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孤星不孤

    「白玉三千界,紅樓廿四橋」,是寫月的氣勢;「竊藥千年事,登樓萬里心」,是寫月的掌故;「二分常照影」、「兔魄初生候」,是新月;「三五怯當頭」、「蛾眉淡掃除」,是殘月;冷月怎麼寫呢?月,宜冷,四更山吐,殘夜樓明,窗外雞聲,天涯夢影。對雅客,它有一種啟示;對離人,更添幾分淒涼。「冰壺曾濯魄,秋水定為神」,不科學的傳說,畢竟比科學的探討,來得幽美,來得富有詩意。

    耿耿霏青漢,沉沉照碧虛,人間光射鬥,天上氣聯珠。星,似乎應以多為勝,一片,是銀河,列杓,成斗柄,才可略分月的光彩,倘若眾星匿朗,一宿獨明,總未免有點孤單,顯得寂寞。

    「歲月雙鴻爪,生涯半馬蹄」,寫霜寫得淒清;「蒹葭人在水,紅葉客停車」,寫霜寫得風雅;「江闊黃蘆老,天低白草平」,寫霜寫得豪壯;疏鍾斷雁,人跡板橋,色染曉楓,光凝秋雪。霜,夠美,可惜美得不長,有凌凌之氣,有凜凜之威,卻往往在瞬間化滅!

    不,不一定,「孤星不孤」,「冷月不冷」,「寒霜不滅」。

    這三句,不是詩,也不是詞,而是震撼四海八荒的三句江湖歌謠,也是至高無上的三招武術絕學。

    三人行,陝西與河南的接近道上。

    人,兩男一女,男的是一個壯健的中年大漢,虎背熊腰,看去相當英武,一個約莫三十一二歲,相貌頗為清秀,但卻滿面病容,是一個委頓得失去他那份年齡應有光彩的青衫落拓書生,女的則是個四十左右的緇衣女尼。

    地,是在商南與商縣之間,接近商山的一個小鎮酒館之內。

    時間是中午,來往行人歇腳打尖的時刻。

    這一天,過客不多,酒館中的財神爺就只這麼三位,店小二因有空閒,遂在座位間周旋伺候,特別巴結。

    三人中,女尼與青衫書生先來,虎背熊腰的壯健大漢後到。

    但這大漢目光銳利,彷彿江湖經歷甚豐,入座不久,便被女尼桌上的一柄黑色拂塵,吸引得連連注目,神色微驚,從座位上站起身形,向女尼抱拳陪笑說道:「『瘦馬琵琶尊塞北,吳鉤玄拂震江南』,師太莫非是嘉興『煙雨庵主』,法號上玉下清?」

    緇衣女尼點了點頭,目光在這大漢腰間所圍的一條奇形連環鐵扣上掃了一瞥,揚眉答道:「不錯,貧尼玉清,尊駕既具如此眼力,又有獨門兵刃『追魂鐵扣』在腰,想是河南開封『振威鏢局』局主,『三刀一扣鎮中州』許伯亭許大俠了!」

    大漢抱拳道:「不敢當『大俠』之稱,許伯亭刀頭舔血,劍底謀生,只是武林中一介俗人,不想在商南道上得參庵主佛駕,真是三生有幸!」

    「煙雨庵主」玉清師太因這許伯亭執禮甚恭,遂也微一問訊,含笑說道:

    「許局主,莫太謙光,你身為總鏢頭,主持振威局務,怎會這等清閒,單人由荊關、商南入陝,不走潼關大道?」

    許伯亭苦笑一聲,又向玉清師太抱拳道:「彼此武林一脈,庵主可否移駕,由許伯亭作個小東,也好便於談話。」

    玉清師太方自一點頭,突然聽得「叮」的一聲,從鄰座之間響起。

    兩人目光同注,見是那位滿身風塵、一臉病色、顯得十分潦倒的青衫書生,從劍鞘中抽出一柄銹痕斑駁的長劍,屈指彈了一下。

    許伯亭身懷實學,絕非浪得虛名,加上擔任鏢局職務,久走江湖,看得人多,見得物廣,一聽「叮」然劍聲,便知這柄劍兒雖然銹痕斑駁,卻有極好的鋼質!

    他雙眉微軒,向青衫書生笑道:「劍不俗,人定高,尊駕突然彈劍,是歎『行無車』?還是嗟『食無魚』呢?」

    青衫書生向自己桌上所擺的一碟花生、一碟豆乾看了一眼,苦笑說道:

    「我在店外槽頭上有頭瘦驢,雖然比不得什麼『瘦馬琵琶尊塞北』,也還可以代步,不致有同宗先賢的『出無車』之歎,但手邊的這柄銹劍卻毫無名氣,比那威震江南的『吳鉤玄拂』相差太遠,不會引得什麼鎮日與財神爺暨江湖好漢們打交道的局主青睞,邀我移樽就教」

    話方至此,玉清師太已唸了一聲佛號,向許伯亭笑道:「這位施主不俗,許大俠既獻金樽,莫失佳客!」

    許伯亭也看出青衫書生雖風塵潦倒,卻隱隱有種難以形容的出群神采,掩藏在他那清瘦的病容之內,遂毫不怠慢地抱拳陪笑說道:「玉清庵主慧眼識人,許伯亭則肉眼凡胎,慚愧失禮,馮兄請來入座,並先罰我三大杯如何?」

    許伯亭兼通文武,已從青衫書生所說「同宗先賢的『出無車』之歎」一語中,知他姓馮,遂加上了「馮兄」的稱謂。

    青衫書生聞言,似乎病容稍減,揚眉一笑道:「果然彈鋏好,座有孟嘗君!陝境多山,魚龍鴨鳳,『食有魚』不敢奢望,『食有肉』多半可期,我不必再聽金聖歎的大頭鬼話,企圖從花生米和豆腐乾的合嚼之中,去夢想火腿風味的了!」

    他一面說話,一面已毫不客氣,與玉清師太一同走到許伯亭的左右落座。

    許伯亭側顧店小二道:「店家,把上好的酒菜盡量取來,有沒有魚?」

    店小二聽出許伯亭的身份,知曉這類鏢客多半出手大方,遂越發巴結地哈著腰兒,點頭笑道:「有,有,店東清晨釣得一尾肥大溪魚,可以讓給貴客享用,我們店中還有十年陳的陝西名產『西鳳酒』呢!」

    許伯亭掏出一塊兩許重的黃金,遞給店小二道:「店家,烹魚備酒,讓我小款佳客,這塊黃金便當作酒菜之資,賞給你了。」

    店小二瞠目驚呆之下,青衫書生也自看得搖頭歎道:「午間小酌,兩許黃金,許局主真是江湖豪客」

    「江湖豪客」四字才出,許伯亭已微歎一聲,接口苦笑道:「許伯亭不敢擺闊,故作大方,只因前路不遠,便是商山,我極可能把半生名頭事業,甚至一條性命,全部丟棄其中,些許金銀身外之物,還去計較則甚?」

