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中的屋子

    孟春之月,日在營室。東風解凍,蟄蟲始振。

    是月也,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

    … …

    屋外的春光並沒有照進來。

    這是一間屋子中的屋子。

    他跪在那具白骨之下,已跪了整整三個時辰。

    燈油已將燃盡,裊裊而上的黑煙將頭頂的樑柱熏得漆黑。

    空氣中有一股嗆人的煙氣。

    沉悶。

    汗水從他的額上滴下來。

    他的背受著重傷,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來。

    可是那白骨無聲地立著,空洞的眼眶狠狠地盯著他,就算低著頭他也能感到那種可怕的壓力。

    腦中,這光滑的白骨恢復了血肉,恢復了他生前桐帽棕鞋,衣影翩翩的樣子。

    他痛苦地閉上眼。

    比起生前,他寧願看見的不是那個人影,而是面前這具毫無表情的枯骨。

    ——「你知道, 『外視』並不可怕,可怕的是 『內視』。」

    他還記得他的話。

    ——「一旦你有了內視,外視無論是什麼樣子,都不重要。」

    現在,內視終日折磨著他。

    他咬了咬牙,挺直了背,用的手點燃了香爐上懸掛著的一段線香。

    野外,山泉初解,兔走狐奔。竹筍迸起,溪泉橫流。

    他身材高大,穿著緊身的黑衣,臉和手,都有一道可怕的疤痕。但這些並沒有影響到他面容的俊美。

    沉默了很久,他忽然對著白骨說道:「父親,我受傷了。」

    不可能有回答。

    然後,彷彿為了說服自己,他又補充了一句:「可是請放心,我能夠結束這一切,讓您瞑目於九泉之下。」

    說完這句話,他掏出匕首,在掌心割下一道小口,用自己的血澆滅了暗香。

    鮮血燃燒的味道,他早已熟悉了。

    他將鐵劍撐在地上,勉強地站了起來。感到背上的傷口又開始迸裂,鮮血浸濕了腰帶。

    可是他還是用力地推開兩道門,大步地走了出去。

    陽光明亮,令人微眩。

    … …

    東塘鎮。

    他孤零零地擠在一群小販之間。

    空氣乾燥,塵土飛揚,陽光之下的街道白得亮眼。不遠處傳來「咯吱咯吱」的亂響,卻是幾道褪了色的酒旗稀稀落落地在風中搖擺。不論是招牌還是行人,都顯得有些懶洋洋。他穿著一件灰濛濛的長袍,後擺已被馬汗浸濕了,發出一股難聞的味道。站定之後,他掀開帷帽,頭頂的上方彷彿突然出現了一個漩渦,滿天的花粉如一道暗流迎面撲來,還沒等他來得及掏出手絹就連打了三個噴嚏,且有不可阻擋之勢。他趕緊從懷中摸出一粒藥丸,含在口中。

    在這樣的一條大街上,除非是口吐白沫就地昏倒,否則,不論是咳嗽、吐痰還是打噴嚏,都被視作常事。誰也不認得他,所以誰也不去理他。

    周圍的人顯然在關心別的事情:

    「……你可曉得,那天我找王家借了一匹馬,租價八兩。餵了二十日還人家,光草料銀子就去了一兩六錢……還是鄰居,真是夠心黑的!」

    「這有什麼?你沒看今日的行情。一斤豬肉,就要一分八厘;一斤牛肉,一分三厘;上次請客我買了一隻活鵝,花掉一錢八分……這麼貴,這日子真真不讓人過了。」

    「這倒罷了,憑什麼淨桶也漲價呢?前兒我要買一個,上個月還是五分銀子,昨日一問,已漲到八分,我想了半天,沒買。那個舊的,還是繼續用罷。」

    「那還不是人太多了……」

    他的思緒越飄越遠。

    臨走的前一天,父親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裡,再次勸道:「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這裡,和很多老先生都紅過臉。」

