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天生麗質多命乖

    辰牌時分,回復了本來面目的小叫化舒意,帶著一名中年病叫化,自金庸玄妙宮匆匆出發,一路飛奔洛陽。

    進入洛陽城中,小叫化每走一段路,便彎人街頭巷尾,與那些暗中監視著的丐幫弟子,神秘地交頭接耳一番,最後,目標終於指向西城白馬寺,小叫化於寺前找了一個隱僻處所藏起身形,那名中年病叫化則進入寺中大殿,負手徘徊,眼光四下掃視不定。西廂雲房中,那位有著一雙水泡眼和一嘴山羊鬍須的巫山七殺翁,正在跟一名神采俊逸的白衣少年對弈,老少兩人隔著一方棋盤,看上去好像都在思考棋步,事實上白衣少年卻在輕動著嘴唇,不知在喃喃地說些什麼。

    中年病叫化於寺門口進進出出,先後不下三五次之多,最後,他又與小叫化相偕悄悄離去。

    當天晚上,洛陽城中,不知打哪兒傳出來一個相當聳人聽聞的密訊,不脛而走。

    「丐幫關洛分舵在該幫『三、四、五』三名長老率領下,將了近日內發動所有高於,向刻正歇腳白馬寺的一名武林怪傑討還一件公道……」

    傳聞醞釀著,一天,兩天,三天……

    終於,整座洛陽城,包括方圓百里內的武林人物在內,都為這件大事驚動了。轉眼之間,三天過去了。

    第四天,天亮不久,洛陽城中,突然出現了三名白髮皤皤的老年叫化,三名老叫化看上去均在七旬上下,人人身上束著一條粗萆繩,繩上塊塊纍纍地打著五六個奇形怪狀的繩結,手中,各提著一根黑黝黝足有兒臂粗的龍頭木拐,三名老叫化雖然年登古稀,走起路來,卻沉穩遠逾常人,尤其是三人那三付眼神,偶一開合,冷芒如電,令人觸之頓生寒慄之感。

    凡武林中人,一眼便能認出:啊啊,不得了,丐幫六結長老三個都是!

    三名六結長老身後,拖著長長的一條人龍,人龍中,每隔十人左右便有一名破衣叫化。

    三老正走向城西白馬寺……

    身後的人龍不斷的增長,增粗,白馬寺,終於到達;三老於寺前石階下並肩立定,三老定身後,閒人們則如飛泉瀉地,一下便將寺前畝餘地的廣場塞得滿滿的、密密的;一名五官英挺的少年叫化一躍登階,於大雄寶殿外朗聲向內道:「丐幫四結掌令弟子舒意,奉本幫三四五三位長老之命,謹請巫山七殺翁聶老前輩出寺答話!」

    語畢,返身下階,站在三老下首。

    不一會,一名身穿藍布短袍,手執旱煙筒的老人,眨著水泡眼,捻著頷下那幾根稀稀可數的山羊鬍子於寺前台階上出現。

    「七殺翁!」

    「七殺翁!」

    「什麼?此人就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七殺翁?」

    「那麼你老兄以為他是誰?」

    「真足見面不如聞名!」

    「是的,你老兄說得一點也不錯;這老兒不但貌個驚人,甚至是一付窩囊廢的樣子。第一次見到他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樸感覺……」

    訝歎和私語,終於在騷動了一牌之後逐漸平息下去。

    站在台階上面的七殺翁,水泡跟眨個不停。望望台階下面一字排立著的丐幫三老,又望望四周黑壓壓的人群,神情顯得甚是茫惑。

    這時,由於好戲即將登場,四下益發沉靜了。

    七殺翁兩遭疏黃的眉毛皺了又展,展了又皺,遲疑了好半晌,方始輕咳一聲,目注階下三老道:「三位此來,看樣子大概沒有什麼好事,如談動手,三對一,這一仗用不著打,老漢准敗無疑,看在彼此相識數十年,都已有一大把年紀的份上,兄弟們有話不妨先說明白,怎麼樣?」

    階下三老,以居中之第三老無影神乞齒序較長,這時,但見他頭一抬起,目光如電,沉聲冷冷道:「多說廢話無謂,就如你所說,看在彼此相識數十年和都有了一大把年紀的份上,現在限你老兒於一柱信香之內向本幫還出公道!」

    語畢,臉一偏,朝小叫化舒意喝道:「上香!」

    小叫化似乎早有準備,聞言之後,上跨一步,自懷中取出香盤,插上一支小指粗細,長約八寸許的信香,打火點燃,退身還列。

    「向本幫還出公道!」

    什麼樣的公道呢?在場之人,十個有九個莫名其妙。

    眾人只能從丐幫三老那種端凝的肪色和沉重的語氣上,意識到,那一定是非常嚴重的事。所以,儘管人人懷著疑問,卻無人發出一絲聲息。

    信香燃起,三老法杖一頓,相繼就地盤膝坐下,俯首垂目,冉不發言。

    眾人再向台階上面的七殺翁望去,七殺翁已高高坐在一尊石獅子頭上,一腿盤起,仰臉呼嚕呼嚕的抽著旱煙,那神情既像藉著吸煙助思應付之策,亦像借吸煙慢慢的等待一炷香過去。

    廣場四周,後來的閒人仍然不斷的增加,這時,一名衣著寒酸、老態龍鍾、手扶木拐的駝背儒士悄悄出現。

    老駝儒似乎是恰好路過,為了一時的好奇才順便攏過來的;但是,他吃虧在人老力衰,背駝著,又比人低了一頭,幾次想伸起脖子往裡面看,結果都未能如願;然而他顯然並不就此死心,依然在人群外面繞過來,又繞過去,找尋著空隙。

    三老面前,石階上,香煙裊裊,信香在一分一分地緩緩縮短閒人們,議論如故。

    那名老駝儒,來回鑽行如故。

    假如有誰稍留意,將不難發覺這名老駝儒滿是皺紋的臉上,那對灰白的壽眉下面,正隱藏著一雙與其身份及年齡相當不調和的眼神,精光奕奕,閃射如電;如有人再細心一點,更可以進一步發覺,這名老駝儒似乎並不真的想擠進人叢中去,他好像只要看清每一張面孔也就滿足了。

    時間點點滴滴的過去,信香一分一分地縮短,老駝儒臉上,開始隱隱的透出一絲焦急神色。

    現在,台階上那炷信香的長度已剩下半截指頭不到了。

    老駝儒費力地穿行在外層閒人中,喘著,輕輕咳嗽著,忽然間,那老駝儒灰眉下雙目微微一亮,接著,灰眉垂落,以棍點地,喘咳著,步履維艱地朝西北角一名離群獨立於一塊青石上的賣卜老者,緩緩走去,香盤中,信香只剩下一點紅紅的火星了。七殺翁忽然自石獅頭上滑落地面,人聲為之一靜,但見七殺翁向前走出數步,朝石階下面嘻嘻一笑道:」兄弟們,事情成了!」

    三老霍地抬起頭來,七殺翁旱煙筒一揮,嘻笑著接下去道:「要公道,請隨老漢人寺,寺後有座院子,地方寬得很,或干戈,或玉帛,都必使哥子們滿意……」

    說完也不問三老反應如何,嘻嘻一笑,轉身便往寺中走去。

    三老相顧一眼,同時發出一聲冷哼,手中法杖一點,盤坐之式不變,身體已離地冉冉而起,有如三朵灰色雲彩般,斜斜而上,眨眼投入寺門中不見。

    最前面的閒人們一哄而上,大有蜂擁跟人之意。

    小叫化舒意搶先一躍登階,環臂抱起一尊重逾千斤的石獅子,返身當門一放,昂立叉腰大喝道:「朋友們可以留步了!」

    眾人不知小叫化在丐幫中的身份和地位,驟見一名年事輕輕的小叫化竟有如此神力,不禁均瞠目咋舌,止步不前。

    就在廣場上人群大亂的當口,那名老駝儒已至那名灰衣卜、者所站立的青石下,喘息著伸出一隻又黃又皺的手臂,低低懇求道:「請……帶一把……讓……老朽也看看。」

    灰衣卜者左手穩了穩背後的卜箱,不在意的伸出一隻右手。

    老駝儒五指顫顫而就,兩手相觸時,手掌突然一翻,迅疾無比地一把將灰衣卜者的手腕緊緊刁住。

    灰衣卜者一愣,訝然呼道:「你……你這是什麼意思?」

    老駝儒的背不再駝,身手也一下子矯捷起來,上身一挺,迅速躍登石頂,五指一收,目光如剪,低低沉喝道:「朋友最好識相點,白馬寺前後,三百名丐幫弟子已為朋友布下了天羅地網,三老主領,七殺翁為助,朋友要死要活,全由朋友自己決定!」

    灰衣L者大驚道:「你……你……這話什麼意思?閣下又是誰?」

    老駝儒冷冷一笑道:「我姓單,名劍飛,七星門下,至於這是什麼意思,朋友心裡,應該比誰都明白!」

    灰衣卜者渾身微微顫抖,額際汗光隱現,神情甚似痛苦,但是,在聽了後面這幾句話之後,神態卻反而鎮定下來。

    這時眼皮一眨,平靜地問道:「假如我說不明白,閣下準備怎麼樣?」

    單劍飛沉聲道:那麼就請解釋一下,剛才在眾人都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朋友何故卻在這兒冷笑不已?是不是因為這局面早在朋友意料之中?或者它根本就是朋友一手造成的傑作?」

    灰衣卜者皺皺眉,忽然問道:「就在這兒解釋?還是換個地方?」

    單劍飛星目一掃,瞥及寺旁有個破舊的涼棚,棚中堆滿了一捆捆的乾柴,此刻廣場上閒人太多,多少有點不便,乃向涼棚一甩頭道:「那邊去!」

    接著,二人跳下青石,相偕往涼棚走去。

    單劍飛腰背一躬,又恢復先前那種老態龍鍾的樣子,從表面上看,就像灰衣卜者摻著一名老駝儒,正準備找個地方坐談去一般。

    涼棚中,一名火工模樣的老人正在低頭掃著地上的散柴,見到二人走近,便挾著掃帚走了開去。進入一堆乾柴後面,單劍飛鐵骨棍一翻,猛將灰衣卜者左右肩井分別點中,然後手一鬆,將對方推坐在一捆柴上。

    灰衣卜者任他擺佈,一點電不反抗,單劍飛鐵骨棍一橫,冷冷吩咐道:「從實招來吧!」

    灰衣卜者臉一仰,苦笑道:「你要我招什麼?」

    單劍飛勃然大怒,張目道:「朋友放清楚點,丐幫今天要的是兇手,並沒有指定非要活口不可,朋友可不要弄錯……」

    灰衣卜者苦笑笑道:「老兄,你真是七星門下麼,;」

    單劍飛更怒了,厲聲道:「是不是要本俠拿小訃明,以棍代劍,讓你先嘗一嘗七星武學的滋味你才肯相信?」

    灰衣卜者聽如不聞,輕輕一哼,苦笑改成冷笑,逕自接下去道:「那麼你老兄不覺得剛才得手得太容易了一點麼?難道七星門下弟子竟連一個人身上有沒有武功都無法判別出來嗎?」

    單劍飛一呆,相及適才情形,不禁瞳目失聲道:「什麼?!原來你……你不是武林中人?」

    灰衣卜者淡淡接口道:「是武林中人,不過身上沒有武功。」

    單劍飛又是一呆,怔怔地道:「此話怎講?」

    灰衣卜者輕輕一歎道:「去叫三長老他們來吧,三長老之中,也許還有人認識老漢,事到如今,人已丟定,再顧顏面也不可能了。」

    單劍飛疑心又起,防他有詐,注視著說道:「有話先告訴在下也是一樣。」

    灰衣卜者並不堅持,點點頭歎道:「好,就煩你轉達三長老他們吧,丐幫近來遭遇了些什麼事,別人雖然不知道,而我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殘廢人卻很清楚……」