    這時,店小二已喜孜孜地揣起黃金,搬來一缸「西鳳酒」,替三人換了大杯,斟得滿滿。

    許伯亭向玉清庵主暨馮姓青衫書生舉杯一笑,恢復了江湖豪氣,軒眉說道:「莫說拂心事,且啖席上珍,來來來,陝西西鳳酒天下知名,何況有十年之陳,許伯亭先敬庵主與馮兄一杯,我尚未請教馮兄,大名是怎樣稱謂?」

    青衫書生道:「多心。」

    許伯亭酒量極豪,把大杯烈性佳釀,竟一傾而盡,剛剛放下酒杯,聽了這「多心」二字,不禁一怔,目注青衫書生問道:「馮兄何必多心?你難道懷疑許伯亭這聊作小東之舉,會懷有其他的用意?」

    青衫書生笑道:「許局主才『多心』了,我所說的『多心』乃是賤名,並非懷疑你酒內下毒,要奪我槽頭瘦驢,腰間銹劍!」

    說完「哈哈」一笑,也自豪放無倫地把滿杯烈酒,一傾而盡。

    許伯亭雖覺對方姓馮不奇,以「多心」為名,似乎有點奇怪,但天下奇名甚多,卻也不便多問。

    玉清師太舉杯淺嘗一口,點頭笑道:「這西鳳酒名不虛傳,相當香冽,釀製既好,泉質也佳,較諸汾酒、茅台,或四川的綿瀘大曲,並不多讓!」

    語音至此略頓,目注許伯亭,雙眉微蹙問道:「許局主,貧尼一見你時,便知你不是閒人,獨走商南,定有要事!適才又語意淒愴,莫非商山中隱居深仇,此來是赴甚生死之約?」

    許伯亭苦笑一聲,從懷中取出一封柬帖,放在桌上。玉清師太與馮多心注目看去,見柬帖上只有八個字兒,寫的是:「欲鎮中州,請舉商鼎!」

    末後並未署名,只畫了一個肺葉形的表記。

    玉清師太哼了一聲又道:「許局主的武林俠號是『三刀一扣鎮中州』,這『欲鎮中州,請舉商鼎』八字,確屬向你挑戰,但此類約會,江湖甚多,往往談笑間即可打發,許局主何必有性命、名業全可能在此廢棄的悲觀煩惱?」

    許伯亭歎道:「庵主總該知曉『洛陽大豪』金八與『徐州雙傑』劉子深和劉子泰吧?他們的一身藝業,較我如何?」

    玉清師太道:「都是蘇豫知名豪客,但以貧尼看來,他們在藝業方面,屬於外家好手,修為火候,不會高過許局主去!」

    許伯亭抱拳道:「多謝魔主看重,但許伯亭有自知之明,我不會比洛陽金八,高明太多,金兄與徐州劉家兄弟也接到這同樣的柬帖,於月前赴約,三人一同暴屍在商山金鼎峽口!」

    玉清師太唸了一聲佛號道:「這帖上『請舉商鼎』字樣中的『商鼎』二字,莫非指的就是商山之『鼎』?」

    她話猶未了,馮多心一面舉箸夾了些滷牛肉,入口大嚼,一面用箸尖指著那肺葉形的表記笑道:「不會錯,商山因『四皓』避秦末之亂出名,七盤十二迂,林壑深邃,向有『地肺』之稱」

    「阿彌陀佛」,這聲佛號自然又是玉清師太所發,她目閃奇光,向許伯亭笑道:「人間萬事,每多奇巧,風萍一聚,也是因緣!許局主,你這一頓小東,作得頗有妙趣,因為貧尼極可能與你命運相同,一齊在那別稱『地肺』的商山之中,了卻塵煩,獲得解脫呢!」

    許伯亭苦笑道:「庵主莫要說笑,你是一代俠尼,功力絕世,『滌塵玄拂』,名震江南」

    話方至此,立即住口,因看見玉清師太也從緇衣之中取出了一封柬帖。

    柬帖的式樣大小,與許伯亭所接獲的那份相同,但字兒卻多了幾個,寫的是:「玄拂何足奇,銀拂震江湖,玉清如有膽,地肺走長途!」

    馮多心看了一眼,點頭笑道:「嘉興入陝,確是長途,居然有什麼『銀拂』,敢向『煙雨庵主』威震江南的『滌塵玄拂』挑戰?我馮多心這趟商山之行,不單有好菜吃,並有好戲看了!」

    「有好戲看」之語,易懂,「有好菜吃」之語,難解,致令玉清師太和許伯亭二人,一齊對馮多心投射過詫然的目光!

    馮多心笑道:「庵主與許局主不妨猜猜,我這一介窮儒,西風瘦馬,風塵僕僕地趕來商山是為何事?」

    許伯亭道:「是不是也有人投帖向馮兄挑戰,約在商山相會?」

    馮多心失笑道:「我這窮酸,有時九邊乞食,有時吳市吹蕭,每日幾乎饗餐不繼,哪裡還有心情與人角技?何況我一不威震江南,二不威鎮中州,也沒人向我挑戰!我趕來商山之故,只不過因在未將家財揮霍淨盡之前,曾經精研食譜,尚稱知味,遂有人邀我來品嚐兩道佳餚」

    玉清師太以兩道閱世甚深的眼光,向馮多心略一凝注,接口笑道:「馮施主不辭千里,來品佳餚,定屬人間絕味!是猩唇、豹胎、龍肝、鳳髓?」

    馮多心搖手笑道:「不列『八珍』之屬,這兩道佳餚,名稱特別,一道叫『地肺湯』」

    許伯亭皺眉道:「商山雖稱『地肺』,但對方怎能以山嶽熬湯?莫非是用商山中特產的什麼『地肺靈泉,或『青髓石乳』之類」

    馮多心確實像是餓極,一面不停地吃喝,一面搖手笑道:「沒有那麼好的靈泉青乳替我作湯,但對方為了吸引我這饕餮之徒,在請帖之上,倒曾列有菜譜。」

    玉清師太笑道:「馮施主請把菜譜說出,讓貧尼與許局主增廣見聞如何?」

    馮多心伸手搔了搔頭,似乎略有礙難地皺眉說道:「本來我對『地肺湯』的幾味湯料看不明白,心中起疑,但如今與庵主暨許局主結識,聽了許局主所說各事,才豁然而悟,懂得究竟!但但這湯料的名稱,恐恐怕有得罪二位之處!」

    許伯亭苦笑道:「馮兄但說不妨,洛陽金八與徐州雙傑既已陳屍商山金鼎峽口,我許伯亭也極難僥倖,多半會被那不知名的主人煮成『地肺湯』的了!」

    馮多心自斟自飲,又喝了一大杯西鳳酒,緩緩說道:「對方倒不煮人,而是要煮許局主的暗器兵刃,那請帖上所列『地肺湯』的湯料是:『雙傑油,大豪肉,三刀一扣玄拂絲』」

    玉清師太面容忽冷,伸手握著她那威震江南的「滌塵長尾玄拂」,低唸一聲佛號,目注馮多心道:「馮施主,請帖在身邊麼,暫借一觀如何?」

    許伯亭久走江湖,何等閱歷經驗?已看出玉清師太對馮多心起了疑念,準備在盤問出破綻之後,立把對方制倒在「滌塵玄拂」之下!

