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蒼天有眼

    西域道上——情趣迥異中原。

    遠跳展視,觸目皆是峻峰莽林,允滿了原始氣息。

    不習慣穿夜服的蠻夷,在路上二三成群走,少女的乳波臂流,男人們栗色的精壯肌肉,相映成一幅奇異的畫面。

    得,得,的得……

    一陣徐徐的蹄聲,自遠而近,一匹青灰色的健駒,駝著個錦衣少年,揚蹄輕馳而來。

    道上的半裸男女俱都駐足翅首仰望,生像在欣賞他那身異於當地的衣著,也似在羨慕那俊秀清逸的臉龐。

    可是馬上少年卻對這許多聚集來的目光,視若未睹。只見他臉上亢滿了憂鬱之色,目光空洞地望著天上白雲,像在想什麼心事!

    他那緊皺劍眉下的一雙星眸,不時向後看,臉上有著一種猶疑的神色,彷彿隨時會撥馬馳回去。不錯,他——靈音童子的確是心事重重,猶疑難決。

    自在辰州言家堡前他受了那次至深至巨的刺激後,深深感到他師父——「靈音老君」,為了陰險殘酷已極,萬不能投靠終生。

    但是回想起自己這短短一生,如沒有師父「靈音老君」,早已結束,天生的至孝至忠的性格使他又忍不干遽不絕情,儘管他在當時說了幾句狠話,但事後靜靜一想,彷彿終覺得欠了「靈音老君」什麼,還沒有還清。

    在這種無法形容的矛盾煎熬當中,他倏然想起了李嬌嬌的建議!他覺得,前往「天音寺」求習「西天佛吟」,的確是他唯一可走的一條路。

    他想:師徒的名份暫可放在一邊,讓時間來解決,但要阻止師父任性殺戮,只有練習成阻止他殺戮的本領。

    就因為這一轉念,他來到這條青康路上,決定前往藏邊天音寺求習奇功。

    可是,前往藏邊,與前往天山是一條路,在這漫長的的行程中,他又為天山一派擔起心來。

    年前「天山四英」中的查愛平給他的折辱,此刻他忘記得乾乾淨淨,因為當時他認為那巨大的屈辱,與「靈音老君」所造成的慘烈浩劫一比,前者已顯得太渺小而不足道了。

    他倏然隱隱感到自己對中原武林有一份責任,無可否認,他之所以有這種感覺,一部分固然是受了李嬌嬌的影響,主要的還是由於他本性的善良。

    「我一路上每次都落後了一步,那是因為不知道師父的行程,現在,難道我再眼睜睜地看著他,把天山一派殺光?」

    俠義的本性,使他自認艱難,為這個問題困感為難著。

    眼前倏然出現一個忿口,黃泥大道一分為二,靈音童子下意識地一提韁繩,勒住坐騎,星眸流動,再度猶疑起來。

    他沿途打尖問訊下來,他知道這是通往天山最後岔道,現在是向右轉呢?還是直下藏邊?

    他目光怔怔地轉視右邊,幻覺中彷彿已看到了天山……

    「唉!」一聲沉長的歎息,出自他的口中。

    「我去天山有用嗎?」他暗忖著:「或許有用,武當一派,不是因我的墾求而倖存下來嗎?」

    他反覆思索著,心頭愈來愈沉重。在沉重的心情下,他益發猶疑不決起來!

    目移中天,炙熱的光芒,照得他週身燥熱,一粒粒汗水,在他額際冒現。

    唉!這是良知與現實的衝突呀!

    ※※※

    夏天的中午,是燠熱燥人的。

    不過,這只是對普通人而言,但對練武之士,春夏秋冬,並沒有多大差別,功力愈深的人,對氣候的感覺愈淡。

    然而,此刻站在天山「無垠莊」門口的天山掌門穆克群,在炎日照射下,卻已是汗透重衫,煩燥不安。

    整整等了一夜,意料中的強敵還沒有出現,他不時撫發皺眉,仰望天色。

    等待!對任何人來說,是難耐的,尤其在死亡與希望邊緣的等待,更令人焦灼!

    這位掌門人在莊門口不安地踱著方步!

    「那魔頭難道改變主意,不來了?」他暗自忖度著。以往,他懼之猶恐不及,而此刻,他卻希望他快點到來,因為此刻他對摩迦僧充滿了信心,覺得那魔頭的未日已經到了!

    「西天佛吟源出於天音寺,現在天音寺僧來對付那魔頭,正是煞星遇剋星,絕對是沒有問題的!」他想:「但是,現在怎麼還未到呢?」

    想到這裡,穆克群停住蹀踱,向眼前背對著他的摩迦僧望去,只見這位藏僧屹立如山,紋風不動。

    自昨夜站立等候到現在中午,這位喇嘛居然連姿勢也沒有改變一下!

    穆克群為對方這份忍耐工夫,深深佩服驚歎!

    「這種深不可測的涵養,的確非常人能望其頂背。」他接著有點感慨;「難怪能參捂出這種神威無方的奇音,看來中原武林要放異彩,還得下一番功夫……」

    正感慨間,一陣不徐不疾的蹄聲,倏然遙遙傳來,鑽入他的耳中。

    穆克群心頭一震,立刻抬頭凝神,舉目向前望去。

    只見黃泥大道盡頭,一輛映日生光的八駿馬車輕馳而來。

    「來了!」

    這位天山掌門人暗暗一聲驚呼,神色瞬息連變!

    他雖仗著摩迦僧作靠山,但想起「靈音老君」令人莫測的神秘詭譎,和殘酪的手段,仍禁不住一陣寒慄!

    八駿馬車漸漸近了,那車上八條血龍,在陽光直斜下,鮮艷奪目,呼之欲出。

    「嘎!」

    馬車到了「無垠莊」前,驟然停止。

    「桀桀桀桀……」

    車中響起一陣懾人心魂的刺耳陰笑。

    「想不到穆掌門人等在莊門口!哦!還請了番僧送終……妙極了!」

    「哼!」摩迦接口重重一哼!那陰沉的味道,似乎並不輸於車中傳了的語音!

    「靈音老君,洒家在此等候你已來近十八個時辰了!」

    「呵!」聲音帶著點意外:「哈哈哈……你這喇嘛到是有心人,不過本老君此來並不一定想殺人……」

    「嘿!你不一定要殺人,但洒家卻決定要殺你!」摩迦僧雙目精光四射,語聲字字如刀。

    「哈哈哈……」車中飄出一陣陰沉的狂笑:「殺我?憑什麼?」

    「嘿!『靈音老君』,眼睛睜得大一點,看看洒家身上掛的是什麼?」

    「琴!」一聲輕輕的驚噫,車箱微微恍動,車窗上的珠簾在搖曳。「靈音老君」剛才似乎並沒有注意,此刻才看清而不禁為震動。

    這時的摩迦雙目神光一攏,向車窗中直射,他的表情雖仍然死板板地,無動於衷,但內心何嘗不想看看車中的人物,究竟是怎麼一個長相。

    但一瞬之下,他大感失望,因為除了瞥見珠簾中一團黑影恍了一恍而外,根本看不清什麼。

    「傳言不虛,這『靈音老君』果然詭秘莫測!」

    這位喇嘛情不自禁地咕啜了一下,念頭未落,耳中已又聽得那其寒無比的語聲,自車中飄出:「番僧,莫非你來自天音寺?」

    「不錯,洒家正是天音寺第二代弟子摩迦……」

    「哈哈哈……」車中響起一聲陰笑:「我道穆老頭何以竟然不懼死地在此等候,原來是因為仗著一名番禿驢做靠山,哈,要得,要得!」

    天山掌門穆克群厲喝一聲道:「惡魔!你的末日到了!」

    「末日?嘿嘿嘿嘿……」

    比魔鬼哭泣還難聽的笑聲,飄飄地傳出車外:「不知道是誰的末日到了!」

    那笑聲掠過天山掌門的心坎上,天山掌門情不自禁渾身一栗,感到心房被刀刮過一樣的難受。

    這剎那,他倏然意識到情形似乎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麼樂觀,幻覺中,馬車中的「靈音老君」像一座其醜無比的煞神,在眼前慢慢擴大……擴大……

    「嘿!摩迦!本老君以前好像聽說『西天佛吟』源出貴寺……」陰沉的語聲,繼續自車中飄傳而出。

    「孽障!你知道就好,乖乖下車!」

    「嘿嘿嘿……本老君也聽過天音寺僧侶一向絕足紅塵……」

    「不錯,但為了二具古琴及『西天佛吟』神功,洒家不得不歷此一劫……」

    「好極,好極!」語氣倏變輕鬆嘲笑,「本老君對你禿驢倒發生了興趣,現在想聽聽恁地歷此一劫?」

    「要你立即交出古琴,歸還奇音!」摩迦僧生硬地吐出這番話後,腿步緩緩向馬車欺近。

    「站住!」

    車中驟起一聲其厲無比的陰喝:「本老君想知道一個問題!」

    一樣死板陰沉的摩迦僧卻被這聲陰喝所懾,情不自禁地止步道:「什麼問題?」

    「古琴可以交出,奇音怎麼歸還?」

    這問題與靈音童子的一模一樣!

    摩迦僧陰陰一笑:「殺!」

    「桀桀桀桀,好,好,和尚,你這樣有把握麼?」

    「哼!孽障,你是想抗拒麼?」

    「嘿嘿!奇音源出於貴寺,但本老君也悟出不少心得,你我正好在此較量一番,活的人在陽世做神,死的人到陰府做鬼,和尚,你同意麼?」

    摩迦僧雙目精光一閃,右袖一揚,五指奇特一攏,已緊緊壓在琴弦上,冷冷道:「洒家正要試試你在『西天佛吟』上有多深道行!」

    正欲撥弦,倏見天山掌門懍然屹立一旁,立刻又接到:「不過洒家不願傷及無辜,逆孽,咱們就到天山腳下,無人之處,較量一番如何?」

    天山掌門穆克群長鬚顫動,暗暗一陣感激……

    「嘿嘿……」車中飄出一聲陰笑:「此地一樣清靜……」

    驀地,天山掌門忘情插口道:「大師不可……呃,不錯,此地的確清靜……」

    他倏然想起自己門下,百餘弟子俱潛藏在天山幽谷中,心中大駭之下!急忙阻止,話到一半,覺得這樣豈不露了痕跡,又忙改口。

    「嘿嘿嘿。」車中卻又險笑道:「穆老頭,你這麼著急,可是還有什麼心機不成?」頓了一頓:「此地雖然清靜,但本老君卻嫌你死得太早。」

    峻峭的語聲一轉:「和尚,本老君同意到天山腳下無人之處,拚個生死存亡!」

    摩迦僧此刻卻猶疑一下,轉身目光直視著天山掌門人,輕聲詫問道:「掌門人為何說不可?」

    他不知道穆克群的苦衷,自難免感到奇怪!