    他一言不發,算是默認。

    「可是,外面很亂,你的身體也不好。我和你媽媽都很擔心。」

    他繼續沉默。

    「這樣吧,我們還有不少醫館分散在各地。你若實在想出去走走,可以隨便挑一個,住它一年半載再回來。」

    「不。」他毫不動搖。

    那一瞬間,父親有些失魂落魄,話音柔和起來:「子忻,聽話。」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幾乎從不曾對他說過「聽話」二字,由此造成了他和姐姐子悅從來就不怎麼聽話這一事實。

    「爹爹,我會經常給家裡寫信的。」生怕父親再說兩句自己就會心軟,他趕緊結束談話,走向門外。

    快到門邊時,父親忽然問道:「子忻,你究竟想要什麼?」

    他停住腳,想了想,搖搖頭:「什麼也不想要。」

    ——若干年後,每當回憶起這次對話,他都會問自己在這個世上究竟想要什麼。

    他發覺這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

    也許,他只是需要否定什麼才能感覺到成長。

    為此,他需要一個世界,一個旅途,和另一種生活。

    一群七八歲的女孩子正在街邊玩耍。她們將一隻裝著銅錢的繡荷包拋來拋去,輪流去搶,在塵沙和柳絮間歡快地追逐,興高采烈,滿頭大汗。又有一群男孩子扒在地上鬥蟋蟀。有幾個還穿著開襠褲,屁股翹得老高,上幾塊紫青單記清晰可見。

    他第一次見到唐蘅的時候,唐蘅就穿著一件大大的開襠褲。唐蘅還說別看他個子小,其實特別好認。然後就指了指自己光光的屁股,說上面有兩塊紫色單記。果然,每當小孩子們打架擠成一團時,他總能從一大堆屁股中,迅速地找到唐蘅,將他從人群裡拉出來。

    不過唐蘅最擅長的不是打架,而是裝死。

    「子忻哥哥,你陪我玩吧!」剛認識不到兩天,唐蘅一早就扒在他的床頭上,用手指頭撐開他的眼皮,懇求道。

    「你會玩什麼呀?」他揉著睡眼道。

    「我會裝死,你會不會?」

    接著他便在床上給他演示了各種死法:有中槍即倒,立斃而亡者;有渾身抽搐,吐血三升者;有中毒發作,面目猙獰者;有全身中箭,仰天大呼者;有走火入魔,顫如篩豆者;有馬上中刀,從天而降者;有力卻伏擊,不敵而逝者;有臨刑痛罵,大義凜然者;有勇奪兵刃,同歸於盡者……只把子忻看得張口結舌,眼花繚亂,不得不承認這四歲孩子的演技,天下一流。

    末了,唐蘅滿頭大汗地問道:「好玩麼?」

    「好玩。」

    「我教你吧。到時候我們倆一起裝死,也好有個伴兒。」

    「為什麼你老要裝死?」

    「我哥喜歡我這樣,不然他就不和我玩兒。」

    同樣是第一次見面就被對方痛打了一頓,子忻對唐芾的印象遠遠不及劉駿。

    唐芾是個高個子,走路時胸高高地挺起,不會騎馬,卻喜歡穿一雙又黑又亮的馬靴,蹬得走廊的木板噹噹作響。據說他原本是自己家那條街上的孩子王,手下有十來個嘍囉,全聽他的指揮。唐芾因此不屑和比他小四歲的弟弟唐蘅一起玩耍。每次出門他不得不帶上唐蘅,又覺得他一無所用,所以每到玩打仗的時候,唐蘅的任務總是裝死。——開始他只是偶爾裝裝,還兼端茶倒水拿東西跑龍套之類的角色,豈知越到後來經驗越足,裝死裝得惟妙惟肖,旁人無法替代,這才成了他的專職。

