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琴笛雙絕

    三人黯然相對良久,紫笛神君忽然仰天大笑道:「自古來,一飲一啄莫非前定,何況這生死榮辱的大事?方才香兒已找到一根七葉朱蘭,只剩有兩種罕見的藥草未曾找到,恢復功力並非無望。其實老朽長了這麼多歲數,恢復功力不恢復功力都已不要緊,唯一不放心的是香兒……」

    郎香琴俏臉一紅,急搖她爺爺的臂膀叫道:「不許說.不許說,香兒也用不著爺爺操心!」

    紫笛神君淒然一笑道:「不說就不說,但讓你暗裡摸索,知摸索到幾時?」

    靈音童子在未進入八音寺之前,已聽出紫笛神君有將郎香琴的終身付託之意,此時舊事重提,眼見即將遵入正文,若真說了起來,自己答應也不好,不答應也不好。幸而郎香琴心來害羞,不讓她爺爺說破,才略感釋然,忽聽後面幾句,自己心頭又好比放著一個大石。

    郎香琴輕吁一聲道:「爺爺還是打點恢復功力的事吧,管人家怎樣摸索哩。」

    紫笛神君笑道:「要是爺爺死了呢?」

    「不會。」郎香琴尖叫一聲道,急掩她爺爺的口。

    靈音童子看紫笛神君目光渙散,臉色灰敗,背脊已經微微句僂,分明是失去功力之後,心中憂急,加上風霜勞頓,所以顯得十分衰老,若不早日恢復功力,當真快到「天年」的時候,可恨靈音老君奪去鐵琴,竟無法相助對方一曲;只好接口問道:「老前輩說尚缺二種藥草,不知是何名目,形狀如何,可肯告知晚輩,代為尋找。」

    紫笛神君搖頭道:「也許那二種藥草已經絕種,否則為何從中原找到西藏,從西藏找到這裡仍然沒有發現?但老朽方才說過恢復功力的事不要緊,最要緊的一件是香兒,第二件就是這枝紫竹笛迄今未有傳人。」

    靈音童子暗忖這事倒也玄妙,如果自己成為此老的傳人,就成了郎香琴的長輩,則此老不致再將她的終身相托。再則若能以竹笛演奏「靈音」,雖然功力稍遜,未必不是一種制魔之器,若能以笛音恢復此老的功力,豈不更是妙哉?

    智機一發,不覺笑逐顏開道:「老前輩三十年前以紫竹笛威鎮黑白二道,不知這笛曲難不難學?」

    紫笛神君目放異彩道:「別人學起來確是甚難,但老弟功力已高,學起來卻是甚易。不過,老朽行將就木,實不敢屈老弟為寒門弟子。」

    此老功力雖失,練歷難失,早把靈音童子一切表情看在眼裡,未必不能猜中幾分心意,是以一語推開,省得孫女將來終身難托。

    靈音童子微笑道:「晚輩自知資質愚魯,不敢附付老前輩門下,但願紫竹笛一吹,看能否將靈音老君融化於笛音之中。」

    「啊!」紫笛神君朗笑道:「妙,妙。當年老夫也曾有此志願,只因天音寺飄出寺外的琴音每次不同,只得記下曲普,沒有工夫練習。老弟既已學全寺中琴藝,相信一定能夠做得到。」

    郎香琴急由她爺爺背上拔出紫竹笛,遞向靈音童子道:「你試吹吹看。」

    靈音童子雖以琴為家學,但酷愛音律的人,不但是琴,大凡絲絃管竹無涉獵,是以接過紫竹笛,吹氣試聲,立即辨出「宮」、「商」、「角」、「征」、「變徵」、「羽」和「變宮」等七音的部位。

    紫笛神君聽他雖以音試吹,但指法啟開顫動,全極合符節,不覺慨歎道:「不論是何種樂器,樂理大致相同,老弟何不試吹一曲?」

    靈音童子面帶愧色道:「晚輩指法未熟,怕不能成曲。而且,若以逆氣大法吹這竹笛,不知這竹笛能不能愛得了。」

    紫笛神君大笑道:「老弟休小看這枝竹笛,說起來,它是登州千年方竹製成。方竹之質,本已甚堅,千年老竹,更是堅逾精鋼,不論你順氣逆氣,諒也難把它吹破。」

    靈音童子原是怕吹破竹笛,掃了此老臉面,聽他這樣一說,也不存多少顧忌,先以順氣吹奏幾遍,調熟自己的法,然後運起逆氣大法,面含微笑道:「請老前輩自以貴門心法運氣遵行,如果此笛不被逆氣大法震破,也許能有恢復之望。」

    「好呀!」郎香琴巴不得爺爺立即恢復功力,面泛笑容道:「爺爺你趕快呀!」

    紫笛神君也不推辭,頷首微笑,端坐運氣。

    一縷迴腸蕩氣的笛音由紫竹笛傳出,似毫無止境地飄向天空,飄向曠野,飄向密林,然後繞空數匝,再轉回入耳,紫笛神君的臉色也就開始跟那笛音變化。

    靈音童子凝視此老臉上,由變化的臉色,知道已有了效果,想是對方失去功力已久,所以恢復起來也十分緩慢,但既然有了效果,總可以恢復過來。

    他漸將直氣提足,笛聲也漸漸升高。

    此時,但聞笛音繚繞,風聲颯颯,十丈之內真氣傲蕩,而又十分調和,好像此來破往,並行而不悖,又像是鳳曦鸞歌,百鳥齊鳴,卻各有各的聲音,界限十分清晰。

    約有半刻之久,紫笛神君臉色轉現紅潤,皮膚泛起一陣光形。

    靈音童子一曲妙音劃過長空,隨即中止下來,揩揩額上的汗珠,笑道:「老前輩試試看已恢復幾成功力?」

    郎香琴得意地笑道:「你這人是怎地鏗吝,這一曲笛音好聽得緊哩,怎麼忽然收了?」

    紫笛神君呵呵大笑道:「香兒你失去一個大好的機會了,方纔若果運氣行功,讓笛音將你的真氣引上十二重樓,攻破生死玄關,功力敢要增進一倍。」

    郎香琴鼻兒一皺,跟著又嫣然一笑道:「他將來不再吹了麼,爺爺你的功力恢復了沒有?」

    紫笛神君一想這話也是,倘若這孫女獲事靈音童子,將來的機會可不是多到不可勝計?笑笑道:「由於你丫頭強嘴,我先試一試功力。」

    話罷,隨手向相距尺許的青三揮,但見一蓬煙霧隨風捲去,一顆人頭大的青石立即蹤形俱無。

    紫笛神君哈哈大笑道:「行了,行了。不但是恢復,也已精進幾分。」

    那知話聲方落忽,有人在樹林裡埋怨道:「真討厭,又被你嚇跑了。」

    郎香琴一聽有人埋怨她爺爺,立即嬌叱一聲:「是誰?」

    「九音孫子!」靈音童子趕忙招呼。但遠處又傳來九音孫子的聲音道:「說跑了就是跑了,還要鬼叫。」

    靈音童子聽得心頭一驚,不知對方說什麼跑了,如果是靈音老君藏在樹林,剛被九音孫子尋獲,又被自己嚇跑,這個罪過真是擔不起。恐怕紫笛神君功力才恢復過來,沒有兵器自衛,急將紫竹笛遞了過去、喝「追!」便即衝進樹林,高呼道:「你在那裡?」

    「在這裡!」

    靈音童子聽對方的聲音已相去老遠著急到了不得,沖林排樹,走有一里多路,才見一條紫衣身影藏在樹後,認得正是那自稱為「九音孫子」的紫衣少年,趕忙上前問道:「他在那裡?」

    九音孫子悄聲道:「就藏在左邊,別大聲說話,又唬走了他。」

    靈音童子問的是靈音老君,以為對方答的也是,心頭大悅,急點點頭,運起罡氣護身,走往側裡幫同尋找。

    那知九音孫子並不是走遠,幾乎要看遍每一盡之地,尤其是有樹穴或樹葉堆積之地更加特別留神。

    半響過後,靈音童子繞過一個大圈子,由另一側走了過來,見他所留意的樹穴不過尺許大小,人是根本不可能鑽進去,至於樹葉堆裡更加不能藏人,詫道:「兄台在尋什麼?」

    九音立子仍然悄悄道:「你說我尋什麼?……」

    靈音童子奇道:「不是尋靈音老君麼?」

    九音孫子「噗嗤」失笑道:「你才尋靈音老君,我尋的是一隻兔子。」

    靈音童子愣了一下,也自覺好笑道:「一隻兔子何必這樣緊張?」

    九音孫子瞪他一眼,埋怨道:「你今天不知搗什麼鬼,把笛音吹得那麼高,嚇走滿林鳥獸,我由昨夜追那魔尊,老遠聽你奏什麼鬼曲,好容易尋到一隻兔子,又被那老兒的笑聲唬跑了,這時肚裡餓得咕咕怪響哩。」

    靈音童子受了一頓埋怨,自己也覺得又餓又渴,苦笑道:「你我去找郎氏祖孫,也許有能吃的。」

    九音孫子漠然道:「你要去,你就去,我仍然要找那兔子。」

    以對付靈音老君一事來說,九音孫子比郎氏祖孫重要得多了,靈音童子好容易在這裡遇上,還要向他請教很多問題,那肯就此離開?趕忙陪笑道:「你不去,我也不去,大家先找兔子。」

    九音孫子眼睛一亮,笑道:「你幫我找兔子當然是好,可是你自己願意幫的,將來別人怪你,你可不能埋怨我。」

    靈音童子覺得這位紫衣少年說時眉飛眼動,稚氣十足,確實惹人喜歡,明知他說的「別人」是指那郎香琴,只好佯作不解道:「好吧,我們快尋兔子,我肚子早就餓了。」

    九音孫子笑道:「我聽你吹得那麼起勁,還以你在路上吃飽了才來的哩。」

    靈音童子也有大半天,粒米未進,只因當時的著急替紫笛神君恢復功力,才不覺得飢餓,待被九音孫子一說再說,引起食的慾望,更覺得餓火中燒,著急道:「你說兔在那裡,讓我來找。」

    九音孫子笑道:「我若知他躲在那裡,還用得著你找?反正就在附近,也許就藏在樹穴裡。」

    靈音童子暗想一隻野兔被他趕進樹林一里多遠,竟然尋覓多時,這算是一件奇事,只好分頭尋找樹穴,忽聽九音孫子清笑一聲,回頭望去,即見他已經捉有一隻灰色大野兔笑吟吟道:「我看你還敢跑。」