    「呃……」穆克群怎敢當著魔頭跟前,說出是惟恐誤傷了暗藏谷中避禍的弟子,念頭一轉,恭手道:「老朽是不願錯過觀賞這場別開生面的搏鬥,再說,老朽想眼看這惡魔死亡,一吐積鬱已久之氣!」

    「嘿!」摩迦僧冷哼一聲:「不知死活!」

    一拂衣袖,身形像行雲流水般,向天山方向飄去。

    顯然,摩迦僧對穆克群的矯情大感不滿,可是這位天山掌門是苦在心頭,有口難言,見狀怔在當場,進退失措。

    車輪接著轔轔滾動,八駿馬隨著摩迦的身形,揚塵而馳,然而卻留下一段殘酷的語聲:「穆老匹夫,本老君本想讓你一齊死,現在改變心意,讓你多活一段時光,讓你看看,回來的是那番僧,抑是這輛馬車!」

    等穆克群聽完這番話,馬車已變成一片模糊的光影,人影更已杳然無蹤!

    穆克群呆呆望著魔車消失,心頭愈來愈感到不安。

    在「靈音老君」未到前,他對摩迦僧抱著絕對的信心與希望,但是,現在他發現自己實在樂觀的太早了,不!剛才的想法,簡直近乎天真!

    「聽那魔頭的口氣,似乎並不懼摩迦僧的挑戰,莫非真如李姑娘之言,他已參透全部『西天佛吟』?」

    他愈想愈不安,愈想愈不對勁!

    「糟!剛才我自露痕跡,必已使那魔頭起了疑心!我本是為天山一脈著想,這樣一來,豈非害了他們?」

    轉念到這裡,他再也擔不下去,身形電掣而起,也同天山方向撲去,走的卻另是一條捷徑。

    他要趕在八駿魔車及摩迦僧的前面,向那些隱藏在幽谷中的弟子警告,叫他們及早深入叢山,避此一劫!

    因為他此刻對摩迦僧的信心已經動搖了!

    他避開大路,密林越洞,向前急掠狂瀉!直向天山山麓飛奔。

    三盞茶時刻,他已到了門下弟子潛藏的深谷前的一片矮嶺下,那是大路背面,另一處入谷處。

    眼見地頭已到,穆克群長長鬆出一口氣,身形一長,撲上崗嶺,直瀉山谷。

    這是一處包圍在群峰中的一塊盆地,鮮草如華麗的絨毯,環境十分清幽。昔年他尚未當掌門時,常到此練劍,同時天山門下俱都知道這塊幽靜之處,因此,他選擇了這座山谷,作為門下避難之地。

    然而現在,穆克群身形急瀉入谷底,目光四下一掃之後,不禁一聲驚噫,大感訝然起來。

    方圓數十丈的谷中,竟然靜悄悄地沒有半絲人影!

    「咦!他們都到那裡去了?」

    他怔怔感到奇怪:「莫非他們另找到更好的地方?」

    正自思索,「錚錚……淙……」一陣奇妙的琴音倏然飄傳而出,鑽入他的耳中。

    穆克群心頭一震,暗忖道:「生死之搏,關係武林存亡的一戰,開始了……」

    情不自禁地向谷中望去。

    但這剎那,虛無飄渺的琴音,忽然一變為二,響起了二重覆奏,而他思索未落,卻已陷入半迷茫的狀態,腦海中已完全忘卻向門下告警的事,像經不起琴聲的誘惑,一步一步向谷口走去。

    他被這奇妙的琴韻所迷,心中充滿著渴望與嚮往。

    他走出幽谷,隨著琴聲的指引,奔向山腳!

    在這同時,空空的天山「無垠莊」前一條嬌織的白影,急掠而落,身形一停,現出一位白衣少女。

    他正是李嬌嬌,奇怪的是,她來的方向,不是關中大道而是從莊前叢林中閃出。

    原來在她趕到的時候,正是天山掌門情急之下,阻止摩迦僧另約地點之際。

    她暗中一怔,不解天山掌門此舉是何心意,但當她看清「無垠莊」中已冷冷清清及穆克群那番支吾之詞後,心裡也就明白是怎麼一會事了。

    於是她毫不考慮地暗中潛往天山幽谷告警,把那批潛藏的天山弟子引入深山,才又急急地趕回來。

    那知,此刻「無垠莊」前,卻已不見了那位掌門人的影子。

    「咦!」

    她口中發出一聲驚噫,秀眸四下一掃後,立刻掠入莊內搜索起來。

    她怎麼也想不到此刻天山掌門人正半醒不醒地旁觀著一場以琴音較量的盛會。

    就在她一時未曾想及,窮搜「無垠山莊」時……

    天山腳下,穆克群急急奔出幽谷,掠落在一段峭壁下。看見了一場幽靜毫不露兇惡跡象的拚搏。

    在山道中,那輛八駿魔車紋風不動地屹立著。

    而另一旁,在峭壁懸崖之上,摩迦僧盤膝而坐,八弦古琴,端放在膝上,五指在琴弦上跳動,臉上卻莫然毫無表情。

    雪白的峰頂,四周林木蔥翳,天山陽光普照,白雪輕浮,這麼清麗的景色,加上這麼引人的琴音,那裡像是作生死之搏,簡直是二個高雅之士,相對彈琴和奏,在抒發心聲嘛!

    誰又知道,其中潛藏著無限的凶機呢?

    叮叮,鼕鼕……

    錚錚,淙淙……

    和奏中的琴聲,一會兒像雨打芭蕉,珠走玉盤,一會兒又像流泉幽,古洞風嘯……

    二具琴在對抗中,韻律重疊,在空氣中旋轉,漸漸地擴散……擴散……

    天山掌門此刻呆呆地站著,定目望著峭壁下盤坐的摩迦僧,傾耳聽著那奇妙的琴音,他倏然覺得這二具琴弦上所發出的音律,與普通的不同。

    那迷人的聲音,似實質一般,在空中蕩呀蕩地,歷久不息,但因看不見,又無從觸摸,像是一根根由金銀中抽出的絲,在周圍環繞衝擊,揮之不去,理之還亂。

    琴音漸漸飄向遙遠,又從群恬中迴響回來,這在天山掌門的聽覺中,天地間似乎已被這種奇妙的聲音所充塞,生像連自己容身立地都沒有了!

    他倏而感到一陣迷茫,一會兒又感到窒息而緊張!

    在這些不同的感覺中,他的神色也隨著琴音在變化!在緊張的時候,神志非常清醒,當迷茫的時候,腦海中則出現一幕幕幻境。

    在摩迦僧的琴音壓倒魔車中的琴音時,他神志會清醒過來,他希望摩迦能克奏全功,震斃車中的「靈音老君」,因而緊張地期待著。

    然而當魔車中的琴音壓倒摩迦僧時,他就立刻茫然地,陷入幻境而不自覺。

    此刻摩迦僧臉上的表情,依然冷漠而死寂,似乎他要與「靈音老君」,在八根琴弦上,一層一層,作為次序的較量。

    低沉的旋律接連三轉之後,只見摩迦僧在琴弦上跳動的五指,倏然向外面幾根琴弦移動了,琴音隨之一變,漸漸高亢急促起來。而車中的琴音也緊接著一變,急迫而上!

    於是,琴韻時而像鶴唳長空,巫峽猿啼!時而像鐵馬金戈,萬軍攻殺!

    天山掌門神心大震,痛苦的神色,時隱時現。

    琴音又是一變,宏亮時如黃鐘大呂之聲,尖銳時,像地獄群鬼尖嘯!

    倏然!「轟」地一聲,像天雷下擊!

    沉重無比的琴音,自八駿魔車中響起,隨著這雷聲般的琴音,一股無形的罡氣,像怒濤一般,向盤坐在摩迦僧衝擊而去。

    摩迦僧冷漠得毫無表情的臉色,陡然無比地凝重起來:「好孽障,想不到你悟透了奇音第七段……」一向陰刺刺的語聲,變成厲喝。

    厲喝聲中,「轟」地一聲,幾乎與車中的雷鳴同時響起。

    一股「八音無形罡氣」反激而起。半途接實,四散橫溢。

    天山掌門呆立的身軀,像被人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退後五六步……

    「轟!轟!」

    「隆!隆!隆!」

    兩方雷弦繼續發出懾人無比的響聲!

    陽光倏隱,天地變色,萬木無風自倒,百鳥無失足而墜。似乎天地末日來臨。

    急遽撥動「雷弦」的摩迦僧,枯瘦的臉色,愈來愈難看。

    「哈哈哈!」在陣陣雷殛聲中,車中飄出一聲狂笑:「番僧,你還有什麼技倆?」

    摩迦僧鼻管掀動,哼聲卻被「雷弦」的巨聲所掩,只看他口一張,厲聲道:「洒家就讓你聽聽『滅魄消魂絕音』!」

    撫音的左手與撥弦的右手交叉一攏,十指俱張。

    但就在這剎那,峰頂突然瀉下一道白色的冰雹,奇快無比,滾滾沖而下。

    原來是峰頂千年積雪,經不住七音弦所發出的重音侵蝕,突然崩潰,沿坡翻落,然隆隆的巨聲,卻被猶如天庭雷鳴的琴音所掩。

    摩迦僧在覺得唯有施最後煞手,「滅魄消魂絕音」,不足以制住「靈音老君」的剎那,卻慢了一步,竟外地被雪崩活埋。

    是意外麼?其實不是意外!當初人車對峙的位置,早在「靈音老君」的計算之中。

    那威蓋萬方沉重無比的「雷音」突然中止,代之而起的是嘩啦啦的冰雪滾動之聲。

    坐在峭壁下的摩迦僧已人影不見,他剛才坐的地方變成了一座冰,傾瀉巨聲中,猶在不斷地堆高擴大。

    而一旁呆立的天山掌門穆克群早已屍橫當地,躺在血泊之中。

    「哈哈哈……」車中飄出一陣得意無比的大笑,「摩迦僧,摩迦僧,你猜對了,本尊者在『西天佛吟』中,就是還未參透『滅魂消魄絕音』……哈哈哈,但是,你仍死的不明不白,你知道老夫為什麼選擇這個場所麼?哈!就因為老夫恐怕有萬一,故只能憑天然之力取勝……哈哈哈……」

    狂笑聲中,馬車倏起奔勢,向那幽谷直馳,瞬眼消失在拐彎之外。

    驚人的雪崩,仍不斷在沖瀉著,像欲埋葬整個世界。

    這時,自「無垠莊」的來路,一條白影,如飛而來是李嬌嬌。

    那纖瘦的身形,還未到達這雪崩現場,急掠的身子倏然頓住了,展露在她眼前的是偏地烏屍!

