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兄遙遠

    作者有話要說:看見好多朋友替我指出文中的錯別字、引用及邏輯錯誤,我都在底稿裡改過了,因為懶,下次再一次性將修改之處一一上傳更正。謝謝喲~~

    我不會休息那麼久,《迷神記》會定時更新,絕不會一拖好幾個月的。汗。  第十六章

    唐蘅醒來的時候,陽光正照在梁間一張的蛛網上。他一睜眼便看見雪白的牆上多了一隻燈籠大小的蜘蛛影子,不由得嚇了一跳,還以為自己正在做夢。

    早飯時間已經錯過,紅豆稀飯和肉末燒餅都有些半冷不熱,飯廳裡食客稀疏,全都是一副懶洋洋的模樣。唐蘅要了一碗熱豆漿,將燒餅掰成小塊,泡在豆漿裡,沒精打彩地吃著。

    他有些懷念自己的那間小院。小院在一道小溪的對岸,開門白水,側近橋樑,一片竹籬環繞著兩棵的古柳。柳樹下的房子並不顯眼,卻是座百年古宅。牆壁早已經斑駁了,廊柱上滿是鳥糞。入門的影壁倒塌了一半,茅草在屋頂上瘋長,露出蒼涼頹敗的氣息。可是屋內的佈置卻十分奢華:波斯地毯,檀木家俱,古瓶金爵,盆蘭巨卉,應有盡有。一位花花公子所能想像得到的舒適都已窮盡。此外,他還有麥香、麥秀兩個書僮替他打掃房舍、洗衣做飯。他們永遠不會讓唐蘅吃半冷不熱的早點。

    唐蘅喜歡在自己書房裡度過一天的閒暇時光,聽廊上鶯歌燕囀,看庭前花開花落。盛夏之際,後園的古井藏著冰酒,那是一種女人們愛喝的酒類。江湖漢子呡上一口便會吐出來,笑罵這是「甜水」。他對冰酒情有獨鍾,喝時放入幾顆酸梅,味道更是獨特。他可以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以消酷暑。

    他不喜歡響,更不喜歡晴天。

    晴天一切過於分明,萬物纖毫畢現,無處躲藏。他認為自己是個頹廢者,適合端一杯清酒,在煙雨迷濛的某個角落淺斟低酌、幽窗獨坐。

    他記得小時候每到雨夜母親總喜歡坐在琴房內,對著窗外暗無邊際奠色,彈一首格外憂傷的曲子。 而父親則喜歡在這個時候擺弄庭間的花草。累了,會站在廊簷下,默默地聆聽母親的彈奏。此時孩子們若在隔壁的廂房內打鬧,他會走進去輕輕地「噓」一聲,讓他們安靜下來。

    在父親的暗示下,雨中聽琴便成神聖的時刻,成了一家的傳統。而唐蘅卻覺得那支曲子裡有一股子長驅直入的幽怨,讓人難以忍受。幸好蜀中的雨季不長,而大多時候母親都太忙,他才不至時時受此折磨。唯有父親是她忠實諜眾。他會始終如一地立在廊簷下,靜靜聆聽,臉上露出如癡如醉的神情。

    那張古琴自然也是父親送給她的。上有金徽玉軫,紫檀犀角。若是日久不用,父親還會定時用桑葉在弦上細細擦拭,使之恢復音色,鳴亮如新。

    「你們應當跟著媽媽學琴。或者,至少像你姐姐那樣,認真地學一點醫術。」小時候,父親常常這樣勸他們。

    可是,兄弟倆最終還是跟了父親學武。

    有時候他感到父親的作風過於老派,而母親則過於清高。父親寬容著她的冷傲,她的尖刻,她的鬱鬱寡歡,她的耿介執拗,為此不得不與被她得罪的人周旋。母親拒入唐門,父親只好把家搬到唐門之外的大街上。其實大街上的人與唐門的關係又何嘗不是千絲萬縷。左鄰右舍當中,十個就有八個姓唐,細細算來,或遠或近,都是親戚。母親厭惡應酬,不習慣也不想習慣大家族的生活。就算在唐門之外,她也從不在家族的各種集會和盛宴中露面,把人情上的一切煩惱都拋給了父親。