    靈音童子上前不禁失笑道:「是一隻死兔子。」

    九音孫子皺鼻哼了一聲道:「不是死兔子,怎被人捉著?被人捉著不死也得死了哩。」

    靈音童子想不出這只野兔為何死在樹穴,偏又被他尋獲,只得陪笑道:「待我來生火。」

    「不。」九音孫子搖頭道:「你來宰兔,我來生火。」

    靈音童子接過死兔,道覺毛肉還溫,該是新死不久,也許先被打傷,才死在樹穴裡面,把原先猜疑對方暗藏死兔哄人的事一掃而空,當下用劍剝去兔皮,棄了內臟,見九音孫子已經生起火來,便即削兩根樹枝,和九音孫子把兔子各執樹枝一端,把兔子架在火上,自覺有很多事情要問,卻又不知從何處問起,不覺癡癡地望在對方臉上。

    九音孫子被望得嫩臉微紅,輕笑道:「兄台盡望我幹什麼,可是有話要問?」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正欲請兄台台甫。」

    九音孫子微微低頭道:「我姓姜,名薇薇。」招頭一看見靈音童子神情微呆,接著又道:「你以為我名字象女孩子是不是?告訴你吧,我名字是從白居易那句『薇薇花對薇薇郎』的詩裡取的,薇薇郎是個官兒的稱謂呢,你相不相信?」

    這九音孫子長得十分瘦小,臉皮白嫩,烏珠閃光,細小而多肉的鼻子,紅潤的像一朵玫瑰的嘴唇,十指纖纖,聲音婉轉,神情也微帶嬌羞,確實十足女兒形態。但經過這樣解釋,靈音童子不敢懷疑,含笑道:「『薇薇』二字十分文雅,多半女孩子喜歡用,但男孩子起這個文雅的名字,也並不無適合。」

    「唔,你這個人會說拐彎話,叫什麼名字,我還沒有問你。」

    「小弟姓靈音,名童子。」

    「冠蓋群英,有幾分像個男孩子哩。」

    靈音童子暗自好笑道:「分明就是男人,有什麼像不像的。」但因對方名字太女性化,單就名字上比較,也不能說他不對,微微笑道:「姜兄一身絕藝,可是家學淵源。」

    姜薇薇搖搖頭道:「我是有師傅傳教的。」

    靈音童子道:「令師定是世外高人,不知可肯將崇號告知,俾得一仰景慕?」

    姜薇薇揚一揚眉梢,笑道:「家師確實世外高人,自號為逍遙子,從來不與世俗來往,也禁止門下多管世事,我若不是下山尋找姐姐,才不管你們什麼天尊地尊的。」

    靈音童子心靈動念,接口道:「令師莫非在天山隱居。」

    姜薇薇翹翹嘴道:「你這人最壞,什麼都要盤根究底,偏就不告訴你。」

    靈音童子由天山那幾隻金翅大雕不畏琴音,並能以筒單的鳴聲奏起「天龍梵音」第四級音量,聯想到姜薇薇不畏靈音老君的事,猜想是天山那位異人門下弟子,見他不肯直接答覆,立即轉口道:「姜兄追到什麼地方,才被靈音老君逃脫?」

    姜薇薇兩頰飛起紅雲,低頭細聲道:「那奸賊使奸,連每一個毛孔都在透著壞水,一逃走沒有多久,就和我捉迷藏,兜圈子,到了日上三竿,才被他在這帶逃脫。」

    靈音童子詫異道:「夜裡最方便逃走他不逃,為什麼到了這裡才走。」

    姜薇薇搖頭道:「誰知天魔懷著什麼心裡,反正這一帶樹林濃密,山川複雜,也好走逃就是。要是再有我姐姐分頭兜捕……啊,不行,她才防備得到五六重音,不是那魔君的對手。」

    靈音童子再度聽他說起姐姐,想起自己也有一位親姐姐,卻被掌震三岳裘強奪去為媳,害得人亡家破,自己則身負重冤,李嬌嬌雖替自己殺了裘強,照說大仇已報,但這仇報的是恁地突然,自己僅割下一個死人頭顱,能無遺憾?

    是以,一聽姜薇薇親暱地提起姐姐,不覺神情一黯,雙淚幾乎奪眶而出。

    姜薇薇訝然道:「奇怪,你怎麼忽然想哭?」

    靈音童子勉強笑道:「別胡說,我幾時想哭?」

    姜薇薇皺一眉頭,輕哼道:「就是這時想哭,當我沒有看見哩。想哭就該哭,不哭就會傷了身體,所以我想哭的時候,總是哭個淋漓痛快,你為什麼不哭嘛?」

    靈音童子滿懷郁仰,當真想找機會哭個淋漓那盡,但一哭的機會也十分難得,這時反被姜薇薇惹出慘笑一聲。

    姜薇薇目光十分柔和地望著他,輕悄悄道:「你不想哭,現在又想問了,是不是?」

    靈音童子點點頭道:「你找到姐姐了沒有?」

    姜薇薇搖頭道:「就是沒找到嘛,如果找到,可不讓你也見了?」

    靈音童子暗忖這才怪哩,我要見你姐姐幹嘛?輕笑道:「令姐為什麼要乘坐總有八條紅龍的大車?」

    姜薇薇道:「聽說是被騙上去的,後來我尋到那輛八條紅龍的車,就停放玉門關外,但車上沒有我姐姐……」

    靈音童子失驚道:「令姐是李嬌嬌?」

    他由乘坐八駿繪紅龍的車,車放在玉門關外,只能防備到五六重「焚音」等跡象上看來,姜薇薇說的姐姐可不就是李嬌嬌?

    他忽然忘了九音孫子姓「姜」,而李嬌嬌姓「李」,說一出口,猛又叫一聲:「不對!」

    「對了,吃吃……」姜薇薇銀鈴似的笑聲乍響,隨又換起臉蛋道:「你說對了兩個字,還有一個字不對。」

    靈音童子急道:「哪一個字不對?」

    姜薇薇笑道:「名字是對的,單單是姓不對,我姐姐姓方,不姓李。」

    靈音童子詫道:「令姐姓方,你姓姜,怎麼這樣奇怪?」

    「怎麼沒有?她是師姐呀,我有三個師姐,大師姐叫做馬紅葉,二師姐叫做安紫緩,三師姐叫做方紅綃,這有什麼不對?大師姐、二師姐,已功德圓滿,不再下山了,只三師姐和我還有恩仇未了,功德未滿,才來塵世清理。三師姐學業未成就急著下山,師父正教我找回去哩。」

    靈音童子聽了姜薇薇這一番話,更加懷疑方紅綃就是李嬌嬌,也許靈音老君姓方,她恨透那無惡不作的父親,才把姓方改成姓李,如果他的母親姓李,那就是更加順理成章,急問道:「可知道你三師姐的母親姓什麼?」

    姜薇薇搖頭道:「學藝的人,誰都有一段悲慘的身世,她自己不說,誰好端端去勾她的新愁舊恨?」

    靈音童子暗忖這話不差,和這位少年說了多少時候,對方就沒問過自己的身世,他曾自稱「想哭時,就哭個淋漓痛快」。應該也有一段極悲痛的身世,恐怕一問起來,真要勾起對方新愁舊恨哭個不停。

    姜薇薇見兔肉已經熟透,便把它吊在一段矮矮的枝上,輕笑道:「這樣就妙了。你恨誰,就割下一片肉來吃,先看我的榜樣……」他拔出一柄霞光灩灩的小劍,喝一聲道:「和尚!」便一劍剁下一段兔腿。

    靈音童子吃驚道:「你恨和尚?」

    姜薇薇已經啃了一口,點點頭道:「不錯,你也快剁!」

    「裘強!」靈音童子叫了一聲,也切下一截兔腿。

    「嚴惠嘉!」

    姜薇薇把兔子的大腿切下。

    靈音童子忍不住問道:「嚴惠嘉是誰?」

    姜薇薇回頭瞧他一眼,恨聲道:「嚴惠嘉就是和尚,和尚就是嚴惠嘉,這個也要問,算了吧。」

    靈音童子猜想他的仇人定是嚴惠嘉,也許那人當了和尚,但姜薇薇這話只能算是對了一半,微笑道:「你真像個頑皮的小弟弟。」

    「真的麼?」姜薇薇眼珠隨聲一亮。

    靈音童子點頭笑道:「真像哩,我何必騙你。」

    「好,你就叫我弟弟,當我是個真弟弟吧。」姜薇薇把話一頓,睜開閃亮的烏珠,注視在靈音童子的臉上,幽幽道:「怪哩,我自己竟不知道那一點像小弟弟,你先告訴我。」

    靈音童子失笑道:「那,你幾位師姐怎樣叫你的?」

    「她們都叫我是『小師……弟』。」

    「可不是啦。小師弟和小弟弟有什麼不同,而且你說話又那樣頑皮、天真。」

    姜薇薇輕輕一笑,臉頰下居然出現兩個小酒渦,目光向靈音童子臉上一掠,又道:「我說話有那一點頑皮,你說。」

    靈音童子道:「方纔那句話就夠頑皮,嚴惠嘉是和尚也還可說,但和尚未必就是嚴惠嘉,你這話可不是說錯了?」

    姜薇薇輕哼一聲道:「你才不知道哩,嚴惠嘉後來當了和尚,我不知他當和尚後的名字,所以和尚就成了嚴惠嘉。好哇,不爭這個了,你快切,我看你還恨誰。」

    「裘全勝!」靈音童子吃完半截兔腿,喝出一個名字,也切下另一隻腿。

    姜薇薇詫道:「裘全勝可是裘強的兒子?」

    靈音童子點點頭。

    姜薇薇歎道:「你知道的仇人還不算少,我只知道和尚就是嚴惠嘉,嚴惠嘉就是和尚,還是多剝幾個和尚吧!」

    一個喝著長風莊裘家的人,一個喝著嚴惠嘉和尚,喝一聲,切一塊兔肉,不消多少時候,已把兔肉分個精光,剩半具骨架吊在枝上。

    姜薇薇抹去小劍上的油漬,納劍歸鞘,向靈音童子笑道:「我們吃飲了,剩下來是蛇蟲螞蟻的,走罷。」

    靈音童子茫然道:「往那裡走?」

    姜薇薇道:「我是尋嚴惠嘉和老魔,你尋老魔或是方纔的女朋友,那就聽便。」

    靈音童子俊臉微紅,訕訕地道:「別開人家玩笑,那姑娘是紫笛神君郎世重的孫女——郎香琴,在我未進天音守學藝之前,曾在她家裡住了大半個月,本來就沒有什麼事,還是找靈音老君比較重要,我們先看郎氏祖孫在不在,打個招呼就走。」

