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啞捨·天如意

    (一)

    就像八年前,他等著律笛一樣,如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公元1390年

    應天府句容縣滴流坡

    李定遠被他的大丫鬟琵琶抱在懷裡,昏昏沉沉地穿過國公府的花園,來到他爺爺住的宣園。雖然還未睡醒就去給爺爺請安,失了禮數,但李定遠向來受寵,自是沒人敢挑他半句的。

    李定遠今年才十歲,雖不大明事理,但也知道自家爺爺是大大的了不起。明朝的皇帝往下數的第一人,就是他爺爺李善長了,以前官拜左相國,居百官之首。用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來形容他爺爺,是最貼切不過的了。

    朝廷上的事李定遠不清楚,但他卻知道自家爺爺有九個兒子十五個孫子十二個孫女,最喜歡的單單只有他。要不然沒見爺爺寵著誰,就連娶了公主媳婦的二叔,也沒在自家爺爺面前討到什麼特殊待遇,除了二叔一家住在公主府外,其他叔伯堂兄弟姐妹們,都在江西九江的李家主宅,獨獨只有他一個人被養在爺爺身邊。

    集萬千寵愛於一身,李定遠除了覺得很少見到爹娘有些苦惱外,也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所謂紈褲子弟的腐敗生活。連每天早上給爺爺請安,都半睡半醒地走個過場。

    他爺爺住的是正宗的國公府,廳堂的規制是一二品官廳堂,五間九架,氣勢宏大。李定遠微張了下眼睛,立刻就被房簷上的琉璃瓦反射的陽光刺痛了雙目,懶懶地又合上了。

    又走了不一會兒,感覺到琵琶的呼吸刻意地放輕了下來,李定遠也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寧神香味道,便知道已是進了爺爺的書房。他揉了揉眼睛,打算和平常一樣跟爺爺撒個嬌,爺爺就會一臉無奈地接過他抱在懷裡,甚至連他揪爺爺的鬍子,爺爺也會寵溺地任他胡鬧。

    只是今天那熟悉的溫暖懷抱卻未如約出現,李定遠懵懂地睜開雙眼,發現自家爺爺陰沉著一張臉,手扣著釉裡紅茶盞,正坐在黃花梨四出頭官帽椅上,目光森然地盯著他。

    「看看你這個混賬樣子!成何體統!」

    李善長那是從元順帝至正十三今年就開始在朱元璋身邊打天下的元老級人物,雖然所做的事務和漢時劉邦身邊的蕭何一般,都是負責內務軍政統籌之類的。儘管在二十二年前就告老退出了官場明哲保身,但依然威嚴不減當年。平時在自家疼愛的孫子面前,有意地收斂了身上的戾氣,但此時卻無心再做隱藏,那一股迫人的威視就像是海嘯一樣,朝李定遠鋪天蓋地般壓去。

    抱著李定遠的琵琶也算是被波及到,駭得渾身發抖,差點連懷裡的十三少爺都抱不住,下意識地就跪伏在地。

    李定遠因為大丫鬟的這一跪倒,順勢站在了地上。他倒是沒被自家爺爺的變臉嚇到,自顧自地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這才上前幾步,規規矩矩地跪在李善長面前,口中請著安就拜了下去。

    這一套禮數李定遠很熟,每當過年過節他都要見那些叔伯堂兄弟姐妹們,每人每天都做一遍。雖然他還真沒這麼認真地做過,但看過這麼多遍,怎麼也都能學得有模有樣了。李定遠被李善長另眼相看,自然不只是因為他長得特別可愛,李善長更喜歡的是他的玲瓏心眼,覺得這小子最像他。所以連為他定名字的時候,都沒遵循這一草字頭單字的規矩,愣是起了個大氣的名字。

    李定遠乖乖地磕完頭,也不起來,直挺挺地跪在李善長面前,仰著頭無辜地看著他。

    李善長看著自家孫子水嫩嫩的臉龐上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瞳,沒一會兒就敗下陣來,本來蓄好的氣勢像決堤的黃河水一樣,呼啦啦地流了個乾乾淨淨。他歎了口氣,把小孩兒拉了起來,摸著他的額頭,愛憐道:「遠兒,是爺爺今天心情不好,沒磕到哪裡吧?爺爺都聽到『呯』的一聲了。」李善長那在外人眼中,可當真是說一不二的宣國公,只要他臉一沉,那哆哆嗦嗦跪下來的人一片一片的,若是那些人看到這首席公卿做小伏低的一幕,恐怕眼珠子都要掉一地

    李定遠的那雙大眼珠子轉了轉,心中唾棄自家爺爺估計又是氣不順了,前幾天折騰身邊的護衛們,現在開始折騰起他來了?這可不行,趕明兒要把四哥和六哥也叫過來同甘共苦,反正他們就住在隔壁的公主府。

    李善長對這小東西瞭解得無比透徹,只看他這表情就知道這兔崽子在想什麼,啐道:「又想去禍害小四和小六?」對於其他孫子,李善長向來都是直接叫序齒的,甚至有些孫子的名字他都想不起來。所以對於李定遠,他確實是格外不同。