    但自己向詡識人,雖也看出馮多心過份瀟灑,有點蹊蹺,所攜的銹劍亦非凡品,目光神情卻是一片湛然正氣,絕非邪惡的人物!

    玉清師太嫉惡如仇,性極剛直,手下又辣,是位頗被江南武林道尊重敬仰的空門煞星,倘若他們之間起了誤會,豈非未入商山,便生事故?

    他正在心中擔憂,皺起眉頭,思忖排解之策時,忽然目光注處,愁眉立散!

    因為玉清師太語音才了,馮多心已笑吟吟地從他滿佈酒漬風塵的青衫大袖之中,取出一封柬帖。

    這柬帖的大小式樣,不單與玉清師太、許伯亭所接獲的完全相同,而且馮多心伸手翻開,指著那「地肺湯」下所注的「湯料」字樣,赫然正是:「雙傑油,大豪肉,三刀一扣玄拂絲。」

    這一來,有人臉紅了。臉紅之人,自然是那位對馮多心多了心的玉清師太。

    許伯亭生恐玉清師太下不來台,遂趕緊設法岔開話頭,向馮多心含笑問道:「馮兄不是說對方恭請你品嚐兩道佳餚麼?另一道又是何物?」

    馮多心翻過柬帖,只見在另一面上,寫著「武林第一羹」五個大字,以及「羹料」兩個小字,但「羹料」下的字兒,卻被他用手蓋住。

    被許伯亭這一打岔,玉清師太臉上的赧色稍退,遂目注馮多心,苦笑問道:「馮施主何必不給我看?貧尼手中的『玄拂』若是被對方當成『地肺湯』的湯料,則我的一身皮肉,也難免不會被煮成『武林第一羹』了!」

    馮多心笑道:「庵主莫再多心,這『武林第一羹』的羹料,不是庵主佛駕,而是我一位最親近的知心好友!」

    邊自答話,邊自放開手兒,使玉清師太與許伯亭二人,看清「羹料」之下寫的是「馬肉星心」四字。

    許伯亭皺眉道:「馮兄的至交好友是誰?這『馬肉星心』四字,用意何在?許伯亭慚愧識陋」

    馮多心指著店小二剛剛端來的一尾肥大的烹魚,軒眉笑道:「昔日曹孟德與劉使君『青梅煮酒』,暢論天下英雄!我們今日也不妨步仿先賢,在這『烹魚鳳酒』之前,論一論當代武林的一流人物!」

    許伯亭微一沉吟,計道:「少林、武當、峨嵋、雪山、崑崙、崆峒、點蒼、太極等八派掌門,以及派中首腦,應算一流人物;『瘦馬書生』馬二憑的『詩魄同魂掌法』、『三星天磁氣』,與『雪衣觀音』玉娘子的『度世琵琶』、『轉輪指法』,名滿塞北;玉清庵主的『滌塵玄拂』與『黃山長眉叟』孟逸塵的『吳鉤』短劍,威震江南;還有『天外三魔』、『血印三煞』、『地獄三魂』等,亦復凶威極盛,煊赫一時,此外恐怕」

    玉清師太唸了一聲佛號,目注許伯亭道:「許局主走鏢南北,遊俠東西,知事必多,識人定廣,你怎麼單單遺漏了三位出乎其類,拔乎其粹,第一流中的第一流,當代武林中最富傳奇性的特殊人物?」

    許伯亭先是怔了一怔,然後目注玉清師太,問道:「師太是指『孤星、冷月、寒霜』?」

    玉清師太頷首道:「這『孤星俊客』、『冷月仙娃』、『寒霜公主』等三位的名氣,豈不要比許局主前述諸人,還要來得響亮一點?」

    許伯亭歎道:「『孤星、冷月、寒霜』雖是曠代人物,但武林中何曾有幾人見過他們的廬山面目?只聽說他們每人有一招殺手絕9學,『孤星不孤』、『冷月不冷』和『寒霜不滅』凌厲精妙的程度,足以冠古爍今,泣鬼驚神,許伯亭卻恨緣慳,迄未一開眼界」馮多心笑了一笑,接著許伯亭的話頭說道:「許局主不必歎緣慳了,就在商山金鼎峽內,你可以了卻這樁心願!」

    許伯亭悚然道:「馮兄此話怎講?難道對我們下帖相邀的商山『金鼎峽主人』,竟是『孤星、冷月、寒霜』其中之一?」馮多心冷冷哼了一聲,指著他那份柬帖上「天下第一羹」羹料以下的「馬肉星心」四字,長眉微挑說道:「我如今替那『金鼎峽主人』宣佈一點秘密,這『馬肉星心』四字中的『馬肉』,就是我生平至友『瘦馬書生』馬二憑的肉兒」

    玉清師太不自禁地合掌當胸,又念了聲佛號,說道:「阿彌陀佛!『馬肉』既是『瘦馬書生』之肉,則『星心』難道是『孤星俊客』之心?」

    許伯亭也失聲道:「倘若用這兩樣東西作為羹料,則『金鼎峽主人』邀請馮兄品嚐的這味佳餚,真可以稱得起『天下第一羹』了!」

    玉清師太不忌葷酒,但這時對著那尾在陝甘道上極為難得的肥美烹魚,竟未下箸,只是雙眉深蹙!

    馮多心看她一眼問道:「庵主怎不用魚,想些什麼?」

    玉清師太道:「這金鼎峽的主人,語氣太狂,簡直在藐視天下英雄!貧尼正在揣測對方究竟是什麼路道?」

    馮多心狂笑道:「吉凶難測,路道難猜,常言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們趕緊吃飽喝足,一進商山,便可見分曉了!」

    玉清師太長身而起,一甩她那「滌塵玄拂」,軒眉說道:「馮施主不必吃了,這尾烹魚雖尚肥美,但也絕對比不上什麼『地肺湯』和『天下第一羹』來得別具風味!」

    商山之中,金鼎峽口。

    不問可知,金鼎峽的形勢必屬奇險,馮多心雖然佯狂,亦不得不稍露本相,他解了轡頭,任憑載他遠來的一頭「瘦驢」,在林木間自由憩息,自己隨著玉清師太、許伯亭等,巧縱輕登,翻山渡壑,身法居然還相當不弱!