    姜薇薇臉上出現兩團紅暈,一皺眉頭道:「誰說你們有什公事呀?但我覺得十分奇怪,聽說天音寺決不收外人為弟子,你怎能在寺裡學藝?」

    靈音童子歎息一聲道:「要說起這事,費時未免太久,但我能在天音寺學藝的主要原因,是答應負責追回兩具鐵琴和西天佛吟副冊,並擒捉或殺死靈音老君之後,便回天音寺當和尚……」

    「當和尚?……」姜薇薇驚叫道:「我要殺和尚,你要當和尚?」

    靈音童子歎道:「這是無可奈何的事吧,其實,你也不必盡恨和尚,和尚裡面還有極多好人。」

    姜薇薇「哼」一聲道:「由好人裡面挑出去的就當和尚,去你的罷,我教你一輩子也當不了和尚。」

    靈音童子笑道:「薇弟你又玩皮了,怎能教我當不了和尚,你說。」

    姜薇薇聽他一聲「薇弟」,臉上又泛起兩朵紅暈,喜孜孜道:「當不成就是當不成,沒理由可講,也不告訴你。……」詭異地瞧靈音童子一眼,忽又笑道:「這也簡單得很,若教你一輩子無法完成三次任務,你這准和尚可不是當不成了?」

    靈音童子推敲他的話意半晌,沉吟道:「除非通知靈音老君遠走高飛,永不露面,否則,我三項任務終有達成之日。」

    姜薇薇格格笑道:「多謝你替我做個諸葛亮,這個計謀倒是可行,我先看看能不能行得通。」

    話罷,一墊腳尖,拔步先走,靈音童子認為他知道靈音老君藏身之地,驚急叫道:「薇弟,你去那裡?」

    「你想當和尚就跟我走。」姜薇薇邊說邊走,步伐輕靈瀟灑,十分神速。

    靈音童子暗忖這位任性少年不讓自己當和尚,原是一番好意,但若他真把八音魔尊逼走野荒,替武林留下無窮的後患,豈不又是自己促成?「你想當和尚就跟我走」,應該是一句正面話,如果他已知靈音老君潛身之所,跟他走當然可以找到靈音老君,擒殺靈音老君,這和尚必定可以當得成功。

    想起自己並無必當和尚的宏願,只有抑魔消劫的決心,既然和他要尋找靈音老君,怎能不跟他去,然而,如果對方故意使奸,誘使自己窮跟,便利惡魔脫逃也未必不有可能,在這剎那間,但覺神思紛亂,竟無法拿定主意,眼看著姜薇薇身影即將消失,才猛覺非把握這條線索不可,疾呼一聲:「等一等我!」

    姜薇薇停步回眸笑道:「你當真要當和尚?」

    靈音童子苦苦笑道:「那是後來的事,先跟你去尋找靈音老君。」

    姜薇薇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找那魔頭,我去尋找我的師姐。」

    靈音童子愣了一下,但想起「方嬌嬌、李嬌嬌」只差姓氏不對,二人坐的車子,二人的藝業,幾乎完全相同,如果找到的真「李嬌嬌」,對於制服靈音老君的事更有裨益,是以又毅然道:「我也去。」

    「我尋師姐,你也跟?」

    「因為我懷疑她就是李嬌嬌。」

    「好吧,但在路上得聽我的。」

    「唔!」

    三天之後,這一對新近結識的少年已聯袂到達皋蘭府。

    皋蘭府雖僅是西北重鎮,但因地處要衝,牛馬輜輳,為玉門關外任何城鎮所不及。

    然而,等二人剛走上大街,卻見一輛接一輛的驅馬之車馳向南門,不由得呆了半晌。

    原來這些驅之車竟有七八十輛之多,每輛車上載有八具棺木,駕車人個個臉上充分顯出悲愴驚恐之色。

    任何一人看到這些棺木和駕車人的表情,便可猜想到一定是三百多人在同一時間,攜手同歸鬼域。

    靈音童子雙目失神地望著姜薇薇,歎道:「你說的對了,那惡魔果然走這條路,又開始瘋狂屠殺。」

    姜薇薇輕笑一聲道:「這番你當不成和尚了。」

    靈音童子正色道:「薇弟你真是頑皮,這時還能開玩笑。」

    姜薇功敗垂成仍然笑道:「你著急也沒有用處,惡魔瘋狂屠殺之後,必定隱藏起來,那多情多意的李姑娘認為你把鐵琴送給惡魔,一定和你過不去,什麼五大門派也要找你,靈音老君也要找你,甚至於天音那伙和尚也要和你為敵,你這准和尚怎能當得成?」

    他說來頭頭是道,靈音童子聽得膽戰心驚,冷汗直冒,急道:「我先問問兇案在哪裡發生,也好走在惡魔前頭。」

    姜薇薇搖搖頭道:「問也沒有用處,要想走在惡魔前頭,還得把一切劫殺觀若無視……」

    忽聞廊簷下傳來一聲冷哼道:「這小子是幹什麼的?」

    靈音童子回頭一看,見是一位五十來歲,目光炯炯,作莊稼人打扮的老者,和一位二十五六歲的勁裝少年,正向自己二人怒目而視。

    姜薇薇冷冷地瞧對方一眼,童子一抽,也哼一聲道:「你又是幹什麼的?」

    勁裝少年怒道:「你敢無禮,要不要我教訓你?」

    「嘻嘻,要打架麼,請往城外去。」姜薇薇向對方挑戰,牽起靈音童子的手,輕說一聲:「我們先走。」

    靈音童子雖答應在路上聽他的,但見他動不動就要撩撥別人打架,一反初見面時那種謙和和順的作風,也頗感不滿,正色道:「薇弟,少惹點事罷。」

    姜微微向他人先打個眼色,隨即恨聲道:「誰惹事了,你不見那小子先來多嘴?」

    靈音童子先看他眼色,知道另有用意,只好默然。但對方卻聽得氣往上衝,叫道:「時師叔,要不要收拾這小子?」

    姜薇薇已牽著靈音童子向街上,聞聲回頭冷笑道:「要打就跟著來,別作風相唬人。」

    經他一再撩拔,連那老者都沉不著氣了,只聽他怨聲道:「好,先往城外再說。」

    這一老一少怒氣沖沖,邁開大步跟在後面,姜薇薇卻像是若無其事,向懷著滿腹疑雲的靈音童子頻頻輕笑。

    出了外城的南稍門,便是人煙稀少的皋蘭山,一條官商大道穿過山峽。

    姜薇薇挽著靈音童子登上僻靜的山崗,仰臉笑道:「靈音兄輪到你說客氣話啦?」

    靈音童子到這時才知道這位「小弟弟」因城裡人多耳雜,故意激怒對方出城,想起自己被他捉弄了半天,也不禁啞然苦笑,急站好方位,向對方拱揖道:「小可靈音童子先請老丈和這位兄台示個名諱。」

    他一報出名頭,直把剛站定腳跟的對方驚退兩步,那姓時的老者更是睜大眼珠,沉下臉色,雙掌護胸,喝道:「你就是人魔靈音童子?」

    靈音童子不悅道:「小可確是靈音童子,但決不敢領『人魔』二字。」

    老者目光向他身上打了一轉,忽然冷笑道:「你這小子敢冒不諱,冒充起人魔,到底是誰?」

    靈音童子詫道:「老丈有什麼地方看出小可不是靈音童子?」

    老者冷冰冷道:「憑你這句話就知是冒充,人魔要帶什麼東西,你都不知道?」

    靈音童子心知對方沒有看見琴囊,才只微笑欲答,姜薇薇已朗聲道:「你不相信就算,我得先問問你到底是誰?」

    勁裝少年欺前一步,說道:「少爺告訴你好了,本少爺姓龍,名逢江,是江南卓老俠的嫡傳弟子……」

    「嘻嘻,失敬。」姜薇薇立刻接口嘲笑,靈音童子一聽對方是說江南主卓立青的弟子,那老者又姓「時」,頓悟對方是誰,恐怕姜薇薇鬧個不好下台,急拱手再揖道:「原來是時逢年老前輩和龍少俠,小可在天山曾經遇上卓盟主,但他已趕回江南,難道未和二位遇上?」

    他先說遇上卓立青的事,為的要對方相信自己的話,但那龍逢江又冷笑一聲道:「騙子的話是隨風轉舵,誰要聽你的鬼話。」

    靈音童子正色道:「卓老俠因知少林派允命西征,特請前輩作保,秘密到天山通知天山派準備應變,小可若未曾遇上卓大俠,豈能知道這件秘事?」

    時逢年臉色大變,厲聲道:「你到底是誰?」

    靈音童子肅容道:「時前輩怎還不相信我是靈音童子?」

    時逢年臉色忽然淒厲起來,冷冷道:「算你是靈音童子吧,你的鐵琴在哪裡?」

    靈音童子道:「鐵琴已被惡師奪去。」

    時逢年仰天厲笑道:「好,好!你認命了罷。」

    靈音童子俊目一瞥,見對方二人神情悲憤,吃了一驚道:「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

    時逢年笑聲一收,厲聲喝道:「我那盟兄往那裡去了?」

    靈音童子道:「方纔不是說過卓老俠已回江南,為何還要再問?」

    「回江南?先擒你這個惡魔再說。」時逢年色厲如鬼,聲落人到,瘋一般揮臂進招,頓時掌形如山,向靈音童子身前湧來。

    龍逢江卻拔劍指向姜薇薇喝道:「你小子過這邊來領死!」

    靈音童子不料對方不容分說,被時逢年一陣猛攻,逼得連連後退,還在高聲疾呼,「薇弟不可交手,無讓我問個明白,時前輩且慢著打,先說卓老俠怎麼樣了?」

    「師徒同是惡魔,誰聽你花言巧語?」時逢年由得他高聲疾呼,自己卻已擒殺為上,掌勁使足十分,但見掌勁風生,臂揮雲起,霎時間,已是沙塵翻滾,人影難分。

    靈音童子聽出話裡有因,情知越打則誤會越大,只得揮掌封架,高呼:「時前輩請暫停手。」

    然而,就在這時,忽聞姜薇薇叱一聲:「憑你也配!」

    隨見一道銀虹向空疾射,靈音童子在百忙中斜目一掠,見龍逢江垂手恭立在姜薇薇面前,趕忙叫道:「微弟不可傷人。」

    「誰傷人啦,教他站著就是。」

    敢是龍逢江不自量功力,剛撲到姜薇薇面前,便被擊飛兵刃,點了穴道。時逢年猛覺這對少手藝業非尋常,若不是人家掌下留情,連自己難也倖免,急一掌封退靈音童子,一個箭步落到師侄龍逢江身側。

    靈音童子本來不願交手,趁機一揖:「時前輩請聽小可一言。」

    「說!」時逢年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為了保持自己前輩的身份,仍然重重地叱了一聲。