    李定遠的四哥和六哥都是堂兄,叫李芳和李茂,都是他次子李淇和臨安公主的兒子,今年都是十三四歲的少年了,哪裡還能跟才十歲的李定遠一般見識。他們的母親臨安公主是朱元璋的長女,李善長之前也因為這個公主媳婦特別安心,覺得朱元璋就算再殘害功臣元老,也絕對不可能對親家下手,所以對那兩個孫子也頗為親近。當然,那親近的程度和李定遠還是有所不同的。

    李善長揉了揉小孩兒微紅的額頭,心更軟了,放柔了聲音道:「都是爺爺不對,遠兒想要什麼?爺爺補償給你啊?」他話語之中有著說不出來的疼惜和痛苦,但卻隱藏得極好。

    李定遠的內心無語,暗叫果然這樣!爺爺總是賴皮!就喜歡這樣拿東西哄他開心!不過他小心眼一算計,還是決定試試道:「爺爺!我想要那個銅匣!」

    那個銅匣,是李定遠心心唸唸的寶物。以前也撒嬌耍潑嘗試過無數次了,自家爺爺總是只借他看看,完全不鬆口送他。其他寶物倒是他想要什麼都可以給,久而久之,這個銅匣都成了李定遠的執念,他也不知道是自己真的喜歡那個銅匣,還是只為了賭一口氣。

    「好。」

    「爺爺你要是不捨得就算了……咦?爺爺你同意了?」李定遠目瞪口呆。

    「箜篌,去給遠兒把那個銅匣拿來。」小孩兒這樣難得吃驚的表情,取悅了李善長。他一抬手,就立刻有人去書房把那個銅匣取了過來,放在李善長的手中。

    李定遠盯著自己心心唸唸的銅匣,移不開眼。這個銅匣並非普通的銅匣,雖然只有一個巴掌大小,但看上面精美的雕刻花紋還有厚重的銅綠,就能知道這東西年份不淺。銅匣的蓋子是用琉璃製成,綠色的半透明琉璃蓋下,能夠隱約地看到銅匣之中固定地放著一柄白玉如意。而李定遠癡迷的,是這個銅匣根本就打不開!銅匣的琉璃蓋是完全封死的,若是想要拿到那柄小如意在手中把玩,就只能摔碎那價值連城的琉璃蓋。

    就算是是金錢如糞土的李定遠,也知道絕對不能做出這樣毀壞寶物的舉動。他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會有人把一個白玉如意封在銅匣裡,難道有什麼機關可以打開這銅匣?但其他地方都嚴絲合縫,李定遠每次把玩都無功而返,更加增添了想要打開的好奇心

    而在爺爺親手把這個銅匣放在他懷裡時,李定遠並是不如他的想像般欣喜若狂,而是把目光從銅匣移到了爺爺的臉上,前所未有地認真問道:「爺爺,出了什麼事嗎?」

    李善長臉上慈愛地表情僵硬了一下,隨後笑了笑道:「沒事,就是爺爺最近有些忙,遠兒去湯山別墅玩幾天可好?這個銅匣這幾日就暫放在你那裡,等你回來爺爺還是要收回來的。」

    李定遠鼓著胖乎乎的臉頰,一臉不甘心地把銅匣抱得死緊。他知道爺爺並沒有跟他說實話,但他也知道爺爺雖然寵他,但絕不會允許他反駁已經決定的事情。

    李善長留戀地拍了拍小孩兒的頭,淡淡對旁吩咐道:「律笛,遠兒我就交給你了。」旁邊一個精瘦的青年立時跪伏在地。

    李定遠見那青年應聲之後,就起身過來抱他,不禁吃驚地回過頭。他的大丫鬟琵琶不和他一起走嗎?只有律笛陪他?雖然他知道在爺爺身邊,這個律笛的地位極高,但整件事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琵琶早就把收拾好的包袱遞給了律笛,然後手腳麻利地把李定遠身上的花卉雜寶紋對襟馬甲等等綾羅綢緞的衣物都扒了下來,換上了普通孩童的灰褐布衣。還把他身上佩戴的各種珍貴飾品也都擼了下來,只留他腰間不起眼的白玉子辰佩。

    李定遠瞠目結舌,等他反應過來想要呵斥琵琶的時候,就已經被律笛重新抱在懷裡,飛速地從後院離開了。琵琶也朝李善長恭敬行了一禮,拿著李定遠身上的衣服轉身而去。

    李善長閉了閉雙目,深深地歎了口氣:「洞簫,你說如果老夫早就死了,還能保全一家人的安全麼。」

    「國公爺……」一名中年男子自屏風後轉出,悲愴地跪倒在地。

    「人果然是貪心的,誰不想好好地活著呢?」李善長喟歎道,「遠兒出生的時候,我就想再多活幾年,看到他長大。但一年又一年,越看著他就越捨不得離開。唉,老夫並不怕死,但老夫現在死,皇上也會覺得老夫是畏罪自殺。淇兒那一家可能會被留下,但遠兒……老夫真的是捨不得啊……」