    自然,唐門人對母親的傲慢格外不滿。他不止一次聽見長輩們在人群中長歎,說唐潛太過厚道,就算吳悠是曠世佳人、千年難遇,也不能把她寵成了這樣。而市井中的看法則更加刻薄。在他們的腦子裡,唐潛再怎麼有名,再怎麼厲害,不過是個瞎子。一個瞎子竟能娶到神醫慕容最得意的女弟子,非但美若天仙,才高八斗,且醫術精湛,日進斗金,不是走了桃花運是什麼?

    平林館的大門修得比誰都氣派,地盤越占越大,庭院年年翻修,還開了幾十家藥行分店,獨攬了西北一帶的藥業。相比之下,父親從祖父手中繼承的商舖和田產,則被幾個年邁的家人管得不溫不火、半死不活。父親從不打算換人,也毫不介意,照樣為刑堂的事務忙碌。

    他常常懷疑父母之間究竟有沒有一段很深的情感,他們的相處得那樣平淡。大多數時候,都是父親精心地照料著母親,怕打擾她的醫務,將兩個頑皮搗蛋、惹事生非的兒子拴在自己的身邊。而他的脾氣又遠不如爺爺那般嚴厲冷峻,經不起兩句好話就會心軟,聽見兒子劈腿嗷嗷亂叫,又會心痛。只好捨近求遠,入門的時候替他們選了個嚴厲的老師傅,每日親自送兩兄弟學武。老師傅果然不客氣,觔斗翻不對,「啪」地一下就是一板子。馬步蹲不好,便往屁股上戳香頭。兄弟倆在唐門幾位以心狠手辣著稱的師傅中輾轉學藝,攢了一屁股的香疤,直到十歲,才正式開始跟父親學刀。

    對父親的崇拜,唐蘅遠沒有哥哥唐芾那樣強烈。從他懂事開始,唐芾就像一道影子般跟在父親身後,以繼承唐氏雙刀的「刀統」為己任。唐蘅甚至懷疑哥哥小時候的那些遊戲,也全是為了將來繼任刑堂堂主做的準備。從三歲開始,每次父親外出,唐芾都要跟他一起走,不然就會哭鬧不止。弄得父親每次外出,都鬼鬼祟祟地打點行裝,提前一日就開始甜言蜜語,哄他開心。

    不過他與唐芾一樣相信父親永遠是唐門的英雄,天下最傑出的刀客。直到十七歲那一年,父親終於在一次清理門戶中遭到伏擊,受了重傷。他的背上連中三刀,血流如注,傷及內臟。抬回家時,已奄奄一息。他還記得那一天他飛馬到平林館報信,母親平靜的臉上頓現驚恐之色,說話的聲音也格外:

    「蘅兒,你下馬,我騎著你的馬回去。」

    在此之前,母親外出要麼乘轎要麼坐馬車,他從不知道母親還會騎馬。回到家裡,母親親自替父親做了手術,足不出戶衣不解帶地照料了他三個月。非但親自下廚熬藥做湯,還替父親的花壇除草澆肥。等到父親能夠下床時,母親便每日陪著他到江邊散步。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親密。他遠遠地看見母親挽著父親的手臂,眼神格外嫵媚。兩人在垂柳中低聲談笑,有時還一起逛街坐茶館聽戲。從那天開始,平林館的規矩忽然換了。每日巳時開診,日沒關門,母親只坐館行醫,不再受邀出診。往日那種遇到棘手的病人幾夜不歸的情形再也不曾出現過。

    他知道父親的職業一直讓母親擔憂,她害怕父親再受重傷,回到家裡,找不到可以救他的人。

    無論外人如何替人掂輕量重、說長道短,父母親按照自己各自的法則,就這樣溫吞吞地生活了二十幾年,從未紅過臉吵過架。母親的怪癖漸漸被人遺忘,被她診過脈、接過骨或治好了頑症燈門人越來越多。多到即使母親仍然不參加應酬,也絕不會有人抱怨,反而掉過頭來替她說話。

