相繼嵌入前面石壁中。

    單劍飛在「得得」馬蹄聲中,帶著一身冷汗驚醒過來。

    東方已經發白,三匹急騎,在微曦中干他身前勒韁停下,馬上是三名中年勁裝漢子,這時其中一名喊道:「到啦,下馬吧。」

    三名勁裝漢相繼下馬,一人回頭看到石階上正在揉著睡眼的單劍飛,不禁感慨地指給另外兩人道:「你們瞧,少林寺的大門好不難進?」

    敢情三人誤會單劍飛是來少林投師學藝的了。

    單劍飛正感到有點好笑,心念動處,忽然憶起今天正是新正初五,從日前監院布達的口諭看來,少林寺今天似有什麼重大事故發生,不由得暗暗吃驚,心想:「難道就應在這三人身上不成?」

    他想著,不禁向來的這三人打量起來。

    來的這三名勁裝漢子,外表雖然威風凜凜,卻缺乏內家高手應有的內在英華和泱泱風度;單劍飛愈看愈覺懷疑,心想:「這種入最多是武林中的五流角色,『非,宇輩的弟子都不難打發,如果寺中警戒是為了這種人,其誰能信?」

    三名漢子望望宏偉的寺門,又望了望天色,個個臉現猶豫,這時,一個濃眉漢子回過身來問單劍飛道:「小老弟,你來這兒多久了?」

    單劍飛含混地答道:「相當久啦!」

    另一個塌鼻樑的接著問道:「除了你,在咱們之前有人來過沒有?」

    單劍飛搖搖頭,心下卻止不住訝忖道:「難道竟有很多人要來麼?」

    他好奇心一經引起,便主動向另外一個面皮白淨,五官端正,看上去比較文氣順眼些的漢子問道:「還有誰要來?」

    白臉漢子不理他,卻向兩個夥伴笑道:「原來這孩子什麼都不知道。」

    單劍飛頓有受侮之感,怒聲道:「你又知道多少?」

    白臉漢子朝兩個夥伴側目而笑道:「乖乖,好大的火氣,少林要收這種徒弟才怪呢。」

    接著,轉向單劍飛,比一比另外兩名漢子,最後以右手食指頂住自己鼻尖,語態倨傲地笑道:「『霹靂拳』、『鴛鴦腿』稱『太原三英』,在武林中雖算不得什麼大名鼎鼎的人物,但比:起你這位未入門的少林俗家弟子,大概尚不至於差到哪兒去吧?」;說著,一陣大笑,意猶未盡地大聲又道:「現在,你老弟不妨說來聽聽看,你老弟又懂多少?」

    單劍飛火往上冒,怒急智生,忽然想到一個出氣的新主意,於是扳臉一哼,笑著注目道:「什麼叫做『金鉤玉帳玫瑰紫,劍發虹飛北斗寒』你懂不懂?」

    他心想:藉著此一機會,先解開一個謎團,也是好事。

    沒想到三名漢子聞言之下,一個個如同突被毒蛇噬了一口似地,尖叫聲中,三條身軀均是悚然一震,臉呈死灰,四下旋風般一陣張望,跟著,連坐騎也顧不得再要,驚蛙般地相繼竄去左側一座竹林中。

    單劍飛先是一呆,隨即哈哈大笑起來。

    他想:「不知者不懼,管它的,今後就拿這兩句歌詞來防身,看樣子比什麼武功都來得有效呢!」

    他看天已大亮,再坐在石階上也不像話,於是,站起身來,伸展了一下手腳,也往右邊另一座竹林中走去。

    少林寺對於已脫離寺門的僧俗弟子,一向視如路人,只要不侵犯到該寺尊嚴,便不再加管束。

    單劍飛從未在扛湖上走動過,所以,他毫不擔心會有人認出他是誰,他在林中,爬到一塊青石頂上坐下,在這兒,他將不難看清每一個從前山入寺的人。

    隨著朝陽的上升,單劍飛的心情也漸漸緊張起來。

    先後一個時辰不到,已有八十多個武林人物向寺中走去了;而後面接著來的,更是愈來愈多,簡直使他目不暇接。

    單劍飛駭異不止:「這許多人做什麼來呢?」

    他又想:「前天了凡大師在聽到那兩句歌詞後,神情那樣緊張,『五劍』之毀劍,『太原三英』之亡魂喪膽,這種種跡象,均似與那這兩句歌詞有關,而那兩句歌詞,又似乎側重於一個:劍』字的渲染……」