    「國公爺,您還有御賜的丹書鐵契,可免您兩死,子免一死啊……」洞簫不甘心地提醒道。

    「丹書鐵契?是何人賜予老夫?他既然可賜,自然也可收回。」李善長一點僥倖之心都沒有。他太瞭解坐在龍椅之上的那位老朋友了,就像對方一樣瞭解他一般。

    洞簫正要勸說一二之時,就聽前院一陣騷動,隱隱還有齊整的腳步聲傳來。

    「居然還出動了御林軍,真是看得起老夫啊。」李善長輕蔑一笑,淡然整束衣冠。而洞簫也長身而起,卓立在他身後,褪去了剛剛惶急的神色,恢復了的面無表情。

    李定遠被律笛抱在懷中,從角門剛出了宣國公府,就看到了一隊一隊的御林軍疾步而來。成片的盔甲和鐵槍,散發著肅殺的煞氣,讓李定遠硬生生地打了個寒戰,從心中升起了難以抑制的恐懼。

    因為他發現,這些御林軍前去的方向,正是宣國公府。

    (二)

    「別看。」律笛按著李定遠的小腦袋低聲吩咐道。

    「不看反而會被人懷疑。」李定遠理直氣壯地反駁道。爺爺身邊的這些護衛丫鬟們,他都無比熟悉,自是不會對他們客氣。

    律笛一怔,這樣大的陣勢,雖然路過的百姓們都低頭噤若寒蟬,但也都好奇不已地偷偷窺探。畢竟出的是國公府,是那個看起來會一直屹立不倒的國公府。

    李定遠卻在下一秒差點驚呼出聲,因為他看到了琵琶從角門躲躲閃閃地跑了出來,懷裡還抱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那衣物分明就是剛剛從他身上扒下來的,乍一看就像是他一般。琵琶驚恐地看著不遠處的御林軍,立刻抱著孩子朝反方向跑去,而御林軍此時也發現了琵琶,很快就分出了一小隊追了過去。

    這時就算是李定遠再傻,也明白了定是爺爺出事了,否則又怎麼肯讓琵琶做這種魚目混珠之事?

    「我要回去!」李定遠咬著牙掙扎著。但律笛卻死死地抱緊了他,盡量以不引人注目的速度,離開了這一帶,在應天府的大街小巷穿梭著。

    「十三少爺,這是國公爺的意思。」律笛一邊走,一邊低聲勸著,「國公爺這次,恐怕凶多吉少了。」

    李定遠的手指摳著懷裡的銅匣,力度大得幾乎要拗斷他的指甲。他希望這一切只不過是爺爺的多慮,但街道上行色匆匆的御林軍,和不時經過穿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的錦衣衛,都讓李定遠的小臉越來越蒼白。那些錦衣衛在應天府是可以止小兒夜哭的魔鬼。雖然三年前已廢除了錦衣衛,可事實上,那不過是皇帝為了安撫大臣們做的表面文章。檯面下衛依舊穿著錦衣夜行,暗中收集著各種情報。

    李定遠咬了咬牙,費盡了全身力氣,才勉強開口說道:「你也不要再喚我十三少爺了,直接叫……節兒吧。」李節,本來是他父親按照草字輩的規矩,給他起的名字。但後來爺爺發話,用李定遠這個名字入了族譜,所以這個名字也就沒人知道。

    律笛點了點頭,心內暗讚一聲不愧是國公爺最喜愛的十三少爺,這麼快就調整了心情,還指出了紕漏之處。律笛在巷子裡左拐右拐,又不知道從哪裡弄來一輛馬車,把李定遠放了進去。看不到外面的情況,年幼的李定遠更是驚慌不已,但依舊克制住不吵不鬧。律笛最後如此在城中繞到了天黑,才到了一處破敗的宅院。

    據律笛說這裡是他爺爺早年就置備下來的民宅,多年都未修整,也是怕人懷疑。在李定遠胡亂吃了點東西後,律笛便說要出去打探下國公府的消息,李定遠也心焦得很,便說自己一人也無妨,讓他快去。律笛雖是不放心,但也知道若是隨意再找來一人照顧十三少爺,那就有暴露的危險。他也知道此時守在李定遠身邊才是他的職責,但對國公爺多年的忠誠,讓他坐立不安。

    最終律笛還是去了,而李定遠在漆黑的破屋之中,抱著那個銅匣瑟瑟發抖。

    他不敢點燈,因為這種時候,多年都沒有人住的屋子忽然有了人影,絕對會讓那些無孔不入的錦衣衛察覺到異樣的。

    他就那麼靜靜地坐在黑暗中,想著爺爺想著父母想著叔伯想著那些兄弟姐妹想著以前幸福的日子,心一點點地變冷。

    看著太陽重新升起又再次落下,如此這般幾次,李定遠便知道,律笛是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不要……不要丟下我一個人……」他呢喃著,終於眼前一黑,陷入了昏迷。

    懷中銅匣跌落床下,價值連城的琉璃蓋磕到了青石板上,脆聲摔碎成若干瓣。銅匣裡面的白玉如意滾落了出來,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白光。

    「李善長以胡黨獲罪,謂其元勳國戚,知逆謀不舉,狐疑觀望,心懷兩端,大逆不道,連其妻女弟侄家口七十餘人一律處死。皇帝手詔條列其罪,傳著獄辭,為《昭示奸黨三錄》佈告天下……」