    單劍飛聽了,不禁又疑又驚,目中一亮道:「你清楚什麼?」

    灰衣卜者自顧說下去道:「本來,老漢也一直在納罕,兇手是誰呢?誰會跟丐幫有此深仇大恨,要將丐幫弟子殺了一個又一個呢?而現在,看了今天三長老與七殺翁串演的這場假戲,知道七殺翁也牽連在內,老漢忽然有點明白了。」

    單劍飛急急問道:「明白了哪一點?」

    灰衣卜者簡潔地道:「明白了兇手可能是誰!」

    單劍飛口一張,意外得好半晌說不出話來,掙了又掙,這才前跨一步,心扛跳著,喘促地追問道:「誰?」

    灰衣卜者道:」假如老漢想的小錯,應該是他們丐幫自己的人!」

    單劍飛腦中一嗡,幾乎把持不住,勉強定了定神道:「你……你指幫中哪一個?」

    灰衣卜者瞑目搖頭道:「在未獲確證之前,指名道姓終究不妥。」

    單劍飛又有些疑心起來道:「那豈不等於白說?」

    灰衣飛者沉重地道:「丐幫七老雖然是出了名的固執,但七人之中頗不乏才智高超之人,只要他們七個稍微理智點,應該沒有想不出兇手是誰的道理。」

    單劍飛注目道:「這就是今天你對三老向七殺翁問罪感到可笑的原因?」

    灰衣卜者道:「串演假戲,大夥兒都以為這一著演得十分精彩,事實上卻離緝兇的路子愈來愈遠,當然可笑了。」

    單劍飛追問道:「你怎麼看得出那是一場假戲呢?」

    灰衣卜者道:七殺翁何許人?丐幫三老又是何許人?如果真的為了清理血案會這般公開招搖麼?你以為老漢是誰?這種可笑的事,瞞得了一般凡夫俗子,難道也能瞞得了老漢?嘿嘿!」

    單劍飛雙頰微微一熱,這次主意雖然是楚卿姑娘出的,但自己也曾衷心贊成過,始終都沒有感覺到這樣做有什麼破綻,現經灰衣卜者一語道破,果然一文不值,尤其奇怪的,這名灰衣卜者先還透著怯弱不堪,而現在,語氣與神態,卻愈來愈顯得堅定和自負,此人究竟是何來路?

    單劍飛容得對方說完,乘機問道:「朋友如何稱呼?」

    灰衣飛者搖搖頭道:「好漢不提當年勇,既然武林中已將老漢遺忘了,正是老漢求之不得的事,不說也罷。」

    單劍飛望著對方道:「現在不肯說,不是已經太遲了?」

    灰衣卜者抬臉道:「為什麼?」

    單劍飛目不轉瞬地道:「剛才你已說過丐幫三老可能會認得你,等會兒三老趕來,你還能阻止三老不將你的真正身份說出來麼?」

    灰衣卜者淡淡笑道:「是你自己沒聽清楚而已,我說的是可能,換句話說就是不一定,我的面目已完全不是當年的樣子,除非我提醒他們,他們要想認出我是誰,實在並沒有多大可能。」

    單劍飛心頭微動,忽然想及一點可疑之處,盯著對方問道:「你是在放煙幕?還是在拖延時間等機會?不然你憑什麼指出兇手是他們丐幫自己人?」

    灰衣卜者瞑目冷冷地道:「憑老漢這一身武功喪失的經過!」

    單劍飛大訝道:「難道……難道你一身武功竟是被丐幫中人毀去的?」

    灰衣卜者點點頭道:「可以這樣說。」

    單劍飛雙目一睜道:「那人是誰?還在不在?原因是什麼?」

    灰衣卜者仰臉道:「你想為我報仇麼?」

    單劍飛正色道:「武功為武人第二生命,彼此如無深仇大恨,輕易毀人武功已屬過分,若再出之卑劣的陰謀手段,則更是天理難容。」稍頓,端容接下去道:「不過,話得說回來,同情弱者雖是人性可貴的一面,但並不完全就代表正義和真理,所以,在我有所表示之前,我得先瞭解一下事情發生的緣起和經過。」

    灰衣卜者聽得不斷點頭,神色顯得頗為激動,閉目一歎,默然良久,忽然睜開眼皮問道:「剛才你怎麼介紹你自己的?七星門下?令師就是七星劍桑雲漢?」

    這一『問,來得甚為突兀,單劍飛望著對方點點頭道:「是的。」

    灰衣卜者接著問道:「老弟還很年輕吧?離開令師是不是已經很久了?」

    單劍飛心頭微震,目轉瞬地注視著對方道:」是的,很久很久了怎麼樣?你難道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見到過他老人家不成?」

    灰衣卜者搖搖頭道:「沒有。」

    單劍飛不悅道:「那麼你問這個是什麼意思?」

    灰衣卜者緩緩說道:「老漢懷疑一件事。」

    單劍飛注目道:「懷疑什麼?」

    灰衣卜者道:「懷疑令師今天也許已不在人世;如仍活著,其遭遇也很可能與老漢一樣!」

    單劍飛雙目圓睜道:「何所根據?」

    灰衣卜者沉重地道:「根據老漢當年所遭受之暗算,以及丐幫今天所面臨之血災,老漢已由懷疑而漸趨堅信,這一連串的事故,包括令師的久不聞音訊在內,絕非出自於偶然,老漢一時雖不能確定那隱藏幕後主使的魔頭為誰,但是,當年暗算老漢,今天降禍丐幫,當屬同一個人,現在,老漢已敢明白的指出此人十有八九就是……」

    涼棚頂上,突然射下一蓬黃色光霧,灰衣卜者語音一斷,仰面栽倒,手腳微微抽搐了兩下,當場氣絕。

    單劍飛不暇細察,鐵骨棍一頓,騰身追出,棚後是道高牆,牆後是一片竹林,再過去,便是前此胡駝子留下的那間小茅屋,單劍飛飛身上牆,僅看到竹林中人影一閃,旋即不知去向。

    單劍飛知道追亦無益,是以沒作追下去的打算,他木立著,略略凝神,接著,頭一點,似有所悟,不動聲色地自牆頭跳落。

    單劍飛走到涼棚前,向遠處一名丐幫弟子一打手勢,那名丐幫弟子立即飛奔過來,單劍飛在他耳邊低低吩咐了幾句,那名丐幫弟子便向寺巾跑去。不一會,七殺翁和三長老同時自寺後悄悄繞進棚中,單劍飛本欲述說經過,七殺翁手一搖,示意他等會再說不遲,這時,三長老已將灰衣卜者屍體扳正,七殺翁回過身去,三長老同時徭搖頭,單劍飛心想:果然連三才也認不出來。

    三長老中的五老沉聲道道:「太陽神針!」

    七殺翁一愣,失聲道:「太陽神針?『泰山太陽神翁』申星魁說著不禁大搖其頭,喃喃道:「不可能,晤,絕不可能……」

    於苧、走過去一看,馬上發現自己的想法完全錯誤,原來當灰衣卜者向後倒下時他只匆匆掠過一眼,那時,中暗算後的是灰點子,而現在,黃膿模糊,灰衣卜者一張面孔已然改形,三長老不是認不出來了,而是已無法就原有湎目加以辨認了。五老手朝屍身一指,向七殺翁道:『:你說不可能,但是除了泰山太陽神翁的太陽神針,普天之下還有什麼暗器中人後會造成這樣。七殺翁緊皺著眉頭道:「老夫說『不可能』,並不是指太陽神針。

    五長老接著道:「那麼你指什麼?」

    七殺翁道:老夫是說,下手的不大可能是太陽神翁申老兒,或者泰山門下罷了。

    五老道:他太陽神針珍貴無比,別人不可能造彷,而此人又死於太陽神針之下,又怎麼解釋。七殺翁喃喃說道:」惟一的釋疑辦法便只有派人去泰山問申老兒。

    這時,人影一閃,又自棚後走進二人進來的是小叫化舒意和楚卿姑娘,楚卿姑娘今天仍是白衣男裝,進棚後,迫不及待地便向單劍飛問道:「你看清暴徒背影真的像你們入棚時,那個自棚中走出去的火工模樣的老人?」

    單劍飛肯定地點點頭道:「是的,這一次我敢相信絕對沒有看走眼!」

    小叫化舒意蹙額道:「那就奇怪了。」

    單劍飛哦了一聲道:「怎麼呢?」

    小叫化舒意聳聳肩道:「經向寺中打聽,寺中只有一名跛足火工,而且生病已有半月之久,半月來連床都沒有下過,我們還怕其中有詐,親自趕去病房中查視,結果證實一點不假,週身浮腫,呻吟不絕,同時跛足還是先天性的,右足只有左足一半粗細,短也短上四五寸有餘,神仙也裝不出來……」

    棚中靜了片刻,最後,五六對眼光一起望去單劍飛臉上。

    單劍飛開始將自己和灰衣r、者周旋的經過,詳詳細細一字不漏的說了一遍,眾人屏聲息氣,聽得都很入神。

    單劍飛說完,仍無一人開口,大家似乎都在竭力思索著這名灰衣卜者可能是什麼人,就在這時候,楚卿姑娘突然提出一個驚人的問題。

    她向三長老注視著問道:「貴幫在屠龍丐之前的那位五結總香主破衣怪乞,他的臉形五官之外,身上其他部分有無可資辨認的特徵?」

    三長老呆了一呆,其中三老無形神乞忽然一語不發地俯身下去,將死屍右腳褲管一把撕開,目光所至,脫口駭呼道:「啊,果……果然是的……」

    眾人跟著望去,灰衣卜右腿肚上,赫然有著三寸來長,狀如新月形的』一道紫疤:四五兩老眼皮一垂,神色黯然,三老無形神乞喃喃自語道:「是的,這是他當年與滇中沖天鷹一場苦戰所留下來的創痕,真想不到他原來並沒有死……」

    眾人震驚了一陣之後,不期然一齊向楚卿姑娘望去,眼光似都在詢問:你怎知道此人就是破衣怪乞的呢?