    嬌小的身形再起,三五個縱身,像燕子抄水一般,飛瀉至當地

    「啊!」她一聲驚呼,落在天山掌門屍體旁,長歎一聲:「唉!晚了!晚了!救了天山門下,卻反讓這位掌門人送死!」

    此刻,可以看清她蒼白的嬌容上充滿了驚恐之色,一雙秀眸呆呆望著仍在滾頌的雪瀑。

    「那魔頭呢?」她倏然想起了這個問題,秀眸一掃,已見地上二道淡淡的輪印直達天山腳邊!

    「哼」敢情她因穆掌門人話中淺露的痕跡,想找尋什麼?

    她喃喃地自語,目光倏又移視向峭壁下那一堆積雪,臉色變得悲憤已極,歎道:「可憐的摩迦僧,竟死在異鄉……」秀眸中淚光一現,然現倏出一絲希望的光輝,想道:「不!可能還有救!」

    於是,她仰視漸漸收斂的雪崩,焦急地等待著。

    轔轔車聲,又自山邊響起。

    靜立的李嬌嬌立刻轉身對著來路,秀眸中現出一片殺機,似有一拼之意。

    但當她看到那峭壁下如山雪堆時,倏又輕輕一歎,幌身掠落一堆倒下地的樹枝濃葉中潛伏起來。那八駿魔車去無垠莊似沒有發現什麼,很快復返,直馳山下,漸漸遠去。

    李嬌嬌緩緩起立,現出身形,望著消逝的身影,恨恨地道:「惡魔!為了救人,暫且放過今天,終有一日,我要與你拚命!」

    接著,她仰首遙望西天,腦海中倏然浮起一個俊挺的影子,歎息一聲,又喃喃道:「假如你是聽了我建議的話,想必你已到達天音,希望你快回來,救救這個世界!」

    在自語聲中,雪崩已完全停止了,李嬌嬌手折了二棵樹枝,撲到那堆冰雪旁邊,拚命地掘起來……

    ※※※

    西藏。

    這中國最高的地方,到處都是宏大的佛寺。

    其中,卻以「天音寺」最為出名,最受當地藏民的祟敬和凜畏。

    此刻,像一座小城般的「天音寺」前,一位佩劍肩琴的錦衣少年,正呆呆地翹首探望著。

    他,就是奔波千里,欲習「西天佛吟」的靈音童子。

    他在寺前蹀踱半天,不時側首望著緊閉的寺門,癡躇猶疑不前。陽光遍地,寺前不斷有身著西藏特有服裝的居民經過,這世界充滿了生氣,但眼前的「天音寺」卻一片死寂,沒有一絲聲息。

    從大清早到現在中午,這緊閉的寺門,未曾動過一動,靈音童子近三個時辰的焦候,等於白費。

    他幾次三番想上前拍門,可是,每次伸手觸及門環時,腦中便不期而然地浮起李嬌嬌的叮囑及摩迦僧那付冷摸無情的臉色。

    李嬌嬌所說的危險,他其實並不在意,但她那句「……能否見到彌迦主持,還得看你的智慧……」的話,卻深深印在他的腦際。

    證諸初見摩迦僧的那種冷漠表情及異乎常人的孤僻語氣,「天音寺」中的喇嘛與普通人不同,「天音寺」與世隔絕的傳說,是可以深信的。

    「……那麼,貿然敲門不但不能見到彌迦主持,說不定反而遭到峻嚴的斥責,甚至會因自己身上那具本屬『天音寺』所有的古琴,另起糾紛!這樣豈不立即把事情弄糟嗎?」

    他靜靜地忖著:「但這麼等下去,又要等到什麼時候呢?除了等候,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呢?」

    靈音童子垂頭沉思,陷入困境。

    「喂!」

    在他身後,倏然響起一聲嬌滴滴的招呼!

    失神中的靈音童子心頭猛然一驚,急忙轉身,只見一個臉孔圓圓,容貌清秀而雅氣,身著紅衣唐裝,年約十八九歲的少女,站在眼前,那一雙似乎會說話的秀眸,正向他不斷的打量著。

    一看這紅衣少女的衣著,完全是中原女子打扮,靈音童子神色一喜,繼則一驚!

    喜的是在異域,倏遇一個中原人士,正好可以探問一下,驚的是眼前少女,眼中精光流露,正是練武之士,自己立場未明,說不定又是一場糾紛。

    「我看你在此等了這麼久,」少女微露玉齒,嫣然開口:「心神恍惚,敢情有什麼困難麼?」

    「唔……」靈音童子深具戒心,欲言又止。

    紅衣少女秀眸又是一轉,目光倏然注視他左肩上,道:「哦,你肩上背的是琴囊?」

    靈音童子心頭一凜!

    「不錯!」他冷冷的回答,覺得光怕並不能解決問題。

    紅衣少婦爽朗地一聲嬌笑:「哦,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靈音童子冷冷道:「你明白什麼?」

    「你是想入『天音寺』,學那『西天佛吟』?」

    「呃……在下確實如此!」

    靈音童子見瞞也瞞不住,乾脆承認。

    「咯咯呼……」

    紅衣少女一聲輕輕笑,道:「你這樣等一輩子也別想進入『天音寺』更別想學那『西天佛吟』!」

    「為什麼?」

    「你不知道『天音寺』一向不與外間交往麼?」

    「這個……在下……知道!……」他幾乎想脫口說出那二句詩。

    「咯呼咯……」

    紅衣少女又稚氣地笑道:「既然知道,你還來這裡做什麼?」

    靈音童子一陣默然,他雖感到紅衣少女並沒有惡意,卻不願多表示什麼!

    「我告訴你!」紅衣少女接下去道:「我與祖父為了奇音,來此已十年……」

    「十年?」靈音童子心中一怔,情不自禁地插口。

    「……不錯,整整十年,嘿。」伸出雪白如玉的纖指指,指了指專門:「就沒有見這二扇門動過一動!」

    「哦!在下有點奇怪……」

    紅衣少女睜大眼睛,道:「你奇怪什麼?」

    「依你這麼說,這『天音寺』中的喇嘛吃的喝的,從那裡來?」

    「咯咯咯!」

    紅衣少女稚氣地輕笑:「你看這寺院,大不大?」

    「的確夠大,以中原最大的少林寺來說,也不過是它的十之一二。」

    「有這麼大的地方,那些喇嘛,不會在寺中自己種糧食麼?」

    「哦!」靈音童子恍然若悟:「原來他們是自給自足!」

    「呼咯,也難怪你不明白,其實藏地其他喇嘛寺也與中原的寺廟一樣,靠居民佈施,但唯有這『天音寺』不同,他們遺世而居,根本與人老死不相往來。」

    紅衣少女說到這裡,注視著靈音童子,道:「說了半天,你叫什麼名字?」

    「靈音童子!」他因聽紅衣少女說已在藏境住了十年,故放膽回答。

    「我姓郎名香琴,我祖父郎世重。」紅衣少女大方地笑著說,接著一伸手,拉住靈音童子衣袖:「走!我帶你去見家祖。」

    說完,返身沿著高聳的圍牆,向左奔去。

    靈音童子被拉著急奔,心中又是一怔,茫然道:「見令祖做什麼?」

    郎香琴邊走邊笑道:「家祖一生嗜好音律,你與家祖臭味相投,我如今帶你去與他作伴,他一定會高興得笑掉老牙!」

    靈音童子有點哭笑不得,急急道:「但是在下還有事!」

    「咯咯,要學『西天佛吟』何必一定進喇嘛廟……」

    「難道令祖也會?」靈音童子心頭一震,訝然脫口。

    郎香琴回眸一笑道:「見了家祖,我再告訴你!」

    一陣急奔,已轉過「天音寺」前牆,來到寺牆左邊,靈音童子一肚子迷霧,舉目一望,眼前已是一片斜坡,離寺五十丈左右的窪地上,搭著一方蓬帳。

    「走!我家就在那邊。」少女指了指蓮帳,向坡下急瀉。

    靈音童子跟得上氣不接下氣,耳中只聽得郎香琴揚聲喊道:「爺爺……爺爺……我給你找到一個伴兒!」

    隨著這陣嬌喊,帳蓬中響起一聲宏亮的朗笑:「淘氣鬼,你莫非又找到什麼野狐野鼠來調侃我?」

    一個臉色紅潤,穿著葛衣的高大老者,佝背鑽出蓬帳。

    這時,二人已經奔到蓬帳前,停住腳步,郎香琴臉色一紅,頓腳道:「爺爺,你當客人面前罵人,我不來了!」

    那葛衣老者一見靈音童子,神色一怔,雙目如炬,打量了一下,呵呵笑道:「異域遇漢客,不啻逢知音,呵呵!老夫失言了,失言了!」

    靈音童子眼光一觸及老者精光流動的雙目,心頭一震,暗忖道:「好精純的功力!」他隱隱感到這老者似乎來歷不凡。

    忙上前一揖道:「在下靈音童子,拜見郎老前輩!」

    郎香琴一揚臻首,笑道:「爺爺,他也想來學『西天佛吟』,在天音寺前徘徊,被我拉來的。」

    表情中那份得意,簡直不可形容!

    葛衣老者也笑顏盛開,道:「好,好,客居寂寞,難得遇到一位同嗜,來,來裡面坐了再談!」

    說著已擺手肅客。

    靈音童子謙讓再三,才鑽入蓬帳,目光一瞬,見蓮帳內隔成裡外二間,地方倒也頗為寬大,地上鋪著厚厚的獸皮,蓬上還掛著二柄長劍及一支紫光閃閃的笛子,就是看不到琴!

    這剎那,他心中不由一呆,暗時道:「他說要學『西天佛吟』並不一定要入『天音寺』,話中之意,分明是指他爺爺也會奇音,何以看不到琴?」

    正自懷疑,已自郎世重道:「請坐,請坐!老弟,看你腰佩長劍,不知出身何門何派?」雙腿一盤,已坐在地上。

    靈音童子依言坐下,答道:「晚輩業承家傳,藝業粗俗得很。」唯恐老者不信,接著解釋道:「因為家祖鳴研音律,晚輩幼受薰淘,故對武技一道,難免荒廢。」

    「呵呵!」郎世重笑道:「這點老夫看的出來,老夫的名字,以你年齡,恐怕不會知道,但令尊如是武林中人,一定會知道三十年前『紫笛神君』的名號……」

    靈音童子心頭「砰」地一震!