    「劍!」「劍!」由於他又想起「百塵」留給他的東西中也有一截斷劍,而且,指它為一件重要的信物,思念及此,一時間,滿臉不禁均為一個「劍」字所盤據。

    這是一時的巧合呢?抑或事出有因呢?

    為了進一步查證,於是,他再度向竹林外路上注視,轉眼之間,又是百餘人過去了,結果是仍然設有看到任何人身上有劍!

    一個,沒有劍,又一個,依然沒有劍……

    武林中,有人毀劍,有人不敢佩劍,單劍飛,卻於此時此地獲贈一截斷劍,贈劍者且隱示它為今後武林命運之所繫,這不是太耐人尋味了麼?

    時近晌午,來人漸稀,單劍飛略估計了一下,這半天,少林寺中所到的不速之客,至少當已在千名以上。

    單劍飛正遲疑著,自己要不要也跟進寺中去看看呢?

    就在這時候,寺中警鐘,突然悠悠敲響,一下,一下,又一下……

    鐘聲,每三聲稍作間歇,先後計敲三七二十一響;這種鐘聲,正是少林寺召集「達摩院」及「戒」、「監」兩堂弟子的緊急信號。

    「三壽七疊令!」

    「達摩」、「戒」、「監」等三院堂,可說是少林全寺三十六院堂中的三大主腦機構;在寺中,其地位僅略決於掌門方丈住錫之「葳經閣」、「七疊」是複數,乃「三令五申」之意,「壽」者,「老」也,「三壽」者,「三老」之謂也。

    少林三十六院堂,僅有上述三處院堂有「長老」席位之設。

    同時,三十六院堂中,也僅有上述三處院堂的「住持」不是由掌門方丈指派,而是由全寺長老聯座會議決定產生。

    另有一點不同者,便是其他院堂之住持僧,輩分可以不拘,只須處事練達,誰都可以受命出任;但是「達摩院」和「戒」、「監」兩堂的情形就不同了。品德、武功和輩分,均為條件之一。

    一般說來,這三處的住持僧,差不多都與當代的掌門方丈同輩,縱然情形特殊;也不得低過掌門方丈一輩以外!

    「戒堂」立法,「監堂」執法,為少林寺規最高之創法及持行單位:「達摩院」,則為少林各項絕藝創研探究之所。少林門風,以及弟子素質之維持,端視「監」、「戒」兩堂之「住持」及「長老」是否得人;而少林武學之能否發揚光大,其命運,則系諸「達摩院」!

    上述這三處院堂,向為少林全寺精英之所聚,如今全面召集,寺中情況之嚴重自是不難想見了。

    於是,單劍飛不再多想,騰身便往寺中奔去。

    寺門敞開著,大雄寶殿上,除了兩名低首合掌,盤坐如常的值日知客僧外,不見一個閒人影子。

    單劍飛一愕,暗訝道:「人呢?」

    他見兩名知客僧狀如人定,毫無過問之意,稍稍猶豫了一下,便又向第二進韋陀神殿奔人。

    韋陀神殿,情形也是一樣,除了兩名值殿僧,冷清清的,再無他人。

    單劍飛感到奇怪了,他想:那麼多的人聚在一起,決不會沒有一點聲音發出,我明明看到他們一個個走進來,怎麼這會兒一個也不見了呢?

    心中疑惑著,腳下不自覺地繼續走向第三進達摩正殿;從偏殿迴廊走出月牙門,眼光抬處,單劍飛給眼前的景象怔住了——

《金步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