    姜薇薇不屑地一皺鼻子。

    靈音童子急陪笑道:「方纔時前輩這般情急,難道以為卓大俠已遭不幸?」

    時逢年定一定神,喝道:「我那盟兄可是死在你手?」

    靈音童子愕然道:「卓大俠幾時身死,是前輩親見還是耳聞?」

    「耳聞。」

    「誰說的?」

    「我只問你是不是,你不必問是誰說的。」

    靈音童子心頭大感不悅,但為了洗刷自己清白,只得忍氣吞生,將自己到達天山無痕莊之後,直到眼前的經歷說個大概。

    時逢年聽靈音童子由狼牙下奪回卓立青性命,不由得老眼閃出淚光,嚅嚅道:「照你這樣說來,我那盟兄難道未死?」

    靈音童子正色道:「卓大俠與小可分手之時,曾說回江南關照前輩一聲,免遭靈音老君之毒手,若說死在別地,小可不敢斷言,若說死在天山,小可敢說必無其事。」

    時逢年雙掌互碰,響起「轟」的一聲,恨恨道:「我上禿驢的當了!」

    靈音童子急道:「可是慧光和尚說的?」

    時逢年默默點點頭。

    (缺2行)

    姜薇薇身前,急道:「微弟!你放開這位龍兄吧。」

    姜薇薇隨手一指,龍逢江身子猛可一震,滿面漸羞,自去撿回被擊飛的長劍,恨聲道:「師叔,我們找上少林寺去!」

    靈音童子莊重地道:「慧光和尚不自悔悟,反而拔弄是非,自是該死有餘,但未必不是惡師之奸計支使,尚請時前輩妥善處置,免至循環報復為是。」

    時逢年唯唯答應,與龍逢江告辭而去。

    靈音童子化戾氣為祥和,情知時逢年率領師侄回去,未必不可替自己洗白幾分不明之冤,不由得感覺輕鬆愉快。

    姜薇薇卻是盈盈笑道:「你還要不要當和尚?」

    「薇弟,別盡頑皮。」

    「哼,若不頑皮,先制服那姓龍的,讓他們知道厲害,由你說得唇焦舌爛,也休想他聽你半句。」

    靈音童子搖頭笑道:「我說不過你,去吧,去查看這裡的兇案。」

    姜薇薇道:「別耽誤時間,趕快回到你最初學西天佛吟的地方,如果有好運氣,說不定會遇上你那惡魔師父,和尚也當得成功了。」

    「不,我一定要查出死亡的總數和原因,才好向惡師算個總帳。」

    (缺6行)

    任何人都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也沅法知道什麼時候被殺人的琴音震死。

    殺,殺,殺……

    殺人的琴音忽然降臨東莊,也忽然降臨北堡,每降臨到一地,那廣大的地面就留下一片血腥。

    琴音像被狂風捲飛的雨雪,可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落到某一地,某一人的身上。雖然不能預測它的去向,卻也有蹤跡可尋。

    血腥的氣息是由西向東,由北向南,由天城堡作為起點,向東南撒開一張扇形的血網,籠罩向大地。

    怯懦的人當然是死,勇敢的人也死得更快。

    然而,在這「扇形血網」的邊緣,卻有幾起武林人物,帶著嗟傷和憤怒的表情,循著血跡向前急進。

    頭一起,是一位清麗絕俗的白衣姑娘和一位素服荊釵的中年美婦。她二人各騎一匹通體雪白的「雪花總」走在前面,身後四匹健馬鞍上,乘坐有二位氣宇非凡勁裝負劍的少年和二位嬌艷如花,緊衣箭袖的少女。

    這一行六騎像箭一般捲到天成堡,一眼瞥見堡前廣場上,陳列著黑漆的,朱漆的,白木的,滿是棺林的時候,俱覺面容一慘,躍身下馬。

    守在廣場進路一位三十來歲,面容慘戚的健者急忙躬身一拜管:「天成堡門丁王澄在此恭迎俠士,並請問來自何方?」

    來人中,一位氣概昂藏的少年接只道:「我們是天山派的,這位是本派第四代掌門穆先師的夫人,這位是五大門派共同敬仰的李姑娘。」

    「啊!李姑娘,穆夫人……」王澄哀喚聲中,整衣下拜。

    穆夫人側身還禮,輕啟匏犀道:「王管家毋須多禮,請引導我們向堡主及罹難人靈前致祭!」

    王澄聽說天山穆夫人和李姑娘向他主人亡靈致祭,感動得淚流滿面,引導各人往靈前拜罷,不禁惶然道;「李姑娘,記得半月前,八駿龍車經過敝堡,老堡主還率領全堡老少男婦以香花敬酒,恭迎恭送,為何天尊忽然降禍,致令敝堡上下,除了奴才之人,無一倖免,姑娘能否說出一個道理,好令我們做下人的甘心?」

    李嬌嬌淒然道:「八駿魔車回到玉門關的當夜,我恰見那魔王由城牆進城的時候沒再背掛琴囊,知道機會難得,急忙搜到那架凶琴,留字遁走,直到凶信傳到天山,才知魔王又找到一架凶琴來貴堡展開殺戮,路上還聽說有好幾處莊堡也受到同樣情形。可能是魔王因我盜琴出走,才遣怒到別人頭上,逼令我出面解決,奇怪的是他由何處弄到一架凶琴,不知貴堡有人聽到沒有?」

    王澄收淚恨聲道:「事發的當夜,奴才正由遠處趕回,遙聽這邊琴音一歇,立有一個陰刺刺的笑聲說:『好徒弟,好徒弟,你竟送還這架千載烏金石古琴,老夫要大開殺戮了。』的話,莫非那架凶琴是他徒弟人魔靈音童子的?」

    李嬌嬌但覺一陣頭眩,幾乎站不穩腳,一手搭在穆夫人肩上,喃嚅道:「怎麼是他,他怎麼會?……」

    穆夫人搖頭嗟歎道:「姑娘且別心急,我由靈音少俠在天山表現出來的行徑,敢說他決不會好好地將鐵琴送給天魔為惡,也許他……」

    李嬌嬌失神地道:「夫人,你……你說下去!」

    這位平日處事沉著,應變機靈的姑娘,一旦關心自己所托付的人竟慌亂到毫無主意。

    穆夫人長歎一聲道:「照我的推想,靈音少俠也許欲練及師斂跡,被乃師出其不意奪去鐵琴。」

    李嬌嬌急問道:「他會不會……」

    穆夫人聽她忽然剎住話尾,心中暗歎,徐徐道:「靈音少俠已練成絕藝,也許死命纏著惡師,看來不致有生命之危。」

    這雖是猜測之詞,但李嬌嬌聽來卻是十分順耳,臉色轉舒,點點頭道:「但願他能夠如此,這幾天不知可曾有人到來弔祭?」

    王澄「啊」一聲叫道:「七天之前,曾有過二位面目陌生的少年來過。」

    「二位少年?」李嬌嬌連忙問道:「可曾問他姓名?」

    王澄回憶了一下,旋道:「一位身穿錦服佩劍少年姓靈音,一位身穿紫衣的少年娃姜,他們到來的時候,恰是出事的第二天,奴才雇了近處的鄉人,忙著將被害者裝殮,並沒多加理會。姓靈音的少年滿面憂戚之容,娃姜的年紀較幼,卻是嘻皮笑臉,嘲他多此一舉,不如回學藝的地方,硬硬生生把姓靈音的拉走了。」

    李嬌嬌臉色迅速變化,最後掠過一絲喜色,接口道:「王管家,你能否將二人形貌描述一遍?」

    王澄搖搖頭道:「姓靈音的沒有什麼特別,但那姓姜的說話是嬌滴滴的女人腔,不高興時就這樣……一皺鼻子。」他把舌頭頓住的時候,也學那紫衣少年一皺鼻子。

    「這小鬼頭也來了——」李嬌嬌面浮喜色,幾乎要笑了起來。

    穆夫人急道:「是誰?」

    「我的師妹。」

    「姑娘也有師妹?」

    李嬌嬌眉宇間掠過一絲幽怨,但俏麗的臉上仍然喜色盈盈,點頭道:「我猜想那紫衣少年是我的師妹喬裝,她人小鬼大,頑皮到別人對她無可奈何,皺鼻子的習慣,永遠也改不了。但師尊怎捨放她下山,這也是抵事。」

    穆夫人詫道:「令師妹的本領不行麼?」

    李嬌嬌搖搖臻首道:「她本領大得很哩,我們四姐妹就是她的本領最大,詭計又多,如果真是她已下山,那惡魔決不是對手。好吧,我們追看能不能追上。」

    ※※※

    秦州,位於渭水之南,呃秦蜀交通要衝,為由藍州進東長安必經之地。

    這一天的傍晚,秦州城東三十里的杜索鎮,忽然來了一個精神矍鑠的葛衣老翁,和一位明眸蛛齒,身著紅衣的妙齡少女。二人一到杜索鎮,便直往東端一家小飯館,叫了兩角酒,兩盤羊肉羊肝,對座小酌,不時側臉望出街心,似乎對過往行人十分留意。

    妙齡少女眼看著夜幕漸垂,秀目反而浮現出憂戚之色,幽幽一歎道:「爺爺,你說那魔頭一定要經過這裡,香兒認為別去找他也罷。」

    葛衣老翁忽然哈哈一笑道:「香兒別替我擔心,爺爺已悟出琴笛一音之法,不鬥一斗那惡魔,死了也難消一口悶氣。」

    妙齡少女聽他爺爺下了必死的決心,眼色更是黯然,恨聲道:「那時他要不把紫竹笛交還,該是多好。」

    在這時候,一位鄰座獨酌的青衣老者忽然起身一揖道:「這姑娘說什麼紫竹笛,這位英雄莫非是當年的紫笛神君?」

    葛衣老翁哈哈一笑道:「老夫正是郎世重,老弟台請恕眼拙。」

    青衣老者一聽果是紫笛神君,頓時面露喜色道:「愚晚卓立青……」

    「啊!」

    「啊!江南盟主。」妙齡少女也跟她爺爺叫了一聲,並即起立。

    卓立青滿面笑容道:「姑娘定是郎香琴了,我曾聽靈音小俠說過。」

    妙齡少女甜甜地一笑道:「卓老俠也移座過來好嗎?他也向我們說起你。」

    紫笛神君哈哈大笑,連呼:「幸會,幸會,老弟台先坐下再說,香兒快去移座。」

    卓立青雖是江南盟主,但比起紫笛神君得低一輩有多,遜謝幾句,然後請紫笛神君坐往上首,自與郎香琴對坐兩側。

    郎香琴捧起酒壺,先向卓立清斟了一杯酒,爾向紫笛神君添酒,坐回座上,笑臉盈盈道:「爺爺你有了酒伴兒,你們說話,讓我來聽。」

    卓立青不待紫笛神君開口,先已著急問道:「請問前輩在何處遇上靈音小俠?」

    紫笛神君擎杯勸飲,然後微笑道:「就在疏勒河邊替老朽恢復當年功力。」

    卓立青長歎一聲道:「老……啊,晚輩也受他救命之恩,但目下又聞他師徒狼狽為奸,以魔琴大施殺……」

    郎香琴不待人家話畢,已忍不住氣忿道:「那些人儘是胡說,他根本就沒有琴。」

    卓立青驚詫道:「靈音小俠的琴那裡去了?」

    郎香琴望著她爺爺,紫笛神君卻微微笑道:「你對卓大俠說罷,省得過一會兒又要插嘴。」

    郎香琴輕哼一聲,一五一十,把自己所知道的全盤托出。

    卓立青聽說天魔的鐵琴被李嬌嬌偷走雖是一喜,而靈音童子鐵琴被奪更是一驚,不覺頻頻歎息道:「這真是武林劫運未終,致靈音小俠有此失誤,不知他後來是否會被惡師擒去,確也令人擔心,我雖欲全力替他向武林解說,只因不知他確實消息,也不易洗刷清白。」

    這位江南盟主說的也是實情,因為他自己和郎氏祖孫遇童子,全在兇案發生之前,怎知靈音童子不被靈音老君獲得後,靈音老君既能使奸詐,奪去一架鐵琴,怎知不能施展奸計使靈音童子俯首就擒?