    在他人的流言蜚語與母親的個人原則的漫長較量之後,時風終於流轉。他們成了美滿婚姻的典範。

    唐蘅雖一直不大喜歡母親,卻不得不承認她身上有一種扭轉世人的力量。

    許多女人一生殫精竭慮唯恐不被世俗接受,她卻強迫世俗接納了自己。

    正漫無邊際地回憶著往事,忽然有個聲音道:「請問閣下可是唐蘅唐公子?」

    他抬起頭,發現說話的是個個子瘦高、模樣俊朗的年輕人。穿一件半新不舊的錦袍,下擺上滿是泥漬。彷彿在馬上奔波了多日,他看上去兩眼發黑、形容憔悴。年輕人一隻手端著碗豆汁,另一隻手卻捧著一把黃燦燦的雛菊。那雛菊長短不一,大小各異,顯非花店所售,而是從山野上臨時採摘下來的。

    他點點頭,見旁邊還有一張凳子,道:「請坐。」

    那人施施然地坐了下來,見桌上有些油漬,掏出一隻的手帕墊在桌上,將雛菊整理了一下,放在帕上。

    唐蘅親戚眾多,交遊卻不廣闊。因為服飾鮮亮、舉止怪異,當年幾乎被唐門以「服妖」治罪。流言口耳相傳,見過他的人,聽說過他的人,多不勝數。

    「我們……見過?」他疑惑地問了一句,同時認真地打量了這人一眼,生怕他是自己眾多親戚中的某一位,在記憶中細細地搜索了一遍,還是沒有半點頭緒。

    「前年在試劍山莊,唐公子迎戰『流星刀』鄭秀,在下曾有緣在一旁觀戰。果真是好刀法!人人都說公子已盡得雙刀真傳,只怕已駸駸然有凌駕乎其上之勢。只可惜令尊隱跡江湖多年,令得我們這些後學小子,無緣親睹一代宗師的風采。」喝下一大口豆漿,那人的精神好像恢復了不少,雙眸漸漸炯亮,一提及唐潛,臉上露出欣然嚮往之色。

    唐蘅微微一笑,道:「兄台謬讚了。家父近年忙於族中瑣務,確是極少外出。」

    十年前,唐潛的賽事比唐蘅還要繁忙。幾乎隔不了一個月就會有年輕人千里迢迢來到蜀中找他切磋、習藝,不和他們過過招,怎麼也勸不走。開始唐潛還抽時間奉陪,漸漸地失去了耐心。兩個兒子便只好承擔了這令人頭大如斗的接待任務。唐蘅側頭一看,發現此人並不用刀,腰上別著的是一對沉重的方稜鑭,這才放下心來。