    玉清師太暗中對他相當注意,在翻上一片峭壁之後,隨口問道:「馮施主的輕功身法,相當不錯,你是崑崙高手?還是峨嵋弟子?」

    馮多心笑道:「在下嗜武成狂,未入流派,但因浪跡天涯,交友極多,故而學過崑崙獨擅的『天龍百變』,以及峨嵋專有的『佛光普渡身法』。」

    玉清師太聽得眉頭更皺,因為這「天龍百變」與「佛光普渡」身法,均是崑崙、峨嵋的至高絕學,乃不傳之秘,豈是外人所能妄參?馮多心雖在火候上尚有欠缺,但路數上卻已被自己看出,絲毫不差,這位允文允武的神秘同路人,究竟是何來歷?

    這位「煙雨庵主」正在思忖,馮多心卻業已手指前方,含笑說道:「庵主不必再對馮多心有所多心,我們總是朋友,前面已到金鼎峽,應該設法喚出主人,責備責備他們太以大模大樣,對客倨慢!」

    玉清師太抬頭注目,果見前面三數丈外,是一片相當寬敞的山峽入口之處。

    但峽外雖廣,峽口卻狹,並在那僅容雙騎並出的峽口當中,擺著一隻巨大金鼎。金鼎斜上方約莫兩丈高處,懸掛著一隻巨大的金鐘,這一鍾一鼎的份量,看上去均有七八百斤上下。

    鼎上貼了一張字條,寫的是:「不舉此鼎,怎鎮中州?」

    鍾上貼了一張字條,寫的是:「知味嘉賓,鐘鳴鼎食。」鐘鼎之間的石壁之上,也貼了一張字條,寫的是:「特別優待女性,『煙雨庵主』可不必試技,直接入峽。」

    許伯亭被這「金鼎峽主人」捉弄得有點生氣,雙眉一挑,豪情勃發,上前單手抓住鼎足,把金鼎輕輕舉起,移放壁下。馮多心則向玉清師太抱拳深深一揖!

    玉清師太笑道:「馮施主莫再謙虛,真人該露相了,你如此多禮則甚?

    難道要我替你敲鐘?」

    馮多心苦笑道:「這是試技,也就是考驗資格,不是尋常的撞鐘!在下手下雖拙,腹笥尚寬,眼力也還不淺,我已看出這鍾厚達三寸,似是啞鐵,更高懸兩丈以上,無法以兵刃相觸,倘若不運用極上乘的內家罡氣,哪裡擊得響呢?」

    話完,拾了一塊石子拋去,正中鍾腹,果然「殼」的一聲,如擊木石,毫未發出什麼震耳驚心的金屬脆響!

    玉清師太看了馮多心一眼,皺眉笑道:「好,貧尼代勞,馮施主留點力氣,養足精神,我和許局主大概要靠你旋乾轉坤,超脫出這場劫數!」

    語音方了,她那柄「滌塵玄拂」又復向上一翻!

    這柄威震江南的「玄拂」拂尾,色呈全黑,不知何物所制,每根均長達三尺左右。

    玉清師太看出馮多心不是凡俗,有心炫技,竟勁達四梢,用出佛門絕學!

    千百根玄絲,不成一束,在翻向天空以後,好似散成一朵絕大絕大的黑色奇花!

    這場面不單好看,並極好聽!

    好看的,當然是那朵比曇花開滅得還要快速百倍的千絲萬縷的黑色拂花!

    好聽的則是密集如麻、一連串悅耳清心的「叮冬」鍾韻!

    拂柄盈尺,加上從肩頭向上倒翻,距離那離地兩丈的金鐘,至少還約有一丈二三。

    在這遠距離,能翻拂凝氣,把金鐘擊響,已是驚人功力!

    何況,玉清師太不是把那金鐘擊成一聲巨響,而是擊成無數「叮冬」脆響!

    更何況,這些密集如麻、連續不斷的「叮冬」脆響,絲毫不亂,其中還頗有韻律,才令人聽來美妙,聽來悅耳,聽來神往,聽來心清!

    馮多心又是深深一揖,向玉清師太大表欽佩笑道:「庵主擊鍾成韻,欲度眾生,絕藝慈心,真令馮多心萬分敬佩!」

    玉清師太微歎一聲,苦笑說道:「九界無邊,眾生難度,魑魅四出,世劫方殷!馮施主請聽,這鐘聲中的殺氣多濃?我們入峽容易,出峽艱難,只好各憑修為,在這虎穴龍潭中闖一闖了!」

    原來玉清師太所擊的鍾韻,尚有悠揚的尾音,金鼎峽中,也「叮噹,叮噹」的響起了一聲聲金鐘脆響!

    許伯亭武功不弱,對於禪機玄理的悟力尚差,他未覺峽內鐘聲有何異樣,但馮多心卻連連點頭,皺眉說道:「庵主佛教高明,鐘聲中的確充滿殺氣,不知這『金鼎峽主人』,究竟與我們結過什麼樣的深仇大恨?」

    這時,玉清師太已舉步當先,向那金鼎峽中走去。

    馮多心忽似有甚靈感,發話叫道:「庵主暫留佛步,這鐘聲雖蘊殺機,亦有韻律,我們且聽聽是敲三十六響?還是七十二記?」

    玉清師太聞言止步,向馮多心苦笑說道:「馮施主見聞廣博,悟性亦高,貧尼如今也聽出一些端倪,響數已過卅六,必然止於七二,這是對方表示與來人絕不兩立、奪魂追魄的『地獄鐘聲』!

    「地獄鐘聲」四字,把許伯亭聽得毛骨悚然,失聲問道:「庵主既這樣說法,莫非金鼎峽主人竟是當世邪派諸凶中極少見也極難纏的『地獄三魂』?」

    玉清師太念了聲佛號道:「縱然不是,也必與『地獄三魂』大有關係,貧尼已知對方擺出今日陣仗的主要對象是我,許局主與馮施主只是適逢其會,作了陪襯,與貧尼同-一場渾水而已!」

    許伯亭知道「地獄三魂」是「九劫癡魂」常素素、「三生怨魂」鳳飄飄和「七殺凶魂」秦盼盼等三位女殺星的總稱,個個一身絕藝,十分難惹,遂皺眉問道:「庵主與『地獄三魂』結過樑子?」

    玉清師太道:「許局主記不記得在勾漏山中的『血影壁』前有座規模極大的尼庵,被我獨力掃蕩,一火焚卻?」

    許伯亭點點頭:「那座尼庵號稱『空門慾海』,其中藏污納垢,武林內正人君子無不側目,並都誇稱庵主辣手佛心,誅除敗類,放的是把清淨火呢!」

    玉清師太歎道:「那尼庵住持俗名秦妙妙,風聞是『七殺凶魂』秦盼盼的兩個胞妹之一!」

    他們說話之間,金鼎峽口已生變故!

    所謂「地獄鐘聲」,恰好敲到了七十二記。

    「嗡颼崩」

    一線玄光電閃,無數金光四散!