    然而,郎香琴卻是坦然笑道:「我說他決不會被擒去。」

    卓立青見她說得蠻有把握,不禁詫異道:「琴姑娘怎知決不會?」

    郎香琴向她爺爺一怒嘴勉強笑道:「爺爺你說。」

    紫笛神君微笑道:「我知你不願意有人強過靈音哥哥,索性連人家都說漏了。」

    原來郎香琴說了半天,偏將有關九音孫子的事完全省略,被她爺爺一語點破,粉頰上不由得飛起兩朵紅雲,低頭哼了一聲。

    卓立青看地眼裡,明白在自心裡,暗歎道:「你姑娘一廂情願,還不知人家肯不肯哩。」

    紫笛神君也不理會他孫女嬌羞,坦然將九音孫子逐走靈音老君的事,以及後來靈音童子聞聲高呼入林,可能與九音孫子共同追蹤等情補說,接著又道:「話說『一旦遭蛇咬,三年怕爛繩』老朽曾被那惡魔毀去功力,雖幸獲靈音小哥恢復過來,但當時自忖不足以敵天魔,只好皆同香兒暫避,這幾天來,由靈音小哥演奏的笛音,又悟出不少音量音色,自知功力又進一層,巴不得和惡魔再分個高下了。」

    此老雄心勃勃,說得卓立青恍然大悟道:「原來世上竟有『九音孫子』可以克制靈音老君,不知九音孫子除卻不畏魔音的天賦之外,別的藝業如何?」

    紫笛神君回顧他孫女笑道:「當然不及靈音哥哥,是嗎?」

    「當然!」郎香琴重重回答一聲,引的二位老人縱聲大笑。

    忽然,街上有人叫道:「時師叔,那可不是師父的聲音?」

    卓立青聞聲一怔,急叫道:「外面是江兒麼?」

    聲過處,一老一少先後進店,卓立青見果然是盟弟時逢年和門徒龍逢江,急著他引見郎氏祖孫,寒暄幾句,時逢年喜極笑道:「那小子果然沒說假話,真把慧光那賊禿時腦袋摘了下來,才消得一口氣。」

    卓立青驚問起來,才知慧光禪師替靈音老君造謠,說自己死在靈音童子掌下,氣得只是怒哼。

    郎香琴卻又喜極,拍掌笑道:「卓前輩,我的話兌了現,這位時前輩遇上靈音哥哥,可不是在發生風案之後?」

    卓立青一想,也笑起來道:「真的是琴姑娘對了,老朽拼盡江南武林全局,也必替靈音小俠洗這不白之冤。」

    三起人聚在一起,獲知靈音童子和九音童姜薇薇的大概行動,說起來除魔的力量倍增,情不自禁開懷痛飲。

    郎香琴一向不大喝酒,也趁機把酒一杯接一杯灌給她自己的爺爺。

    苦日難涯歡時易過。

    在歡呼痛飲中,不覺已是二更鼓響。

    紫笛神君忽然擎杯起立,神情莊穆,意氣飛揚道:「老朽有事情托,請卓老弟先盡一杯!」

    郎香琴急哀聲叫道:「爺爺不可!」

    卓立青一看郎氏祖孫的神情,猛記起紫笛神君曾說要靈音老君較量的話,不覺也激發一腔豪氣,舉杯一飲而盡,縱聲大笑道:「郎前輩如此提拔,卓某雖赴湯蹈火不辭。」

    紫笛神君怔了一下,旋即啞然失笑道:「老弟你誤會了,老朽只是欲請你攜帶香琴兒,交給靈音小哥……」

    「不要,不要!……」郎香琴急得忘了羞慚,嘶聲叫道:「我要陪爺爺,也不讓你在風獨殘年,冒這份危險。」

    紫笛神君正色道:「小妮子休要胡彈,世上無不散之席,人間無不死之人,爺爺風獨殘年,正該與惡魔拼此餘生,替武林造十年之福,豈可苟且偷安,愛惜這幾年的殘軀?只要你跟伯伯行走,找到你靈音哥哥……」

    郎香琴多年來和爺爺相依為命,必知爺爺功力雖增進幾分,未必就能拚得過靈音老君,眼見無法挽回,淒厲地叫一聲:「我不要!」立即拔步奔去。

    紫笛神君身影一飄,閃電般離座,一把抓住孫女,凜然道:「你去哪裡?」

    郎香琴有生以來,還沒愛過爺爺疾言厲色,這時瞥見神威凜凜,驚得叫不出聲,落手一掩胸前,顫顫地即將倒下。

    紫笛神君歎息一聲,扶她坐回椅上,面向卓立青道:「老朽志在必行,這癡兒托付老弟了。」

    在座各人見這位三十年前的第一高手為了挽救武林,不惜犧牲一命,置孫女哀號如無視,不禁肅然起敬。

    卓立青毅然道:「令孫女的事,卓某自是一肩承擔,毋須前輩叮囑,但,前輩怎能斷定惡魔經過這裡,尚請說個明白,也好傳給行人迴避才是。」

    紫笛神君不顧惜自己,倒也顧惜他人,以筷子沽酒在桌面上繪出一幅草圖,從容解釋道:「惡魔由天成堡伸張魔爪之後,先向北,後向南,像蜘蛛結網,任風搖曳,每搖到一地,則一地遭殃,擺幅越來越大,昨晚屠殺空峒山,今夜多半要擺到此地附近,老朽先去截他經路,免得拖累無辜,這裡居民倒也毋庸迴避。」

    話落,忽有一個陰森森的笑聲接口道:「不帶恭迎,老夫就在這裡。」

    各人聽得毛骨悚然,不覺同時站起。

    正當紫笛神君說得豪氣干雲,要犧牲自己的性命,在路上截擊靈音老君的時候,忽聞有人接口譏誚。說到曹操,曹操就到,由得在座個個是冠蓋一時的高手,也因惡魔來得過份突然而駭然色變。

    紫笛神君恐怕拖累自己的孫女和別人,身形微閃,已衝出街心,嘿一聲冷笑道:「惡魔,往鎮外見個真章。」

    卓立青見這三十多年前已經遠播的紫笛神君,只一晃身影,便在街心發話,心下暗暗佩服。但又猛見郎香琴霍然站起,趕忙伸臂一攔,正色道:「郎姑娘休去分散令祖心神,致被惡魔以乘。」

    郎香琴雖然天不怕,地不怕,但說到分散她爺爺心神,也不禁凜然坐回原位,一斂蛾眉道:「這……怎麼是好?」

    卓立青喟歎道:「為了令祖的安危,不僅是姑娘著急,但……」

    郎香琴那會不知道這道理,著急地叫道:「不用說了,我們趕快去幫他。」

    卓立青忙道:「令祖與惡魔互以絕音搏鬥,只怕我們全無法接近。」

    「不。」郎香琴為了自己的爺爺,倒也急出了一個主意,毅然道:「我們去到,就藏在附近,若是我爺爺勝了便罷,若被惡魔獲勝,就乘他真氣耗損的時候一舉進攻,諒他定難抵攔。」

    「好主意。」卓立青也覺此計可行,目視盟弟時逢年,點點頭道:「我們一道走好了。」

    時逢年先是答應一聲,接著又眉頭一皺道:「盟兄,該不該先命逢江先回江南去?」

    郎香琴並不在乎別人走不走,也沒有拖累別人送命的意思,既得到卓立青答允相助,只說一聲:「我先走一步啦。」便即衝出街心,一閃而逝。

    卓立青猛想起自己答應過紫笛神君,有照顧這位姑娘的責任,急叫一聲:「等一等我!」

    他無暇計及盟弟時逢年要遣龍逢江回南,替本門留下一脈的事,話聲未落,也一步衝出街心。

    然而,就此一步之差,郎香琴已經形影俱杳,卻聞一縷笛音,由東南方順風飄來。

    聽那笛音相距還有數里之遙,悠揚縹渺,若有若無,但已令人心蕩神馳,幾乎要跟著笛音起舞,不覺呆了一呆。

    時逢年帶了龍逢江會帳出門,見盟兄還木然站在街心,微感詫異道:「盟兄我們往那裡走?」

    卓立青耳膜一震,驚醒過來,搖一搖頭道:「我們可聽到笛音?」

    時逢年詫道:「什麼笛音,江侄可曾聽到?」

    龍逢江輕輕搖頭。

    卓立青臉上浮起迷惘之色,喃喃道:「這就怪了,方才分明聽有笛音飄來,這時忽又收了,我們先往東南看看。」

    二位名滿江南的老俠帶了龍逢江走出鎮外,飛一般奔向東南,那知還沒走有三里,前面怪聲忽然大作。

    龍逢江耳膜幾乎被那怪聲震破,心頭猛可一跳,驚道:「師父,那是什麼聲音?」

    卓立青搖搖頭,領先再進,但覺那怪聲越來越大,仔細一聽,辨出是一笛一琴互相搏擊。琴音如黃鐘大呂,震撼山嶽,又像奔七音落雹,威猛無倫。在這力量萬鈞的琴音壓力之下,笛音纖細如縷,好比一道即將枯竭的清泉,在沙漠裡一寸一寸向外滲出,不禁心頭一顫,驚道:「看來郎香前輩已經十分危險了,我們急向前衝。」