    楚卿姑娘完全不理會眾人熱切的詢問眼光,眨眼咬唇想了想,修眉微挑,忽又向三老無影神乞問道:「當年首先發現這位破衣怪乞走火入魔,自崖頂跌落深谷的是貴幫中的哪一位?」

    三老無影神乞道:「就是後來人選總香主的屠龍丐和總舵內堂另一名二結弟子,楚卿姑娘以為有什麼地方不對嗎?」

    楚卿姑娘沒答話逕自問下去道:「結果,首先發現這事的兩個人都沒有得到好的下場,是不是?」

    三老神色均是一震,無影神乞張目期期地道:「是的,如所周知,屠龍丐於八九年前下落不明,而那名兩結弟子則在事後不足半個月光景便因暴疾去世了……」

    楚卿姑娘點點頭道:「那麼我的猜測就全對了。」

    眾人默默無語,誰也沒有再問什麼,大家都知道,楚卿姑娘這樣說的意思明顯得很。當年暴徒向破衣怪乞下手後,深怕行跡已落屠龍丐和那名二結弟子眼中,留下兩個活見證,終究不妥。

    因此,兩個親眼看到破衣怪乞栽落深谷者,一個於事後得了「暴疾」,一個則於若干年後「下落不明」。

    眾人緘默了片刻,三老留下了小叫化舒意處理善後,與七殺翁、單劍飛、楚卿姑娘等走出涼棚,由寺後再回到寺中。

    一行進入寺中雲房,彼此緘默如故,似乎誰也不願先開口,單劍飛忽然自椅中站起來打破沉寂道:「晚輩願往泰山一行,向太陽神翁請教有關太陽神針之事,不知:三老,和,七殺』老前輩以為如何?」

    三老未及答話,七殺翁搶著點頭道:「由你去當然是最好不過了。」

    楚卿姑娘跟著站起來道:「我也去。」

    七殺翁忙表贊同道:「好好,這一來就更好了,一路上有了你這塊金字招牌做他的護符,可就什麼也用不著擔心了。」

    楚卿姑娘輕輕一哼,忿忿坐下道:「我不去!」

    七殺翁水泡眼一睜,詫異道:「怎又變卦了?」

    楚卿姑娘仰臉道:「我要去,是為了辦事,可不是為了當護符,要找護符,麻煩諸位另請高明。」

    單劍飛這次自告奮勇,有一半原因是為了這件公案可能牽涉到師父七星劍的下落,一日不見水落石出,總是於心難安;另一方面,七星劍法才修習了前三招,後面四招,也正好趁一路上心無二用之餘,順便完成。

    他一聽說楚卿姑娘也要去,不禁有點作慌,這時又見楚卿姑娘忽然改變主意說不去,心中一喜,脫口說道:「這樣最好」

    楚卿姑娘霍地轉過臉來道:「好什麼?」

    哼了哼,嘿嘿接著道:「嫌我跟著礙事,我不去,正好合著你的心意是不是?抱歉得很,我又要去了!如果有人不高興儘管留下!」

    柳發黃芽,杏抽銀蕊,春光明媚的仲春二月。天色一暗,忽然下起霏霏細雨來。

    豫魯交界的商丘地面,一條官遭上,正有兩騎銜尾馳行,前面馬上乘坐的是一名英氣勃勃的青衣少年,後面馬上則是一名俊逸文秀的白衣少年,這時,前面的青衣少年臉一仰,忽然勒住嚼,口,扭頭向身後叫道:卿弟,下雨了,你看怎麼辦?」

    後面的白衣少年加上一鞭,趕上與前騎並行,以衣袖拭了拭:額角答道:「這是急也急不來的事,何況你的劍法這些日子來才練好第四、第五兩招,不趁這趟去泰山一路上練完後面第六、第七兩招,以後不一定還有這麼好的機會,找個乾淨客店歇下來就是了。」

    青衣少年認真地道:「說真的,卿第,這一路辛苦你了,我練劍,卻累你不眠不休的為我護衛,我一直沒有找到機會向你表示……」

    白衣少年眼波一橫,薄嗔道:「現在表示還不遲表示下去呀!」

    青衣少年臉孔微微一紅,搭訕著又望了望灰暗的天空,支吾地道:「趁此刻雨不大,快點跑吧!」

    語畢,馬韁一抖,雙腿夾處,坐騎又如飛向前奔去。

    白衣少年緊揮一鞭,從後高喊道:「喂,你這個大笨瓜,放慢點行不行,春天的雨就是這個樣子,說什麼也大不起來的啊。」

    濛濛細雨中,一陣急馳,不久,商丘在望,兩人於城中一家客棧前飛身下馬。

    這衣著一青一白的兩位少年是誰,自是無須交代的了;這時已是掌燈時分,單劍飛和楚卿姑娘用完晚膳,回到後院上房,單劍飛讓楚卿姑娘坐去炕上,自己拿張凳子在窗前坐下,抬頭笑著道:」我的身世和習武經過都已告訴你了,你自己的部分,你曾答應我說:今天情緒不佳,過兩天再談罷。這是大前天的事,如兮過去了已不止兩天,而是三天,請問今天情緒怎麼樣?」

    楚卿姑娘幽幽一歎,凝視著跳動的燈花,良久不發一言,窗外雨聲浙瀝,為這平靜的春夜,干添/無限旅愁……

    單劍飛見她如此情景,心中暗訝,笑意一斂,再也不敢追問下去。

    楚卿姑娘轉過臉來,無限委屈地恨恨說道:「說來說去,都是你們七星師徒害人。」

    單劍飛目光一直,失聲道:「什麼?我們七星師徒害人?你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是請教你的師承和身世呀!」

    楚卿姑娘見到他這付受驚樣子,忍不住噗哧一笑道:「你又扯到什麼地方去了?你怎知道我不是在回答你的問題?難道我的身世和師承就不興跟你們七星師徒有關麼?」

    單劍飛喃喃自語道:「聽不懂……」

    楚卿姑娘哼了一聲道:「我偏要以這種你一下子無法聽得懂的方式開始,要聽就聽,不聽拉倒,怎麼樣?還要不要再聽下去?」

    單劍飛無可奈何,只好滿臉茫惑地點了點頭。

    楚卿姑娘接著說道:「很久很久之前,也許是二十四五年,也許還要更久一點,總之,我記不清楚了,那時候,武林中有一對姊妹花,她們是師姊妹,不是同胞姊妹,不過,她們之間的感情,比人家同胞姊妹還要親密,可是,好景不長,終於有一天,她們交惡了,彼此貌合神離,儘管平時相親相敬如故,但在內心,卻都恨不得對方早日死去,十數年的同門手足之情,頓化為一種可怕的怨仇!」

    「何以致此的呢?原因很簡單:她們同時認識了一個青年,也同時愛上了那個青年。」

    「據說,那位青年不但人品俊,武功也很高,出身名門世家,操守嚴正純潔,師姊妹倆同時愛上此人,可說是非常自然的事,問題就在被愛的對象只有一個,追逐者卻有兩人,於是,一場風波注定了。」

    「她們姊妹倆,既然有姊妹花之稱,兩人容貌之不相上下,當然是可想而見:不過,如果嚴格地品評起來,單論美,似乎以做師妹的要略勝一籌,然而在武功成就方面,卻是以師姊較強幾分。」

    「姊妹倆,師妹性傲而爽朗,有進取心,富鬚眉氣,師姊則比較溫文柔順,是個標準的賢淑典型。」

    「開始時,姊妹倆雙方都以為只有自己一人在愛著那個男人,彼此倒還相安無事,漸漸的,大家的心意都在不知不覺中外露了。師妹不論人前人後,一有評論武林人物的機會,便對那個男人讚不絕口,師姊則一聽到那男人的名字便會紅臉低頭。沒多久,連她們的師父也看出這對姊妹的心事來了。她們師徒之間,平常說笑慣了,師父以為兩徒年紀都還小,有一天,以慈愛的語氣向次徒笑責道:『小妹,你少自作多情,像你這種野丫頭,人家避都避不及,會看中你才怪!你大姊,跟他倒是天生的一對,師父過些日子頗有意找太陽神翁申星魁申老兒、天池隱翁楊老湖歐,出面作煤,丫頭,你等著喝你大姊的喜酒吧!」』「做師姊的聽了這話,自然是心花怒放,於是臉更紅,頭垂得更低,終於不勝羞怯地一溜煙跑回後房,做師妹的硬朗得很,當下玉手叉腰,小嘴一嘟,皺鼻子哼道:『誰希罕那種臭男人?

    哼!就算有一天他跑來跪在我腳前,我高不高興看他一眼都還沒有一定呢!』」

    「既然這樣,豈不是好辦了嗎?一個芳心默許,一個聲明不屑一顧,豈不正好?然而,天曉得,那位師妹不過由於自尊心作祟說氣話而已。前面剛離開的師父,便立即趕去後房向她師姊指著鼻尖道:『恭喜你啦,喝喜酒?哼哼,不知誰喝誰的呢,等著瞧吧!』」

    「師姊大哭一場,但沒有敢讓師父知道,師妹一怒離山,從此去向不明,做師父的本來年事已高,由於日夕思念次徒,不久即鬱鬱而終,可是,結果呢,直到今天為止,妹姊倆誰也沒有得到那男人。」

    楚卿姑娘一口氣說到這裡,停下來向單劍飛問道:「知道那男人是誰嗎?」

    單劍飛焉有不知之理,只不過不知如何回答而已。

    楚卿姑娘見他不開口,手一指道:「就是七星劍桑雲漢,你的師父!」

    接著又問道:「知道那對姊妹花是誰跟誰嗎!」

    單劍飛試探著答道:「那位師妹就是:玉帳仙子』雲解語,對嗎?」

    楚卿姑娘頭一點道:「不錯,還有那師姊呢T」

    單劍飛眉峰剛皺起,心頭忽然一亮,驀地想起一個人來,於是抬臉望向對方期待地道:

    「是不是婦德教主『無才夫人』?」

    楚卿姑娘緩緩說道:「你現在明白上次在金庸丐幫分舵,我為什麼稱玫瑰聖女雲師師為『師姊』的原因了吧?」

    單劍飛聽了,恍然大悟,不禁將眉頭皺了皺道:「她們兩位都是你的長輩,剛才你怎能那樣述說她們?」

    楚卿姑娘修眉一剔道:「為什麼不可以?她們想法不對,做法更不對,不但始終不知悔悟,而且一直到二十多年後的今天還在對立著,還在為一個從未假她們一絲顏面的無情男人嘔閒氣,我尊敬她們的輩分,也願盡一個門下弟子,甚或是一個做女兒所應盡的孝道,但我不能崇拜她們這種處理情感的方式。」

    這番話,在那個時代裡,是夠大膽、也夠驚人的;而楚卿!」

    娘這種批評也正與單劍飛心意不謀而合,但是,單劍飛與她身份不同,他不願去鼓勵她,多多少少,在身為人徒者,這樣說話,,終究是有點越軌的,於是,單劍飛又皺了皺眉頭道:」但這電不能歸罪於家師所害……」感覺用句不妥,亦復不知該如何表達才好,只有一咳住口。

    楚卿姑娘不服道:怎麼不是,要不是為了你師父一個人,她們師姊妹倆今天還不是一樣處得好好的麼?」

    單劍飛見她強詞奪理,止不住好笑又好氣,脫口責問道:「就算家師……不過,這也是二十多年前,上一代的恩怨……那時小弟我還沒有出世,你又怎可說我們師徒害人呢?」

    楚卿姑娘玉容一紅,瞪眼叱道:「胡說,我幾時這樣說過?」

    單劍飛咦了一聲指手道:「你剛才明明……」

    楚卿姑娘從炕上霍地跳落,腳一跺,嗔叱道:「我明明罵過你一聲渾蛋!知道嗎?」

    語畢,身形一閃,已然掠出門外,單劍飛一呆,來不及回神多想,連忙探起身子,向房外喊道:「外面還在下雨,你要去哪裡?」

    楚卿姑娘遙遙傳來一聲:「你管不著!」

    單劍飛搖頭一歎,心想:好難伺候的姑娘,喜怒無常,陰晴不定,如果她是玉帳仙子門下,反倒適合些,可愛時比誰都可愛,一旦刮起風暴來,卻又令人承受不了。玉帳宮中少女數百,竟沒有一個像她這樣,這樣的女孩子真是少見。