    不錯,「紫笛神君」四個字,他曾聽到父親提起過,三十年前「紫笛神君」名號,響遍大江南非,威懾黑白二道,不但一手劍術,奇妙詭棘,一支紫笛笛,音律尤其千變萬化,雖無「西天佛吟」的威力,卻具異曲同工之妙,聞者莫不心神喪失,任憑宰殺。

    他想不到在此邊荒之地,碰到這樣一位前輩人物!

    只見「紫笛神君」又笑道:「三十年前,老夫灰心江湖,隱跡不出,偶在一本奇書中得知藏邊有一種奇音,哈哈,不瞞老弟說,老夫也極嗜音律,故而來此,想不到一耽就是十年!」

    靈音童子聽到這裡,急急道:「老前輩不懂『西天佛吟』麼?」

    「紫竹神君」歎道:「老夫只是偶發奇想,欲把『西天佛吟』運用於笛音之中,但『天音寺』終年緊閉,閒人莫入,唉!老夫就只能在此等候機會了!」

    靈音童子頓時一陣失望,向一旁的郎香琴恨瞥一眼,暗暗怪她使騙作弄,卻只見她抿唇一笑,毫不在意。

    「紫笛神君」帳然一聲長歎,道:「十年中,老夫在此嶺聽寺中傳出的奇音,暗自摸索,雖已得窺門徑,融化於笛音中,但發現那飄出寺外的琴音,每次都不同,變化簡直窮無止境,於是老夫下了決心,非把琴音全部學會不可!唉!只是委屈了我的香兒讓她虛渡了三年青春。」

    說到這裡,揚聲一笑,道:「只是,現在有了你,老夫就不用發愁了,哈哈哈……」

    這一笑,不打緊,郎香琴玉容飛霞,靈音童子大驚失色!

    靈音童子聽這「紫笛神君」語中之意,分明是看中了自己,再見郎香琴那付妞妮羞卻的神態,更使靈音童子心中大為不安,惶然道:「在下能一親前輩慈顏,至感榮幸,但在下身負使命,此番乃專為深造『西天佛吟』而來,實難與前輩長久相處!」

    他婉轉陳詞,無非是要說明自己處境,那有空閒與人作伴,希望對方不要太過高興,那知「紫笛神君」卻又呵呵一笑道:「老弟,你放心,老夫雖然要你作伴,卻絕不會影響你的企求與希望,不但沒有影響,說不定還大有幫助哩!」

    說到這裡,又補充道:「就是老夫自己,對一樣東西發生了興趣,正要埋頭鑽研的時候,也切忌旁人干擾的!」

    靈音童子吶吶不知怎樣再接下去,他深覺人家是一番好意,實在無法抗拒,但自己目前的處境,卻又不得不拒!

    「我還能怎麼講呢?」他胸中苦思著措詞。

    卻見「紫笛神君」又呵呵一笑道:「老弟,你好像有甚麼特別隱衷?」

    「不錯,晚輩確有不得已的苦衷。」

    「老夫生性爽朗,你盡可說出來!」

    靈音童子沉思片刻,道:「晚輩跋涉萬里而來,為的就是想進入『天音寺』……故而不能多作耽誤,前輩盛情,晚輩只有心領了。」

    「呵呵呵……」紫笛神君敞笑道:「你怎麼進入天音寺呢?」

    靈音童子毅然道:「世上沒有不困難的事,晚輩自思終有辦法可想。」

    「紫笛神君」點點頭,道:「老夫沒有看錯你,你的資質及毅力,都可說是上上之選,只是,嘿嘿,就是與老夫年青時一樣,有點毛躁,死不服氣!」

    說著倏然對一旁的郎香琴道:「香兒,你到外面去取塊石頭來!」

    「要石頭做什麼?」靈音童子愕然暗忖。

    卻見郎香琴笑嘻嘻地一躍而起,鑽出帳外,轉眼便拿了一塊如茶壺大小的堅固青石進來,放在獸皮上。

    「紫笛神君」對靈音童子微微一笑:「老弟,你看我這一手如何?」

    說完,左掌由石頭上向外輕輕一拂。

    呼地一聲,一陣煙霧,隨著衣袖,捲出帳外,獸皮上的青石,已在這一拂之間,影蹤全無。

    靈音童子心頭一震,暗呼一聲:「好功力!」

    如此在談笑之間,毫不作勢,向外一拂,竟能以內家真力,將青石擊為粉沫,變成一陣塵霧,盡數中原各派高手,只怕也找不到幾個!

    他想到這裡,另一層意念,驀地在腦中一閃而過:「他故炫功力,莫非仍然是要強我留下?」

    轉念至此,他神色驟然一凜,淡淡道:「老前輩好功力!三十年前的盛名,果然不虛,晚輩開了眼界了!」

    語氣冷漠,右手一撐,就欲起立。

    要知靈音童子生性剛傲,生平吃軟不吃硬,此刻臉上早已露出一層憤然之色。

    不意「紫笛神君」卻又呵呵一笑,搖搖手道:「老弟,你別誤會!」

    「我爺爺只是想告訴你以往的經驗!」郎香琴急急接口,她也看出靈音童子誤會了意思。

    「誤會?」靈音童子怔了一怔,冷冷反問:「什麼經驗?」

    「紫笛神君」口一張,尚未說話,郎香琴已又笑著搶先說道:「不滿你說,我爺爺與我初到此地時,也會與你一樣,徘徊『天音寺』門前,猶疑不決!」

    「哈哈,一點不錯,當時咱們心中的感覺與你差不多。」「紫笛神君」笑著接口:「眼見守門緊閉,等了半天,不見有人出來。後來老夫等得不耐,只好上前敲門!」

    「看到『天音寺』喇嘛沒有?」靈音童子誤會漸釋,情不自禁地接問。

    「當然看到了,門一敲,就有喇嘛出來把門拉開一線。」郎香琴嫣然露齒:「我爺爺就道出來意,想一見主持大師,哈哈,你猜那喇嘛怎麼說?」

    「怎麼說?」

    「哼!」「紫笛神君」幾乎猶有餘憤:「根本一言不發,彭地一聲,便把大門關上了。」

    他講著頓了一頓:「老夫縱橫中原武林十餘年,從來沒有吃過這種閉門羹,想不到來到這西陲異地,卻碰了一個硬釘子。」

    靈音童子暗暗一歎忖道:「這『天音寺』中喇嘛,果然如此孤僻冷漠,耳聞這『紫笛神君』昔年性烈如火,遭此冷落,必然難免一場風波了。」

    那知,他這番卻料錯了,思忖未落,已見「紫笛神君」接下去岔岔道:「要依老夫當年脾氣,早已三拳兩腳,砸垮這座『天音寺』了,唉!」他倏然一陣感慨:「但經過二十年隱居,當年火性已消,想到與人家並無仇隙,此來只是想研究研究『西天佛吟』到底有什麼神奇,何苦與這些番僧大動干戈!」

    「不錯!」靈音童子有感地接口,覺得「紫笛神君」當時有此一念,實際上已在不知不覺中幸逃過一劫,真要動手,只怕早變成一堆白骨了!

    「但是老夫生就死不回頭的脾氣,萬里奔波,豈甘空手返回,一見明的辦不通,就想暗暗中來一手!」

    靈音童子心頭微微一震道:「前輩是想……」想到「偷」字不大雅聽,硬生生中途把話打住。

    「呵呵……」「紫笛神君」反而爽朗一笑道:「你老弟可真猜對了,老夫正是真偷偷入寺,查探一下,因為這『天音寺』實在令人感到神秘莫測。」

    「那前輩是進去了?」

    「當然,第二夜三更,老夫仗著藝高膽大,悄然越牆飄入那鬼寺!唉!……」倏然一聲悲歎,頓住不說。

    「後來怎樣了!」靈音童子聽得出神,急急追問。

    「結果,老夫剛在寺中落下腳,就被人家三招二式逼了出來!」

    「吁!『天音寺』中喇嘛果然都這麼厲害?」

    「唉!未登泰山,不知泰山之高,不到東海,不知東海之闊,那一次,是老夫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挫敗!」

    「唉!以後前輩就在此停居下來?」靈音童子體驗到那種英雄失意,豪傑鍛羽的心情,也禁不住為之慨歎。

    「哼!」「紫笛神君」倏又重重一哼:「老夫那次敗出『天音寺』,固然心頭作惱,而那動手喇嘛的幾句話尤具令人刻薄可惡,老夫半生江湖,向來輸口不輸手,嘿!老弟你猜那番僧在動手之後說什麼話?」

    「說什麼!」

    「嘿!念你老耄之年,行將就木,洒家不為已甚,下次再敢犯……哼哼,就教你這把老骨化為異域之土……」

    「卻實也是如此,那喇嘛並未誇口啊!」

    這兩句話靈音童子在心裡說著,沒有出口,已見「柴笛神君」以拳擊掌,似仍激動不已,道:「老夫本已廢然,一聽番僧這番話,倒非要死在那番僧掌下不可了,決心第二次再進寺……」

    「啊,前輩又進去了?」靈音童子有點緊張。

    「不,是在第二夜,我才再度潛入,唉!那一次更摻!剛上了圍牆,便倏聞一陣奇異而美妙的琴音,於寺中裊裊飄傳而出,我一衝而入,卻意外地沒有遇上半個僧影子哈哈……」自朝地一笑!「天一亮,琴音中止後,老夫才發現,原來在寺外圍牆邊繞圈子繞了一夜。」

    靈音童子差點笑出聲來,他忽然覺得這位「紫笛神君」個性爽朗坦白已極,心中也就起了無比好感。

    「紫笛神君」頓了一頓,笑了一笑又道:「老弟,這就是我追求『西天佛吟』的經過,毫不掩飾地告訴了你,現在你還要強闖『天音寺』麼?」

    一聽對方說到正題上,靈音童子微一怔神後,黯然一歎!

    他知道「紫笛神君」並沒有說謊,更知道對方對自己完全是一番好意!如今怎能進入「天音寺」,見到彌迦主持呢?