    「十姑娘唐靈,公子想必認得。」那人繼續搭訕。

    「當然認得,她是我得姑,很年輕就去世了。」

    「聽說她的五毒神針比還當年的暴雨梨花針還厲害!」

    「是啊,所以她死在了大牢裡。」

    「唐靈有個妹妹……叫唐什麼來著……」那人轉著眼珠,搜腸刮肚地想著,「我記得也是單名,且上面也有火字……唐……」

    「唐熒?」這人越聊越遠,唐蘅越聽越糊塗。

    「對對,唐熒。據說在藥閣裡幹了多年,後來嫁給了洛陽崔家的長公子崔孝山。」

    江湖上一直都有熱衷掌故的人。看來這人對唐門果然知道得不少,唐蘅不禁點頭微笑:「崔孝山師出少林,當年曾以四十二招形意拳勝了武當靈機子的八卦掌,一時傳為佳話。」

    「可不是!俗話說,『太極十年不出門,形意三年打死人。』天底下的拳法只怕就數崔家的最怪。不但招式神出鬼沒,內功也很驚人。當年我一直夢想入崔家學藝,可惜無人引薦。」

    唐蘅愣了愣,以為這人是想走唐家的門路,找崔孝山學藝,便道:「兄台若是想認識崔先生,在下可以代為引薦……」

    不料他話頭又是一轉:「不不不,我認得崔先生。不過,你可知道崔家雖世代習武,到了崔孝山那一輩,卻出了一個讀書人——還中過舉?」

    唐蘅只好問道:「原來兄台和崔家也有交情,卻不知這個讀書人是誰?」

    「他叫崔敬山,是崔孝山得弟。」

    「抱歉,這個名字我可沒聽說過,唐門的人太多,崔家的人也太多。」唐蘅終於煩了,開始東張西望,想找個理由回屋,「時候不早了,我……」

    豈知那人偏偏不明白他的意思,搶著道:「隔行如隔山哪!這位敬山先生寫得一手好字,又擅長四六,詩也寫得不錯,在當地的學界頗為知名呢。」

    「哦。」

    「唐兄只怕聽說過,崔敬山有三個妹子都擅畫。其中老二叫崔歡,專畫花鳥人物。」

    「哦。」

    「你一點也不記得她了?」

    「完全不記得了。」

    「有一年你父親過生日,唐熒曾送給他一幅醉翁圖。你母親很是喜歡,把它掛在你家的客廳裡。——那幅畫就是崔歡畫的。」

    他這才想起來,客廳裡是有這麼一幅畫。至於是誰畫的,從未關心過。

    「現在想起來了?」那人看著他,一臉期盼。

    「想起來。嗯,一同送過來的還有一副對聯。」

    「『寒樹邀棲鳥,晴天卷片雲?』對不對?那是敬山先生的親筆。」

    「對。」唐蘅苦笑,他還從來沒被一個人這麼胡攪蠻纏過。

    「崔歡就是家母。」那人咧嘴一笑,露出開心的樣子,「我姓王,叫王鷺川。」

    唐蘅愕然。

    為了介紹自己,這人竟兜了這麼老大一圈! 何況,王鷺川在江湖上名氣,比崔孝山要響亮得多。

    唐蘅抱拳作禮:「失敬失敬。豹尾方稜鑭,兵器譜排行十二。兄台的大名如雷貫耳,何不早說,繞這麼大一個圈子!」

    「唉,」王鷺川歎了一口氣,「說了半天,你還是沒聽明白你我之間的親戚關係。」

    「我們……是親戚?」

    「當然。我是你表兄,你是我表弟。」

    … …

    唐蘅正要答話,忽不知從何處飛來一個人影,衝到桌前,不分清紅皂白就給了他一個耳光。

    兩人定睛一看,來人是個披頭散髮、怒氣衝天的女子。只見她一手叉腰,一手指著唐蘅的鼻子,涕唾橫飛地罵道:

    「不要臉的東西!你若以後再敢勾引我家老公,我定叫你不得好死!你知道你是什麼嗎?唐蘅!你不陰不陽,不男不女,非驢非馬,非鬼非人。難道打小沒人教你?是男人就要有個男人的樣子,不要整日塗脂抹粉,搔首弄姿。丟你爹的臉!丟唐家的臉!丟這整個城裡人的臉!我要是你,死了把臉皮先割掉再進棺材!省得讓自己的祖宗八代寒心!真真可惜,當初九爺爺怎麼就死攔著沒把你丟到刑堂去行家法,剁掉你一隻手,逐出家門?倒讓你在這裡游手好閒、揮霍祖業、招搖過市、丟人現眼!他的!出門看天色,炒菜看火色,先掂掂自己有幾個膽子,敢惹到我蔡二娘的頭上?雙拳難敵四手,人頸硬不過鐵刀,你若膽敢再跨進我家門一步,我先把你告到縣衙,再找人收拾你。讓你熱肉好吃、冷帳難還!」

    還沒等唐蘅張口,那女人抄起桌上的半碗豆漿就往他臉上一澆,然後「光啷」一聲,將碗擲在地上,頭髮一甩,揚長而去!