    單劍飛正出神間,窗外忽然送人一陣柔和的低語道:「發什麼呆?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知道嗎?我已將附近查看了一遭,平靜得很,快拿功課出來做吧!」

    第二天,雨停了,二人繼續走,楚卿姑娘高聲笑道:「奉陪!」

    冒雨加鞭,果然不過盞茶光景,魚台城已然在望。

    魚台,一名方與,漢置縣,屬山陽郡,春秋時,魯之棠邑也。左傳「隱公觀魚於棠」,即此地,亦即魚台命名之由來。

    經過一陣奔馳,雨雖下得不大,兩人外衣卻均巳濕透。

    人城落棧後,單劍飛吩咐店家弄來一隻小火盆,圍火烘衣時,楚卿姑娘忽然笑著抬起臉來說道:「現在說起來雖然已是春天,然一旦下起雨來,卻又與冬天無異,靠著火盆,令人不自覺想到圍爐小酌的情趣,自離洛陽,這十數天來,除了趕路,便是研究劍法,難得碰上這等天氣,等會兒衣服烘乾了,出去找個地方喝兩杯怎麼樣?」

    單劍飛搖搖頭笑道:「算了。」

    楚卿姑娘不悅道:「為什麼?」

    單劍飛笑道:「茶樓酒肆中,品流最雜,每次喝酒都難保不碰上些意外事故,現在是但求太平的時候,何苦去自找麻煩?」

    楚卿姑娘怫然道:「笑話!」

    她好像本來並無堅持之意,現經單劍飛這樣一說,反倒非出去喝上兩杯不可了,當下她拍了拍衣襟,轉身便往房外走去。

    單劍飛忙喊道:「要去世得等我將衣服烘乾呀!」

    楚卿姑娘頭也不回一下,邊走邊冷笑道:「算了!每次喝酒都難保不碰上些意外事故——

    最穩當莫過於關上房門在家睡大覺,你就留下慢慢烘下去吧!」

    話完,人已去遠,單劍飛顧不得再烘衣服,匆匆向房外追出,在賬櫃上交代了幾句,但等他來至客棧外,楚卿姑娘已在細雨中只剩下一抹淡白的身影,眨眼之間,拐過街角消失不見。

    單劍飛正擬循蹤迫去,眼光偶掃,不禁暗暗一聲輕咦,又將身軀縮了回來。

    斜對面一家生藥鋪子的屋簷下,兩名身穿藍布袍的中年漢子,表面似在對立閒談,實則二人的目光卻都緊緊瞪著楚卿姑娘走去的方向,這時,兩名中年漢子一遞眼色,一人進人生藥鋪子旁邊的小弄堂,一人舉步冒雨朝街角奔去,步履健快,顯為武本中人。

    單劍飛皺眉忖道:果然不幸而言中!

    這二人是何來路?跟蹤楚卿姑娘的目的又何在?單劍飛想萬透,也無暇多想,手探懷中,取出那張中年病漢的人皮面具匆匆戴上,真氣略提,也向前面那街角奔了過去。

    轉過街角,路面轉寬,似乎是城中一條主要街道,單劍飛眼光四掃,立即發覺那名中年漢子站在一座笑語聲連傳戶外的酒店門前,等到單劍飛走過去,中年漢子經過片刻猶豫,已經撩衣登樓。

    這座酒店叫「集雅閣」,看來生意相當不錯,單劍飛上得樓來,樓上已坐了三十個酒客,猜拳行令,一片嘈雜喧騰,其中甚至還有人在唱新詞,單劍飛向就近一付座頭走去,心想,地方倒是不錯,就是亂了點。

    楚卿姑娘一身白衣,加上風流倜儻的儀表,十足一名濁世公子氣派,就到這時候,還有很多人的眼光落在她身上。楚卿姑娘坐在樓中央,距離單劍飛坐的地方只隔著二三張桌子。

    單劍飛那張人皮面具和一身衣服,楚卿姑娘當然是認得出來,然而,她似乎有意與單劍飛賭氣,明明看到了單劍飛,卻昂起頭,連理也不理。單劍飛心想,這樣也好,等會兒有事時照應反而方便些。

    :他隨便要了一份酒菜,暗中毫不放鬆,密切留意著那名藍袍中年人的一舉一動。那名中年漢子年約四旬小下,面目方正,舉止儒雅,樓上似他這樣的人物還沒有兒個,設非單劍飛親眼看到剛才那一幕,說什麼也不可能會對這樣一位人物起疑的,所謂人不可貌相,真是一點也不錯。

    這時,忽聞有人鼓掌大叫道:「好好,現在瞧咱們柴學士的!」

    這一喊,樓上其他的人都停止了說話,齊將目光朝發話處望去。

    那是楚卿姑娘身旁,靠近左邊窗口的一席,席上坐了五六名年輕的長衣儒士,發聲喊叫者臉紅如蟹,似乎已有七八分酒意,這時另一名面皮白淨,眼圈發黑,神氣間卻甚為自負的年輕儒士搖搖著笑道:「兄弟很抱歉……」

    瞧他那神氣,根本不是真的謙虛,只不過要他的同伴再叫嚷幾句,多引起幾個酒客的注意而已。

    果然,立即有人知趣地大嚷道:「不行,不行!」

    另外又有人接下去叫道:「你柴兄是咱們魚台有名的才子,眾所周知,詩詞歌賦樣樣來得,大家都獻過丑,你柴兄不來一段怎行……」

    那個被喊作柴學士的儒土見全樓目光已經集中,方左顧右盼地傲然笑問道:「來一首誰人的作品呢?」

    一臉蠢相,嗓門兒卻數他最高,剛才連喊「不行,不行」的那傢伙這時一撩衣袖,提供意見道:「你是學士,當然得找個學士的作品出來唱,這樣吧,唱秦觀的,他是錢(秦)學士,你足財(柴)學土,『錢財』人見人愛,先後兩學士,正好門當戶對,諸兄以為如何?

    哈哈哈……」

    說得不倫不類,自己卻以為比喻得風趣,話一完,自己便第一個得意地大笑起來,同席上居然有人附和道:「對,就來一段柴兄最拿手的滿庭芳吧!」

    於是檀板輕敲,滿樓俱靜,那名柴學士腳尖輕踏樓板,清了清喉嚨,引吭高唱道:「山抹微雲……」

    別看這名柴學士一臉酒色掏空相,想不到卻有一付美好如婦人的歌喉,一句「山抹微雲」的引子,居然唱得宇正腔圓,餘音迴盪,相當扣人心弦;眾人聽了,俱皆為之改容,就楚卿姑娘,先前彎垂唇角,不斷嗤之以鼻,這時也不禁神色一動,雙目發亮地瞪眼傾聽起來。

    「……天連衰草,畫角聲斷斜陽……」

    「嗤!」不知是誰,忽然噗哧一聲,發出一聲輕笑,笑聲發出時,正值調門頓挫之際,全樓可聞,分外刺耳。

    柴學士臉色一變,霍地收住餘音,眾人循聲查視過來,發笑者不是別人,正是隔壁的一個白衣少年楚卿姑娘。

    與柴學士同席的四五個夥伴,一個個勃然大怒,撩袖起立,大有興師問罪之勢,柴學士本人在看清楚是那位一直為自己暗羨著的白衣少年在笑他之後,心中加倍不是滋味,他自信自己一副歌喉不俗,腔調方面亦無差錯,是以存有找回顏面之心,當下手一擺,止住眾夥伴離席,沉臉向楚卿姑娘責問道:「這位兄台何事可笑?」

    楚卿姑娘朝單劍飛斜睨一眼,意思似說:你坐遠點吧,本!」

    娘現在開始惹事啦。

    接著迅速轉過臉去,衝著那名柴學土微微一笑道:「閣下不以為可笑嗎?」

    柴學士臉色全青了,厲聲道:「不清楚,願閣下明教!」

    楚卿姑娘從容笑道:「畫角聲斷斜陽?閣下再好好的想一想吧,那位秦觀秦學士當年『斷』的究竟是不是『斜陽』?

    柴學士一愣,接著,一張臉孔由青轉白再轉紅,終於紅褪反青,老羞成怒道:「是的,,斜陽』兩字應為:譙門』之誤,不過,滿庭芳一詞非自秦觀始,後人改韻變聲只要夠味,亦未嘗不路。

    中午抵虞城,下午越過黃河故道,當年洶洶奔滾的黃河,今天已變成了一條積滿淤沙的大早溝了,在,二人趕到距離魚台尚有十餘里的地方時,天空中忽又厭厭憎憎的下起毛毛細雨來,單劍飛見該處前不靠村,後不傍店,便笑向楚卿姑娘道:「橫豎已沒有多遠,拼著淋一下怎麼樣?」

    可,嘿嘿,本人還以為閣下精通音律,抓住了本人什麼錯處,原來只不過是多讀了幾首古詞,一知半解,練成一套專挑別人誤句,借此出風頭的功夫而已!」

    柴學土由發愣而紅臉,眾人已感不妙,知道一定是這首滿庭芳什麼地方出了毛病了,現經柴學士強辭奪理一頓反譏,大家倒過頭來又覺得這名白衣少年的確有些「一知半解」了。

    不是嗎?

    人家柴學士也是學士,前朝的秦學士,能填滿庭芳,本朝的柴學士難道別出心裁,更動其中一二個字也不可以嗎?

    有詩仙之稱的唐詩人李白,游黃鶴樓見崔灝之題詩,雖曾寫下:「眼前有景道不得,崔灝師詩在上頭」。但是,誰都知道的,』他那首「登金陵鳳凰台」根本就是崔灝「詠黃鶴樓」的「翻版作」。

    有誰敢說李白的「登金陵鳳凰台」不是一首名作呢?

    此類例子,不勝枚舉,別人不提,再引一位名人出來看吧,談道杜甫如何?他的「風塵三尺劍,社稷一戎衣」從哪兒來的,與另一名詩人庾信的「永韜三尺劍,長卷一戎衣」差幾個字?能說杜甫更動得不好麼?

    不過,這一來,問題已是無可避免了。要知道,楚卿姑娘生性好勝,你有真本領將她折服還差不多,像這樣近乎謾罵式的辯解,教她如何忍受得了?

