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露玄機 窮途書生現真跡

    老術士口稱「窮途書生」,已是足令展寧心弦震憾,悚然動容的了,再加上他充滿玄機的三言五語,無異一針見血,將展寧的滿懷心事,洞穿而無餘!

    驚奇、震駭、惶惑、頓使他將原本存有的猶豫心理一掃而空,用手一扶桌面,就席站起身來……

    身不由主,就像是一塊頑鐵,被一方磁石的無窮力道吸引著,蹣跚地,情切地,直向右前方的一張桌面上走了過去,似是玄機稍縱即逝,沒法容他從長思考,就坐在他對面的酒怪,他也無暇知會一聲……

    展寧是個素為持重的少年人,他的此番失神而出奇的舉動,看在酒怪眼裡,自也難免駭凜叢生,跟著也站起身來……

    酒怪此刻的席位,是背對那個「恁鐵嘴斷人吉凶」的老年術士,他這陡然站起身來,忙不迭地,就向那個桌面投上一瞥去——

    當他一眼看清這個其貌不揚,以賣卜維生的老年人時,他,搖頭了……因為,他酒怪並沒到過龍門石窟,也沒到過石樓山,他對「窮途書生」這個名號陌生得緊,任他搜遍枯腸,也搜不出展寧神不守合的所以然來……

    就因為這是羊角磧毗鄰地獄鬼谷,酒怪一生閱厲不淺,闖蕩江湖有數十年,他能不見景生情,察細於微麼?……

    所以,當展寧起身離席,他也亦步亦趨跟在後面,兩個人,只是前後腳之差,一先一後走了過去……

    這是一個發生於突然,而又迥異常理的舉動,吸引住飯堂裡多少奇異的眼光,或有或無地,俱向老術士獨佔的一張桌面上,打量過來……

    老術士他似是對這些好奇眼光司空見慣了,他無動於衷,不理也不睬,目簾闔成一道細縫,幌著腦,搖著頭,不折不扣的,真是一付「瘟生相」!

    展寧三步兩步,來得何等迅捷,當他急步走近老術士桌前,老術士沒有一般跑江湖的慣見的演笑禮貌,他,大剌剌的屁股挪也沒挪,用手向放著招牌的坐位上指了一指,意思就是說:「要聆老朽一席教,不妨對面坐下來!」

    展寧卻沒有依指就坐的意思,來到席間,迫不急待地道:

    「您老……」

    一句完整的話,沒容展寧說得出口,老術士已是目簾陡睜,沉聲道:

    「歲月不饒人,容易催人老!上了年紀的人,就怕聽人說個『老』字,你今天年富力強,年紀輕輕,可也不必自負什麼,三十年,五十年,未必你能逃得過『老』字這一關?……」

    老術士似有滿腔牢騷,不容人分說,唏哩嘩啦就是這樣一大堆,將一個嘯傲自負的展寧,楞在一邊,倒是不知所云了!

    說到這裡,老術士用手再一指,在招牌中間橫放著的「有錢便靈」四個小字,搖頭幌腦,似歌非歌的,又道:

    「要我開金口,請你先掏錢!」

    語音一落,他當真一如琴弦乍斷,不聲不吭,目簾一闔,瘦臉上一無表情。

    最冒火的還是酒怪,他心裡罵一聲:「好狂!」暗自牙癢癢地,又嘀咕道:

    「要不是大庭廣眾,老子准要砸你的紙招牌!」

    那老術士似有心靈感應,倏地,他頭一仰,逕向酒怪問道:

    「你是誰的老子?你面對我這樣一大把年紀,口稱『老子』,不作孽?」

    有這一說,傲骨精靈的韋長老,心頭猛然一顫,遂也瞠目無言了!

    那術士似不願就此甘休,睨了酒怪一眼,又道:

    「我窮途書生,跑遍大陸偌多的水陸碼頭,不講理的人,也見過了不知凡幾,慢說此刻是大庭廣眾,就是在人煙稀少的偏僻地方,我相信你也不敢砸我的紙招牌,你信不信?酒蟲!」

    臨了還叫出一句「酒蟲」,酒怪欲對無言,乾瞪眼了!