    飯廳裡的客人們聽得這一場好戲,先是目瞪口呆、面面相覷,既而嗡嗡地低聲議論開來。唐蘅一臉狼狽,從懷裡掏出手絹,將臉上的豆漿拭淨,見王鷺川怔怔地盯著自己,不禁苦笑:「我們還是親戚?」

    「當然。」見他那塊輕薄通透的羅絹往臉上一挨便立即濕得可以擰出水來,王鷺川忙將墊在花下的手帕抽出來遞給他,「老弟你多少也是個練家子,巴掌躲不過,豆漿也躲不過?」

    「難道你沒聽出來她是我的親戚?」

    「難怪你看上去好像不怎麼生氣。」

    「我怎會和女人動氣?」唐蘅淺笑,「我就喜歡看女人發怒時臉上的勃勃生機,什麼時候我也能這樣動粗一回就好了。」

    「兄弟你沒毛病吧?」王鷺川皺起了眉頭。

    「沒有。」見他垂著臉,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唐蘅又問,「你來這裡是尋親問友?還是路過?」

    「都不是,」遲疑了片刻,王鷺川低聲道,「我來找我的未婚妻。眼看就要到成親的日子,她突然跑掉了。」

    這當然是件很不幸的事。

    唐蘅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這種事既已發生,你就要想開。她現在跑掉,總比以後帶著你的孩子跑掉要好,是吧?」

    他這麼一說,更是火上澆油,王鷺川雙眼發紅,呆呆地怔了半晌,道:「人人都這麼勸我。」

    說罷從腰間取下一個酒葫蘆,仰頭咕咚咕咚地連灌了幾大口酒,咳嗽了一聲,從懷裡掏出一張泥金紅貼,苦笑:

    「你看,一切都準備好了。我正喜滋滋地等著做新郎哪,不想會出這種事。」

    唐蘅接過紅貼,上書「吉期」二字,展開一看,裡面寫道:

    「謹詹四月十八日為小兒完娶,敬迓令愛于歸,伏冀尊慈俞允,曷勝欣幸。右啟大德望尊姻翁蘇老先生大人座右。姻侍教弟王佐陽鞠躬。」

    後接一紙,密密麻麻地寫著納采何時封聘,裁衣何時開剪,上笄何時整容,妝奩何時搬運,迎娶何時登轎,云云。

    唐蘅想了想,道:「她走的時候可曾留下了什麼話兒?」

    「她留了一封信,說她曾經遇到過一個人,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想不到在成親的前一天又看見了他。她說這是命運使然,她非跟這個人走不可。要我原諒她,然後將她徹底忘掉。」王鷺川喃喃說道,眼中傷痛之色更深,「可是,我怎會忘得掉她?我根本忘不掉……」

    「這麼說來,你不知道她究竟跟誰跑了。」

    「不知道。」

    女子婚前失蹤,多半是對父母之命不滿。唐蘅又問:「你以前就認識你的未婚妻麼?」

    「從小就認識,青梅竹馬。她所有的習慣我都知道:喜歡吃什麼,喜歡玩什麼,愛穿什麼顏色的衣裳,愛買哪種牌子的胭脂……走在馬路上,只要眼珠一轉,我就能猜到她想要什麼;腳趾一動,我就知道她會朝哪個方向走。這就是兩小無猜,要不怎麼說『心有靈犀一點通』呢!」