    這剎那,他感到此行目的確實困難,困難的超出自己想像之外。

    驀地,他覺得肩頭被人重重拍了一掌,目光一閃,只見「紫笛神君」又道:「老弟,相信老夫的話,機會並不是沒有,只要你靜靜地等下去,老夫此地範圍雖小,還不多你一人棲身……」

    靈音童子感激地點點頭,表示謝意,可是心中卻暗暗忖道:「我能耽下去嗎?中原武林已鬧得天翻地覆,我耽在此地能安心嗎?」

    他腦中不禁又浮起李嬌嬌的倩影,似乎看到她嬌美蒼白的臉色,是那麼的優悲和焦急。接著彷彿又看到滿地血淋淋的屍首,在荒野曝目而寒。

    「嗨!老弟,你在想什麼?」「紫笛神君」大喝一聲。

    靈音童子立從幻念中清醒過來,只見「紫笛神君」哈哈笑道:「老弟!你別神思不屬,你自己不是說過麼,萬事終有解決的辦法,老夫只不過勸你慢慢來,古人言:『欲速則不達』。哈,就以老夫說,十年光陰,也不算完全虛擲,雖未完全學會了『西天佛吟』,也片斷地得到了不少!」

    聽到這裡!靈音童子驀地想起郎香琴在寺前說的話:「要學『西天佛吟』,也不必非要進『天音寺』……」現在「紫笛神君」又說得到了不少益處,「嗯!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他心中這樣愕然想著,脫口問了出來。

    「紫笛神君」呵呵一笑,正想說話,一旁的郎香琴嬌呼道:「爺爺,你就買個關子,讓他等一等!」說著,扮了一個鬼臉。

    「哈……好,好!」「紫笛神君」似乎已體會到他的意思,對靈音童子笑道:「我寶貝孫女要我賣關子,老弟,你就等上幾天,讓他自己給你解釋吧!」

    靈音童子暗歎一聲,心裡恨恨地,口一張,正想再問,「紫笛神君」倏然目注他肩上琴囊,笑道:「咱們應該換一換話題了,來,你把琴褪下來,老夫可先指點你一番,讓你定定神!」

    靈音童子微露苦笑,想了一想,不忍峻拒,只得把肩頭琴囊卸下,褪了袋囊,但在他心中,仍在想著如何能使郎香琴解釋剛才話中的矛盾。

    「紫笛神君」又笑道:「老失所擅,雖是竹笛,但相信音律一到,殊途同歸……」

    下面的話,倏然頓住,驚噫一聲,道:「這是什麼琴?」

    他看到靈音童子褪除琴囊後的「九龍玄鐵古琴」竟有八弦,不禁大奇。

    靈音童子長歎一聲道:「這就是『天音寺』昔年專為『西天佛吟』設計的八弦奇琴。」

    他覺得「紫笛神君」生性爽直,是個磊落人物,坦然說出經緯,繼續道:「西天佛吟如無此琴,不足以揚威力,而不懂其獨練氣之法,更彈不動琴上八弦!」

    「嘿!老夫就不信彈不動這區區八根絃線,老弟,讓我試試!」

    「紫笛神君」說著,一把搶過古琴,伸指一撥,果然毫無動靜,他臉色立變凝重,默運功力,再度伸指一撥,琴弦依然未動。

    郎香琴一見這情形,訝然驚呼起來。

    「紫笛神君」把琴交還靈音童子,肅然沉思片刻,道:「老弟,你說此琴本是『天音寺』之物,如今在你手中,莫非你已學會了『西天佛吟』了?」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晚輩只是學得一點皮毛而已!」

    「這實在矛盾已極!」「紫笛神君」目光迅閃,沉聲道:「唔!看你千里而來,剛才神思不屬,身上又帶了這把奇琴,莫非有什麼艱難的使命?」

    「不錯……」

    「好,由你身上,老夫已能推斷出中原武林一定發生了什麼大事,老夫隱居三十年,毫無所悉,你快說與老夫聽聽!」

    靈音童子一聲長歎,就把一切經過情形詳細地說出來,但卻隱瞞了自己與「靈音老君」的師徒關係,他知道「紫笛神君」昔年俠名遍天下,嫉惡如仇,唯恐節外生枝。

    但他怎會料到就因這一念之差,幾乎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紫笛神君」聽完中原一番變故,神色大動,嘿了一聲道:「想不到老夫退出江湖三十年中,竟出了這麼一個奇特神秘的魔頭,有機會老夫倒想會會他!」

    靈音童子忙道:「前輩傲嘯風月,何等清閒自在,何必再捲入江湖是非!」

    他唯恐又把一位前輩高人,送入不可測的命運中,所以婉轉勸阻。

    那知「紫笛神君」卻又哈哈長笑道:「老弟,你怎可長那魔頭威風!想老夫當所笛音一出,霄小喪魂,如今竟有這等以琴音殺人的怪物!老夫豈能坐視不理。」

    靈音童子暗暗一歎,知道再勸也是白費,正考慮自己是否應該再耽下去,卻見郎香琴嬌笑道:「爺爺,這是將來的事,現在談這種煞風景的做什麼,天快黑了,咱們也得招待招待遠客!」

    「呵呵呵,」「紫笛神君」笑道:「對,對,老弟,你就住下來,老夫包你能習得『西天佛吟』。」轉首又向郎香琴瞇眼一笑:「香兒,什麼時候告訴他你自己決定吧!」

    於是靈音童子只好耽了下來。

    這一方面是因為覺得在沒有想出進見彌迦主持的方法前,未尚不可在此暫時寄居,另一方面,「紫苗神君」父女的話,也引起他的好奇之心,想看看不入「天音寺」,究竟怎能習得「西天佛吟」。

    一天,二天,三天……

    時光如水一般地消逝,可是他不僅沒有想出一絲辦法,而郎香琴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什麼。

    郎香琴,這個稚氣可愛的少女,在他耽下來的第二天,性格完全變了,變得溫婉端莊,彷彿懂事了不少,而且終日陪伴著他。娓娓而言,有時見他心情苦悶的時棒,立刻笑聲細語,為他解悶,有時也會取下掛在蓬上的竹笛,為他吹奏一曲,然而對怎能習得「西天佛吟」一事,卻避而不談,生像早已忘記了一般。

    靈音童子不是木頭,他早已看出她對他深摯愛意,因為感到十分痛苦,每當郎香琴笑臉相迎的時候,他便趕緊垂首避開。

    在他的心中,那織織白色的影子,已佔據了全部,再也容納不下別的人了。但是他卻無法,也不忍告訴她這些……

    至於「紫笛神君」,留在帳蓬中的時候,愈來愈少,他像不願妨礙二人綿綿情話,故意避得遠遠的。

    這一天深夜,靈音童子躺在帳蓬一角,久久無法成眠,便悄悄起身鑽出帳門,抬頭一望,只見月圓如輪,滿地銀光。

    他帳然地一聲長歎,回想自己來的時候,月尚未現,轉眼已是十五天過去了,而現在,自己依然一籌莫展。

    他忽然覺得這麼下去,不是辦法,是生是死,都該闖一闖「天音寺」才對。

    念頭一落,便待進入蓬帳中取琴,剛一轉身,卻見眼前悄生生站著一人,正是郎香琴,手中竟捧著具古琴。

    「啊!」靈音童子一輕驚噫:「姑娘乍地還沒有睡?」

    只見郎香琴溫婉地一笑,輕輕道:「大好月夜,睡覺豈不辜負了良辰美景!」

    靈音童子一呆!吶吶不知如何作答。

    郎香琴把琴遞給他,又嫣然笑道:「對月聽琴,富有詩意,君要不要一聆琴音?」

    「你怎能彈得動它?」靈音童子愕然而問。

    「咯咯咯」郎香琴一聲輕笑道:「我並不是說我來彈琴,你難道忘了我說過要學『西天佛吟』不必進入『天音寺』的話麼?」

    「啊……」

    「走!」郎香琴不等他說話,一把拉住他的手,向「天音寺」後面飛掠而去。

    靈音童子不解地跟著走,轉至寺後,展目一望,仍是一片荒涼的窪地,卻見郎香琴停下腳步,道:「就在這裡,每當月圓之夜,三更之時,『天音寺』中喇嘛,必會練琴,你既然對琴音已有基礎,何不偷偷的聽,偷偷的學。」

    靈音童子這才恍然大悟,失聲道:「原來如此……」

    「別說話,聽,琴音響起來了!」郎香琴阻止他再說,自己已坐地靜聆起來。

    果然,一縷清音,從天音寺中裊裊傳出,音韻淒婉,動人已極。

    這曲調正是靈音童子未曾學過的,他情不自禁也盤坐地上,靜靜聆聽起來。

    低沉的琴音迴旋再迴旋,飄散於天地之間,月色之下音韻中感情充滿,像在憶念,像在低訴!

    這剎那,靈音童子心中驟然起了共鳴,感懷己身,情不自禁架琴相和而奏。

    此刻,他完全陷入情緒的激動中,完全忘了「九龍玄鐵古琴」迥異普通,琴音飄傳出老遠老遠,歷久不散!

    一曲方罷,「天音寺」的圍牆上倏然出現一條黑影,奇無怪比的飛掠而下。

    靈音童子正沉醉於剛才的琴韻之中,忽覺後領一緊,連人帶琴被人提起,他一驚之下失聲而呼。

    呼聲中,兩耳貫風,目光一瞬,已處在「天音寺」的圍牆之上,意外的意外,使他又驚又疑。

    他想不到苦候了十五天,竟在這種情形下,進入「天音寺」。

    正陶醉於琴音中的郎香琴,被他一聲驚呼驚醒,轉首一看,身旁的靈音童子已人影不見,芳心大駭,向「天音寺」望去,人影在牆頭上一幌而沒。

    「呀!」她驚呼起立,想到人家這份駭人輕功身手,知道自己進去也是沒用,立刻拔腳向所居帳蓬狂奔,口中急急喊著:「爺爺,爺爺,不好了,不好了……」

    藏邊——天音寺後——

    靈音童子正沉醉於寺內傳出的琴音之中,倏覺後領一緊,被人抓住凌空騰起。不禁一聲驚呼,心頭大駭!

    他大驚之下,目光一瞬,發現這時已處身於「天音寺」高聳的圍牆之上,而抓住自己的人,黃色僧衣飄舞,雖無法看清面目,卻已可確定是個喇嘛,這剎那,他駭變的神色,立刻平靜下來。俊美的臉上,反而現出淡淡的笑意。

    因為他遠涉藏邊,目的就在進入「天音寺」,只苦於不得其門而入而已,如今竟有這種意外的變化,怎不令他暗暗高興。

    念頭尚在轉動,身子卻早被人家虛提著,帶入圍牆,沿著一條迴廊,向前飛奔。

    這喇嘛的身法雖快,夜色雖深,但靈音童子藉著月光,依然可以看清這條迴廊極為曲折而漫長。

    轉眼之間,到達迴廊盡頭,那喇嘛在最後一扇門戶前,驀地停住了身形。

    「大師,在下有話說!」靈音童子松過一口氣,急急轉首開口。

    這時,他才看清喇嘛的形貌,年約五十餘歲,身裁矮胖,可是那一對深凹的眼珠,竟與在中原所見的摩迦一般森沉懾人。

    但見這矮胖喇嘛兩眼一瞪,精光如電,一腳端開身前的門戶,陰澀澀道:「你如不想馬上死,最好免開尊口!」

    說完,手一甩,把靈音童子摔進漆黑的房中。

    砰地一聲,靈音童子跌得眼中金星直冒,頭惱發暈,耳中卻已聽到門戶澎地關上,接著是下鎖的聲音。

    滿腹希望,全部幻滅,靈音童子顧不得週身疼痛,急忙滾身而出,見門上有一方洞,急急撲近向外張望,只見那矮胖喇嘛正挾著自己那具「九龍玄鐵古琴」,大步離去。

    「大師,大師,請稍待!」靈音童子惶急呼喊。

    矮胖喇嘛猛然轉身站住、冷冷道:「什麼事?」

    「在下靈音童子,想見一見貴寺主持……」

    「彌迦」二字尚未說出,那喇嘛已冷冷一笑截口道:「等你受刑時!自能見到本寺大喇嘛,現在,你最好安靜一點!」

    也不待靈音童子再開口,轉身一幌,消失於迴廊轉角之外。

    靈音童子聽了對方之言,恍若焦雷擊頂,混身一震!