    展寧不願空自耽擱,強展笑顧道:

    「晚輩有心請教幾句言語,但不知……」

    老術士插言笑道:

    「我這鐵嘴,吃的就是『開口飯』,有什麼疑難大事,儘管前來討教我,我老人家上知天文地理,能知禍福吉凶,吶……」

    隨著這聲招呼,老術士手指之處,仍是那四個字——有錢便靈。

    展寧刻正疑惑滿頭,見狀,微微一笑道:

    「敢問,您的『潤例』要多少?」

    談到錢,似乎對正老術士的胃口,他眉動眼笑中,反問道:

    「我先要請問你,適才,老朽猜你的心事,准不准?」

    「准!」展寧笑了一笑。

    「那麼,你付出十兩銀子便了!」飛快一個意念,攢進酒怪的腦海裡,心想:「走遍天涯,也找不出你恁般獅子大開口的算命先生來,敲竹竿,純粹是敲竹竿!」

    老術士管自點一點頭,衝著展寧左手一攤道:

    「你請!」

    老術士手指之處,乃是展寧與酒怪的席位上面,展寧望得一望,詫然道:

    「你這是?……」

    老術土呵呵笑道:

    「人說我獅子大開口,立意要敲你竹扦,我們是『生意不成仁義在』,我何必與韋長老傷什麼感情,萬一引動他的肝火,我當真不要命了麼?」

    前有一句「酒蟲」,再加上一句「韋長老」,酒怪在駭異橫生之中,攝思靜慮,心裡連一點想法也不敢存有了!

    展寧白了酒怪一眼,打懷裡掏出一錠十兩整的銀錁子,放在老術士手邊,笑道:

    「這叫做『周瑜打黃蓋,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您老可以指點迷津了吧?」

    老術土活像一個財迷,一把抓過這錠銀錁子,攤在手心裡秤了一秤,接在鼻尖上,又聞了一聞,眉開眼笑道:

    「有句話,我老人家還得先作交代,我收了你的銀子,必然要與你『消災』,不過,這位先生也要聽上一聽,是麼?」

    酒怪汕然一笑道:

    「我是他的要好至交,當然也是先『聽』為快!」

    「拿來!」

    「什麼?」

    「銀子!」

    酒怪真個有些光火,瞪眼道:

    「咦?『潤例』不是已然付過了麼?怎地又來伸手要錢?」

    老術士搖頭道:

    「他這十兩紋銀,只能容他一個人恭聆玄機,你若是真有『先聽為快』的心意嘿,少不得也要請你付銀子!」

    「你要多少?」斬釘截鐵的。

    「十兩!」斬釘截鐵的。

    酒怪有意給他幾句重的,展寧又掏出一個銀錁子,送上去道:

    「老人家,現在我該問您幾句話了吧?」

    老術士見錢眼開,急切地抓過銀子,「噹」地一聲,兩錠銀錁子在掌中合在一聲,他,看了一看,彷彿是鑒別無訛了,妥切而仔細地,這才揣進懷中。

    他,銀子到了手,可沒答理展寧的問話,咧著瘦腮,呵呵一笑道:

    「豪客!豪客!二十兩很子討教一席談,真可算得是出手大方的了,有了這筆生意:三兩個月內,我就不怕沒人上門了!」

    他口裡盡在咕噥,放進懷裡的一隻右手,不斷的還有懷裡左掏右掏,他在掏什麼?誰也不知道!

    他半響也沒伸出手來,自說自話又道:

    「無功不受祿,老朽收了你二十兩銀子,就得與你消災,不過,我還有一個要求,一個小小的要求,……」

    展寧蹩足一肚子的話,眼看這老術士盡自東拉西扯,急不可待的道:

    「您有什麼要求,請講當面!」

    老術士食指一豎道:

    「老朽這個小小要求簡單之極,只有一句話:只是不許你開口!」

    酒怪沉不住氣了,手掌朝老術士報以一攤道:

    「拿來!」

    「拿什麼來?」老術士也覺意外了!

    「銀子!」酒怪暴吼道:「你既不許別人發問,我等還要你嘮叨個啥!二十兩銀子通通拿回來!」

    老術士笑道:

    「不要緊張!你不要緊張!老朽之所以不准發問,是因為對這位先生的問題,早就將它準備好了,他只需看得一眼,便就不須啟口的了!」

    酒怪攤出的手掌仍沒收回,心有不甘地道:

    「拿來!拿來!你能滿足他,是另外一回事!最低限度,我交的十兩銀子,是專誠繳的『旁聽費』,現在既是無言可聽,十兩銀子退還我!」

    老術士搖頭拒絕道:

    「請你放心,我準叫你有話可聽,可好?」

    展寧情急如火,有心要看看這老術士擺弄一些什麼玄虛,遂向酒怪投上一瞥制止的眼光,笑謂老術士道:

    「您老只管吩咐下來就是!……」

    老術士這才笑迷迷地,將長久放在懷中的一隻右手掏了出來,應手帶出來一個小小白綾包兒,在展寧眼前幌上一幌。

    一見這白綾包兒,展寧情不自禁地,口裡叫出一聲驚「咦」……

    這不是他展寧夜闖地獄鬼谷,白娘娘特意贈給他的那個小小白綾包兒麼?