    當時只見她雙眉一挑道:」何謂一知半解?何謂精通音律?」

    柴學士諷刺道:如有真才實學,何不當場填首滿庭芳出來給咱們大家開開眼界?」

    楚卿姑娘沉聲道:「這並不算稀奇!」

    柴學土一哦,神情微現緊張道:「如何才算稀奇?」

    楚卿姑娘冷冷說道:改!改全篇,而不是改一個字或兩個宇。改韻,卻不易原篇之立意。知道本人要改誰的作品麼?」

    柴學士怔怔然搖了一下頭。

    楚卿姑娘道:「就改秦少游這首『滿庭芳』!」稍頓,嘲弄地接問道:「知道本人如何改法麼?」

    柴學士怔怔然又搖了一下頭。

    楚卿姑娘冷冷一笑道:「知道不?就依閣下剛才的錯句一路改一下去,全篇原為『元』字韻,現在一律改成:七陽』!」

    柴學士呆了,所有的人都呆了,連單劍飛也止不住暗吃一驚。

    只改韻腳,其它不動,而且要不影響原詞之立意,這種海口誇下來,豈不是自己開自己的玩笑?

    單劍飛雖明知楚卿姑娘也許能夠辦得到,但因為自己想想對此世沒有十分把握,不禁為之擔心不已。

    柴學士眉頭舒展了,心忖:原來這小子醉了!

    就算這小於能勉強改成,想來也必然漏洞百出,這小子既聲明不動原詞旨意,到時候隨便挑兩處毛病還愁沒有?

    柴學士愈想愈感安慰,於是陰陰一笑,道:「果然高明,改來聽聽吧。」

    楚卿姑娘冷笑道:「得先問一聲,你閣下能不能?能,閣下先請。不能,請向在座酒友們公開表示一下。」

    這一手可將那位柴學士整慘了,說不能,丟人,說能嘛,馬上得兌現,如不明白表示,勢將留給對方一個下台借口,萬一對方唱的是空城計,卻因自己狠不下心腸而功虧一簀,豈不便宜了這小於麼?

    柴學士心念疾轉,終於向四下朗聲道:「不才無可應命,謹洗耳以待這位兄台賜教!」

    楚卿姑娘滿足地一笑,抬臉朝左右看了一眼,道:「關於宋代的問,有所謂:山抹微雲秦學士,露華倒影柳屯田』。大家都知道的,『山抹微雲』和『露華倒影』都是兩句詞,秦學士是秦觀,柳屯田是柳永,而『山抹微雲』便是前者名作『滿庭芳』,的首句,現在請大家先默憶一下『滿庭芳』的原詞文,以便等會兒對照在下遊戲之作,聊博一粲。」

    秦觀滿庭芳原詞為:「山抹微雲,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暫停征棹,聊共引離尊。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斜陽外,寒鴉數點,流水繞孤村。消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謾贏得青樓,薄倖名存。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染啼痕。傷情處,高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這首通篇協「元韻」的滿庭芳,在當時,正是眾口交傳的時』候,諸人自是耳熟能詳,楚卿姑娘說完不久,一個個便即輕輕傾首,表示已經照做,現在只待她將易押「陽」韻的一首滿庭芳念出來了。

    楚卿姑娘眼角一飄單劍飛,飲了一口酒,』朗朗高誦道:「山抹微雲,天連衰草,面角聲斷斜陽;暫停征轡,聊共引離觴。多少蓬萊舊侶,頻回首、煙靄茫茫。孤村裡,寒鴉萬點,流水繞紅牆。魂傷!當此際,輕分羅帶,暗解香囊,謾贏得秦樓,薄倖名狂。此去何時見也?襟袖上,空有餘香。傷心處,長城望斷,燈火已黃昏?」

    雖系朗誦,而非高歌,然音色間,依然抑揚頓挫有致;原來的元韻,低回沉鬱,如今的「陽韻」,聲調微亢,如泣如訴,更能表達出無限的慨歎和蒼涼。

    楚卿姑娘誦畢,滿樓靜寂如死,隔了好半晌,一片狂呼叫好之聲,這才轟然響了起來。

    有人系膝拍桌,有人激動得只能張口發出「啊啊」之聲而不能吐出一語,另外有人,什麼表示也沒有,乾了一杯又一杯,喝酒如喝茶。

    等到騷動平息,那名柴學士和他那四五名儒士夥伴,早已溜得不知去向。

    忽然間,單劍飛心情緊張起來。

    那名藍袍中年人目光閃動了一陣,好似從楚卿姑娘這番改詞行徑上證實了什麼一般,身子一長,離座徑向楚卿姑娘走去。

    走到楚卿姑娘桌前,雙手抱拳一拱,道:「冒昧得很,請問這位兄台是來自君山的單飛單少俠麼?」

    楚卿姑娘微微一愣,眼睛眨了眨,注視著對方反問道:「我們以前什麼地方見過?」

    藍袍中年人見楚卿姑娘沒有否認,臉上不禁現出一片喜色,當下忙答道:「沒有,沒有,今天尚是初見。」

    楚卿姑娘訝道:「那麼你怎麼知道在下是誰呢?」

    藍袍中年人又拱了一下手道:「敝人有位拜弟,亦曾參加去年君山玉帳聖宮所舉行之考選大會,他本人雖然未人選,但回來後卻對單兄甚是景仰,說單兄文武全才,人品俊逸,氣質不凡,一直唸唸於心;敝人適才見兄台言詞舉止,頗與拜弟當日之描述者相吻合,不禁油然生出識荊之意,鹵莽之處,尚望單兄多多包涵……」

    說著,腰一躬,又待抱拳作揖下去。

    楚卿姑娘微笑道:「好說……」

    藍袍中年人趁楚卿姑娘說話分神之際,平舉眉際的雙拳,突然化指,分向楚卿姑娘雙肩閃電般點到。

    單劍飛見情大吃一驚,雙手一按桌面,正待騰身撲出,心頭一動,忽然又不動聲色地坐了下來,,楚卿姑娘上身一晃,雙肩顯然已遭點中,瞠目駭喝道:「你……這是做什麼?」

    酒客們大嘩然,藍袍中年人霍然偏退半步,衣袖-甩,唰的一聲,桌面上插著一支明晃晃的匕首,匕首雖僅有三寸左右露出外面,但烏木柄仍在顫動不已,勁道之強,蓋可想見。

    一見凶器,酒客們頓又安靜下來了,樓梯口,悄沒聲息地同時湧現出十數名與藍袍中年人衣著相同的中年漢子。

    藍袍中年人目光灼灼地四下一掃,手指樓梯口,向眾酒客沉聲說道:「在下驚雷手鮑安之,為:天魔教』魚台分壇壇主,這些便是敝分壇的弟兄,請君幸勿妄動!」

    又朝楚卿姑娘一指,接著道:「這位是君山『玉帳聖宮』逃犯『單飛』,敝教及天下各門各派近接聖宮知會,囑托代為緝拿此入,本人雖未見過他但卻知之甚稔,適經套間,果然無誤,我們馬上帶人走,諸位可以安心繼續喝下去。」

    眾人惶然禁口,驚雷手手一招,樓梯口十數名中年漢子,立如旋風般捲至,將楚卿姑娘團團圍住。

    楚卿姑娘緩緩站起道:「不須麻煩,要去哪裡我跟著走就是了。」

    驚雷手獰聲一笑道:「君山方面已經交代過,說你骨頭雖硬,武功卻甚有限,加上你雙肩穴遭受制,如想蠢動,不啻自尋死路,你自己斟酌著辦好了。」

    楚卿姑娘仰臉道:「請惠酒賬。」淡淡說罷,用腳踢開桌椅,垂著雙臂,逕向樓梯口昂首走來。

    天魔教眾教徒如影隨形,緊跟在後,單劍飛摸出一塊碎銀,向附近一名夥計招招手,那名夥計顯然已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場面,見招連忙走過來將銀子接住。

    酒樓前面已備好一輛馬車,驚雷手喝令楚卿姑娘進人車廂,自己則與眾教徒跳上馬背,一陣呼嘯,押著馬車向北城而去。

    單劍飛模摸長衫裡面,腰間插著的鐵骨棍,覺得歇宿的地方除了兩匹馬,以及一些無關重要的零星物件外,也沒什麼放心小下的東西,於是,毫不遲疑,提氣拔步便迫。人追馬,本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過,前面十餘匹馬中因為夾有一輛馬車的緣故,奔馳的尚不算太快。

    這時雨已停,但天色卻黑暗得很,給予追蹤的單劍飛不少方便。

    教徒們出了北城,沿官道,一路向北,方向所指,正是泰山方面,單劍飛遙遙緊跟著,心裡抱怨道:她有車坐,倒蠻舒服的,我可給累慘了。

    此時此地,單劍飛居然還計較到這些,豈不是太可笑了麼?

    事實上,一點也不!此刻單劍飛抱怨的,可說全是實情。原來他發覺楚卿姑娘被監視之初,雖然緊張,卻不擔心,因為他知道,至少在目前,楚卿姑娘一身武功尚不在自己之下。

    那名驚霄手看上去雖然精明,但說什麼也不會是楚卿姑娘的敵手。及至驚雷手驟然下手,他又曾著實震動了一下,可是,他很快便發現了一件事,便是楚卿姑娘被襲之前的笑容。

    她當時口說:「好說……」,臉上笑意盎然,眼角卻飄向單劍飛這邊;她難道還會對那名驚雷手真有好感?當然不可能,因此,單劍飛剛雙手按上桌面,忽然悟及楚卿姑娘先前那種含有神秘意味的笑容,於是,他明白了,楚卿姑娘原來早瞧穿對方會來這一手。換句話說,她給點中,根本就是裝出來的。

    單劍飛遙望著前面奔馳的騎影,不禁暗暗搖頭苦笑:這妮子真比小叫化舒意還要調皮。

    奔馳了一個多更次,漸漸遠離魚台縣境。

    單劍飛不禁疑忖道:前面帶隊的那名驚雷手,自承是天魔教魚台分壇的分壇主,現在走出他的管轄區,情形既不像是為了避入耳目,難道該教總壇就在魚台附近不成?

    單劍飛同時奇怪:以前怎從未聽說過武林中有個什麼天魔教?此一魔教系興自何時?教旨如何?領導者又是何等樣的人物呢?

    他忽然想到,小妮子楚卿可能在冒承自己身份之初,即已看出對方來路不對,這番裝乖,顯為有意混入弄個清楚。

    單劍飛想著,不由得暗歎道:一個年事輕輕的女孩子,好奇心這樣重,如此般的喜歡惹事,雖說師門名望大,自己一身武功了得,這樣下去,早晚總免不了要出事的啊!

    東方發白,前面南陽湖在望。

    渡湖不遠,便是濟寧。單劍飛見天色已亮,不便跟得太近,容前面車馬都上了一條大扛船,方另外搭上一條小船,緩緩向對岸劃去。登岸後,地勢突現險窄,官道如折帶,一城遙阻當道。

    單劍飛知道,前面這座大概就是蘇秦連橫時說齊王,有「車不得方軌,騎不得比行」的「亢父之險」,無慮秦之攻齊的「亢父城」

    了。

    穿過亢父城,又走了約莫個把時辰,濟寧城到。

    濟寧即戰國時之「任國」,在戰國時,為齊國之附庸。孟子居鄒,季任為「任處守」,即此地。

    濟寧城中,市面相當繁榮,這時已是巳未午初光景,單劍飛知道驚雷手一行必然要在此處打尖,便將那付老儒的人皮面具取出準備好;果然驚雷手一行在城中一家菜館前面停下來,單劍飛連忙轉入一條小巷中,匆匆的換上老儒面具,戴上一頂舊儒巾,腰背略弓,然後也向那家菜館走去。

    菜館中,驚雷手等十數人佔了很大的一片席位,楚卿姑娘被兩名教徒看守在廳角一張小方桌上,雙肩頹垂,神色從容。單劍飛進門,她似乎一眼便已認出,背著兩名教徒,朝著單劍飛眼一閉,扮了個鬼臉。

    單劍飛又好氣又好笑,只裝未見,埋著頭,逕往廳角另一張桌上走去,心想:我倒要瞧你兩臂不動,怎麼個進食法?