    他緊張之下,定了定神,凝目向前巡掃一圈。

    這時已近四更,門外靜悄悄地,一片漆黑。

    廊沿下是片空地,種植著幾畦荒菜及一些不知名的花草。隔著空地,是層層雕簷,重重疊疊,在黯淡月色之下,也分不明那是佛殿,那是禪房。

    靈音童子頹然收回目光,黔然一歎。

    他想另找個喇嘛傳話的希望,已經完全落空,這剎那,他覺得事情似乎並非如自己想像那般如意。

    他急急用力推了推門,絲毫未動,頹然依牆坐下,看清處身的房間,像是一間囚房,除了地上鋪著些稻草外,其餘再無一物。

    「唉!」他一聲長歎,闔目沉思:「我應該怎樣辦?那鬼喇嘛竟連話都不讓我說,實在氣人!」

    他一邊籌思對策,一邊又惱怒地忖道:「李姑娘說,見了主持彌迦,說出地兩句詩句,就一定有所反應,但假如見不到彌迦主持呢?」轉念至此,心裡更是不安:「不!明天一定有喇嘛在這裡經過,那時我再設法找一個傳話試試看!」

    想到這裡,他漸漸平復了不安的心情,沉沉睡去。

    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倏覺身軀被人重重推了一下,夢中驚醒,睜眼一望,只見房門已然大開,身前站著兩個年青的喇嘛。

    靈音童子急忙站起,道:「二位小師父……」

    一個年事稍長的喇嘛截住他,冷冷道:「你有話等見了護寺長老再說,現在跟洒家走!」

    說完返身便與另一喇嘛向門外走去。

    靈音童子跟在兩個喇嘛身後,心頭充滿怒火,暗忖著道:「怎麼這『天音寺』中的喇嘛,個個孤辟冷漠,我若不是因有所求而來,豈能忍受這等閒氣!」

    轉而一想,憑自己武功,根本無法與別人動手,就是不服氣又能如何?這一想,不由更是一陣暗歎。

    在他這陣憤怒自思中,已走完長廊,沿著一條青石小徑,向前面一座院落走去。

    靈音童子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環境,發覺天音寺規模果然極為宏大,僧侶川流不息,但卻聽不到一絲聲息,那靜肅的氣氛,令人窒息。

    穿過一座月牙門,眼前的景象突然一變。高聳的佛殿,寬大的禪房,皆漆著金紅鐸,極為壯觀。

    倏見前面引路的二名喇嘛,停步在正殿左旁一間較小的偏殿前,端容俯首,口中發出嘰嘰咕咕的聲音。

    靈音童子雖然言事不通,卻知道兩個喇嘛必是在向殿內稟報,果然在殿內飄出一聲回答後,那兩名年青喇嘛立刻推開長門,一揮手,示意靈音童子入殿。

    他傲然昂首而入,目光一掃之下,心頭微微一震!

    只見偏殿正中供著一座金光閃閃的佛像,神龕前,一把檀木椅上,赫然坐著昨夜抓自己入寺的矮胖喇嘛。

    兩傍站立的喇嘛,不下四十餘名,左邊的年齡皆五十開外,顯得比右邊站立的年青喇嘛身份高出一輩。但不論年齡老幼,每張臉上的神色,俱是那麼冷酷孤辟,森沉的目光中,無不隱現煞機!要不是在白天,靈音童子幾疑置身森羅殿中。

    這等肅煞的場面,這種靜寂的氣氛,教他那能不驚?但他想起季嬌嬌的二句詩句後,怔忡的心神,也就稍為鎮靜,向座中矮胖喇嘛微一拱手道:「在下靈音童子拜見護寺長老!」

    「哼!」矮胖喇嘛鼻孔一哼,冷冰冰地道:「靈音童子,本座有兩個問題要你回答,希望你誠實說來!」漢語極為流利。

    「不!」靈音童子傲然拒絕。

    矮胖喇嘛目光陡然一厲,冷冷道:「你不願回答?」

    「不!」靈音童子胸有成竹,仍以一個不字回答。

    矮胖喇嘛冷厲目光中閃過一絲迷惑之色,冷冷道:「你這是甚麼緣故?」

    「很簡單!」靈音童子朗聲一笑,「在下願意回答任何問題,但必須當著貴寺主持大喇嘛彌迦大師之面!」

    「嘿!」矮胖喇嘛口中迸出一聲懾人的明笑,語氣嚴竣地道:「你認為本座沒有資格,不屑接受本座審問?」

    靈音童子傲然道:「隨便大師怎麼猜測,區區主意已定。」

    「嘿嘿嘿……」矮胖喇嘛氣極陰聲長笑:「洒家職任護寺長老,凡本寺太小喇嘛違紀及外人侵犯,皆在本座管轄範圍之內,即使主持活佛,若不依律而行,本座也可執之以法,授之以刑,想不到你竟如此刁蠻!本寺主持活佛,又也豈能無故見你?……」

    「大師怎知我沒有要緊之事?」靈音童子截口反詰,但心中卻暗暗驚這護寺長老權力之大。

    矮胖喇嘛立刻陰聲問道:「你堅持要見本寺主持活佛,有什麼要緊之事?」

    「有什麼事?我能說出求學『西天佛吟』而來麼?」靈音童子心念電轉,暗自搖頭:「不能,絕對不能。『西天佛吟』律不外傳,我若坦白說出,可能事情立即就糟。」

    他思路一轉:「但是,我是否可先說出那二句詩句呢?李姑娘說見到彌迦主持,唱出那二句詩後,必有反應,換言之,對別的喇嘛,不是不能說,就是說了也是無用……」

    想到這裡,他暗自一歎,覺得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竟如此難以解決。

    「你怎不說話?只要你說的事,確實重要,本座就破例通報活佛,出來接見!」護寺長老出言催促。

    靈音童子硬著頭皮,冷冷道:「在下已經說過,一切要待見了主持活佛之後,才能說出。」

    護寺長老鼻中重重一哼,冷峻的神色,變得更加懾人,顯見心中已怒至極點。

    只見他倏然昂光向左一掃,沉聲喝道:「司律長老,漢人靈音童子盜藝習琴,犯本寺刑律第幾條?」

    左邊行列中,一位長臉黃衣喇嘛應聲閃出行列,向座中護寺長老合什行禮後,以漢語沉聲說道:「依佛祖傳律第三條,凡寺外凡人,偷習『西天佛吟』者,殘其耳目,斷其雙手,以為炯戒。漢人靈音童子既犯此條,應處瞽目聾耳斷肢之刑。」

    靈音童子聞言心中大駭,不禁嚴厲喝道:「好殘忍的手段,你們敢?」

    護寺長老冷笑一聲道:「有什麼不敢?以你頂撣之罪本應授死,姑念無知,殘手瞽目之刑,已算從輕發落了。」

    說到這裡,轉與向右邊冷冷喝道:「執刑弟子,速取刑具執行!」

    右邊年青喇嘛行列中立刻響起一聲響諾,二名年青喇嘛出列向護寺長老合十一禮,轉身奔往偏殿。

    靈音童子情急之下,目光一掃,見殿中所有的喇嘛,俱都目光陰森沉地注視著自己,不禁心頭發寒,他想拚命一博,但自量身手,動手也是徒取其辱。

    這剎那,他背上冷汗直淌,倉惶失措,狂笑一聲道:「護寺大師,你難道不想在下回答那二個問題了麼?」

    矮胖喇嘛冷刺刺一笑,道:「你剛才回合本座,尚可刑減一等,但現在,嘿嘿,本座已不想急於要你回答,待行刑之後,本座自有辦法要你不隱一言!」

    語聲甫落,殿外隱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只見一名中年喇嘛,手執大紅金帖,急奔而入,擦過靈音童子身旁,向中間一拜,嘰嘰咕咕說了一番藏語,將大紅金帖雙手奉上。那護寺長老伸手接過,目光一閃,鼻中重重一哼,倏然凝視著靈音童子,用漢語問道:「那姓郎的祖孫,是你朋友麼?」

    一聽是「紫笛神君」執帖求見,靈音童子心中大喜,認為來了救星,但旋又想起,「紫笛神君」豈是「西天佛吟」之敵,強行出頭,那能討得了好,一股希望當時冷卻。反而暗暗為他祖孫二人擔起心來。

    他心中電轉,沉思半晌,答道:「不錯,是區區初交!」

    「哼!這祖孫二人在寺邊耽了十年,實在可惡……」

    靈音童子心頭一跳,急急道:「郎老前輩投帖而來,有何所求?」

    護寺長老冷道:「要入寺見你一面,嘿嘿,要不是他十年來對本寺並無不軌之舉,本座豈能容他一耽十年,今天想不到他竟如此不知自量,反而要管起閒事來!」

    說這到這裡,用漢語向通報中年喇嘛喝道:「傳言前堂執事長老,回稱本寺不容外人踏入,拒納其請,若有蠢動,以『雷音』殺之!」通報喇嘛一聲應諾,施禮返身而退。

    「慢點!」靈音童子嗔目大喝:「大師能否讓在下向郎老丈回話!」

    他自覺此刻生死已無足論,若再拖累郎氏祖孫,於心難安。

    通報喇嘛轉身腳步一頓,護寺長老已冷冷道:「你要怎麼回話?」

    靈音童子垂首望望自己身上,身上一無長物,毅然解下腰帶,對通報喇嘛道:「請持此物,轉告郎氏祖孫,就說在下安好無恙,請他們勿以區區為念,更不可持強鬥勇,壞了區區計劃。」

    通報喇嘛抬頭望了座中護寺長老,護寺長老冷冷一笑道:「念他並無不良動機,姑將他的話傳達那祖孫。」

    通報喇嘛這才接過腰帶,急奔而出。就在同時,另二名喇嘛,已搬了刑具而入,啷嗆放在靈音童子面前,赫然是一付閘門。

    他眼見情勢已經絕望,黯然一聲長哎,內力暗聚雙臂,心中狠狠罵道:「我靈音豈是這般好說話的,好歹也要拚上一拚!」

    雙掌微微一提,蓄勢就要向一旁年青喇嘛擊去。

    就在這剎那,站在他旁邊的司刑老喇嘛僧袍一揚,一縷指風,射向他的麻穴。他剛提起的真元,頓時消散,抬起的雙手,也無力地垂下。

    「哈哈哈……」他口中迸起一聲狂笑:「李姑娘,李姑娘!『天忌情緣心難捨,塵緣如夢佛難收』……我知道這二句詩,又有什麼用,哈哈哈……又有什麼用!」嘶聲狂喊,聲震瓦簷,充滿了英雄末路的淒愴。

    此刻的靈音童子已鎮定不住紊亂欲狂的心情,他自知如受殘刑後,生不如死,縱然能生離「天音寺」,又還有什麼用?