    最令他驚奇不已的,是這老術士打懷中掏出的這個包兒,不但與白娘娘那個兒大小一致,而且在包紮上也是分毫不差。

    白娘娘那個包兒,白綾之中,包的是一個黑漆錦盒,黑漆錦盒裡面,盛著的就是那方碧玉,那碧玉,造就了展寧這一生,他刻骨銘心,焉能輕予忘記?

    記得,在那仙霞嶺,鄔金鳳有心回護展寧,將那個錦盒討過手去,立意要使賀天龍陷進她「金蟬脫殼」的計謀之中,他更記得,馮錦吾為求作得逼真,特意還在那個錦盒之中,填進了一塊宛如碧玉大小的石頭了的……

    仙霞嶺事完,展寧也忘了將它討回,也不知是鄔金鳳將它遺失在賀天龍的萬馬軍中了呢?還是她留作紀念了?總之,往後就沒見出現過!

    現在,打老術士懷中又掏出這樣一個包兒來,這真是一樁令人不能置信的怪事!

    問題是,這個白綾包兒裡,包的是什麼東西?

    未必又是一個錦盒?一塊玉麼?

    老術士也不打算賣什麼關子,將這白綾包兒,塞在展寧的手中道:

    「你的三個問題,完全都在我這小小包兒裡了!你的問題既是沒有了,還有什麼話要我說呢?」

    老術土愈來愈玄奇,展寧越發相信他就是自己心目中所景慕的窮途書生老前輩!

    有了龍門石窟對雪山長眉和淌蠟像的經驗,他唯恐自己認錯了人,製造傳為笑柄的大笑話,所以,他在籌思措詞,如何方能證實一番才好……

    還有一個意念,他又想當面解開這個包兒來,先來看看這老術士,對他心頭疑惑的「感情煩惱」「九月初六的生死約會」「今夜百樂仙翁的三更之約」,這三個問題,是如何來解答的?……

    就在展寧接過白綾包兒,用手掂了一掂,極度楞神的同一頃刻……

    酒怪已經先發制人了,他衝著老術土咧口一嘻道:

    「你要說的話,到此為止了麼?」

    老術士大搖其頭道:

    「沒有!沒有!我若要說『話說完了』,你又要和退錢,是不是?」

    他管自一嘻,接口又笑道:

    「我有一個規矩,金錢入懷,只能進!不能出!你韋長老,若說這二十兩銀子花得太冤,我再說一句話,你就妥妥貼貼了!」

    「一句什麼話?」酒怪意猶不信地,搖了一搖頭。

    老術士呵呵大笑道:

    「你看!你酒怪生平作惡多端,有人找上門來了!」

    找上門來?誰找上門來?

    展寧與酒怪,同時轉過頭去,望向那熙往攘來的店門口。

    店門口,燈亮較為暗淡些,展寧目力迥異常人,望上一眼,便就看真一切了!

    果然不錯,店門口當真來了兩個人!

    這兩個來人,似乎剛剛來到這旅棧門口,前面一個,頭戴一頂方字綸巾,一身白色儒衫,點塵不染,一張國字臉,頷下一叢花白了的鬍鬚,右手搖著一柄白紙招扇,神光湛湛,有飄然出塵之感!

    這是久違了的逍遙先生白翔!

    站在逍遙先生背後,剛剛由一匹黑馬上跳下來的人,正是星夜趕回浙東賀家堡去,實施酒怪「借刀殺人」妙計的賀芷青!