    「而你卻不知道她會逃婚?」

    他一下子張口結舌:「不……不知道。天曉得,女人的心思比天氣變得還快。」

    便在這一問一答間,他顯然氣餒了,雙眼發黑,失魂落魄,若不是靠著那幾口烈酒撐著,只怕早已崩潰,「我已找了她兩天兩夜。」

    「找到她了?」

    「找到了。謝天謝地!現在你知道什麼是青梅竹馬了吧?我就知道她會往這個方向走。」

    「恭喜恭喜!以老兄你的誠心,一定能打動她的。」

    「唉,難說得很。」他長吁短歎,「她就住在這裡。」

    唐蘅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臉:「她就住這裡?這個客棧?」

    「我問過掌櫃,他見我衣冠不整,死活不肯告訴我她的房號。不過我知道她十之□住在洪字第七號,所有的數字裡她就喜歡七。」

    見他心慌意亂,唐蘅又拍了拍他的肩,和聲問道:「那你打算怎麼辦?」

    「怎麼辦?這客棧現已沒有空房。連統鋪都住滿了人。我只好不睡覺,整天坐在飯廳裡等著。掌櫃的說,過兩天就有位子了。」

    「其實街對面有個祥泰客棧,空得很……」唐蘅建議。

    「不不不不!我好不易找到她,不能再讓她在我的眼皮底下溜走。我就守在這裡。」他只帶了一個小小的包袱,幾天幾夜不曾洗澡,渾身都是馬汗的味道。

    「她叫什麼名字?說來聽聽,也許我見過她。」

    「蘇風沂。小個子,瘦臉,大眼睛。這店子裡沒住幾個女人,你一定見過她。」

    唐蘅搜腸刮肚地回憶了半天,搖搖頭,道:「沒見過。」

    「你可能沒注意……」

    「也許……」唐蘅又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不忍,道,「難得在這裡遇到親戚。不如你先去洗個澡,我去叫老闆在我房裡添張床。你好好地睡一覺,在我屋裡將就兩個晚上,等有了空房再搬走,如何?」

    王鷺川站起來,一臉感激之色,鄭重地道:「多謝你幫我!」

    他跟著唐蘅走到樓上,路過洪字號房間,見房門緊閉,忽道:「等等。」

    說罷將一朵雛菊插在門縫上,回過頭,對唐蘅笑了笑:「這是她最喜歡的花,在我們那裡,滿天遍野都是。」

    「你怎麼知道這就是她的房間?」

    「她一定住在這裡,」他道,「如果你和一個女人相處了很久,會對她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

    「你就不怕她看見了這朵花,馬上收拾行李?」

    「無論她走到哪裡,我都能將她找到。——因為我們是青梅竹馬。」他淡淡地解釋,「我從沒有逼過她做任何事,自然也不會逼她跟我回去。我唯一害怕的是……」

    他忽然不說話了。

    「你唯一害怕的是?」

    他移開了自己的目光,良久,長長地吸了口氣:「我唯一害怕的是她遇到的那個男人比我好。如果是這樣,我將毫無希望。」

    「嗨,別想那麼多。」唐蘅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他這才發現地上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白紙。