    「嗡」,是弓弦勁響

    「颼」,是箭嘯破空

    「崩」,是金鐘碎裂

    連在一起來說,就是有人用強弓勁弩,以及什麼特製寶箭,把峽口所懸的金鐘,射裂成無數碎塊!

    就在金鐘碎裂,巨響攝魂之際,金鼎峽中抬出了三乘軟轎。一個玄衣勁裝漢子,搶在轎前幾步,向玉清師太躬身行禮,陪笑說道:「庵主飛拂鳴鐘,鏗鏘生韻,功力堪稱絕世,是本峽所迎接的賓客中最高的人物!我家峽主遣轎相迎,並請庵主見恕,因另接嘉賓,有所失禮之罪!」

    玉清師太懶得和這些頭目身份之人多話,只是軒眉一笑,便飄身上了軟轎。

    許伯亭與馮多心,自然也隨同她一齊行動。

    人一上轎,簾幕立垂,等到轎停,玄衣壯漢揭簾相請之際,業已到了峽中一片廣場之上。

    在山峽之中,這數十丈的廣場,著實稱得上一個「廣」字,場中土石摻半,左邊是一片十六七丈高下的峭壁,壁上苔蘚十分肥厚,被人在苔蘚上鐫出「殺殺殺殺殺殺殺」,排列成北斗七星的形狀,是深綠之中的七個淺綠殺字!

    場右,一片小崗,崗上微露簷牙飛角,似是築有宮室。

    玉清師太等三人下轎,在場邊預設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馮多心目光微注左面壁間的七個「殺」字,向玉清師太低聲笑道:「庵主所料果然不差,從這七個『殺』字看來,此地主人定是『七殺凶魂』秦盼盼,並似已把這金鼎峽占作巢穴,成了她的『七殺地獄』說至此處,忽然失笑道:「不過『地獄』遇佛,必然鬼門大開,怨魂得度,秦盼盼惹上庵主,真是自取滅亡」

    玉清師太唸了一聲佛號,截斷馮多心的話頭說道:「『地獄三魂』的名頭太大,貧尼要超度秦盼盼,可說毫無把握!普救眾生的慈悲接引使者,恐怕是馮施主了!」

    馮多心方自抱拳謙謝,小崗上已走下不少人來。

    八九個虎背熊腰的綠林人物,簇擁著三位長衣蒙面人,當中一人衣黑,右面一人衣綠,左面一人白衣如雪,但頭上均戴有箬笠,垂有面紗,只使人看得出她們全是年齡不太大、身段婀娜、舉動矯捷的女子,卻不令人看見廬山面目。到了廣場,衣黑、衣白、衣綠的三個女子,與一個油頭粉面、三十左右、書生打扮的人物,和一個灰衣老叟,五人入座,其餘的六七人則排站身後。

    黑衣女子居中落座,顯然是主腦人物,手指身左白衣如雪的女子,淡淡說道:「這位妹子千里遠來,是從西面入峽,並先到一步,使我無法分身迎賓,『煙雨庵主』莫要怪我慢客才好。」

    玉清師太想起對方在峽口懸鍾置鼎之事,分明有意安排,不禁心中有氣地哼了一聲道:「客有親疏,主人不妨作兩樣款待,好在貧尼奉帖遠來,其志不在論交,只在見識見識威震江湖的那柄『銀拂』,主人大可開門見山,饗以絕藝,無須多作客套!」

    黑衣女子聞言,側顧身後,低聲道:「獻拂,抬鼎!」

    身後一名壯漢應聲傳呼,小岡上又有九人走下,當先一人,是個黃衣垂髻的少女,雙手捧著一隻朱漆長盤,盤中橫置一柄雲拂,拂尾長短以及式樣,都和玉清師太的「滌塵玄拂」彷彿,只是通身閃閃如銀,色澤迥異!

    另外八人,則以巨槓粗繩,合抬來一隻小鼎。

    鼎是古銅色澤,高僅兩尺左右,比許伯亭在峽口所舉的那隻小了許多,但由八人合抬,尚且個個滿頭大汗、腳步踉蹌的情況看來,卻似具有極重的份量!

    鼎置場邊,拂放几上,那黑衣女子又目注玉清師太問道:「庵主名滿江湖,見多識廣,知不知道我是誰麼?」

    玉清師太雙眉微揚,左掌當胸,一打問訊答道:「假如貧尼所料不差,則今日金鼎峽中,有幸得遇心儀已久的武林高手,主人應該是『地獄三魂』中的『七殺凶魂』秦盼盼了!」

    「噓刷喀嚓」

    「噓」是黑衣女子張口一吹,「刷」是她臉上那片面紗,被吹得破空而飛,「喀嚓」則是場邊兩三丈外,一株松樹橫枝,被那片橫飛的面紗硬給截斷墜落。

    玉清師太、許伯亭、馮多心三人,全覺眼前一亮!

    他們均有點出乎意料,照這秦盼盼「七殺凶魂」的外號聽來,多半是個夜叉羅剎般的奇醜婦人,誰知她竟是位約莫三十左右的絕代嬌娃,姿容美艷不可方物。

    玉清師太、馮多心、許伯亭三人均相當驚奇,但三人所感則微有不同,玉清師太是奇過於驚,馮多心是驚奇之外,還有點驚艷,許伯亭則驚過於奇,因為他是武林豪客,不解風情,秦盼盼的容貌美好與否,和他無關,他只吃驚她吹紗斷樹的功力太高,衡量自己一身所學,覺得恐怕不是這位以凶名震世的邪派佳人之敵?

    黑衣女子吹落面紗、露出本來面目之後,對玉清師太點頭說道:「不錯,我是秦盼盼,當世武林人物送了我一個不太好聽的外號,叫做『七殺凶魂』,『煙雨庵主』知不知道我這次邀你跋涉長途之意?」

    玉清師太神色悠閒地唸了一聲佛號,緩緩答道:「秦施主不外欲以盤中『銀拂』,一斗貧尼手中的『滌塵玄拂』,此舉主因,則多半是為了勾漏山『血影壁』前火焚『桃花下院』之事」

    秦盼盼軒眉一笑,目光轉注許伯亭道:「許局主,你知不知道我邀你來之意?」

    許伯亭在座上欠身,抱拳陪笑答道:「許某莫測高深,倘系『振威』同人走鏢南北,在江湖道上有所失禮欠遇,則許伯亭敬為陪罪!」

    秦盼盼擺手道:「此事與振威鏢局無關,乃是我這位好友新得一隻殷商寶鼎,想看看當世武林之中,有沒有力能舉鼎的英雄人物?加上她開府此峽,地屬關中,遂選上威鎮中州的許局主了。」