    清脆的女聲迴盪在破屋之中,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十歲女童,正歪著頭一字一頓地念著手中的佈告。在她旁邊的床上,一個憔悴的男童正蓋著破舊的被子,靠著牆上坐著,千涸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李定遠在短短的幾天內就已經瘦脫了形,圓潤的臉頰乾癟了下去,下巴也變得尖了,完完全全變了個模樣,就算是家人恐怕也一下子認不出來這是國公爺最寵愛的十三少爺。

    他的爺爺據說當日便被皇上賜了白帛自縊,他的家人們被從江西九江抓捕過來,在三日前已經被斬首示眾,他強撐著去看了全過程,看著那些舒適的家人一個個人頭落地,血流成河。七十餘人?何止七十餘人?和他們家有牽連瓜葛的眾位大臣和侯爵也都被株連,據說皇上借題發揮,一共被殺的功臣及其家屬搭三萬餘人。應天府就像被籠罩在一層血色的陰霾之中,整個京城都瀰散著一股令人喘不過氣的血腥味,許久都不曾散去。

    「節兒,你是不是又餓了?我這裡有饃饃哦!」女童放下手中的佈告,伸出小手擔憂地摸著李定遠的小肚子。

    「如意,我不餓。」李定遠對著女童勉強扯出一抹笑意,森冷的眼中浮起星星點點的溫暖。為了等律笛,他在這個宅子裡昏迷了好幾天,一醒過來就見到了如意。她長得玉雪可愛,身上卻穿著平常的男孩子衣服,舉止言談卻頗有大家風範。李定遠認定如意應該是和他一樣,是逃出來的哪家受牽連的世家後裔,否則一個平常人家的十歲女童,又怎麼可能識字?而且問她姓什麼,卻怎麼都不回答,也許她的姓氏並不像他姓李這麼普通。

    他病著的這些時日,也多虧了如意細心照料,一想到她的家人,是被他家所牽連才家破人亡的,李定遠就越發地愧疚起來。但這股愧疚之情,很快就轉變成了仇恨。

    是的,他爺爺沒有做錯任何事!錯的是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

    「節兒,你不高興,是不是因為銅匣破掉了?」如意把銅匣捧到了李定遠面前,問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是。」李定遠掃了一眼那個他從家裡帶出來的銅匣,卻再也沒有以前的那種喜愛之情了。銅匣的琉璃蓋已經破碎,裡面的白玉如意也不知所蹤,也不知道是不是滾到哪裡去了,還是他們不在的時候被闖空門的人偷走了。他隱約記得是他病得嚴重時,銅匣被他摔在了地上,但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如意,再給我唸唸佈告吧。」

    如意點了點頭,把那個銅匣偷偷地放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小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李定遠並沒有注意到如意的小動作,因為對方那清脆的聲音又重新響了起來。

    「李善長以胡黨獲罪,謂其元勳國戚,知逆謀不舉,狐疑觀望,心懷兩端,大逆不道……」

    李定遠捏緊了拳頭,雙目赤紅。

    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居然說他爺爺大逆不道!那他就大逆不道給他看看。

    (三)

    公元1398年

    李定遠確定已經甩掉了跟在後面的錦衣衛,又特意繞了好幾圈,這才翻牆進入了一個清幽的宅院。

    這早就已經不是律笛當初安置他的那個破宅子了,八年前一開始他和如意兩人過得非常辛苦,他們兩個小孩子都沒有銀錢,連吃食衣物都沒有。他身上留著的那個白玉子辰佩拿去換了一些銀兩,也很快就被用光了。後來還是如意在那個破宅子的後院挖出來一個箱子,裡面裝滿了銀票和金葉子,這才有所好轉。這八年間,他們兩人裝成來應天府投奔親戚卻沒有結果的孩童,輾轉換了好幾個地方。雖然知道京城已經是一個殺戮場,但李定遠卻沒有半點想要離開的念頭。

    在八年前,他就已經知道家人並未全部處死,他的二伯和兩位堂兄因著臨安公主的面子,被皇帝網開一面,但他們卻不能留在京城,只能去應天府郊外的江浦居住。沒多久,就被遷居到江西南昌縣。臨安公主也隨行,但李定遠知道二伯和公主二嬸肯定會同床異夢,整個小家庭也會貌合神離。遷怒這種事情,儘管知道是不理智的,情感上也會忍不住。

    他沒敢去和二伯一家相認,因為他知道那邊肯定會有錦衣衛盯梢,縱使他的相貌已經和往日圓潤的模樣不同,孩童也變成了少年,但只要二伯他們對他的態度稍有異樣,終會招來殺身之禍。

    況且,他還要留在這應天府,給他的家人們報仇!