    人剛落座,耳邊已傳來蚊蚋般的一陣幽幽笑語道:「辛苦你了,單少俠單兄,誰叫你有那麼大的名氣的呢?知道不?這就叫做『盛名之累』!」

    單劍飛臉微仰,傳音問道:「這個玩笑還要開多久?」

    楚卿姑娘傳音笑道:「方興未艾!」

    單劍飛恨恨地道:「我辛苦點算不了什麼,你這樣裝下去,連吃東西都要人喂,難道就不覺得彆扭麼?」楚卿姑娘傳音笑道:「享受也!」

    單劍飛氣得無話可說,正好店伙過來招呼,便停止不再說下去。

    這時,忽聽那邊席上一名教徒向驚雷手大聲問道:「鮑頭,信鴿昨晚即已放出,怎麼到現在還不見總壇方面派人接應?會不會是信鴿在路,上出了毛病?」

    驚雷手緩緩搖頭道:「不會的,由這兒下去,不要等到曲阜,我們便可遇上他們了。」

    單劍飛轉過臉去,趁兩名教徒不注意,向楚卿姑娘眼色一丟,意思說:聽到沒有?可以適可而止了吧?

    楚卿姑娘視如不見,卻向一名教徒喝道:「添酒!」

    那名教徒斟滿一杯酒送上,嘿嘿冷笑道:「刑無餓犯,現在由你小子威風,等到了總壇,也有得你受的,如有動刑機會,仍巾在F伺候你小子也就是了。」

    楚卿姑娘就杯一飲而盡,臉抬處,鼓腮一噴,淡淡說道:「聊代掌嘴……」

    酒泉如箭,銀練般直射那教徒面門,那教徒臉一偏,正好打在左頰之上,但見那教徒一聲痛呼,左頰已經腫一了大塊,驚雷手回頭喝道:」焦老三,你怎麼,?」

    那位焦老三惶然掩頰垂首,不敢發一語,楚卿姑娘轉臉向另一名教徒以目光指了指空杯,點頭道:「你乖巧點,重斟一杯。」

    驚雷手回過頭去向對座一名教徒吩咐道:「蔡老五,你去枚焦三過來。」

    兩名教徒換了位置,繼續吃喝。單劍飛僅叫了一碗大滷麵,這時已經吃完,丟下三枚青錢,顫巍巍地起身出門而去。

    不一會兒,眾教徒也都吃喝完畢,簇擁著楚卿姑娘,相繼出店,眾教徒走近馬車一看,一個個都傻了眼了,那兩匹拖車的馬,不知道是跑脫了力還是吃了不乾淨的草料,這時雙雙倒在車軛下吐白沫,車身好幾處已給踢散。

    驚雷手臉色一寒,正待回身去找店家算賬,街角輪聲轆轆,恰好一輛空車駛過,驚雷手想了想,轉向空車招手道:「夥計,這邊來!」

    駕車的是個臉肉橫生的黃皮大漢,聞聲將韁繩一兜,飛快地將空車駛過來,驚雷手指著車廂向楚卿姑娘道:「請上這一輛。」

    楚卿姑娘點點頭,一躍而上,驚雷手又朝車伕揮手道:「曲阜,車錢加倍!」

    眾教徒紛紛上馬,一行再度起程。

    這輛馬車只有一匹馬拖著,車廂陳舊破爛,連車簾都沒有,但是,楚卿姑娘毫不在意,含笑欹倚著,雙目前視,身子隨著車{廂顛簸,似乎覺得比坐先前那一輛還要舒服一般。對單劍飛的不辭而別,以及此刻去了哪裡,一點也沒有放在心上。

    一行出城,直奔曲阜。這時才不過未牌光景,天色又陰暗下來,好俾要下雨,驚雷手仰臉望望天,向前面高聲喊道:「加鞭大家跑快點!」

    跑在最前面的一名教徒忽然扭頭叫道:「鮑頭,你料著啦!」,驚雷手一哦,忙縱騎向前竄出,舉目略掃,突然將馬鞭高高揚起,後面十餘騎立即勒韁跟著停了下來。

    前面來路上,五匹毛色不和的健騎追風般疾馳而至。當先一騎上坐的是一名中年人,衣著與驚雷手一樣,後面是三名面目怪異的黑衣老者,一人塌鼻朝天,一人左臂虛懸,一人枯棗臉上只有右眼在閃閃發光,最後面則是一名一身鮮錦黃衣,五官英挺的青年。

    楚卿姑娘眉峰微蹙,喃喃道:「想不到『魯山三煞』,『丑煞』任見歐,『獨臂擎天煞』包波,『獨眼毒煞』司徒干雲,這三個老怪物都還活著,依然效忠在那個老淫婦石榴裙下,但後面那個穿黃衣的青年是誰呢?」

    楚卿姑娘這番話說得很輕,只有前面車座上那個滿臉橫肉的車伕或者聽得了,不過,這名車伕顯然不是個好事的人,雖然聽到了這番話,卻連頭都沒有回過來一下,雙眼瞪著迎面五騎,神色透著一絲不安和緊張。

    五騎當中那名藍袍中年人夾馬走上一步高聲道:「鮑分壇主飛書,總壇已於黎明前接獲,教主特遣內堂三位護法帶領小弟前來迎接,因為昨日正好有玉帳聖宮專使到,奉教主口諭,擒獲單飛一名,不妨徑交玉帳聖宮申象玉申少俠就地押返。」

    原來五騎中那個黃衣青年,即為原屑華山門下,嗣因貪羨玉帳宮美女如雲,甘願辱節叛門,淪為花奴的申象玉。

    黃衣申象玉催騎出列,顧盼著道:「人在哪裡?」

    楚卿姑娘跳出車廂,身子一挺,冷冷答道:「在這裡!」

    黃衣中象玉目光一直,不禁輕輕咦了一聲。

    驚宙手和總壇來的那名藍袍人同時失聲道:「怎麼了,申少俠?」

    剪衣申象玉雙睛在楚卿姑娘身上閃動不定地滾轉了一陣,唇角浮起一抹暖昧的笑意,別有會心地點點頭,向總壇那名藍袍中年人乾咳了一聲道:「沒……沒有什麼,在下意思是說,你們抓到人卻不採取安全措施,像他這樣能走能跳,要是半路上出了毛病怎麼辦?」

    驚雷手搶著回答道:「報告申少俠,敝教僅接貴宮知照,希望敝教能幫忙留意這個人,貴宮將如何處置於他,敝教並不知道,所以卑座只點了他的雙肩肩井穴,生怕手法重了會獲咎於貴宮,不過,就卑座估計,此小子身手似乎也很有限……」

    黃衣申象玉眼中一亮,哦道:「真的?」

    驚雷手嘹一下道:「申少俠這話什麼意思?他是貴宮逃出來的人,武功成就如伺,難道申少俠還會不清楚?」

    黃衣申象玉原意本是楚卿姑娘身手有限,路上有所圖謀時,將不虞制服不了,不想竟一時大意,喜極忘情問出這麼一句,也虧他生就機詐過入,臉皮又老,當下雙眼一滾,立即堆著笑臉解釋道:「這位老弟身手雖說有限,卻也不算太差,想不到鮑分壇主竟能輕易拿下,這份功力,端的令人欽佩……」

    世上就只有高帽子,這玩藝兒到處送得掉,驚雷手雙拳一抱,乾咳著回得一句:「申少俠好說……」眉目生采,狐疑盡釋,心裡大感受用。

    黃衣申象玉一躍下馬,大踏步向馬車走來,右臂往外一托,姿勢似是示意楚卿姑娘返人車廂,以便共乘這輛馬車登程,而事實上,卻藉著半邊臉頰讓衣袖遮住之際,向楚卿姑娘匆匆傳音道:「老弟是不是單劍飛那小於,只有咱們倆心裡明白,此地並非說話之所,離開這兒再談,眼前這批傢伙都不是好東西。」

    楚卿姑娘眼皮一眨道:「且慢!」

    黃衣申象五微微一愣,不由白主的停下腳步。楚卿姑娘故作不解地大聲問道:「你說什麼?等離開這兒後再談?眼前這批傢伙都不是好東西?」閂光…溜魯山三煞和驚雷手等人,驚訝地大聲接下去問道:「眼前這批傢伙你是指他們麼?」

    魯山三煞、驚雷手,以及那些天魔教徒們,一個個意外得凶睛暴睜,滿含疑怒地向黃衣申象玉瞪視著。

    黃衣申象玉做夢也沒有想到對方會來這一手,臉孔一紅,大喝道:「這小於準是瘋啦!」

    一個箭步,並指如戟,閃電般朝楚卿姑娘喉間啞穴點來。

    楚卿姑娘叱道:「滾了身軀略偏,反手一托一送,黃衣申象玉不虞有變,一個踉蹌,直給打出五六步,方始勉強穩住身形。

    這一著,頓時把在場所有的人都給瞧呆了。

    黃衣申象玉身子一轉,面對驚雷手,手指著楚卿姑娘,氣得臉色煞白,哇哇怪叫道:

    「這,這」

    驚雷手有如泥塑木雕一般,半晌回不出話來。

    楚卿姑娘雙肩依然下垂,旋身在十數張佈滿駭異表情的面孔上緩緩掃了一圈,淡淡笑道:「本俠肩井被點,一點不假,不過本俠只要被人激怒,便能憑一股突發之氣將遭點之穴臨時衝開,如有人不信,不妨再過來試試!」

    這種鬼話,自然無人肯信,驚雷手回過神來,正待躍身上前之際,黃衣申象玉早巳搶著奔過來,大喝道:「倒要看你究竟有多大能耐!」

    楚卿姑娘容得對方欺近,雙肩一晃,一條身軀斜斜拔起,半空中朗聲笑道:「瞧你的出手路數,似是華山弟子,華山門下,值得稱道的是一套金龍劍法,劍派門下沒有一劍,無異盲人騎瞎馬,像你這樣亂撲亂撞的,勝了你也不算榮耀,還是換個人上來吧……」

    使劍成了習慣的人,一旦赤手空拳攻敵,的確處處不自在,黃衣中象玉經楚卿姑娘一語道著短處,益發羞怒難當,一聲吼喝,緊追著楚卿姑娘下降的的身形,捨命再度撲將過來!