    那一天子忻第一次見到唐芾,便和唐蘅一起裝了三次死。其實子忻本可輪到更好的角色,比如負隅頑抗的黑道殺手之類。不料唐芾認為子忻又瘦又跛,不配做他的對手,而裝死的技能又遠不及唐蘅,當即指示他作唐蘅的手下,先當一陣子攔路搶劫的強盜,然後兩人在他的大刀下跪地求饒,雙雙赴死。這種遊戲極其簡單,如果參加的人太少,簡直無情節可言。子忻「死」了三次便已生厭,而唐芾卻是興致盎然,樂此不疲。他自己的角色不是「皇上」便是「元帥」,要麼就是「大俠」。與之對應,唐蘅、子忻則只能在「叛臣」、「逆匪」或「惡棍」中挑選。玩了三次之後,子忻忽然對唐芾道:「這一次可不可以倒過來一下?我和唐蘅演元帥,你來演惡匪?」唐芾的臉立刻陰沉下來,說他從來都不演壞人。子忻頓時來了氣:「我也不是壞人,為什麼每次都要我演壞人?」唐芾將胳膊抱在胸前,眼中儘是鄙夷之色:「你是瘸子,瘸子都是壞人。」

    子忻一拳揮了過去,正中唐芾的下巴。唐芾一腳踢開他的手杖,將他痛揍了一頓,揚長而去。唐蘅跑去將手杖拾起來,掏出手絹幫他擦掉鼻血,小聲道:「子忻哥哥,別生我哥的氣,好麼?這是……這是一包糖炒栗子。我不吃了,全送給你!你消消氣,好不好?

    他捂著鼻子氣乎乎地坐起來道:「為什麼我不能生他的氣?」

    「你若不聽我哥的話,我哥還會揍你的。」好像唐芾還站在他的身後,唐蘅低聲道:「你不會去向我爹爹告狀吧?」

    「不會。」

    「如果你告訴你自己的爹爹媽媽,他們也會告訴我爹爹的。」

    看見唐蘅一副很緊張的樣子,子忻歎了一口氣,道:「我不會說的。」

    實際上,雲夢谷的孩子也流行著同樣的規矩。挨了其它孩子的打之後捂著臉向父母哭訴會被看成是膽小行為。所以當子忻鼻青臉腫地回家時,這早已不是他第一次鼻青臉腫。父親見怪不怪,也沒問是誰幹的,只是給他敷了一點止痛的藥膏,然後便道:「玩去罷。」

    怕被盤問,子忻掉頭出門回屋,半路上正好撞上了子悅。

    作為雲夢谷的孩子王,子悅對孩子間的所有的戰事一清二楚。因為是子悅的弟弟,雲夢谷裡沒一個小孩敢主動找子忻打架。當然,別人打架時他自己湊熱鬧混進去挨的揍不算。子悅看見弟弟的臉腫成一個豬頭,掐指一算他在本日可能的停留之處,便已一切瞭然於心。當下只是不動聲色地和他討論了一下地圖的畫法以及爬山的計劃,次日便率領一群孩子去和唐芾算帳。

    由於禮貌的關係,唐芾開始還不屑和這群流著鼻涕的屁孩兒動手。何況有好幾個孩子操著本地土話叫罵,讓他摸不著頭腦。然後,子悅大喝一聲:「揍他!」一群人一擁而上,其中不乏看似憨傻,其實練過幾天拳腳者。唐芾毫不費力地扳倒了猛衝過來的頭三個,豈料後面的人前仆後繼,終於將他揍得萬紫千紅,好幾天都辨不出是人是鬼。唐蘅在一旁急得哇哇大哭,要跑回家去叫爹爹。子悅一把拉住他,柔聲籠絡:「唐蘅乖寶寶莫哭,姐姐明天帶你去爬山,山上好玩的東西可多啦。姐姐屋裡還有新蒸的桂花糕,你要不要吃?來,你跟我來拿。」說罷便連蒙帶騙地將他拐到自己屋裡,塞給他幾塊甜糕,不消半會兒功夫,就哄得他回心轉意。