    她是手指綠衣女子發話,才使玉清師太等明白了開府金鼎峽的主人究竟是誰。

    許伯亭聞言方知是自己外號「三刀一扣鎮中州」中的「鎮中州」三字惹禍,不禁搖了搖頭,面帶苦笑。

    秦盼盼再把兩道極美的眼神移注到馮多心的臉上,揚眉含笑問道:「馮兄的大名是『多心』二字?」

    這位「七殺凶魂」,對玉清師太稱「煙雨庵主」,對許伯亭稱「許局主」,對馮多心卻稱「馮兄」,在稱呼上顯有差別,似乎對馮多心特殊禮遇,表示親近。

    馮多心也有點受寵若驚,為之一怔,拱手陪笑答道:「不錯,逢人只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在險惡江湖中,難於一片純真,略為『多心』,也是不得已之事。」

    秦盼盼的兩道目光,毫未移開馮多心那張頗有靈氣,卻嫌稍積風塵、顯得憔悴的英俊臉龐,似乎盯得更緊地笑了一笑又道:「馮字拆開,恰為『馬二』,若再『多心』,便是『-』字,照馮兄的姓名看來,你與以瘦馬青衫,名驚塞北的『瘦馬書生』馬二-,定然關係頗為密切了?」

    玉清師太與許伯亭先未發現,如今聽秦盼盼這樣一問,才覺得「馮多心」

    的姓名,對「馬二-」來說,確有拆字妙趣!

    馮多心笑道:「馬二憑兄是我生平畏友,有關文武兩道,都蒙他盡力指點,啟迪殊深!至於姓名方面,只是偶然巧合,也可以說是一種緣份。」

    秦盼盼雙頰之上微現梨渦,又道:「馮兄既是『瘦馬書生』馬二憑的至友,可知他如今何在?」

    馮多心道:「馬兄俠蹤,多在西北邊陲,不是天山看雪,就是瀚海游沙,但又有樁不幸的傳言,有人說他已在這金鼎峽內,被秦姑娘煮成『天下第一羹』了!」

    說至此處,秦盼盼神色未變,但那位被她指為金鼎峽地主的綠衣女子,卻為之「噗哧」一笑!

    秦盼盼側顧身後道:「獻羹!」

    小崗上又現人影,六名侍女,每人手捧一隻熱氣騰騰的細磁青花蓋盅,獻置於玉清師太、許伯亭、馮多心,暨秦盼盼等三女的座旁几上。

    不消說,這便是以「馬肉星心」為料,所製成的「天下第一羹」了!

    秦盼盼指著幾上蓋盅,神色凝重地緩緩說道:「這是我制來款客的『天下第一羹』,制羹原料用的是『馬肉星心』!」

    玉清師太雙掌在胸前合什,低低念了聲「阿彌陀佛!」

    秦盼盼又把兩道凶味不濃、相當清澈的目光盯在馮多心的臉上,揚眉說道:「馮兄,我是把你當作『知味嘉賓』,可否請你來解釋『馬肉星心』四字?」

    馮多心皺眉道:「我雖可解釋,但卻希望說得不對,也就是希望事不至此,所謂『馬肉』,已有傳說是『瘦馬書生』之『肉』,所謂『星心』,可能是『孤星俊客』之『心』」

    秦盼盼道:「馮兄,你的心願只達成一半」

    馮多心道:「秦姑娘此話怎講?」

    秦盼盼冷然答道:「也就是說你的解釋只對了一半,『馬肉』,的確是『瘦馬書生』之『肉』,但『星心』卻非『孤星俊客』之『心』!」玉清師太與許伯亭幾乎是異口同聲問道:「是誰的心?」秦盼盼道:「是秦倩倩之心。」

    這「秦倩倩」之名,甚為陌生,把玉清師太、許伯亭以及馮多心等,都聽得為之一怔!

    秦盼盼向玉清師太笑道:「庵主來自江南,又復佛法高深,不戒葷酒,定知江浙間有道名菜,名叫『醃篤鮮』」玉清師太頷首道:「這是以陳肉鮮肉,加上配料合燉的一種湯菜,勝在味厚,但需細心調整,使人飲啖之間不厭油膩,才是上品!」

    秦盼盼道:「我這『天下第一羹』,便是遵從『醃篤鮮』的製法,肉是『陳肉』,心是『鮮心』,庵主、許局主暨馮兄,請先嘗嘗風味,我再說出這顆『鮮心』的主人秦倩倩是何方神聖如何?」

    說完,舉盅屬客,但慢說玉清師太和馮多心,便連許伯亭那等慣在刀頭舔血的江湖豪客,既知羹是「陳肉鮮心」所制,也皺起眉頭,不敢入口嘗試。

    秦盼盼見他們不敢嘗羹,揚眉說道:「秦倩倩是」

    四字才出,她身右所坐的綠衣女子突然笑著叫道:「大姊慢說故事,是不是先行較藝,來得較有趣味?」

    這綠衣女子語音嬌脆已極,聽在耳中,特別具有勾魂攝魄的意味,分明又是一位絕代尤物!

    秦盼盼點了點頭,目光在玉清師太、馮多心身上一掃,向綠衣女子笑道:

    「高明在座,今日之會,定必精彩異常,我先養神片刻,你這『金鼎峽主』既然開府秦中,欲與天下群豪一爭長短,也該亮亮字號的了!」

    說完,果然閉目養神,暫不發話。

    那綠衣女子噓的一聲,居然也學秦盼盼那樣仰面吹紗。

    但秦盼盼適才只是吹紗折枝,這綠衣女子卻彷彿更有意炫耀似的,把薄薄的面紗吹得更遠,並截斷了一株小樹!

    武功方面,不比「七殺凶魂」為弱,年齡方面,更比秦盼盼為輕,只有二十二三光景,容貌則與秦盼盼春蘭秋菊,各擅勝場,果然也具有極美的姿色!

    唯一特別的,是她那兩道目光,比秦盼盼來得媚,更比秦盼盼來得凶,並隱隱有種暗碧的光芒,顧盼之間,能使定力稍差之人,隨之魂飄心悸!

    玉清師太看得眉頭一蹙,向許伯亭、馮多心悄聲說道:「許局長與馮施主小心,今日之會,凶險定高,這綠衣女子看來相當邪門,似乎比『七殺凶魂』秦盼盼還要難纏難惹!」

    這時,那綠衣女子已揚眉朗聲說道:「我叫金冷月,蒙秦盼盼姊姊之助,開府商山,忝為金鼎峽主人、如今先向開封振威鏢局主人許伯亭許大俠請求一事。」

    因「孤星、冷月、寒霜」是當代武林第一流中第一流的拔尖高手,故而金冷月才一報名,便使玉清師太等聯想到蹤跡十分飄忽、平常極少以廬山面目示人的「冷月仙娃」,不禁互看一眼,眉峰暗蹙!