    王鷺川放下包袱,問道:「洗澡的地方在哪裡?」

    「下樓左拐,記得帶上鑰匙。」他匆匆換了件外套,將紙條折在荷包裡,「我現在要出去一趟。」

    … …

    「我們不能出去。」

    蘇風沂抽出銀色小斧,貓著腰,正要衝出車門,沈輕禪一把拉住了她。

    「可能是路氏兄弟,駿哥有危險。」蘇風沂蓄勢待發,回頭看了她一看。

    「不止是他們兩個。」沈輕禪目色微動。

    一隻眼瞎掉之後,她的另一隻眼也跟著腫了起來,只能半睜著。

    便在這剎那的眼波中,蘇風沂看見了她的恐懼。

    「他們一時不會殺了他,」她輕輕地道,「他們要利用他引出郭傾竹。」

    「誰是他們?」

    沈輕禪轉過臉去,更正:「我說錯了。不是『他們』,是『我們』,我哥哥。」

    蘇風沂點點頭:「那麼,你究竟站在哪一邊?」

    「你要是我你會站在哪一邊?」

    「如果站錯了會害得我丟掉一隻眼睛的話,我會好好想一想。」

    那是一片幽深的樹林,陽光點點,從葉隙中灑入。

    遠處有道水流,經年的潮氣瀰漫空中,陽光之下,霧色澄紅。

    一切彷彿是透明的,一切又全都看不清楚。數不清的影子交織在一起,風動雲生,變化莫測。

    樹林永遠是伏擊的最佳之處。

    所有可疑的陰影與響動都可能與裡面暗藏的生物混淆,習武之人諜力與判斷將大受考驗。

    一聽到箭響郭傾葵便知道情況不妙,緊接著馬的腦漿就濺到了他的臉上。

    他知道路氏兄弟就隱藏在馬車左面的某棵樹上,正引弓待發。可惜就在飛箭襲來的瞬間,他已躥下馬背,躲到了車廂的右側。

    顯然他們知道沈輕禪就在車內,投鼠忌器,只射了兩箭,亦未用全力,不然早已穿頂而過,將裡面的人全部射傷。

    正在此時,一陣尖銳帝痛從胸口傳來,他感到一陣昏眩。

    那天夜裡他中箭從樹上摔下來,非但胸口有嚴重的內傷,還摔斷了兩根肋骨。經過子忻的細心醫治,傷口復原得很快,卻遠沒有達到康復的程度。他捂著胸口,將身子靠在車廂上略作休息,瞇著眼睛觀察四周的情勢。

    時至初夏,烈日當頭。不知為何,卻有一陣徹骨的寒意從身後傳來。

    他猛地扭過頭去,看見一個身體瘦削的白衣人,標槍一樣立在離他十步遠的草叢中,冷冷地看著他。

    白衣人的年紀大約剛到三十,卻有一頭亮眼的白髮。目光陰森,如寒冬般凜冽。

    他站在澄紅的霧中,如月光一般虛幻,好像隨時可能飄走。郭傾葵的胃卻猛然一沉,幾欲作嘔。

    雖然心存僥倖,他早已料到今天很可能會碰到沈家兄弟。

    而沈空禪是他最不願意看見的人。

    六年前的一個冬夜,郭傾竹失手重傷了沈空禪的妻子,崆峒派女劍客陳紫英。他不知道這對夫婦新婚不久,且陳紫英當時已經身懷六甲。次日,母子俱亡,一屍兩命。沈空禪為此一夜白頭,在妻子墳前自斷一掌,發誓報仇雪恨。他的左腕上裝著一隻假手,乃千年精鐵所造,右手用一柄極窄的倭刀。這個原本意氣風發的青年,忽然間變得心境慘淡,不再參加武林的任何賽事。

    他在刀榜上最後一次排名第三,大家卻都知道他與排名第一的「金剛刀」秦海樓不相上下。他是沈泰最得意的兒子,三和鏢局的中堅力量。

    若論單打獨鬥,沈家所有的兄弟中,大約只有這個老三是郭傾竹的對手。

    任何時候,沈空禪的臉上都沒有笑容。他以前從不穿白衣,現在卻除了白衣什麼也不穿。

    郭傾竹臉上的那道傷疤就是他留下的。那一次,沈空禪原本有機會殺了他,卻在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讓郭傾竹在重傷之下撿了一條命。

    他這樣做當然不是出於憐憫。

    「我希望你有一百條命,因為你死一次,遠遠不夠。」

    倘若沒有受傷,憑著掌中碟劍,郭傾葵或許還能與沈空禪周旋片刻。照目前的情形,他毫無勝算,何況樹上還有路氏兄弟。

    沈空禪手指微動,刀已在手。

    無路可退,他忽然暴喝一聲,提著鐵劍向前衝去!

    誰知就在這一剎那間,忽聽一人尖聲道:「且慢!」

    車廂門「噹」地一響,蘇風沂從車後疾步躥出,一手拉著沈輕禪,一手將匕首按在她的頸上,厲聲對沈空禪道:「你若敢傷害他,我就殺了你妹子!」說罷,她裝出邪惡的樣子,故意將刀尖提起,在沈輕禪的臉上輕輕比劃。

    沈空禪不為所動,繼續向前走。

    「別過來!聽見了嗎?我叫你別過來!」

    見白衣人神色詭異,蘇風沂拉著沈輕禪,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一步。這一瞬間,白衣人已鬼魅般地撲了過來!不等她來得及動手,蘇風沂只覺肌膚忽地一涼,一隻冰冷碟手已搭在她的臉上,輕輕地摩挲著。