    龍逢江卻驚叫道:「師父,我不行了。」

    卓立青吃驚地回頭一看,見不但龍逢江在原地踏著腳步,連自己的盟弟時逢年也步履維艱,好像腳下拴有千斤重石,勉強向前挪移。詫道:「你二人怎樣了?」

    時逢年索性停步下來,苦笑道:「不知有什麼東西撞在身前,盟兄你可有感覺?」

    卓立青微微一怔,旋即恍若有所悟地「哦」一聲道:「是了。聽說演奏魔琴,琴音就可將罡氣布開,外人衝不進去。你二人既有此感覺,想也無法再進,不如就在這裡等候,只要琴音一歇,立即前衝。」

    龍逢江面容一慘,嚅嚅道:「師父,你還要攻進去?」

    卓立青憐恤地瞧這位弟子一眼,毅然道:「我受紫笛神君托孤之責,此時不知郎姑娘落在何方,我能進一步就進一步,如若不幸,你們速尋靈音小俠和九音童子將此事告知,然後歸隱名仙,另求絕藝,振興本門了。」

    他這一席話,不啻是留下後事,時逢年也聽得淌下淚水,喟然一歎道:「小弟當不負盟兄叮囑,但請見機行事,不必勉強才是。」

    「我自己曉得。」卓立青急欲尋找郎香琴,話聲一落,立即鼓起餘勇,猛向前衝。那知才沖遠三四十丈,立覺一堵無形牆擋在身前,無論如何也衝不上去。

    然而他已看見前面相距十幾丈遠,有一道紅衣纖影在大樹後面臨風而立,不知是不是郎香琴,要想發生招呼,又怕擾亂拚鬥中紫笛神君,只好暗提真氣,打算琴笛之聲一歇,立即一衝而上。

    在這時候,忽聞靈音老君那陰刺刺的笑聲道:「看不出你這老兒居然將琴調融和笛音,只抗老夫五級音律,但是,你且休得意,雷弦一響,你就會死在當場,老夫所以未施煞手,不過欲待你伙狐朋狗友一齊到來送死而已,這時連續來了四個,大概也差不多了吧。」

    如果有人再向音源接近半里,當見紫笛神君盤膝坐在地上,凝神意志,吹奏一枝紫竹笛。清涼如水的月光,斜照在他佈滿皺紋的臉上,額頭汗珠涔涔而落。但他的對面五丈多遠,一位略為削瘦的儒裝身影,盤膝端純,膝上橫架著一架烏光閃亮的八絃琴,這人臉上帶有一方黑巾,一對陰森銳利的目光由黑巾上的眼孔射出,直盯在紫笛神野臉上,雙手按在琴弦上面,指挑掌撫,看來愜意之極。

    卓立青對於靈音老君的聲音並不陌生,聽說要一網打盡同行幾人,不覺大吃一驚,急叫一聲:「姑娘回來!」

    他曾經受過琴音荼毒,幾乎成為餓狼的食糧,以為前面那條紅衣纖影必定是郎香琴無疑,所以趕忙招呼她退避。那知話一出口,纖影竟「吱」一聲笑道:「魔君,你說來了四人,算不算我在內?」

    這聲音十分清脆,卻又十分陌生,卓立青又驚又詫,卻見纖影飄飄然往前直走,好像沒有什麼阻擋,自己試一探步,仍覺一堵氣牆擋在身前,再定眼一看,那道紅影已遠離幾十丈,又聞靈音老君驚喝道:「九音孫子,你敢再上一步,老夫立刻彈響雷弦。」

    「原來是他!」卓立青心裡正在歡呼,卻聞九音孫子叱一聲:「你敢走?前面更有人要你的命!」琴音、笛音,一時並歇,另一道紅衣纖影由樹頂冒起,尖呼一聲:「爺爺!」即向琴笛互搏之處射去。

    卓立青恍如宿碎方醒,高呼一聲,也趕忙奔去。

    紫笛神君從容起立,讓自己的孫女替他揩抹汗珠,見卓立青三人先後到達,不禁搖頭說一聲:「好險。」

    卓立青情知若非九音孫子突然現身,讓靈音老君一彈雷弦,己方五人必定沒命,也苦笑一聲道:「真正是一山更比一山高。若不是親眼看見,誰也不信像靈音老君那樣一個曠世魔頭,一見九音孫子就沒命地逃跑。」

    郎香琴替她爺爺揩汗珠,接著「哼」一聲:「天魔才不是怕小鬼頭哩。」

    紫笛神君好笑道:「那麼,你說他怕誰?」

    郎香琴妙目一瞬,笑道:「一定是怕我們人多把他纏著。」

    她這話不無道理,因為九音孫子不怕琴音,靈音老君若再端坐彈琴,定被他擾得彈不成曲,發揚不了威力,加上紫笛神君多人圍毆,只有挨打的份,哪能不走?

    「有理!」卓立青說了一聲,轉口問道:「姑娘怎會躲在那株樹上,九音孫子就在樹下,你有沒有看見?」

    郎香琴眨了一眨眼,輕笑一聲道:「那小鬼頭走在我前面,但快到那大樹的時候忽然停了下來,指說那株大樹名字叫做『絕音樹』,只要上樹就聽不到殺人的琴音……」

    「真的?」聽說有這等奇事,各人同時失聲驚問。

    郎香琴點點頭道:「我起先以為他在哄人上樹,但他一味催我上去,我也好奇地上去看看,果然聽不到琴笛的聲音,但上去之後,卻又下不來了。」

    紫笛神君驚奇道:「那是為什麼?」

    郎君琴笑道:「那小鬼頭待我上樹坐好,立即封閉渾身穴道,使我動不得。」

    「唔。」紫笛神君額首道:「姜小俠年紀雖小,但一舉一動都有深意,恐怕你在絕音樹上聽不到這邊搏鬥正烈而發聲擾我心神,所以封你的穴道。奇怪的是世上竟有絕音之樹,這名字還是頭一回聽到,快帶爺爺去看。」

    各人跟在紫笛神君身後,由郎香琴領往樹下一看,原來是一株大可合抱的白揚。紫笛神君愣了一下,笑道:「香兒,你會不會弄錯了?」

    郎香琴正色道:「就是這株,絕對沒錯。」

    紫笛神君微愕道:「你再到樹上去,能不能聽到我吹笛。」

    郎香琴輕身一躍,登上原先坐著,和抱持著的樹枝。那知紫笛神君莞爾道:「白揚樹能夠絕音,那就成為天下奇聞,不能絕音,原在我意料之中。但你方才果然聽不到打鬥的聲音,也許姜小俠還另使什麼奧秘手法,你可仔細想一想。」

    郎香琴想了一下,忽然笑道:「爺爺,你再吹笛來聽聽。」紫笛神君情知有異,又吹起一曲,但見郎香琴臉色微凝,唇此頻頻顫動,好像在念什麼咒語,忍不住停吹問道:「香兒,你念什麼?」

    「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郎香琴吃吃嬌笑,幾乎念不成聲。

    時逢年大愕道:「郎姑娘念的是什麼?」

    紫笛神君喜上眉梢,手須大笑道:「香兒果然被姜小俠戲耍了,這株白揚並不能絕音,能絕音的就是『尺工乙尺六,六尺乙工尺……』因為你聚精會神念這幾句曲譜,反而把外來的聲音拒在耳外。」

    郎香琴搖頭道:「香兒並沒有念,只覺這幾句在耳邊繚繞,是那小鬼頭念的,明知是一種曲譜,但又不成為樂章,心頭恨極,卻是無法奈何。待方才再念了起來,立即聽不到爺爺吹笛,才知果然有點意思。」

    紫笛神君正色道:「何止有點意思,簡直可說是武林上的救命神咒,姜小俠借你的口轉過出來,若將這曲譜秘密傳知各派,使人人不怕魔琴之音,天魔有多大本事,能敵過不可勝計的武林高手?」

    卓立青大喜道:「郎姑娘這幾句神咒,可肯錄出來給武林分亨。」

    郎香琴喜在頭上,吃吃嬌笑道:「這還不容易麼,反反覆覆就是方纔那兩句,你們都已念熟了。」

    各人恐怕忘記,你也念,他也念,恰像道士唸經,和尚念佛,念個不停,郎香琴不禁失笑道:「我們該追那魔頭去了,念這麼多幹嗎?」

    紫笛神君搖頭道:「這時那還追得上?」

    郎香琴好像十分有把握地說道:「那魔頭必定被靈音哥哥截住。」

    各人猛記起九音孫子薑薇薇追趕靈音老君時,曾說「前面更有人要你的命」的話,當然有人埋伏在靈音老君的退路附近,而這人當然應該是靈音童子才合道理。龍逢江首先狂喜地叫道:「對,靈音小俠截住那魔頭,我們趕去正派得上用。」

    他把幾句「尺工」念得爛熟,自以為可抗魔音,巴不得參加剿魔一戰,也好一舉成名。

    然而,紫笛神君卻輕輕搖頭道:「我們不必走成一路追那魔頭,最好是速將『神咒』分送各派,使武林同道能夠自保方為上策。」

    「郎前輩這話甚有見解,愚師徒遵命。」卓立青知道追趕魔頭固然要緊,但若萬一追趕不上,魔頭仍可利用琴音戰害武林同道,反不如先求自保,使魔頭無能為力,然後全面搜剿,使魔頭無路遁逃,是以,贊同紫笛神君的見解,立即吩咐時逢年獨下江南,龍逢江獨自東進,自己則擔任傳告五大門派的任務。

    郎香琴一心懸念靈音童子,纏著她爺爺循著姜薇薇的去向疾追,不覺天色已暗。

    清風吹衣,微微感到一縷輕寒,郎香琴神智一醒,不禁輕呼一聲:「不妙!」

    紫笛神君一怔道:「癡兒,又有什麼古怪了?」

    郎香琴蹙起娥眉,一臉愁容道:「我們做錯事了呀。」

    紫笛神君更是一驚道:「做錯了什麼事?」

    「方纔不該把『神咒』傳告武林同道,這一傳告出去,武林同道固然不再怕那殺人的魔音,但你這枝竹笛同樣也唬不了人啦。」

    紫笛神君泰然一笑道:「爺爺以為多大要緊的事,若只因這枝竹笛,那倒用不著擔心,爺爺今後也許一靠子不再用它,縱是還用這紫竹笛,也不過作為嘯風弄月之樂事而已。」

    郎香琴晃著螓首道:「靈音哥哥殺過少林派老掌門人,將來個個不怕琴音,尋起仇來,他以什麼抵擋?」

    紫笛神君愣了一下,搖頭笑道:「你那靈音哥哥已經失去了琴,那還能彈什麼琴音?」

    郎香琴接口道:「萬一他又奪回那架鐵琴,而靈音老君也學到『絕音神咒』那又如何是好?」

    這一問,可把她爺爺問得愣住了。

    紫笛神君三十年前以一劍一笛行道江湖,威懾黑白二道,但經過和靈音老君先後二次較量,深知魔頭不但以琴音殺人,一身氣功與其他藝業也決不在自己之下,如果魔頭也兼學到「神咒」,而靈音童子恰又單獨和魔頭遇上,拚鬥起來,確實不知鹿死誰手。沉吟良久,面呈憂色道:「也許事情不像你說的那麼嚴重。」