    許伯亭一聽對方先挑自己,提出要求,急忙抱拳笑道:「金姑娘有話請講!」

    金冷月帶著滿臉蕩人心魂的妖媚笑容,嫣然說道:「江山代有風雲主,各領英雄數十年,金冷月既已開府關中,便想請許局主收歇振威鏢局,並把你外號中的『鎮中州』三字取掉!」

    馮多心聽了後,暗歎金冷月果然難纏,真是位極厲害的女魔頭,如此直率挑戰,卻叫許伯亭如何答對?許伯亭「哈哈」一笑,軒眉答道:「回復金姑娘,振威鏢局是我私人所創的事業,可以遵囑立即收歇,常言道:『瓦罐不離井口破,將軍難免陣前亡。』刀頭舔血,劍底謀生,振威能見好收帆,已算是相當幸運」

    金冷月嬌笑道:「英雄善識時務,許局主能作此諾,相當高明」

    她的話猶未了,許伯亭雙眉一挑,朗聲接口又道:「但『鎮中州』三字卻非私有,乃江湖友好公贈,許伯亭在條件未合之前,不敢遵囑取消。」

    金冷月詫然問道:「怎樣才合條件?」

    許伯亭不驕不狂,滿面湛然神光,緩緩答道:「江湖友好贈號為『三刀一扣鎮中州』,許伯亭承譽多年,不敢不惜,故而要我取消『鎮中州』三字,必須先行賜教藝業,勝得我敝帚自珍的『三刀一扣』!」

    這番話兒,答得不亢不卑,一派江湖大豪身份,使玉清師太與馮多心均暗暗讚佩許伯亭不愧為中原豪傑!

    金冷月秀眉連軒,目光中微現碧芒,點頭笑道:「好,許局主真夠英雄,我有兩條路兒,由你選一條走!」

    許伯亭拱手道:「請教金姑娘,讓我選的是哪兩條路兒?」

    金冷月笑道:「簡單得很,一是舉鼎,一是較藝」

    許伯亭濃眉方軒,金冷月目中碧芒微閃,又復笑道:「許局主慢點選擇,讓我先把這兩條簡單的路兒,簡單解釋一下。」

    語音頓處,手指那只由八人扛來、古銅色澤的小鼎說道:「第一條路是舉鼎,許局主只要舉起這只『殷商寶鼎』,我便不再在金鼎峽中開府,讓你名鎮中州,否則,許局主是熟曉江湖規則的武林大豪,應該知道何以自處?」

    許伯亭沉聲道:「許某明白,不是毀名遁世,便是自拍天靈,請金姑娘解釋第二條路。」

    金冷月指著座上的灰衣老叟說道:「第二條路是較藝,請許局主施展你威鎮中州的『三刀一扣』,和我所屬的地肺堂胡堂主,一較暗器兵刃上的修為藝業,勝敗結果同前,我並向你介紹一下,胡堂主足有十年左右未出江湖,但昔日卻有個『辣手仙猿』的外號」

    這「辣手仙猿」的外號甚生,但許伯亭身為有名鏢局的局主而兼總鏢頭,見聞自極廣闊,聞言悚然一驚,目注那長得的確有點猿形的胡姓老者,抱拳說道:「久仰,久仰,胡堂主是崆峒名家,除了『辣手仙猿』之外,好像又稱『多臂仙猿』,當代崆峒掌門『天狼神君』苟劍濤,應該還是你的師弟!」

    胡姓老者「哈哈」一笑,猿目中精芒微閃,軒眉說道:「許局主見識相當淵博,居然一口便道出我這久別江湖之人的來龍去脈,胡振天請教一聲,你是選擇舉殷商寶鼎?還是以一條『連環扣』、三柄『回龍刀』,和我老頭子,在『煙雨庵主』等大行家面前,獻獻醜呢?」

    許伯亭知道這是生死關頭,自己只要一敗,便算把名頭、事業,甚至於一條性命,交代在此!

    事態既極嚴重,他不敢逞強,當然要在兩條路中,選擇比較容易走的一條路兒。

    故而,他尚未開口答話,目光已注向那只古銅色澤的「殷商寶鼎」。

    他即將開口說出的答案,是「舉鼎」二字。

    因一來胡振天是當代崆峒掌門「天狼神君」苟劍濤的師兄,行輩甚高,功候老到,更有「多臂仙猿」之稱,是有數的暗器高手,自己僅憑三柄「回龍刀」,如何佔得便宜?

    二來,峽口巨鼎比這殷商寶鼎大了足有一倍,尚被自己輕易舉起移開,這隻小鼎雖由八人扛來,卻僅二尺高下,似乎難不倒自己一身內功、雙臂神力

    就在他「舉鼎」二字,即將出口的剎那之前,耳邊突然聽得有人用比蚊鳴還細的「蟻語傳聲」功力,向自己專注說道:「寧斗仙猿,莫舉商鼎!」

    傳音之人,不消說是玉清師太或馮多心二者之一,但玉請師太與馮多心卻偏偏同時舉杯飲茶,使許伯亭無法看清是誰在嘴皮蠕動?

    但不論是誰,均屬好意,而且旁觀者清,可能發現那只殷商寶鼎有甚特別蹊蹺,才對自己暗暗傳音關照!

    彼此既敵愾同仇,這種好意怎能不加領受?許伯亭遂改變原意,相當謙恭地向胡振天抱拳一揖,笑道:「許伯亭久仰胡堂主昔年盛名,今日既在此巧遇,不願放過機會,願在大行家手下一領教益,總比用蠻力舉鼎,來得有味多了!」

    金冷月雙眉微軒,笑了一笑說道:「許局主相當精明,你可知道我這只殷商寶鼎的重量如何?」

    許伯亭心中估計,那隻小鼎任憑用何種質料鑄制,也不會超過千五百斤,但他念方至此,馮多心已酸氣十足,搖頭晃腦地向金冷月問道:「金姑娘,我來搶這個答案,這只『烏心商鼎』,是不是三千八百六十二斤?」

    金冷月聽得傻了,連正在閉目養神的「七殺凶魂」秦盼盼都眼皮微抬,對馮多心飄過一瞥詫然駭異的眼色。

    因為叫出「烏心商鼎」之名不難,但對方絕對不曾用秤稱過,怎可能一眼看出「三千八百六十二斤」,連零頭份量,都不曾說錯半點?

    許伯亭更是心驚,暗忖倘若「烏心商鼎」真有這等重量,則自己絕難舉起,適才只要選擇了「舉鼎」一途,豈不立刻丟人現眼,身敗名裂

    這時,金冷月的兩道八分驚奇、兩分妖媚的目光,剛剛注向馮多心,馮多心已含笑說道:「金姑娘不必驚奇,我馮多心一不會掐,二不會算,只不過肚子裡稍微有點墨心,才敢賣弄多嘴!姑娘請看,鼎邊斑駁痕跡,乃是前古象形文字,它已把這寶鼎的名稱,鼎腹含有多少烏金,以及總重三千八百六十二斤,都寫得清清楚楚,使我一望而知!」

    金冷月臉上微紅,低低哦了一聲,向馮多心點頭說道:「承教、承教,想不到馮兄學識如此淵博,居然還能辨識前古文字?」

    馮多心好似有點感慨地喟然一歎道:「通古文,不如精今文;博典籍,不如識時務,我馮多心在故紙堆中磨蝕了多少青春,還不是蹭蹬名場,衣衫落拓,混不飽三餐一宿,連老婆孩子都給耽誤了呢!」

    金冷月聽得方自「噗哧」一笑,那位臉上仍罩有面紗,尚未開過口的白衣女郎,突向馮多心曼聲問道:「馮相公認不認得一種形如蝌蚪的前古文字?」

    馮多心點頭笑道:「認得,認得,舉凡象形、鐘鼎、甲骨、籀文」

    他正想自詡淵博,賣弄才情,忽告倏然住口!