    想起今晚夭折的刺殺行動,李定遠便殺氣橫生。不要緊,這一次已經比上一次進步了一些,下一次會更努力的。他捂著腰間的傷口,踏著月光閃身走到了樹影下,只聽「吱呀」一聲,點著燈火的窗戶便被人推開,一個冰冷的女聲淡淡道:「進來。」

    李定遠縮了縮脖子,如意這是生氣了吧,這時候要是和她囉唆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道理,恐怕如意下一刻就會發飆的吧……一少年身上的殺氣消褪得一乾二淨,沒骨氣地低著頭彎著腰推門進了屋。

    這是一個極為簡單的閨房,房間裡沒有太多擺設和佈置,唯一的亮點就是坐在桌前單手托腮的少女。她眉目如畫,五官秀美,雖是荊釵布裙,卻絲毫不掩其娟麗之色,尤其那皮膚如白玉般細嫩潤澤,在昏黃的油燈下更是晃花了他的眼睛。

    直到少女瞪著那雙美目狠狠地剜了他一眼,李定遠這才發現自己又看如意看呆了,立刻掩飾地低下了頭,正好看到了少女在桌下露出來的一雙腳。

    那是天足,少女這些年和他東奔西跑,並沒有纏足。但這也是李定遠最為滿意的一點,因為如意沒有纏足,所以儘管如意長得這麼漂亮,也很少有人來提親。若是有糾纏不休的,他們就祭出最後一招搬家。當然他是絕對不會嫌棄如意的,偶爾也曾不小心窺到過一次如意的天足,那完美的玉足,簡直美得動人心魄。

    李定遠也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從八年前開始,從和外人介紹如意的那一刻,就一點都沒想過對外偽裝成兄妹。

    他們也不是兄妹嘛!

    他看過她的腳,那麼他就要負責的吧?等他們的仇恨報了,他一定會鄭重其事地提親的!

    如意瞇著雙眼看著李定遠在她面前慢慢變紅的臉,忽然覺得這小子根本就沒有在反省。她站起身,在少年驚愕的目光中,直接扒開了他身上的夜行衣,撕掉繃帶,待看到那猙獰的傷口時,不禁怔了怔神。

    「我自己已經上過傷藥處理過了。」李定遠知道如意是在擔心他,不由得小小聲地解釋道。如果還在流血的話,肯定避不過錦衣衛的那幫傢伙。

    如意慢慢地把他的衣服合攏,低垂眼簾緩緩道:「為什麼總是這樣呢?他都已經七十歲了,活不了太久了。你還年輕,他總是活不過你的。」

    李定遠的雙目變得森冷,握緊了拳頭:「那不一樣。」

    「報仇……就那麼重要嗎?」如意抬起了頭,少女花一般的臉容上,全是迷茫的神色。

    「很重要。」李定遠一字一頓地說道。他每個音都說得很慢很重,像是在說服如意,也像是在說服他自己,「我沒辦法科舉,因為所有中舉的士子都要查祖宗三代的戶籍,甚至我連參加考試的資格都沒有,想要進宮當侍衛也一樣不行。參軍倒是個法子,但我從軍隊熬出頭就要許多年。我本想觀察一下應天府的

    局勢,攛掇其他大臣起異心,但三年前連開國六公爵最後一位僅存者馮勝也被殺了,朝廷上下都是無比懦弱,我看他們連在朝儀上放個屁都不敢。」_

    如意皺了皺秀眉,也不知道是因為李定遠粗俗的比喻,還是因為他這麼多年絲毫沒有改變的決心。

    燈光下的少女微蹙秀眉,正一臉擔憂不安的神色,更是讓李定遠的心柔軟不已。他和如意一起長大,雖然並不知道她真正的身份,但也能猜得出來她的出身定然顯赫。在十一歲那年,他發覺讀書考科舉這條路並不現實,便到處想要找尋高人拜師學武。如意知道他的願望後,直接交給他一部武功秘籍,並且在他困惑的時候一一解答,更在隨後給他找來一柄鋒利無比的青冥劍。隨著朱元璋征戰南北的將領其中也不乏武林高手,李定遠見如意不想說,也就沒有細問她的身世。

    「你的願望,還是要報仇嗎?具體要到什麼程度呢?那個人親手被你殺死?還是……大明徹底被推翻?」如意微張朱唇,語氣淡然,吐出的話語卻是足以讓她身負極刑。

    雖然李定遠確定屋子周圍並沒有人,但依然緊張地打了個激靈。他想像了一下,喃喃自語道:「親手殺死他還太便宜他了,他害了我全家,我更想讓他的後代子孫自相殘殺……顛覆這個王朝,我有自知之明,是絕對做不到的,但若是可以讓他的統治出些棘手的亂子……呵呵,果然是妄想。」

    「雖然說是妄想,但實際上心中還是很想的吧?」如意沒好氣地揶揄道。

    李定遠鄭重地點了點頭,這確實是他的願望。

    他的爺爺、父母雙親、叔伯兄弟姐妹……都在一夜之間充滿冤屈地死去,他這八年來,幾乎沒有睡過一次安穩的覺,每當他一閉上眼睛,就好像看到了那些親人們的冤魂在朝他吶喊,每次都會在無邊血海的噩夢中醒來。他還活著,但卻在痛苦地煎熬,仇恨就像是蝕骨的毒蟲,無時無刻不在啃噬著他的靈魂,永遠都不得安寧。

    這八年間他也無數次想過,若是爺爺沒有在最後一刻讓律笛把他抱走,讓他一起和家人們死去,說不定還更幸福一些。

    但他不能這樣軟弱地死去,爺爺護著他逃走,雖然並不是想讓他做什麼,只是單純地想讓他能活下去,可他卻不能粉飾太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