    郎香琴由這話聽來,情知爺爺也沒多大把握,不禁心灰意冷,拖著沉重的腳步向前挪移。

    五月的榴花像胭脂一樣地鮮紅。

    日正中天曬得滿山遍野、天上地下全是紅的。榴花就像是無數熾炭,人們被夾在這個熾熱的火爐裡,蒸得大汗淋漓。

    業山萬壑裡面,一泓山泉涓涓而流。澗邊的古木把這一帶地面覆蓋成一片濃蔭,令人清涼沁骨,暑氣全消,與山外的酪暑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這時,一道儒裝身影疾如流失般,由林梢一瀉而下悠長地吐出一口氣,走往柯邊,先向四周環掃一眼,然後徐徐除下蒙在臉上黑巾,現出一張倒雅風流,英氣奕奕,額上略有幾條皺紋的中年人臉孔。

    這人除了雙目閃射出陰森森的寒芒,令人心悸之外,堂堂一表,五官長得十分均勻,驟看之下,誰也認為足夠高中科舉,四海揚名,不相信是造劫萬方,使武林人物聞名喪膽的靈音老君。

    他敢情已年逾知命,但頷下無須,皮膚豐滿白晰,看來只是將屆不惑之年的中年書生。但見他將掛在腋下的琴囊推到胸前,取出一條汗巾揩揩臉上的汗珠,就澗水裡濕水揩抹,洗淨臉上的風塵,更加容光煥發,卻陰森森地帶著獰笑的神情,向一坐陰暗的洞口踱去。

    這是一座深廣約有五六丈的山洞,洞頂晶珞乳櫻參差垂下,石壁熒熒閃爍著幽淡的綠光,不僅顯得冷僻奧秘,也令人覺得陰森可怖。

    靈音老君踱進山洞,臉上陰森之氣也更加濃厚。

    但見他在洞裡緩緩踱了三匝,察看石壁上每一處的痕跡,然後仰向洞頂,獰笑一聲,自言自誓道:「再閉關一年吧,大丈夫能屈能伸,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一年,一年算得什麼?……一年之後……嘿嘿……十絕之音,那時啊!……小畜生靈音童子首先死在……不,先擒李嬌嬌。唔,李嬌嬌難道真是方麗葉?……」

    他說到「方麗葉」三字,頓下來,摸摸下巴,良久,臉上浮現堅決之色,重重地哼了一聲。

    「管她是誰,只要她是女人,對老夫同樣有用,若是方麗葉就更好,老夫可把她當作她娘舊夢重溫。……妙啊,李明君再世與老夫今世結為夫婦……再生緣……再生緣……」

    他幾乎要手舞足蹈,忽又微微一凝,面呈狠色,冷冷一哼,滿洞翁翁作響,隨即恨聲喃喃道:「小畜生敢……要把你綁在床前,看老夫和李嬌嬌的旖旎風光,枕衾韻事。然後……然後的多著哩。」

    「老夫也要擒下那九音孫子,要他當了姣童……然後再君臨武林……」

    他說到「君臨武林」這一句,想是得意之極,自己笑了一笑。輕輕一跺腳,躍上洞頂最濃密的一業鍾孔,身影隨即消逝。

    石鍾孔後面,有一條長達里許,淡隘曲折,而又十分黑暗的隧道。隧道盡頭,開闊得像一座大廳,但仍幽暗得伸手不見五指。

    靈音老君走到對面的石壁的最右側,向左橫跨十三步,雙腳恰好站在一個鼓形石上,然後對準右前方石壁,伸手可及的部位一推,「格」一聲響,鼓形石微微下陷,石壁中分,現出一座石門,門裡透出極微弱的黃光。

    他走了進去,隨手扳回門扇,曲曲折折走到另一座石壁根下,由石壁縫隙向外看去,但見滿山榴火映日生煙,群蜂峻峭,白雲飄浮。然而,目光所及的遠方,卻有一道紫衣纖影在峰壑之中時隱時現,看那人的來勢,正向著那山洞的進口。

    「來了,我的姣童……」

    他對於那道紫衣纖影十分熟悉,只須瞥下一眼,也可決定是九音孫子而毫無疑問。

    多少天來他被九音孫子不斷地追蹤,鬧得寢食不安。一氣之下,索性專程南下,回當年避仇隱居,閉關授徒的幽洞,打算再苦修一年,才出山尋仇報復。

    以目前來論,他的藝業未必輸於九音孫子,功力也許更勝一籌;但是九音孫子不怕殺人的琴音,一被纏上,再加入另外的高手,這「靈音老君」也許就要一命歸天,好漢不吃眼前虧,三十六計仍是「走」為上計。

    尤其是,武林近日來謠言滿天飛,說什麼九音孫子傳授「辟音神咒」能辟「天音」,神咒是否有效,需要當面試過才可決定,但九音孫子不怕八音已成為事實。他倚仗的是什麼?「神咒」本身的絕學?天生異察?……

    對於九音孫子的來歷,靈音老君可說是毫無所知。

    大凡雙方交戰,必須知彼知己,知天知地,才有必勝的把握。靈音老君既然發現有未知的因素,當然也不願意冒這勝敗難分之險。

    當年他以琴藝傳授給靈音童子,就曾說過自己功力僅比各派掌門人稍高一籌,所以能一舉擊死八百多人,完全是殺人琴音造成。雖然各派掌門人在華山蒼龍嶺多數被殲,武林高手也死亡殆盡,但「長江後浪推前浪」,幾年光陰知有多少年輕高手茁起?靈音老君所作所為,已然天怒人怨,如果琴音失效,那怕不被當代武林高手剁成碎肉?是以,他決定利用一年的光陰苦練琴藝,苦練本身武學,好待一鳴驚人,縱令琴音不能殺人,也可施展絕世武學掃蕩武林高手,達成「天尊」的宏願。

    他不惜奔逃千里,回到「故居」,原是下了莫大決心,而且大有利地可恃,這時看見九音孫子獨自追蹤而來,不禁滿懷喜悅,喃喃道:「……好一個姣童……老夫先教你大放後庭之花……不怕你不俯首就範……」他瞬也不瞬地注視那越來越近的紫衣纖影,心頭也越發得意起來。

    忽然,他又微微一怔道:「這也奇怪,幾天來不見那小畜生,難道……」

    他一想到不見靈音童子和九音孫子同行,猛覺這事太怪,略加思索,立即回身走下蹬道,把蹬道的石門封閉,再折進另一條幽暗的隧道,並逐段關閉隧道的石門。

    這時,他已處身在一座方廣數丈的石室。一看這座石室,有石床、石桌、石凳等傢俱和幾卷殘破的舊書。四壁光滑如削,壁上塗有一種暗綠色之物,竟然發出幽暗的螢光。映得石室裡一切器物全變了顏色。

    他剛跨進石室,隨手一掀石壁上的機關,關閉了石門,立即冷哼一聲道:「逆畜,你還不快滾出來麼?」

    顯然地,他懷疑靈音童子幾天不見,可能先潛回這座幽洞,所以故意喝問。果然這一聲過後,一位錦服少年由石床下閃出,低頭下拜,輕呼一聲:「師傅!」

    「哼,你靈音童子還認得我是師傅?」靈音老君冷電般的目光,緊盯在靈音童子的臉上,要把他的五臟六俯一齊看穿,語音也冷得像一座冰窯,籠罩著無盡的寒意。

    靈音童子當年想自絕在這座石室外面的山洞,不料機緣湊巧,被靈音老君收為弟子,傳以琴藝,使他名震江湖!又不料靈音老君倒行逆施,人神共怒,今日師徒站在敵對地位,是恩是怨?是仇?是親?……

    上蒼弄人,常令人恩怨難分,親仇難決。靈音童子被乃師恨聲相問,不禁黯然再拜,嚅嚅道:「弟子終身不敢忘。」

    靈音老君嘿嘿陰笑道:「既是如此,讓老夫先點斷你逆氣大脈。」

    靈音童子練得是逆氣大法,後來在天音寺加學「小劫奇功」和「大劫奇功」,但似「逆氣大法」為根本,如果點斷逆氣大脈,不但廢去逆氣大法,連大小劫奇功也一併化為烏有,那時只有任人宰割,還說什麼消劫弭劫?想起這位惡師全無悔改之意,不覺輕輕搖頭道:「師傅若肯放下屠刀,弟子自當遵命。」

    靈音老君冷森森道:「我要是不呢?」

    靈音童子抬頭平瞧乃師一眼,但覺一種陰毒之氣幾乎令人窒息,明知已無法善罷,但仍莊容正色道:「弟子雖不敢有負師恩,但九音孫子未必即肯罷手。只要師傅肯將鐵琴留下,由弟子繳回天音寺,弟了立即削髮為僧,永遠不再履江湖。」

    這幾句話,說得婉轉委曲之極,想起乃師若無鐵琴在手,縱是不肯放下屠刀,武林中能以藝業制服乃師的大有人在,自己已在天音寺立誓為僧,能取得鐵琴回去,也勉強可以塞責。

    然而,靈音老君反而嘿嘿陰笑道:「你說的好輕易,留下鐵琴,萬萬不可。你若仍念師恩,立即幫我將九音孫子拎下。」

    靈音童子作色道:「師傅在外洞自言自語,弟子已細聽多時,真要那樣做麼?」

    靈音老君淡淡道:「我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幾時打過折扣?」

    靈音童子怒形於色道:「你當真要娶女兒為妾?」

    「當然。」

    「你還要羞辱九音孫子?」

    「誰說不可以?」

    「你還有沒有人性?」

    「人性?值幾個錢一斤?」靈音老君冷冷地笑道:「你快讓我點斷大脈,我自有辦法擒下九音孫子,否則,你立即死於此地。」

    靈音童子心頭火起,大聲叫道:「你惡性未改,我也決不認你為師!」

    靈音老君傑傑怪笑道:「你自從離開此洞,心目中幾曾有過我這位師父?你今日先來查探機關,擅入此室,已是罪不可赦,還不自絕在我面前,難道要費我下手劈你?」

    靈音童子不知九音孫子是否已到達外洞,目光不覺移向壁上一遮蔽方孔的石板。

    靈音老君冷森森道:「你懸念的人已經來到,這一點你盡可放心,但他決不會找到這裡,也不能聽到半點聲息,縱會他能找上洞頂入口,攻破十九座石門,老夫只鬚髮動埋伏,立即請他入甕。」

    靈音童子暗忖惡師這話並不太假,自己在外洞習藝經年,就不知惡師由何處進出,此次重來,幾乎花了兩天時光,才摸到這座石室,因恐惡師先回,不敢在外洞留下記號。姜薇薇但憑自己繪製山形地勢的草圖,能尋到外洞已不容易,幾時才能攻破十九道封鎖,進入石室?