    兩行悲忿的淚水,悄然落下,在悲慟中,只聽到司刑喇嘛沉喝道:「備藥!」

    一名青衣喇嘛,閃出行列,奔到神龕下,取出一隻白玉盤子,上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瓶子,雙手捧著,走到靈音童子面前停身不動。

    「先殘雙手!動刑!」司刑喇嘛又是一聲沉喝。

    靈音童子的雙手立刻被身旁侍刑喇嘛握住,放在閘刀上。

    他麻穴被點,無法動彈,只有闔起雙目,聽任擺佈。

    另一名年青喇嘛手握刀柄,向下一壓。擦地一聲,靈音童子只覺手腕一痛……

    「停刑!活佛駕到!」偏殿外驀地響起一聲朗喝。

    殿中所有喇嘛俱都神色微驚,目光轉望殿外,紛紛跪了下去,口中念著難以理解的經文。

    靈音童子睜目一看,手腕間鮮血汩汩直流,尚幸閘刀僅切入皮肉,尚未傷及筋骨。

    他驚魂略定,急忙抬頭一望,只見二名小喇嘛引導下,一位身披金線黃色袈裟,面上皺紋重疊的老喇嘛,步履穩定地走進殿來,向跪在地上的眾喇嘛一揮手,道:「免禮,起立!」

    眾喇嘛紛紛起身,垂首恭立,那護寺長老側身一讓,恭請活佛上座,二名小喇嘛分立檀木椅二旁。

    靈音童子呆呆打量這主持活佛,只見對方臉上神色,也像其餘喇嘛一樣,是那樣的冷冰冰地毫無表情,心中不禁有點猜疑不定:「他是不是李姑娘口中所說的彌迦主持?」心中想著,口中已急急道:「主持大師是否是佛號彌迦?」

    活佛主持微微點頭,目光卻注向護寺長老,用漢語緩緩道:「哈薩護寺,可否暫撤刑具,活他血穴,本座有話問他!」語聲異常溫和。

    哈薩喇嘛合什頂禮道:

    「此子偷習奇音,按律不容,弟子依律執法,活佛不可輕赦!」語氣嚴峻,顯見其在職權之內,仍可獨斷獨行。

    彌迦活佛點點頭道:「本坐不干涉護寺職權,但本座有話相詢,問完再動刑不遲。」

    哈薩護寺一聲應諾,轉身冷冷道:「起刀,上藥,活穴!」

    「擦!」地一聲,閘刀被一旁年青喇嘛拉起,司刑長老僧袖一揚,凌空解了靈音童子血穴,捧藥的喇嘛上前將藥盤放在地上,拿起一隻磁瓶,倒出一點白色粉末,塗上靈音童子鮮血淋漓的手腕。

    藥粉靈效無比。一經塗上,血統立止,疼痛立消。待捧藥喇嘛退過一邊後,靈音童子心頭大定,他暗暗想,這主持彌迦僧必是聽到那二句詩才趕來的,現在自己必須注意他的反應了。

    他動念至此,一併衣袖,拜下去道:「晚輩靈音拜見活佛!」

    拜畢,見彌迦道:「靈音施主,她好麼?」語聲和緩,與他先前那冷漠的神色,判若二人。

    沒頭沒腦的一名話,聽得靈音童子愕然一怔:「她?她是誰?」他心中迅速思索著:「莫非是指李姑娘?……不李嬌嬌出生之日,她母親已已離開藏邊,他絕對不知道……對了!一定是指李姑娘的母親!」

    他一想通,立刻低聲道:「她已西升極樂了!」

    彌迦臉上皺紋,微微一動,但除非緦注意,極難發覺,靈音童子卻看得清清楚楚,暗暗一歎,忖道:「這喇嘛身在佛門,倒是性情中人,看來他對李姑娘的母親仍未忘情,唉!初步反應還算良好……」

    念頭尚未轉完,只見彌迦闔起雙目,道:「凡塵多孽障,西天是樂土,能早脫肉身,也算佛祖慈悲,好……好……」語氣平淡,但在靈音童子的感覺中,仍隱隱體味到一股愴涼之意。

    彌迦闔起的雙目,復又睜開,接下去道:「但是,施主那具琴是從何得來?」

    這是一個難題,如實說,與自己此來的希望,非常不利,對方能否相信自己的動機,確實出於純良,不無問題,但如隱瞞,縱然得習「西天佛吟」,心中也會不安。

    靈音童子沉吟半響,不知如何作答?

    「小施主誠實說來,休要欺騙本座!」彌迦僧倏然冷冷點穿。

    「唉!不論如何『靈音老君』總是自己授藝之師,何況我雖有斷義之意,卻尚未有斷絕名分之舉,大丈夫生於世,該黑則黑,該白則白,豈能把黑白混淆不清!」

    他轉念至此,立刻咬咬牙,朗聲道:「家師所授。」

    「是她?」

    「不是她。」靈音童子豪氣復發,不計後果地回答。

    「哦!令師是誰?」

    「靈音老君。」

    「靈音老君?」彌迦顯然未曾聽過,語氣中有點奇怪:「男的?抑是女的?」

    靈音童子暗暗想笑,但他終於忍住,回答道:「男的。」

    「那二句詩也是他告訴你的?」彌迦口氣有點迷惑。

    「不是。是李嬌嬌姑娘,詩傳自她母親之口!」

    「哦!你是否知道另一具琴在何處?」

    「就在家師身上!」

    「令師與李嬌嬌什麼關係?」

    「殺母仇人!」

    「仇人?」彌迦神色微現惑然,他弄不懂其中是怎麼一筆帳。

    「唉!」靈音童子一聲長歎,道:「其中曲折一言難盡……」

    他看了一看殿中左右木立的喇嘛,顧忌地頓住未發之言。

    果然,彌迦也不追問,話鋒一轉道:「你是奉令師之命而來?」

    「不,受李姑娘指示!」

    「此來何為?」

    「以詩為憑,求克制奇音之術,以消彌滔天浩劫!」

    彌迦語聲倏然一寒,道:「你欲弒師叛上?」

    靈音童子心頭一凜,朗聲道:「區區並無此意,但蒼生無罪,多殺違背佛祖德旨,在下目不忍睹,謀勸無門,唯有求藝以圖止殺,承李姑娘好意指點,跋涉千里,甘當重責,大師豈能說在下行為有虧於義麼?」

    彌迦活佛闔目沉思有頃,冷冷道:「昔年一段綺障,害洒家面壁一十八年,靈音施主,你的意思洒家全都了悟,惜洒家已行將磴道,心如古井,難以遂你所願。」

    說罷,倏從椅中立起,舉步離座。

    靈音童子見狀,心中大急,道:「佛身即肉身,大師難道就全無故人之念?」

    彌迦冷冷道:「佛祖雖然慈悲,但祖師鐵律不可違背。」

    說著,轉向一旁哈薩護寺長老詢問道:「本座欲命此人攜一回信,長老是否能免其刑,易以旁役?」

    哈薩喇嘛微一沉思,道:「活佛在上,敢不遵從!」言下極為勉強。

    彌迦轉向靈音童子道:「本座免你之刑,卻要你帶二句詩,還贈李姑娘,你能否辦到?」

    「什麼詩。」

    「請對李姑娘說:『靈台已淨佛明性,無我無人無幻境』。」

    彌迦喇嘛話一說完,僧袖一拂,立刻向殿外緩步走去。

    靈音童子呆呆木立,此刻他內心的失望,簡直無法以筆墨形容。他想不到吃盡千辛萬苦,瀕臨生死邊緣,所得到的,竟是這麼一個結果。

    這二句詩的意思,已說的非常明白,現在自己怎麼辦呢?難道就這樣回中原去麼?

    他心頭一片紊亂,欲言又止,因為他知道自己再說也是白費。

    眼見彌迦僧已走到殿口,希望全滅,驀地——前面響起一陣宏亮的鐘聲,飄傳過來。

    敢情這種聲響得頗為突然,走到殿門口的彌迦倏然停住腳步,沉聲喝道:「發生了什麼事?」

    語聲甫落,只見剛剛通報的中年喇嘛氣急敗壞地倉促奔入,一見活佛,立刻合什跪下,口中說著藏語。

    靈音童子暗暗訝然,正在猜測其中究竟,倏然彌迦僧回頭向自己望了一望,神色變得極為難看。接著向通報喇嘛一揮手用漢語喝道:「抬進來!」返身又走回殿中就椅坐下。

    「什麼東西抬進來?」靈音童子知道必有非常變故,暗暗推測。

    通報喇嘛應聲起立,返身急奔,不片刻,一陣沉重的步履聲響起,只見那通報喇嘛帶著二名年青喇嘛,抬著一具白色棺木進來。放在活佛座前,退身肅立。

    殿中所有的僧侶的神色,俱都變得深沉悲痛,而對棺木,緩緩跪了下去,口中同聲響起一片梵唱。

    靈音童子心頭大驚,暗忖:「這死的是誰?」

    轉念中,陡見彌迦活佛霍然起立,走近棺木,雙手一按一掀,吱擦一聲輕響,棺蓋應聲而起。

    跪在地上眾僧俱都探頭而望,棺中躺著的,竟是那摩迦僧的屍體。那陰森冷峻的臉上,寂然毫無生氣。

    在屍體上,尚端放著一張折色的素箋,上面寫著:「出千兩紋銀,詫運摩迦大師遺體返寺,所求者,慰摩迦在天之靈,欲慰摩迦在天之靈,即請成全求音之人。」

    下面署名的,赫然是李嬌嬌。

    靈音童子這時心頭大駭!暗暗歎息著這突然的變故。

    他想不到師父竟滲透了「西天佛吟」全部階段!他更想不到摩迦僧竟然鬥不過師父,死在奇音之下,這剎那,他心頭劇跳,不知道這一突然的變故,將給自己帶來什麼厄運?