    楚卿姑娘微微一笑,不招不架,腳下一錯,又往他處滑開,衣角飄飄,有如一隻翩翩玉蝶,雖然身形始終在三丈方圓之內打轉,黃衣申象玉東攔西兜,竟連衣邊也無法碰著。

    那名來自天魔總壇,似為總壇香主身份的藍袍中年人,眼看情形不對,於馬背上扭過頭去,不知向魯山三煞低低說了幾句什麼話,三煞同時點頭,那名藍袍香主回過頭來轉向鬥場中高聲叫道:「拿這小於是本教的責任,申少俠請退下。」

    黃衣申象玉巴不得就此下台,聞言立即跳去一邊,搭訕著嘿嘿冷笑道:「若不是為了要捉活口……」

    楚卿姑娘腳下一停,嗤之以鼻道:「這就叫做皮厚!」

    三煞分自馬背縱起,從三個不同方向落地,成三角形將楚卿姑娘圍在核心,丑煞任見歐陰聲發話道:「瞧你天真未泯,一副孩子氣,老夫兄弟三人再度出山,第一次殺戒實不願開在你這個小娃兒身上,如你小子還知道天高地厚的話……」

    楚卿姑娘仰臉四顧道:「這是誰在說話?西西沙沙的全是鼻音?難道鼻孔眼兒太大,說起話來有點漏氣不成?」

    丑煞任見歐,一張臉孔可謂集丑之大成,而其中最難看的便是一隻朝天塌鼻。此公一生別無它忌,就忌諱這麼一點點,不希望有人提到他的鼻子。

    楚卿姑娘這番嘲弄,正好觸著丑煞的痛處。

    但見丑煞雙睛露芒,蟲蛀玉米似的一排上牙往外一齜,腰一弓,五指如爪,突向楚卿姑娘嗖的一聲當胸抓來。

    來勢之疾,無與倫比,饒得楚卿姑娘早有戒備,依然只差一點兒就給抓著。楚卿姑娘衣袖一揮一面格拒,一面急急閃身斜退。但是,人的名字,樹的影子,魯山三煞乃當年豫魯道上的三個天王煞星,豈是一般浪得虛名之輩可比?楚卿姑娘應變得快,他那廂攻得更快。

    楚卿姑娘身形尚未立穩,丑煞第二招已經循跡抓至。

    如影隨形,迅逾閃電追風。楚卿姑娘臉色一變,衣袖抖處,玉掌如刀,借左掌「大鵬展翅」之勢。腰一擰,右掌一招「暴浪怒潮」,迎著丑煞攻來的肘腕,向上斜斜奮力削去。

    這一招,說快夠快,說狠也夠狠的了,丑煞不愧為一代黑道高手,雖在怒恨交並之下,卻無輕敵之意,驚雷手聲稱已點中對方肩井穴,結果證明受騙,從這一點,丑煞即已深知對方年事雖輕,一身造詣卻不可忽視,這時丑煞一見楚卿姑娘出手手法,便曉得硬來不得,右掌一沉,化指為掌,變抓為拍,於頃刻間招由「五丁拘魂」改作「迴光返照」,對準楚卿姑娘切去的掌沿一掌拍下。

    兩下接實,丑煞僅身軀晃了晃,楚卿姑娘卻給震出一步多。

    楚卿姑娘叱喝一聲:「照打!」

    衣袖一揮,似有暗器打出,丑煞腳下一滑,低頭急避,不意楚卿姑娘竟是用的聲東擊西法,她見丑煞上當,身軀一擰,滴溜溜盤旋而上,左掌一揚,猛朝丑煞傾側著的右肩斬落。

    雙方出手,其變化和速度之快,均屑罕見,但是,江湖經驗老到的醜煞,在心計方面,卻輸了玲瓏刁鑽的楚卿姑娘一著。

    這時的醜煞,要閃避已然不及,急切問真氣急提,只有咬牙抗肩硬接。楚卿姑娘一掌砍實,雖然掌沿微微發麻,而丑煞吃的苦頭可就大了,身子一歪,向前絆出好幾步,再抬起頭來時,一張醜臉已漲成一片烏紫,從右臂垂掛的情形看上去,右肩經脈,顯然已受了重創。

    丑煞雖受重創,不但沒有退卻之意,這時反而益形瘋狂地撲將過來,一條右臂橫掄豎打,只攻不守,每一出手,都是拼著玉白俱焚的亡命招式,楚卿姑娘哪裡肯與這等人同歸於盡?雙眉微蹙,只有閃避。

    丑煞受創的是一條右臂,進攻的速度絲毫末受影響,楚卿!」

    娘心存顧忌,一念之差,機先盡失,一時間,競連還手的機會都找不著了;尚幸另外的「獨臂擎天煞」包波和」獨眼毒龍煞」司徒干雲,二人始終投有出手聯攻,二人只遙采罩合之勢,楚卿!」

    娘退向那一邊,他們便跟去那一邊,用意似乎只是不讓楚卿姑娘逃脫,不過,就這樣也夠楚卿姑娘頭疼的了。

    這段時期中,那名滿臉橫肉的馬車伕,神情相當特別,他離,踞車座上,兩眼盯向鬥場中,隨著閃動的人影而轉移,先還在緊張中透著一股悸色,而這時,悸色全消,僅僅剩下緊張神情了。

    看他那副摸樣,就好像雙方如有一方遇險,他還準備出手抱似救的,由於大家的眼光都集中在激戰的醜煞和楚卿姑娘身上所以誰也沒有去留心他,這時,他見楚卿姑娘形勢益窘,一隻右手,不期然緩緩地探向衣底腰際。

    丑煞愈殺愈勇,獨臂煞和獨眼煞漸圍漸近,楚卿姑娘衣衫已有好幾處給劃破裂,情勢岌岌可危,處境愈來愈窘迫了。

    滿臉橫肉的車伕,目顧四下裡的天魔教徒,呼吸粗促,眼光也愈來愈亮,似乎心有顧忌,正在迅速盤算,如何來個只許成不許失敗的奇襲。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剎那,道旁不遠,一片亂墳中的一座墓後碑,突然響起一陣。喋喋怪笑,怪笑聲中,三支響風鏢,帶著脆口劃空分向三煞射到,同時有人不屑地冷冷發話道:」

    丟人!嘿嘿三大欺一小……」

    語章未竟,一條灰色身形沖天而起,冷笑著向西南方激射n去。

    響風鏢因為打出時帶有音響,在武林中多為示警或報訊之用,暗處的灰衣入這樣做,充分表示出對三煞不屑一顧,三煞乃何等人物,那受得了這種侮辱?不能發現附近藏有行人在,已然暗愧,:心,現經劉方這麼一諷嘲,說什麼也無法嚥下這門氣,三煞同時一聲暴喝,丟下了楚卿姑娘不管,箭一般飛身追去。

    如果灰衣人系行意解除楚卿姑娘之危,這一手用得可謂相當高明。

    滿臉橫肉的,馬車大見機不可失,右手一帶,自腰間撤下一支二尺來長的桑木棍,一聲大喝,飛身撲向眾魔徒,其勢有如虎入羊群,一招橫掃千軍,棍至處,立有一半魔徒應聲而倒。

    等到驚雷手和那藍袍中年人驚覺過來,桑木棍來而復回,十餘名大魔教徒在這種出奇不意的凌厲猛攻之F,已經十九解決。

    楚卿姑娘對一名馬車伕的突然出手,絲毫也不感到意外,當下右肩一傾,忽向黃衣申玉象斜斜飛去,黃衣申象玉心神不定,正在考慮若是要趁此機會溜之乎也,一個不留意,竟被楚卿姑娘一指點倒。

    驚雷手和藍袍香主雙雙向那名馬車伕撲來,馬車伕回身一棍,勁風呼嘯,二人手無寸鐵,應付為難,這時又見黃衣申象玉倒下,知道再留戀了去,一樣要落個灰頭土臉,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走為上著,招呼一打,雙雙落荒遁去。

    馬車大哈哈大笑,並不追趕,楚卿姑娘手指地上的黃衣中象上,高聲問道:」這廝如何處置?」

    馬車伕轉身過去,一面大聲答道:「問問他……」三字出口,忽然沒有了下文。楚卿姑娘眨著眼皮道:」問什麼怎麼不說了?」

    馬仁夫囁嚅地道:「問……問問他……玉帳聖宮目前的情形。」

    楚卿姑娘明眸一閃,頓然會意,俏鼻一皺,嗤聲扮了個怪臉,馬午夫訕然避開視線,楚卿姑娘回過頭去,用腳踢了一下道:」聽到沒有?聖宮目前情形怎樣?還是玫瑰聖女當宮主嗎?」

    黃衣申象玉閉眼搖了搖頭,楚卿姑娘接著問道:「那麼現在宮主是誰?」

    黃衣申象玉低低答道:「以前的『花令』雲華妮,暫時代攝,正式人選玉帳聖母尚在考慮之中。」

    楚卿姑娘偷偷望了馬車伕一眼,皺眉又問道:「玫瑰聖女呢?」

    黃衣申象玉道:「禁在冷宮中。」

    馬車伕身軀微微一震,欲言又止,楚卿姑娘哦了一聲,注目道:「冷宮在什麼地方?」

    黃衣申象玉搖頭道:「不知道。」

    楚卿姑娘咬唇沉默了片刻,回頭向馬車伕微詢意見道:「倒看如何打發這廝?」

    馬車伕眼望地面答道:「你瞧著辦吧!」

    楚卿姑娘蓮足一送,將黃衣申象玉踢飛五六尺,冷笑道「你就在這兒躺著,能不能遇人解救,看你自己的運氣吧!」

    回身一拉馬車伕衣袖道:「我們走。」

    二人不管馬車,分別跳上一匹坐騎,楚卿姑娘笑道:「你怎麼那麼快就弄來這輛馬車的?」

    馬車伕何許人,早在明眼人意料中,這時單劍飛一面拉下臉上的人皮面具,一面微笑答道:「有錢能使鬼推磨,你沒有聽說過麼?當時我走出酒店,正感躊躇無計之際,正有一輛空車駛來,我走過去攔住道:『我有急事,這輛馬車我連馬買了。』別的不說,伸手遞出五兩銀子,這輛馬車連馬最多不過值二兩左右現在付出兩倍有餘,對方還有不賣的道理麼?」

    說完笑子笑,忽然反問道:「剛才你說想不到『三煞』依然效忠那個,老淫婦』,那個『老淫婦,你是指誰?」

    楚卿姑娘道:「聽說過以前武林中的:四大美人』沒有?」

    單劍飛遲疑地道:」神鬼妖魔?」

    楚卿姑娘頭一點道:「對了!老淫婦正是四美中的魔女胡意娘!」

    單劍飛皺皺眉頭,期期地道:「這事有可能嗎?四美之首的巫山神女都那樣老了,難道她們是同一代的人物,難道,難道……」

    楚卿姑娘搖頭道:「話不是這麼說,一個內功修為深厚的人雖不能葆得青春永駐,但要做到六十歲之有似三四十歲的徐娘,卻非難事,巫山神女是個例外,她的蒼老另有原因。」

    單劍飛哦了一聲道:「什麼原因?」

    楚卿姑娘搖頭道:「這個不能告訴你,我答應過她不洩露於任何人知道,否則不但違誓,而且以後她也不會再聽我的了。」

    單劍飛恍然大悟,原來神女有一個把柄落在楚卿姑娘手裡,怪不得她不敢違抗於她。人已老了,卻不願讓人知道致老之故,以致甘願受人挾制,女人的心理有時候真是不可理解之至。單劍飛沒有追問下去的必要,於是加鞭疾馳,繼續奔向泰山方向。