    但想到惡師心計高人一等,也故作從容道:「這石室雖塗布有隔音之物,但窗口尚可傳音,只怕不如你所意料。」

    靈音老君笑笑道:「你試推那石板看看?」

    靈音童子見惡師毫不經意,料那能夠窺察外洞的小方窗已被發動機關堵塞,索性不多此一舉,泰然道:「你且休得意。我與九音孫子約定不見不散,他今天攻不破,還有明天;明天攻不破,總有一天攻破,使你在此室束手就擒,最好是交出鐵琴,由我護送你遠走高飛,永保天年。」

    靈音老君冷笑道:「你以為老夫會讓你有多活幾天的機會?」說罷,一推琴囊,隨手一拉鐵琴。

    靈音童子暗叫一聲「不妙」,若讓惡師奏起「滅魄消魂絕音」,自己雖然不怕,只怕石壁倒塌下來,同歸於盡。能與惡師同歸於盡,可說是一了百了,但若連九音孫子也活埋起來,豈不過份可惜?

    他雖不計及自己安危,卻要為別人安危設想,淡淡一笑道:「你以為我還怕『滅魄消魂絕音』?」

    靈音老君語音冷笑道:「你沒有琴音抗禦,總可把你魂魄煉散為止。」

    靈音童子泰然道:「我正求之不得,但願石洞崩塌,來個同歸於盡。」

    靈音老君心頭一凜,暗忖當初摩迦僧一彈到「雷弦」,立即天地變色,冰山崩塌,先自送了一命。雖說這座石洞比冰山似乎堅固得多,但「滅魄消魂絕音」比當日摩迦僅僅撥動雷弦,威力增大何止一倍?而且石洞四面封閉,自成六合,氣旋激盪,比在天山空曠之地,威力更是加強,那怕不把整座洞頂震塌?

    靈音童子這一條命,是一年前偶然撿得回來,還得經過李嬌嬌三番兩次向五大門派保證,才真正屬於自己。看起來,這條命已經十分廉價,犧牲廉價的生命,保障武林難以數計的生命,可說「一死重於泰山」,又何樂而不為?

    但靈音老君自視的生命之價值,與靈音童子大不相同。

    他認為一琴若在,便有君臨武林之日,生命正在開放爍爛之花,豈讓它如此結束?

    他恨李嬌嬌處處和他作對,假借「作妾」的機會,盜去他一架鐵琴,相處半年,又未得到真個銷魂,死了怎能瞑目?

    九音孫子突然出現,鬧得他苦練成功的「滅魄消魄絕音」尚無施展的機會,如果同歸於盡,豈不要責恨九泉?

    為「事業」,他不能死。

    為「愛情」,他不能死。

    為「一展奇技」,他不能死。

    但見他迅將鐵琴向琴囊一推,將琴囊轉背回背上,獰笑道:「老夫縱不施展琴藝,照樣能殺你這逆畜!」

    靈音童子瞥見惡師雙目射出冷芒如劍,陰森的殺氣溢於眉宇,情知積怨已深,無法化解,念頭一轉,拱手一拜道:「師父,六年前,你琴音震劈五大門派的掌門人,殃及八百多位武林高手。去年又令武林人物陳屍千里,滅絕辰州言門,到底因何結怨,可肯為弟子一說?」

    靈音老君微微一怔道:「你問這個有何用意?」

    靈音童子肅容道:「若那些人有取死之道,弟子便可不顧一切,與師傅同生共死。」

    靈音老君凶睛一亮,忽又縱聲狂笑道:「遲了,遲了。你若在半月前問這件事,我也許可以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目前已失去一架千載烏金石的八絃琴,求遠無法再取得一架,還要你這弟子何用?」

    靈音童子暗忖由惡師這話聽來,好像死的那些人全是該死,說不定惡師因受那些人刺激過甚,以致精神反常,但他疑妻藏技,殺妻滅屍,目下還要以女為妾,斷袖分香,又作如何解釋?

    靈音老君見他兀自沉吟,又以陰森的聲音道:「你盡想什麼,可是怕死了?」

    靈音童子正色道:「弟子想來並不太遲,寶琴雖失去一架,但弟子已練成琴藝,也不願意以琴殺人,有琴無琴並不重要。師傅若有正當的原因殺人,弟子確實甘願為師效命。」

    靈音老君夷然道:「你怕死是真。想拖延時間,等待九音孫子進來,共同對付老夫也是真。若不先讓老夫點斷逆氣脈,一切免談。」

    靈音童子咬一咬唇皮,毅然道:「師父你真這樣固執?」

    「什麼叫做固執,納命吧!」靈音老君面呈狠色,話聲未落,一掌已經兜頭劈下。

    靈音童子知道惡師除了琴芝,其它藝業也是不弱,以逆氣大法發掌,看來無風無勁,卻是力量千鈞,急一閃身軀,橫跨一步。

    「敢走?」靈音老君身形一動,石室頓時遍佈掌影。

    靈音童子確實不願冒以徒殺師之名,然而,這一招之下,竟逼得無路可逃,沒奈何,只得一伏身軀,鑽往石床下面。

    「砰!」一聲巨響,那厚約五寸的青石床被靈音老君的掌勁震斷,龜裂成好兒十塊散在地上。

    靈音童子幸已穿過床底,閃在角隅,高呼道:「師父請莫相逼太甚!」

    靈音老君一連兩招落空,臉上殺氣更濃,嘿嘿冷笑道:「不但逼你,還要殺你!」

    話聲中,掌落如電,身走如蛇,不停地向靈音童子揮劈。

    靈音童子貼著石壁遊走,減少後顧之憂,突發一掌向對窗的石塊劈去。

    「啪!」一聲響,那方僅有尺許的石塊竟未被掌勁震開,連石粉也不見飛落半片,令他大感意外地微微一怔。

    靈音老君冷冷地說一聲:「再打一掌就開了。」

    嘴裡說著,手裡並不閒著,趁靈音童子身形微滯的剎那,閃電一掌已到他的肩頭,五指如鉤「嘶——」一聲,把肩上的錦服撕開一塊。

    靈音童子駭然喝一聲:「打!」一舉右臂,作勢打向靈音老君,卻是回掌一切,將握在對方手中,尚未脫離衣服的破布條切斷,向壁上一滾身子,離開數尺!

    靈音老君看看可以把人擒下,不料靈音童子使出「剖袍讓位」的手法,居然躲過一邊,氣得冷哼一聲道:「老夫看你能拖到幾時。」

    敢情他這時施出陽剛的氣功發掌,無以倫比的潛勁,像潮水般向靈音童子洶湧。

    然而,靈音童子仗著貼壁面滾得迅速,每一步總走在惡師的掌勁前頭。靈音老君掌勁落在石壁上,發出「洪洪」之聲,卻只相差尺許,沒打中他身上。

    「好,老夫看你往那裡滾!」

    靈音老君發覺自己一味發掌送行,也覺得完全不是滋味,立刻改變一種打法。雙掌齊施分別由靈音童子兩側向中央夾擊。

    靈音童子背向石壁,面向惡師,掌勁由左向右身上擠迫,那還有餘地閃避?一時情急,不覺哀聲高呼道:「師父,請恕弟子無禮了!」

    「你幾時又有禮過?」靈音老君先緩一緩掌勢,立即橫掌一掃。

    這一招,出乎靈音童子意料之外。原以為掌勁微緩,乃因受自己哀聲感動,不曾想到惡師意欲立女為妾,並采九音孫子後庭之花,瘋狂屠殺武林,殃及無辜百姓,早已絕滅人性,豈因一聲哀怨就動了慈心?

    待發覺惡師掌勢橫掃,掌勁同時及身,趕忙奮臂一攔,同時往上一躍。只因躍起太遲,「啪」地一聲響處,靈音童子髀上已中了一掌,又恰是身子離地的時候,竟被這一掌打得一個斜斜摔開丈餘,頓覺痛澈肺心,失聲驚叫。

    八音天尊毫無眷顧之情,只是陰森森一笑,也不待靈音童子腳沾實地,一陣陣掌勁疾衝向他下墜的身軀。

    「好吧!」靈音童子情知自己惡師非取自己性命不可,為了挽回武林劫運,這條命決不可少,咬牙喝出一聲,雙掌突發。

    靈音老君一意撲殺這位「逆徒」,每一掌都使也全力。靈音童子不願冒弒師之命,發掌留有餘勸,而且身子懸空,勁道又得打個折扣。

    雙方拳勁一接,頓時爆起「隆」的一聲巨響。靈音老君但覺「逆徒」掌勁沿臂上衝,不由自自主地後撤一步。

    然而,靈音童子竟被震得向後倒飛,「冬」的一聲碰上用以封閉前窗那方右板,然後墜回地面。

    在這同一時間,「格」一聲輕響,那塊被撞的方石板竟透進半寸劍尖,迅速刺開一個寸徑小孔,即聞外面有人叫道:「靈音兄,你可在裡面?」

    靈音童子一聽果是姜薇薇的聲音,大喜,叫道:「薇弟,快來!」

    「來了!」姜薇薇劍尖迅速一閃,一掌震落被刺過的石塊,露出一個高約一寸,寬約六寸的方形小孔,無限驚訝道:「好怪呀,這是什麼石壁,別處總扎不進去。」

    靈音老君森森道:「那是因為別處沒有孔。」

    靈音童子髀骨和脊背都十分疼痛,無法騰挪閃避惡師猛撲,只得把臀部頂緊石壁,奮臂揮舞,招架惡師無情的猛擊,接口呼道:「真正的進口在洞頂鍾孔最多的地方,有隧道,有十九道石門。」

    「也有幾十斤炸藥。」靈音老君冰冷地笑道:「我的好姣童,還是留下身子陪老夫才好。」

    靈音童子氣得暴喝一聲,以十足真力奮臂推出。

    靈音老君不料他勁道忽然加強,竟被推得踉蹌三步,怨聲道:「你也要和老夫爭奪?」

    自從靈音童子指出進入石室的途徑,被石壁擋在外面的九音童子薑薇薇立即寂然無聲。也不知他是否躍登洞頂,尋那長達丈許的隧道,還是聽到靈音老君出言不遜,羞於回答。

    但靈音童子卻被靈音老君最後一句氣得身子顫抖,厲聲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六脈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