    就這樣,子悅成功地將唐家兄弟分裂了。

    當子悅遇到劉駿也想如法刨制地收服他時,發現劉駿遠比唐芾要難對付。照樣是一群孩子向他衝去,劉駿眼疾手快,一步跨出,搶先揪住了子悅的小辮子。只輕輕地一拽她便尖叫了起來,大夥兒全嚇得倒退三尺。子悅馬上表示願意停戰,且說自己爬山的隊伍裡正好缺一名像劉駿那樣有豐富經驗的山裡人做嚮導,問他願不願意加入?劉駿擺出一副不感興趣的樣子,最後在眾人的懇求下方勉強答應。卻不知自己照樣落入了子悅的圈套,不知不覺成了子悅的第一手下。

    ——親近自己的朋友,更親近自己的敵人。

    ——這一向是子悅的戰術。

    … …

    站在人群中的少年正漫無邊際地想著自己的往事,忽聽得老遠處有人不耐煩地吼道:

    「喂!你小子站在這裡做什麼?這是人家做生意的地方,每個位子都要交錢的。哎!說你呢!跛子!」

    他一抬眼一瞧,見是一個粗脖紅臉,滿身酒氣的胖子向他走來,他狠狠地盯了來人一眼,道:「我的名字……」

    「管你叫什麼名字!你交錢了麼?我是收租的阿三,這裡的廊頭。你若是打算在這裡擺個攤子,就要交錢,明白麼?」

    少年一副摸不著頭腦的樣子:「廊頭?」

    「這就管租店舖的。」一旁一個賣櫻桃的人小聲道。

    「奇怪,你是哪個村的?阿三我走南闖北,這口音我還真沒聽過。古怪得緊!」

    這阿三自己一口村話,少年聽得尚且吃力,不料原來自己說的話,對方也聽不大懂,不禁怔在當地,想說官話,又覺得太過假正經。張口不是,閉口也不是。

    「三哥還稱自己有見識,這是明明是關外蒙古人的口音,上次有位賣耗子藥的,說的話與這位小哥一模一樣,他就是從關外來的。」

    既然已有人答腔,少年乾脆閉住了嘴。

    在市井裡就有這樣的好處,你永遠不會感到孤獨。關心你的人永遠很多。有時候他人的熱心甚至讓你窒息。

    阿三哈哈一笑,覺得這個回答十分滿意,眼珠子一溜,溜到馬上,接著道:「老弟這匹馬倒是神駿,如果肯二十兩銀子脫手,這攤位就是你的。頭一月的租錢就不用交了。」

    少年道:「這馬我不賣。」

    「就是就是,三哥又不是沒瞧見人家的腿不好使,還要人家的馬……」黑暗中,有個人咕嚕了一聲。」

    阿三的眸子惡狠狠地掃過去,卻一連看見七八個腦袋畏畏縮縮地扭過去,找不著目標。

    少年將頭上的帷帽揭下來,笑道:「三哥貴姓?租攤位的銀子我暫時沒有。馬也不想賣。不過,我看三哥的這顆虎牙不太好,只怕已煩憂了三哥多日。不如我替三哥拔下來,再開一劑藥,消消腫。這診金我就不要了,三哥讓我在這裡擺攤三日,如何?」

    雖是黃昏,天色還不是很暗。少年身量修長,長髮微卷,飽滿高昂的額頭之下,雙眸燦若秋星。他原本緊閉雙唇,顯出一副苦思的樣子,不免給人抑鬱之相。想不到他啟唇一笑,態度溫婉,再加上一連叫了五聲「三哥」,阿三呆呆地看著他,怎麼也硬不起心腸。