    兩人由於路徑不熟,走到離泰山不遠的東太平,競走錯子路,一步走岔,足足兜了三天方摸回原來的地方,這一差錯,使得工人泰山之行,干添了不少周折,實為二人始料所不及。

    回到東太平,楚卿姑娘不住埋怨道:「真是不中用,連路都會走錯。」

    單劍飛好氣又好笑,心想:你呢?我跟你還不是一樣都是第一次跑這條路。

    當然,這種話他不過在肚裡想想而已,要是頂出去,不引起一頓咆哮才怪,他只好苦笑,岔以他語道:「在這三天中,那個問題你想通了沒有?」

    楚卿姑娘眨眼道:「什麼問題』」

    單劍飛道:「就是那名灰衣人是誰?他為什麼要解救於你,而將魯山三煞激走?」

    楚卿姑娘搖搖頭道:「想是想過,實在想不透。」

    單劍飛微笑道:「這樣好不好,現在你想不透,我也一樣,我們不妨來個比賽,且看到達泰山之前,誰能先找出答案來。

    楚卿姑娘輕輕一哼道:「放心,不會輸你就是了!」

    單劍飛笑道:「但願如此!」

    二人繼續上路,楚卿姑娘因為好勝心強,一路上皺眉苦思很少開口說話。不消數日,泰山已經遙遙在望。

    泰山稱東嶽,亦曰岱宗。雖然先聖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說,事實上泰山並不算一座多大的山,它的得名,純由歷代封禪之典而來。

    泰山之上,有東、西、南三「天門」。有明月嶂、登仙二台,有迎陽、呂公、白雲、遙觀、蝙蝙、鬼仙、水簾諸洞。有石經、石壁、酆都、桃花、佛寺、鬼兒、椒子、馬蹄、溪裡諸壑。有回馬、雁飛、黃峴、思鄉、西橫諸嶺。有王母、白鶴、白龍諸池。

    有望秦、獨秀、雞籠、老鴉、獅子、蓮花、懸石諸峰,其中尤以「丈人峰」最特色,為群峰之表。

    「太陽神翁」申星魁的「太陽神宮」,便建在「丈人峰」上,「百丈」「捨身」兩崖之間。

    「望見山腳,跑斷馬腿」。單劍飛知道,泰山雖已在望,但起碼還得一日工夫才能抵達山下。

    這幾天,他見楚卿姑娘為解灰衣入之謎,弄得飲食都大大減少了,內心深感後悔,不過,他曉得,事已至此,明勸亦屬無效,唯一的辦法便是找個輕鬆話題,將她的思路引開,這時他正好想及一事,於是催馬趕個並肩,扭臉笑問道:「卿弟你究竟叫什麼?」

    楚卿姑娘怔了一怔道:「你:不是早知道了?」

    單劍飛搖搖頭笑道:「我總覺得:楚卿』兩字有問題,你一定有什麼地方瞞著我了。」

    楚卿姑娘掩口一笑道:「你在聖宮報的什麼名字?」

    單劍飛道:「『單飛』。除去中間一個劍字。」

    楚卿姑娘笑道:「我的情形也差不多。」

    單劍飛訝道:「也減去一個字?」

    楚卿姑娘點頭笑道:「是的。」

    單劍飛問道:「你減去的是個什麼字?」

    楚卿姑娘笑道:「你猜呢?」

    單劍飛皺眉道:「不知你減去一個字的用意何在?怎麼猜法?

    我減去一個宇,是為了避玉帳宮之諱,你呢?你為何無故要省去一個字呢?」

    楚卿姑娘笑道:「我也是呀?」

    單劍飛訝然道:「楚劍卿?」

    楚卿姑娘笑得打顫道:「笨牛!女孩子家取名帶個劍字成何話說?」

    單劍飛想想也覺自己盂浪,臉孔不禁微微一紅,搭訕道:「不然是哪個字?」

    楚卿姑娘嗔道:「告訴了你還要你猜什麼?」

    蘋劍飛早目連閃,忽然道:「是不是『楚卿卿』?於兩個卿字中省去了一個?」

    楚卿姑娘詫異道:「你怎想得出來的?」

    單劍飛得意大笑道:「還不是得力於你的提示。聰明人一點即透,令師『尤才夫人』與『玉帳仙子』是師姊妹,你與玫瑰聖女也等於是同門師姐妹,玫瑰聖女叫『雲師師』,你說也是在避聖宮之諱,無非是怕人由名字上想到你與玉帳宮的關係,因而判及你的師承,除了加個卿字成為:楚卿卿』足與『雲帥帥』相稱外,別的還會是那個字?」

    楚卿姑娘淡淡說道:「果然聰明!」

    單劍飛笑道:「服了吧?」

    楚卿姑娘輕輕一哼,冷冷接下去道:「不但聰明,而且是個多情種子,將情人的名字如此般刻骨銘心的牢牢記著,靈感自然多了……」

    馬韁一抖,絕塵而去。

    單劍飛本意是想使對方心情輕鬆,沒有想到弄巧成拙,反而惹來一頓無謂的誤會,當下呆了呆了,連忙加鞭後高喊道:「喂喂,喂喂,你,你聽我說……」

    楚卿卿理也不理,馬鞭揮落如雨,馳行更快。

    楚卿卿的一匹坐騎原比單劍飛乘坐的一匹好,經過這陣追逐,雙方距離頓時愈拉漸遠。

    單劍飛因為知道天魔教總壇就在泰山這附近,唯恐楚卿卿一旦走失,可能要生出意外事故,於是也顧不得坐騎受得了受不了,馬鞭急抽,奮力狂趕,臨近山下一座小鎮,前面騎影已然消失不見。

    單劍飛又慌又急,一鞭抽下,不意用力過重,坐騎前蹄一軟,連人自馬背摔下地來。他顧不得檢查有無受傷,馬鞭一扔放步繼續飛奔,人得小鎮,滿身已為汗水濕透。

    這時日色已近遲暮,單劍飛正於街頭彷徨四顧,想找個人打聽一下,忽聽身後有人低低發話道:「你在做什麼?」

    單劍飛身軀一轉,對面一家客棧的屋簷下,一名白衣少年悠然閒立,不是楚卿卿還有誰?

    單劍飛大喜,一撲上前,急急分辯道:「卿卿,你且……」

    楚卿卿淡淡說道:「不必說什麼了。」說著,自衣袖中抽出方絲巾,遞過來道:「一顆汗珠一個字,你已經說得很多,很清楚了。」

    第二天,晨光微熹中,單劍飛、楚卿卿相偕登山,沿著漢武帝當年會仙的故道,直趨丈人峰。

    春天的早晨,露清花香,朝霞如金,人行曲折坡道上,幾若置身圖畫之中。

    兩人自昨日誤會而又諒解之後,一直都很少說話,但在登山時,雙方手挽手,卻比以往走在一起時靠得更近……

    兩人步履矯健,不管坡道如何陡直,都與行走在平地上沒有兩樣,先後不消兩個時辰,古樸莊嚴的太陽神宮已呈現眼前。

    兩人於清靜的神宮前方石上站定,並肩躬身一禮,然後由單劍飛凝聚真氣,向宮內朗聲通話道:「七星門下弟子單劍飛暨無才夫人門下弟子楚卿卿,有事進謁神宮主人申老前輩,煩請門房代予傳達。」

    語畢良久,方見一名駝背蒼頭,緩緩出現在宮門口,費力地仰臉瞇著眼向二人打量一陣,盤問道:「找敝主人有什麼事?」

    單劍飛躬身道:「敢先請教長者如何稱呼?」

    駝背蒼頭淡淡答道:「敝主人呼我:老駝』,承江湖上朋友們看得起,多半喊一聲『泰山駝丈』,如兩位不以下人見鄙,請即說明來意。」

    此老看來不怎麼順眼,沒想到原來竟是武林中赫赫有名的泰山駝丈。

    「丈人峰」因峰勢似老者盤坐而得名,這位駝丈則因丈人峰而得名。別瞧此老雖只是太陽神宮一名司閽老奴,但由於終身追隨太陽神翁的關係,經神箱數十年之熏化,一身武功已得神翁真傳下十之六七,如列諸武林中即令當今十三派掌門人,恐怕也都難望其項背,所以黑白兩道每提及這位泰山駝丈,無不凜然起敬。

    單劍飛臉色一整,肅容道:「原來是駝丈,久仰了……」

    正待接下去說明來意,忽覺衣袖被楚卿卿輕輕拉了一下,只好住口。

    楚卿卿接口說道:「願見神翁面陳。」

    駝丈微呈不快,冷冷問道:「為什麼?」

    楚卿卿從容答道:「尚請駝丈見諒,這是師長們的吩咐,因為這事相當重要,為人門下弟子者,自然不得輕違。」

    駝丈冷冷地道:「不在。」

    單劍飛一怔,忙問道:「離開多久?何時可以回來?」

    駝丈冷冷答道:「離開已經三年多,什麼時候回宮則很難說。」

    語畢,身軀一轉,進去宮內,宮外頓時又回復一片沉靜,碉劍飛和楚卿卿愕然相對,不知如何是好。

    駝丈的冷漠,二人倒不在意,意外的是太陽神翁離開神宮已三年未歸,這一事實,頗令二人暗自心驚。

    現在需要追問的是:太陽神翁離開時,有無將太陽神針全部帶走?

    假如尚留有部分神針在宮中,它放在宮中什麼地方?宮中有幾人知道?有幾人能拿得到?

    神翁離開後,宮中有無他人出去過?或者有無外人進來過?

    要是這幾點都沒有可疑的地方,那麼,問題就真正的嚴重了。這除了與神翁本人直接有關,別的還有什麼解釋呢?

    當然,破綻也不是完全沒有,譬如說,神翁這樣做目的伺在』以他「太陽神翁」赫赫之名,以及在武林中崇高無比之身份,這樣做犯得著嗎?如果一定要跟丐幫過不去,又何必一定用「太陽神針」呢?

    不過,這樣說亦僅可看做「不能無疑」,卻不能視為太陽神翁一定與此案無關的「反證」。用兵貴在虛實莫測,利用人們多疑的天性,正是太陽神翁以實為虛的手段也很難說——

    我做了,可能你們誰都不信。

    這些疑問,有一大半本來可以白駝丈口中打聽出來,但是,沒想到駝丈竟是這麼一個怪癖的人,一言不合,拂袖而退,一點轉圜餘地也沒有。

    楚卿卿以肘彎輕輕一碰,低聲說道:「再站下去也無多大意思,且先下山,慢慢再想辦法亦不為遲。」

    單劍飛默默點頭,二人返身,無精打采地走下峰來。

    回到客店,楚卿卿問道:「要不要等幾天看看?」

    單劍飛攤手苦笑道:「不等怎辦?難道就這樣空手回去不成?

    跑這麼一趟,來回數千里,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楚卿卿低聲道:「光陰浪擲了可惜,你還有『第六』『第七』兩招未練,何不趁此機會練完它?」

    單劍飛搖搖頭道:「這套七星劍法愈到後面愈艱奧,心情不佳,練亦徒然,且暫擱幾天看情形再說吧!」

    楚卿卿道:「那麼我陪你出去走走如何?」

    接連幾天,二人漫遊泰山諸名勝,或清晨,或月夜,踏遍千峰萬壑,聊寄愁困於明月清風之間……——

《金步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