    就算以後的日子,都沉浸在仇恨的淤泥中無法自拔,他也要咬著牙堅持下去。

    想到這裡,李定遠像是如墜冰窖般背脊生寒,他剛剛還在想等他們的仇報了,他就要向如意提親。但那仇恨,是那麼容易就能報得了的嗎?他的如意,又能等他幾年呢?他又怎麼捨得,怎麼忍心將她也一起拉入到那污穢的泥沼之中呢……

    李定遠的心像是有一把鋒利的鋸子,在來回地拉鋸著,痛徹心扉。

    為什麼如意今晚會問他問得那麼清楚,是不是她厭煩了這樣的生活?是不是她已經考慮徹底拋棄他,去尋找屬於自己的新生活?

    李定遠心亂如麻地抬起頭,正好看到如意正深深地看著他。

    少女的唇邊綻放出一抹眷戀的微笑,抬手輕柔地撫著他的臉頰,淺淺笑道:「你的願望,會實現的……」

    李定遠垂下眼簾,遮住了眼中的不捨。

    她說這句話,是徹底對他絕望了吧……

    李定遠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並沒有睡,而是坐在黑暗中,看著斜對面如意的那間屋子裡的燈火,癡癡地發著呆。

    她也沒有睡……

    李定遠不敢多想,生怕自己會受不了這種折磨,做出什麼令他懊悔終生的事。不管如意如何決定,他都應該接受才是。

    天邊泛起了魚肚白,直到兩條腿傳來了酸麻感,李定遠才發覺自己居然枯坐了一夜,站起來活動了下僵硬的身體,剛把身上的夜行衣換成普通的衣服,準備出去打水梳洗下再做早點,就看到如意推門而出,隨後竟從後院門離開了。

    李定遠第一反應就是擔心如意的安全,雖然天已經濛濛亮,但街道上依舊人煙稀少,他們住的地方也是魚龍混雜,當下便絲毫沒有猶豫就跟了上去。

    如意可能是小時候耳濡目染,所以會認穴位瞭解一些武學知識,但並未親身練過武,因此李定遠跟得十分容易。

    遠遠地看著如意窈窕的身影在清晨的霧氣中若隱若現,李定遠也不禁心中疑惑。

    如意是每天早上都會趁他還沒醒過來的時候出門嗎?持續了多久呢?去做什麼?還是……去見誰?

    李定遠的疑問並未持續多久就得到了答案,他面色蒼白地看著如意走向街角的一個男人。

    他離得比較遠,聽不清如意走過去和那個男人說了什麼,但卻能看那人穿著飛魚服腰佩繡春刀。

    居然是錦衣衛!

    李定遠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他用力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絕望地發現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錦衣衛……他連站出去競爭或者質問或者考驗對方的資格都沒有。

    李定遠本還抱著一線希望,也許那名錦衣衛會對如意不利,但在看到他們兩人很熟穩地交談著,便知道他們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面了。

    心如死灰地跌跌撞撞離開,李定遠並沒有注意到,在他轉身的那一剎那,那名錦衣衛準確地朝著他的方向看來,眼中若有所思。

    「你決定了嗎?」錦衣衛收回目光,淡淡地問道。

    如意虛弱地笑了笑,苦澀道:「沒辦法啊……那是他的願望……」

    「還真是個癡兒啊……」

    李定遠呆呆地站在院子裡,連屋子都沒有進。他要等如意回來,親自問個清楚。

    但他從清晨一直站到日落,都未聽到門扉再響一下。院外吵吵嚷嚷的市井喧鬧聲,再次隨著太陽的落下而重新歸於平靜後,李定遠忽然有種預感。

    就像八年前,他等著律笛一樣,如意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三)

    一陣徹骨的夜風吹過,一整天都滴水未進的李定遠幾乎被吹得搖搖欲墜,但也讓他清醒了幾分。

    不對,如意一定是出意外了,否則她不可能這樣不跟他說一聲就消失。

    李定遠懊悔清晨自己居然就那麼走了,若是如意出了什麼事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

    飛快地閃進了屋中換了一身夜行衣,剛拿起了青冥劍,李定遠就聽到院門一陣響動。他以為是如意回來了,立刻飛身而出,卻在看到來人時警惕地亮劍出鞘。

    來人正是今天清晨李定遠看到的那個錦衣衛,飛魚服在月光下更顯得無比尊貴華麗,但卻透著一股肅殺之氣。之前並未看清他的面貌,此時李定遠帶著成見看去,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年輕的男子面容俊秀,一點都不像心狠手辣的錦衣衛,反而更像是個翩翩公子哥。

    「如意呢?」那人身後並沒有人,李定遠的心沉了下去。但又覺得這人不像是來逮捕他的,否則又怎會孤身前來?