    一句話正問到痛處,阿三禁不住哼了一聲,口氣終於和緩了下來:「請問小哥做何營生?」

    「小本生意,江湖郎中。」

    「一看你就像。」

    儘管朝朝暮暮都想跑江湖,一聽見有人這麼說,他心裡還是覺得有些彆扭。

    「你不想租個店房麼?一季的租金只要六十兩。鋪房也有不少:大房每季四十五兩,中房三十六兩,小房三十兩……」

    「我暫時沒有錢。」少年很坦白。

    「好罷,看你這樣子,也不像是哄人的。你真的會拔牙麼?……我是說,你拔得動我的牙麼?」阿三盯著少年蒼白修長的指尖道。

    「拔得動。」少年淡淡道,從馬背上拿下來一個紅杭細絹的包袱,掏出一個描金的醫篋,從中抽出一個精巧無比碟鉗。

    旁邊的人伸長了脖子,仔細地打量著少年這套一看便知價格不菲的工具,都道:「乖乖,這個東西可是真貨,我想不出除了拔牙,它還能拔什麼。」

    他找旁人借了杯水,仔細地淨了淨手,將一小團藥棉塞在阿三的口中,輕聲道:「你別看著我,行麼?」

    阿三點點頭,緊張得滿頭大汗。

    少年鉗住那顆虎牙,笑道:「我還得再等一會兒,等藥性發作了才好。不然你會痛的。」

    聽了這話,阿三鬆了一口氣,卻不料少年手腕忽地一擰,已將那顆虎牙無聲無息地連根拔下。

    旁觀客都瞧得喝起采來。

    阿三「嗯」了一聲,將腮幫子捂了半晌,拍了拍少年的肩膀,道:「好手藝!你就在這裡擺攤子吧,這一個月的租金,我替你出了。」

    「那就多謝了。三哥貴姓?」

    「我叫姚仁。你呢?」

    「真巧。」少年捋了捋被風吹到臉邊的長髮,蒼白清秀的臉上掠過一絲神秘的笑,道:「我也叫姚仁。」

    「好!有緣!過幾天我請你喝酒。」姚仁興奮地高喊了一聲,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大名已被這少年不動聲色地盜用了。——其實也談不上盜用,這鎮子原本以姚姓為主,光叫「姚仁」的就有七八位。多此一人,不算稀奇。

    「謝了,我不喝酒。」少年婉言相謝,深知自己的食忌早晚會招惹麻煩,不免感到一陣羞愧。可惜這話姚仁卻沒聽見,已大步地走了。

    看著姚仁的背影,少年回過頭來,身無分文,飢餓無比,卻仍像只呆頭鵝般傻乎乎地站在眾販之中。半晌,旁邊賣櫻桃的老漢終於問道:「姚仁,你真是來擺攤的麼?」

    少年一愣,一時還未想起這就是自己的名字,腦子用力一點,道:「是啊,老伯。」

    「那末,你為什麼不吆喝?就算你很會拔牙,也得用力吆喝,才會有人理你。何況這是你來的第一天,誰也不認識,也不知道你是幹什麼的。不吆喝怎麼行呢?」

    「我很餓,沒力氣吆喝。」他老實地答道。

    「這是半碗櫻桃,我賣剩下的,你先吃了吧。」

    「抱歉得很,我……不吃櫻桃的。」

    「就算餓死也不吃麼?」覺得少年不識抬舉,老漢頓時不高興了。

    少年訕訕地一笑,沒有答話。

    「隨你便罷,看來今天你是掙不到錢了。現已日暮,這集市已漸漸散了。」老漢站起身來,收拾起羅筐和擔子。

    少年皺起雙眉,正在想自己該往何處落腳,聽得另一個方臉長鼻,賣糖炒栗子的中年漢子碰了碰他的胳膊,粗聲粗氣地道:

    「你要吃花生麼?我這裡還有半包,是我老婆用鹽煮的。……看你這小子白臉淨面的,也不像是受過苦的人,怎麼忽然間就淪落到了這個地步?你娘老子都死了麼?」也不管他要不要,將一個紙包硬塞了過去。