    因為熱鬧情節開始了,那位在金冷月麾下充任地肺堂堂主的「多臂仙猿」

    胡振天,因許伯亭選擇和自己動手,業已面帶冷笑,離座下場。

    他目光冷注許伯亭,沉聲問道:「許局主的『三刀一扣』,威鎮中州,今日是打算對我胡振天綜合施為?還是分作兩陣,個別施展?」

    許伯亭深覺今朝局面凶險,把心一橫,正想答以綜合施為,一拼勝負之際,馮多心突然停了他自詡能識各種前古文字之語,接口笑道:「兩位都是一代名家,難得在這金鼎峽中巧遇,還是分作兩陣,讓我們大睹神奇,看個盡興吧!」

    胡振天轉身對馮多心拱手道:「胡某敬遵馮大俠台命,第一陣便向許局主請教暗器,但不知是彼此互以對方身軀作為標的,還是各自施為,觀摩手法,由旁觀者評定勝負?」

    許伯亭朗聲接口道:「彼此間向無一天二地之仇,三江四海之恨,何必以身軀作為標的?胡堂主且請一展神奇手法,許伯亭再追隨獻醜便了!」

    胡振天緩緩回頭,目注許伯亭道:「許局主的拿手暗器,就是『回龍刀』?」

    許伯亭伸手入懷,取出三柄鐫有龍紋、形如彎月、精芒如電的薄薄飛刀,點頭答道:「許某奔走江湖,除這三柄『回龍刀』和腰間一條『連環追魂扣』外,從來不帶其他兵刃暗器!」

    胡振天獰笑道:「好,胡某暗器共有五種,但因許局主專擅『回龍刀』,我也只用其中之一便了!」

    許伯亭道:「在下久聞胡堂主精擅『赤蜈梭』、『藍蛛箭』、『黑蛇鑽』、『白蠍鉤』暨『黃雲守宮砂』等五毒暗器,但不知要用哪一種向許某賜教?」

    胡振天道:「我就用『藍蛛箭』請教許局主『回龍刀』的精妙手法」

    語音頓處,伸手入懷,取出一雙奇形小箭。

    這小箭長約七寸,粗如拇指,箭尾部份並無異狀,所謂「奇形」,是在箭頭,因箭頭並非箭鏃,而是一隻藍色蜘蛛,六足具體而微,蛛腹特別凸大,看去頗有怪異懾人之感!

    胡振天拈箭在手,向許伯亭獰笑說道:「許局主,我們不必分先後表演,可同時施展各人在所用暗器上的獨特手法,胡某如今將這根『藍蛛箭』,向空中甩起四丈二尺,請許局主以『回龍刀』對箭身飛斬如何?」

    許伯亭明知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對方以「藍蛛箭」充作自己「回龍刀」

    標的之舉,定有特殊含意,但事已至此,說不出不上,只好點了點頭,把三柄「回龍刀」一齊扣在掌中,全神凝注,靜看對方怎樣出手。

    胡振天笑了一笑,相當怪異地把那只「藍蛛箭」用反手甩出,飛向高空,但卻滴溜溜的,微帶旋轉之勢!

    由於對方事先言明,小箭只飛四丈二尺,許伯亭知道時機稍縱即逝,哪敢絲毫怠慢,「回龍刀」立即脫手!

    名家手法,畢竟不凡,「回龍刀」絕非直取「藍蛛箭」,而是對前、左、右三個方向擲出,先行貼地平飛,然後以迴旋飄折之勢,倒捲而回,分從三個方向,攻向「藍蛛箭」垂直上穿的四丈二尺的空中。

    這種打法,含有三種用意:

    第一、自然是因許伯亭恃此名鎮中州,今日當著這多江湖高手、武學名家施為,不得不盡量表現自己的精妙手法!第二、對方的「藍蛛箭」絕不會白白挨打,定有反擊之能,但箭只一根,自己的回龍刀分三方進擊,命中機率既高,也不至於被對方一柄不留的完全擊落!

    第三、「藍蛛箭」多半必在四丈二尺高處略作剎留,再生難測變化!若飛不到四丈二尺,是胡振天輸口,若中途截擊不讓它飛到四丈二尺,是自己小氣,則最好、最適合的襲擊點,豈不是它剛剛到達四丈二尺,而尚未發動任何變化的一瞬之間?心中計定,手中勁力自有分寸,果然在那根「藍蛛箭」剛剛到達四丈二尺空中,三柄飆輪電轉、化為三團金光的「回龍刀」,恰巧從三個方位射到!

    誰知「藍蛛箭」本已脫手高飛,如今卻似有人牽引般,在箭尖剛達四丈二尺的空中,陡然微降,向下落了一尺!就這一尺之降,便使三柄「回龍刀」

    全都打空!

    許伯亭並未全輸,因他的「回龍刀」專用巧勁,極富迴旋反覆之能,第一次縱會打空,仍能繼續作第二次甚或第三次的跟蹤再襲!

    但難於意料的怪事出現

    「藍蛛箭」陡降一尺,卻從箭頭蛛口中噴出二三尺長的藍色蛛絲,把空中三柄「回龍刀」一齊網住!

    跟著,藍光電閃,小箭再升,倏然射入網中,「砰」然自爆!一聲霹靂,芒雨星飛!

    「回龍刀」和「藍蛛箭」都成灰飛,胡振天滿面得意,打了一個「哈哈」,許伯亭則雙眉深蹙,臉上一片愕然神色。許伯亭愕然之故,一半當然是「回龍刀」意外被毀,另一半則是耳邊又聞怪異語聲。

    這次的怪異語聲極為簡單,只是「孤星不孤」四字。但雖僅四字,卻似使許伯亭吃了一粒「定心丸」!因為這「孤星不孤」是一招驚世絕學,也是當世武林三大異人中,「孤星俊客」的表記招牌!

    只要這位名驚八表、宛若神龍、行蹤如謎的曠世奇客,人在當地,並站在自己一邊,許伯亭便知或許可以死裡逃生,躲過這場劫數!

    故而,他的臉上微愕,是喜多於驚,他在等待,等待那向自己耳邊先傳語「孤星不孤」之人的進一步指示。

《孤星冷月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