    「我是來拿那個銅匣的。」那人並沒有回答,而是開門見山地說出自己的來意。

    「銅匣?」李定遠一怔,遲疑了片刻才想起來他所說的銅匣是什麼,就是他當年從李家帶出來的那個銅匣。他早就不喜歡了,但如意卻每次搬家的時候都帶著,而且還寶貝得很,但很少讓他看到。「你要那個東西做什麼?」又是一陣夜風刮過,對方的飛魚服下擺一陣翻飛,李定遠瞥見了對方在飛魚服下穿的是黑色衣袍,隱約居然還能看得到些許赤色龍身,那上面的鱗片都粼粼發光……

    肯定是他眼花了,否則有誰居然敢穿龍袍啊?就算是錦衣衛也不行啊!

    那人冷冷一笑,隨後長歎一聲道:「你居然不知道……居然不知道……」

    「我不知道什麼?」李定遠心中一驚,下意識地追問道。

    「秦朝始皇帝時,有傳言曰:東南有天子氣,於是因東遊以厭之。始皇帝游至金陵,觀此地乃龍脈地勢,虎踞龍蟠,地形險峻,王氣極旺,便開鑿了秦淮河以洩龍氣,這就是應天府秦淮河的『秦』字由來。」

    這都什麼跟什麼?李定遠不知道這人忽然提起這些有什麼用意,但他自小備受寵愛,他爺爺也不指望他能出人頭地,所以也沒有太逼迫他習字讀書。家破人亡之後,就更沒有學習的條件,他的生活中都被習武報仇所填滿。這人寥寥幾句,便勾起了他的興趣,雖然覺得這和如意沒有半點關係,但也忍不住豎起了耳朵。

    年輕的錦衣衛瞥了他一眼,繼續侃侃而談道:「其實當年始皇帝所做的並不止開鑿秦淮河,他還削了天印山,在山腳下埋了一個寶物。

    「寶物?」李定遠擰緊了眉,下意識地覺得有些不妥。

    「三國時孫權在金陵掘地,偶得一銅匣,長二尺七寸,以琉璃為蓋。其中有一白玉如意,所執處皆刻龍虎及蟬形,莫能識其由。使人問綜,綜曰:「昔秦皇以金陵有天子氣,平諸山阜,輒埋寶物,以當王氣,此蓋是乎?」

    「銅匣!」李定遠震驚,難道他的那個銅匣居然如此來歷?他手中舉著的劍已經無力落下,劍尖點著地面,支撐著他還能站在那裡。

    年輕的錦衣衛勾唇一笑,輕嘲道:「如意……你可知何為如意?如意,梵名阿那律,秦時言如意。柄可長三尺許,或脊有癢,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故曰『如意』。但王氣所凝成的天如意,可當真能如人之意,這麼多年來,你向她許的願,可有一條沒有如願的?」

    李定遠像是被人當頭打了一棒,向後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在地。

    久遠的記憶從他的腦海中浮起。

    八年前在那間破屋之中,一個小男孩在昏迷前最後看到的一眼,是從他懷裡跌落破碎的銅匣琉璃蓋。對著那個泛著瑩潤光芒的白玉如意,小男孩喃喃說不要丟下他一個人……而再醒過來,就看到了一個小女孩。

    畫面一轉,還是在那間破屋中,小女孩憐惜地摸著小男孩的頭:「節兒,你想要什麼?」

    小男孩摸著癟癟的小肚子,苦著一張臉道:「我想不要餓肚子……」

    「我知道哪裡有銀兩哦!」小女孩露出了笑容,帶著小男孩從那個破宅子裡挖到了爺爺留給他的錢箱,兩個小孩子對著一疊銀票和一大把金葉子癡癡地發呆。

    又是畫面一轉,小男孩和小女孩的年紀稍微大了一歲,小男孩正發脾氣地撕毀著手中的四書五經,小女孩站在一旁縱容地看著他的舉動,等他平靜下來之後,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問道:「節兒,你想要什麼?」

    小男孩揉了揉臉,悶悶地說道:「讀書不行,我沒有正當戶籍,連報考童生試都不行。可是習武的話,我又找不到好師父,那些武館教的不過是強身健體的虛把式。」

    小女孩微笑著道:「我這裡有武功秘籍哦!還可以給你找一把稱心如意的劍……」小女孩帶著小男孩,去了一座山林之中,在一個山洞中挖出了一本絕世武功秘籍和一把削鐵如泥的青冥劍。

    ……

    回憶的畫面一幀幀地閃過腦海,大到銀錢或者武功秘籍,小到新衣袍或者美味吃食,他們相處的這八年,只要是李定遠開了口的事情,如意都會掛著那張淡然的微笑,輕輕鬆鬆地就把他所要求的事情給他辦好。

    以前他總是覺得如意實在是太賢惠了太聰明了,但現在……居然這人說如意是那柄白玉如意?所以才能完成他所有的願望?

    這簡直太胡扯了!

    但……他難道真的一點懷疑都沒有嗎?

    如意從來都不說她自己的事情,從來也沒有對他有任何怨言或者要求,從來都沒有……從來都沒有讓他失望過……

    難道……這都是真的?

    李定遠忽然想到昨晚,如意那抹眷戀的微笑,不由得心膽俱裂。

    他又向她許了什麼願望?