    「哦!鹽煮花生?這是我姐姐最愛吃的,她生悶氣的時候,一次能吃滿滿一碗呢。聞起來真香!裡面用茴香和草果,對麼?我母親特別喜歡茴香。多謝大叔!」少年充滿感激地說了半天,頓了頓,又好不意思地搖了搖頭:「不,我不能吃花生。很抱歉,謝謝你。」

    「連花生也不吃,你是有病麼?」

    「這個……咳咳……我……總之……」

    「我這裡還有一個燒餅,燒餅你總能吃吧?」

    「請問上面可有蔥和芝麻?」

    「廢話,沒有這兩樣那還是燒餅?」

    「抱歉得很……」

    「老弟,你這麻煩的毛病是怎麼弄出來的?從娘胎裡帶出來的?」

    「想必大叔也看見了,我先天不足。」

    「哦!」那一群販子交頭接耳了一陣,都用詫異的眼光看著他,討論了半天,終於道:「小子,饅頭你總吃吧?」

    「……我沒有錢。」

    三人從懷裡各掏出一枚銅板,交到另一個販子的手中,從隔壁彈子上買了一個饅頭:「拿著吧,這也就是三文錢一個,算是大叔們請你的。小小的年紀,這不吃那不吃的,怎麼長大呢?」

    那饅頭白暄暄的,熱騰騰的,交到手裡,微微發燙,上面的薄皮緊崩崩的,沒有一絲皺紋。少年心頭一熱,顫聲道:「謝謝各位大叔!」說罷,低下頭去,將饅頭一小塊一小塊地掰下來,遞到口中,細嚼慢咽。

    「嘖嘖,你就這樣吃饅頭呀?——真斯文!我還是第一次見人這麼吃饅頭,回去我也教我家閨女去。請問烙餅卷大蔥該怎麼吃?」

    「我沒吃過。」少年很客氣地答道。

    「你若吃起它來,絕對不會像是在吹喇叭,對麼?」

    「我想不會。」

    群販又嘀咕了起來。

    那饅頭大得好像一塊枕頭,人群都散盡了,他還沒有吃完。漸漸地,長街上燭火熒熒,行人冷落。他獨自站了一會兒,天上忽然下起了大雨。

    他這才想起來,自己沒有錢,居然連個落腳之處也沒有。倉皇之中拉住一個路人打聽,方知小鎮東頭的山腰上,有一座荒廟,以前是叫花子們常睡的地方。

    「那裡倒是可以辟風辟雨,只是不大辟邪。小哥若還有別的去處就不要去了。聽說……鬧鬼。」

    … …

    那廟看上去果然頹敗。

    窗紙上縱橫交錯著蝸牛吐下的銀線。大門虛掩著,歪向一邊。門前長草埋徑,幾塊斷石,零落一地,一株老樹被一枯籐纏得枝脈捲曲,張牙舞爪。山廟的背面是一片更加荒莽的山麓,連綿起伏,不見盡頭。乳白色的山霧卻像狂洩的海水從山頂湧下,在山廟的上方平鋪開來,當中形成一個的漩渦。遠處春雷隆隆,閃電辟空,那漩渦緩慢地旋轉,在電光下,升騰著一團可疑的紅色……

    可是雨聲和隱隱的雷聲,反倒給山廟增添了一種異樣的寧靜。他走到門口,看見一排雨水沿著前簷滴下,打在破碎的琉璃瓦上。門左有一隻破了口的水甕,水滴在那裡濺出一種奇異的回聲。疏密有致,彷彿隱含著某種誘人的節奏。他久久地凝聽著,思緒滑向遠方。

    直待到他定下心神,才發現窗內透出一團微微的火光。

    裡面有人。

    他牽著馬,推開門,走了進去。

    子忻就是在這裡第一次遇到竹殷的。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