    鐵手擦過匕首的邊緣,發出刺耳的聲響。沈空禪的眼中,忽如春水一般柔靜,彷彿正在欣賞仙樂。

    「拿開你的臭手!別碰我!」

    鐵手果然移開,移到了沈輕禪的臉上。冰涼碟指勾住眼罩,輕輕掀開一角,很快就放開了。

    他的臉色已夠蒼白,此時卻變得有些發青。

    「是誰傷了你的眼睛?」他的音調驀地轉柔,充滿關愛。

    沈輕禪看著他,淡淡地道:「這是我自己惹來的恩怨,與你無關。你若不想人家剜去我的另一隻眼,就快些離開這裡。」

    沈家的七個孩子當中,她的年紀最小,而且是唯一的女孩,從小就備受寵愛,在兄長面前驕橫成性。

    「不必擔心。你原本是個美麗的女人,」沈空禪的手仍然留在她的臉上,聲調裡卻多了一份惋惜,「少了一隻眼睛,你會成為一個英俊的女人。」

    蘇風沂冷冷地道:「你若再不離開這裡,我就讓她變成一個渾身是洞的女人!」

    沈空禪偏過頭來,一雙淺灰色的眸子打量著她,良久,臉上浮出譏誚之意,道:「是麼?你真的要殺她?」

    「你以為我不敢?」

    「在回春堂門口,是你扶著她下的馬車?」

    「那又怎樣?」

    「是你讓她坐在籐椅上,自己替她排隊?」

    「……」

    「是你帶著她見了沈拓齋,又送她上了馬車?」

    「……」

    「如果你真想殺她,」沈空禪慢吞吞地道,「那就請便。」

    話音剛落,他已然出手。「噹」地一聲,蘇風沂只覺一股大力襲來,那百練精鋼的匕首憑空飛了起來,折成兩斷。

    而他的另一隻手已經出刀,逕直向郭傾葵的頭頂砍去!

    沈空禪刀法簡練,以內力剛猛擅長。雖非變幻莫測,每一擊卻絕對有效。

    只這一刀,他已封住了郭傾葵所有的退路,令他除了迎頭還擊,別無他法。

    而以郭傾葵的傷勢,只要他接了這一刀,必當吐血三升,五內俱傷!

    那一刻,蘇風沂感到沈輕禪的身子猛然一抖,手中已多出了一把劍,可她並沒有出手。那劍眨眼間便已回到鞘中!

    「嗆」地一聲,火星四濺!

    不知哪裡突然閃出一個人影,替郭傾葵接住了這一刀!

    緊接著,刀光呼嘯,如閃電般驚起,兩個人影一掠十丈,到了空中。

    落葉如雨,紛紛揚揚地灑下來。

    蘇風沂抬頭一看,喜道:「是唐蘅!」

    沈輕禪道:「咱們快走!」

    郭傾葵解開死馬上纏繞的繩索,將蘇風沂送到另一匹馬的背上,扔給她一套韁繩,道:「你快帶沈姑娘回客棧。」

    蘇風沂忙道:「你呢?你為什麼不走?」

    「我得留下來幫忙,唐蘅一個人只怕應付不了。」

    正說著,刀聲突靜,一個白影遠遠遁去。唐蘅輕飄飄地從樹上落了下來,笑道:「誰說我一個人應付不了?他不是已經跑了?」

    三人面面相覷,目瞪口呆地看著他。

    蘇風沂道:「路氏兄弟呢?他們也跑了麼?」

    「跑了。中了唐門的暗器不跑,難道還等我給他們解藥不成?」

    沈輕禪的嘴皮動了動,想說什麼,欲言又止。半晌,終於道:「你……你可傷了我三哥?」

    「沒有。——我怎麼敢傷你的三哥?」

    「那他怎麼也跑了?」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我只是跟他說我挺喜歡他的,問他什麼時候有空到茶莊去喝杯茶……他一聽這話,扭頭就跑了。」唐蘅抱著胳膊,倚在車壁上,半笑不笑地看著三個人,修長的十指上,塗著紅紅的丹寇。
《迷神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