    「李姑娘用心良苦,屍上陳言,但彌迦僧會聽嗎?」他不安地想著。

    倏地彌迦一闔棺木,雙手合十,朗誦起經文來。

    殿中梵唱之聲更盛,塞滿了死亡愴涼氣氛。靈音童子在梵唱中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命運,他輕輕一歎,喃喃道:「生不逢辰,夫復何言!」這剎那,他似乎看透了人生,將生死置於度外,心地反而平靜起來。

    歎息中,他倏然跪下向棺木拜了三拜,像是在替師父悔悟,也似乎似乎是出自他的內心誠敬。但究竟意味著什麼,連他自己都說不出來。

    待他起立,梵唱之聲倏然而止。

    從彌迦僧雙目中露出一片森森電芒,注視著自己,沉聲道:「令師竟參透了全部『西天佛吟』?」

    靈音童子苦笑道:「在下從師僅時一年,家師對奇音參悟到什麼程度,在下也莫測高深。」

    彌迦僧目光閃爍不定,似在思忖一椿懸決不下的難題,只見他倏而一拍掌,朗聲道:「召集全寺長老,二代弟子以下退出殿外。」

    此令一出,年青喇嘛們立刻合十頂禮而退,只留下左邊一列老年喇嘛,接著一陣陣宏亮的鐘聲,自前殿鐘樓中悠悠響起。

    鐘聲中,殿外出現一群老年喇嘛,合什頂禮而入,靈音童子目光一瞬間,只見這些天音寺長老,年齡皆在五十以上,有的臉上只剩下一層枯黃皺疊的表皮,怕不已在八十歲上下。

    鐘聲停止了,殿中長老不下五十餘人,圍著摩迦靈樞四周,卻沒有一絲聲息,靜得落針可聞。

    這種肅穆沉凝的情勢,使得靈音童子暗暗感到一陣窒息,他不知道摩迦僧的死亡,會給他命運帶來什麼影響?

    是好吧?抑是壞呢?他暗暗猜測著,心情不覺再度緊張起來。

    人若已知必死而無救的時候,情緒反會異常平靜,但在這生死二可,存亡邊緣之際,卻禁不住緊張而忐忑,現在的靈音童子,就是這種情形。

    就在這時,座中的彌迦活佛目光流動一掃,沉聲道:「本寺摩迦長老為維持佛祖之律,三進中原,追覓古琴,竟已身殉,追究前因,實是本座罪過!」語聲中滿含責痛意味。

    哈薩護寺長老閃出行列,合什道:「活佛昔年雖種孽因,但面壁十八載,足抵嗔色之罪,此刻座商討如何善後,實不必再提前事。」

    一眾長老紛紛合什附和,竟全用漢語,顯然是要讓靈音童子明瞭商議內情。

    這剎那,靈音童子心中微微一定,他覺得彌迦若欲對他不利,絕對不會棄習慣言語不用而故用漢語。

    只見彌迦雙手合十,闔目默禱片刻,復睜目道:「現在摩迦長者殉職,處理此事,只有二種方法,其一,即刻火葬,遺靈安葬列代祖師神龕之中;其二,暫時停靈骨塔,待報仇後再舉行血祭!」

    一位老年喇嘛邁出一步,沉聲道:「西天佛吟為本寺不傳之秘,然本寺長老不但喪命於外人之手,而且命喪在佛祖奇音之下,此仇豈可不報,老僧力主以後者方式處理。」

    眾喇嘛頓時同聲附和。

    彌迦活佛點點頭道:「既然長老們決定為摩迦長老報仇,本座要用以何種方式進行?」

    護寺長老哈薩接口道:「請准派遣十二護法,進入中原,活擒『靈音老君』其人,押歸本寺。」

    彌迦大師倏然搖搖頭道:「哈薩,你難道忘了本寺另一嚴律麼?」

    哈薩神色一呆!只見彌迦接下去道:「凡天音寺弟子,嚴禁離寺一步,摩迦長老三入中原,情非得己,本座為此面壁三年,始得佛祖恩准,然此違律舉動個豈可一而再三?」

    又是一位老年嘛嘛閃出行列,峻聲道:「但此仇豈能不報?」

    彌迦又搖搖頭道:「不錯,要追仇蹤,就得違律,若要守律,又難以報仇,此事實在兩難,不知各位長老有無兩全之策?」

    殿中一片沉默,俱都啞然。靈音童子旁聽至此,也不禁眉頭微皺,暗暗一歎,覺得根本沒有兩全之法。

    只見彌迦僧目光緩緩巡掃,接下去道:「不過,本座卻已想到一條兩全之策。」

    一眾長老俱都訝然,目光齊集在彌迦臉上。

    「若要兩全!就在此子身上!」彌迦抬手指了指木立的靈音童子。

    「不錯。」護寺長老哈薩立刻接口道:「此子為『靈音老君』之徒,以徒代師,血祭摩迦,也可稍慰摩迦在天之靈!」

    靈音童子神色一變,心頭大震!

    卻見彌迦僧搖搖頭道:「哈薩,你誤會本座意思了!」

    哈薩喇嘛聞言一愕,垂首道:「恭請活佛指示!」

    其餘長老也惑然於色。

    彌迦倏然一聲長歎:「本座之意,就是責成此子,遂其所願,代摩迦長老報仇!」

    出乎意外的話反使靈音童子一呆,幾疑耳朵沒有聽真,但當他目光一觸殿中所有長老變化激動的神色,心中不覺暗喜!

    卻見護寺長老哈薩臉色一沉,向彌迦合十肅然道:「活佛難道忘了此子剛才自稱與『靈音老君』有師徒名份的話麼?」

    「本座知道,但長老應該也聽到他剛才自陳的動機,證明送摩迦長老靈體的女施主之函,諒無謊言。」

    哈薩喇嘛立刻峻聲接口道:「善惡縱然有別,但依佛祖鐵律奇音豈能外傳?活佛既不肯破本寺弟子不得出寺之例,又豈能犯此嚴律?」

    說到這裡,加重語氣一字一字道:「老僧礙於護寺律之職責,無法同意。」

    彌迦活佛淡淡道:「哈薩護寺之言,不為無理,但本座另有安排!絕不違反佛祖遺律。」

    「什麼安排?」眾長老詫然錯目,同聲發問。

    靈音童子聽了哈薩那番話後,恍若冰水澆頭,及聞彌迦之言,也不禁詫異起來。

    只見彌迦活佛道:「各位長老暫且旁聽,本座如有犯律之處,再拒絕同意不遲!」

    眾喇嘛頓時鴉雀無聲,把目光一齊移往在靈音童子身上。

    只見彌迦僧道:「靈音童子,本寺願以佛音相授,你感覺如何?」

    「成全之德,永生不忘,區區藝成之後,決不辜負曠世奇音,當上體佛心,力挽滔天殺劫。」靈音童子肅然回答!

    「但是你剛才曾言不敢弒師,如今何以自圓其說?」

    靈音童子聞言一楞,眉頭不禁一皺,朗聲道:「大義當前,事難兩全,區區不忍再睹蒼生塗炭,唯求除暴以安天心。」

    彌迦點點頭道:「這麼說,你願意為本寺摩迦僧報仇了?」

    「願——意——」靈靈音童子心頭沉重,這剎那,他不禁回憶起自己末路窮途求死的情景,立刻一轉口鋒道:「但在下若有兩全處置,尚請大師成全!」

    彌迦臉色一沉,峻聲道:「情義兼顧談何容易,你何不此刻說出,將如何處置?」

    「唉!」靈音童子一聲長歎:「在下此刻尚無具體方法……」

    彌迦活佛冷冷截口道:「好,若你果真有兩全之計,本座自當依你,現在,本座要問你最後一個問題,這問題,關係你終生命運,你要好好考慮?」

    「大師請說!」

    「『西天佛吟』除本寺弟子,絕不外傳!你欲習此奇音,唯有一條路可循。」嚴肅的語氣,從彌迦口中緩緩吐出。

    靈音童子心頭一怔,道:「那一條路?」

    「要習奇音,唯有入我門下,剃度為僧,終生與紅塵隔絕,你能夠麼?」

    靈音童子聞言大震,一時之間,張口結舌,不知如何回答。這剎那,他恍然覺悟彌迦剛才所說的二全之策,原來是這麼回事。

    只見彌迦又道:「這問題關係你的終生,你要好好考慮,再行回答。」

    靈音童子暗暗一歎。

    他想起已死的父母與嬸嬸,想起自己是靈音家唯一的後代,豈能出家為僧,斷了靈音氏一脈香煙?

    想到這裡,另一個意念,又在腦中浮起!

    李嬌嬌的三次相救,殷殷的期望……

    遍地陳屍中,各大門派的戰慄驚惶,不可終日……

    「唉!我應該怎麼決定呢?」靈音童子艱困地思索著:「若是拒絕,希望即將完全斷絕,若是答應,何以向靈音家列代祖先交代?」

    矛盾的意念,在他腦中升騰起伏!

    驀地,他神色一整,牙一咬,向彌迦一禮,朗聲道:「在下答應剃度為僧,做天音寺門下!」

    彌迦大師臉上忽然綻開了一絲笑容,目光一掃全殿,道:「眾長老對本座此舉,是否還有疑議?」

    一干長老默然無聲。

    護寺長老合十道:「活佛智慧無邊,本師同意。」

    彌迦僧點點頭道:「好!靈音童子,為遵守本寺佛祖戒律,暫進寄名本寺門下,不舉行剃度之禮,明日起,即授『西天佛吟』,時間約需半載,藝成進入中原,了斷塵世一切俗務,與令師斷絕師徒名份,收回古琴,並為本寺摩迦長老報仇,任務達成,再返本寺,終生為佛祖座前弟子,修成正果。」

    靈音童子恭身道:「弟子謹領活佛面諭。」

    說完,緩緩拜了下去,但是他的心情是沉重的,心頭有千萬種無法拆說的滋味。

    為了中原武林命運,為了決心阻止師父「靈音老君」的殺孽,他痛苦地以自己終生,作為修習奇音的代價。

    唉!這份代價是夠重的,為佛門弟子並不是壞事,也不算苦事,但靈音童子知道自己並非佛門弟子,對靈音氏一門來說,單支獨傳,也無法作佛門弟子,可是,為了報恩,為了挽回浩劫,他除了如比,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他在心裡仔仔細細的衡量一番,並沒有其它的路可走,靈音童子也只好這樣做為上策了。

《六脈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