    賀芷青像是奮不顧身在急於趕路,她的額角已微微見汗,緊隨在逍遙先生身後,一先一後走進店來……

    一見來的是這二人,酒怪與展寧,全皆歡心大動,兩步並成一步,湊上前去……

    展寧趕到逍遙先生面前,顧不得此地人多眼眾,施下一個長禮去,叫道:

    「老前輩,沒想在這裡看見您,晚輩真是渴想死了……」

    一頭竄出兩個人來,逍遙先生也自陡然一怔神,隨即也哈哈大笑道:

    「哈哈,青姑娘當真有遠見,她說展寧不來這羊角磧則已,若來這羊角磧,一定就要住在這家店裡,哈哈,被她料中了!」

    展寧含笑來在賀芷青面前,用手接過她的馬韁,交與侍候在旁的店小二,臉上笑嘻嘻的道:

    「青妹,你去過賀家堡沒有,怎能有這樣快法?」

    賀芷青怎見展寧,似也禁不住一股狂喜,儘管她此刻面浮喜色,也沒能將她蘊藏在眉梢眼角的憂戚之色完全抹掉,她喜中帶憂,白了展寧一眼道:

    「人家日夜趕路,馬不停蹄的呀!展哥哥,我給你報了個壞消息來了!」

    酒怪與逍遙先生匆匆寒暄過,一步也來在賀芷青身旁,急切問道:

    「且慢說你的壞消息,我要先問你,那件事怎麼樣了?」

    那件事?當然指的就是賀家堡退兵之事了,處身在這茶樓酒肆,人眼眾多的所在,打個謎語,也正是酒怪機警聰明的地方。

    賀芷青蘭心慧質,聞言,焉能不自理會得,他點頭一笑道:

    「老哥哥,你不必耿耿縈懷,我一字不易,任務達成了!」

    酒怪連叫兩聲好好,一絲得意的笑容浮上臉來……

    逍遙先生撩須一笑道:

    「一時半刻,話也說不完,老是站在人家客店門口多不好,再說,青姑娘趕路辛苦,怕不真也餓掉魂了呢!」

    一言點醒夢中人,展寧含笑叫了兩聲:「該死!該死!」這才轉身帶路,將這三兩男女,帶到座中來……

    座位上,酒怪原先吩咐過的酒菜,已經送上來了,展寧這又交代店小二,加上一些什麼,三男一女,這才用起飯來……

    展寧唸唸不釋賀芷青說的一則壞消息,用飯中,奇然問道:

    「青妹,你說有什麼壞消息?」

    賀芷青柳眉一蹙,泫然欲泣道:

    「我娘……」

    「令堂怎麼樣了?」展寧大吃一驚,追問著。

    「我娘出走了……」

    「出走了?」酒怪似也大吃一驚,追問道:「到哪裡去了?」

    賀芷青流下兩行晶瑩的珠淚,連搖螓首道:

    「我娘不知去向已經十多天了,據堡中的下人告訴我,說她是得知賀天龍正與菊花仙姑糾纏在一起,她萬念俱灰,這才決心出走的!」

    酒怪用手一拍桌面道:

    「糟了!萬一蘭娘因妒生恨,孤身趕上黃山去,那就要弄巧反拙,老叫化的罪孽深重,追悔也來不及了!」

    展寧心弦一顫,正待啟口,賀芷青卻又滿臉張惶的道:

    「我也曾這樣想過,有心要趕上黃山去找找,但唯恐洩漏老哥哥的天機,再者呢,又怕趕不上九月初六,展哥哥的一件大事,真的!我現在心亂如麻,五湖四海,我到哪裡去打尋她呢?……」

    話完又起哽咽,就連湊在嘴邊的一碗飯,她也無心取食了!

    酒怪與展寧,也只有瞪眼的份兒,又有什麼好說的呢?

    逍遙先生由始也沒插上嘴,乾了一杯酒,撫髯笑道:

    「說巧也真巧!老夫練丹事了,一心記念展寧的尋寶之事,沒想到沒出貴州省境,便就遇到了賀姑娘,我倆幾經研判,方始決定趕上川東來。更沒想到,果然在這羊角磧遇個正著,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呢!」

    說到這裡,他對置在展寧左手邊,那個小小白綾投上一瞥,詫然發問道:

    「展寧,這不正是舍妹的那個白綾包兒麼?怎地事過境遷,仍是完好如初呢?」

    這一問,宛如醍醐灌頂,同時震醒了酒怪與展寧。

    展寧碗筷朝前一推,猛然站起身來道:

    「啊?我怎地如此粗心,將這件大事忘的乾乾淨淨……」

    酒怪一聲怪叫,也同時站起身來……

    兩個人,迫不急待地,便向老術士那張桌面上撲了過去……

    老術士獨佔的張桌面上,紙制的招脾依然如舊,鴻飛杳杳,那個佝僂著背的窮途書生,已是不見蹤影了……

    敢情是乘這一陣忙亂,他走了!

《血蓮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