    對了,他堅持想要報仇……這麼多年來,不管她追問了幾次,他都一口咬定自己要報仇……

    李定遠扔下手裡的青冥劍,毫不介意那柄他無比喜愛的鐵劍跌落在泥土之中。他發了狂般抓住那人的衣襟,心急如焚地追問道:「如意呢?她在哪裡?你要銅匣做什麼?」

    那人並不在意被他挾持,只是淡淡道:「她看到你受傷,再也無法忍耐下去。昨晚有我暗中替你掩護,你都如此笨拙,她怕你下次就再也回不來了。她一直被銅匣封印,被你誤打誤撞地摔碎琉璃蓋解開封印後,就一邊恢復王氣一邊隨著你慢慢長大。只是可惜了,這麼好的一柄天如意。」

    「你是說……」李定遠如遭雷擊。

    「這副表情,你又是在做給誰看?」那人的話語無比譏誚,肆意嘲諷道,「你這樣的人我見多了,就算是如意告訴你實情,估計你也不會改變你的選擇。說不定會向她提出更難辦的願望。嗯?難道我說得不對?」

    李定遠攥緊對方的衣襟,胳膊上都因為用力而顯現了青筋,但他卻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是啊,他又有什麼資格生氣?

    李定遠的心中升起一股恐慌,難不成自己真是如此人所言,知道如意的真實身份後,反而會利用她嗎?

    仇恨……如意……到底哪邊更重要……

    一桿秤在他的心中搖擺不定,慘死的家人們和低眉淺笑的如意不斷交換出現在腦海之中,李定遠驚懼地發現,他竟然真的不知道如何取捨。

    他的內心,如意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嗎?

    所以她才那樣決定的嗎……

    「如意她……」李定遠艱難地找回自己的聲音,但只說了三個字,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我來拿銅匣,是想給她一個安眠的地方。」年輕的錦衣衛揮手推開呆若木雞的李定遠,皺著眉整理好身上的飛魚服,確定裡面的內袍不會露出來之後,才彈了彈衣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淡淡道,「你許了什麼願望我不知道,但她自願斷其身,金陵應天府的龍氣徹底斷絕。雖然這大明朝也許還會延續,但這裡應該過幾年就會不再是京都了。」他掃視了一下週遭,最終定在了某處,口中續道,「而且以後,也不會再是都城了。」

    說罷,他再也不管跌坐在地的李定遠,逕直走向如意的房間,拿出那個破了蓋子的銅匣,翩然離去。

    渾然不再理會,那個小院中傳來的那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原來,南京不能做首都,是這麼回事啊?」醫生看著宅院中痛不欲生的少年,小小聲地和身邊的陸子岡交流著。他們來得不早,但該旁聽的也都聽得差不多了。不禁為那個命苦的少年和執著的天如意唏噓不已。誰對誰錯根本無法評判,畢竟滅門之仇,並不是簡單的一句話就可以抹去的。天如意的性格也如斯剛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寧可拼了命地完成少年的願望,也不願陪在他身邊看著他屢次冒險。

    「從科學角度是不能這麼認為,但很邪門的。南京從公元3世紀以來,先後有東吳、東晉、南朝的宋、齊、梁、陳、南唐、明、太平天國、中華民國十個朝代或者政權在南京建都立國,但沒有一個長久的。我們現在就在明朝朱元璋時代,沒過多久他兒子朱棣就會遷都北京了。」陸子岡摸了摸下巴,感慨道,「也許真是秦始皇洩了龍氣斷了龍脈,否則這麼一個虎踞龍盤之地,沒道理像被詛咒了一樣,每個定都於此的朝代都很短命。當然明朝除外,不過若是朱棣不遷都說不定也危險。」

    醫生被陸子岡說得後背寒氣直冒,催促地推著他道:「羅盤又弄錯時間了,我們趕緊回去吧。話說老闆怎麼還當過錦衣衛啊?那身飛魚服夠帥氣!不過我怎麼感覺老闆剛剛好像發現我們了?」

    「應該是沒發現吧……否則他應該會過來查看一下的。」陸子岡說得也沒什麼自信,他低頭看著手中的羅盤,發現那指針轉動得並不快,還要一會兒才能歸位。

    「還有多久啊?我可不想在這裡繼續扒窗戶了,萬一那小子進屋來了我們可怎麼解釋……啊!」

    醫生忽然低聲地驚呼,讓陸子岡抬起了頭,正看到那少年正橫起了手中的利劍,打算自刎。醫生最見不得這樣輕賤人命的場面,立刻就要衝出去阻止,而陸子岡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沉聲肅容道:「你忘記了嗎?出發前我都是怎麼告訴你的?不許干擾已經發生的歷史!」

    「可是……」醫生急得臉都漲紅了,他立時就想高聲阻止那少年的自殺行為,但他的話還未說出口,就見那少年揮在半空中的劍一滯,隨即發足狂奔,出了院門。醫生一愣,不解道:「他這是怎麼了?」

    「追過去問個清楚唄。他也許覺得老闆在忽悠他,但以我的經驗來判斷,老闆說的確實是實話。」陸子岡聳了聳肩,輕鬆了下來。不管這少年最後有沒有自盡,但至少不是發生在他們面前的。而且老實說,這個少年人已經是作古的歷史了,他們只是旁觀者。

    陸子岡看著醫生憂心忡忡的表情,心中埋下些許隱憂。

    他完全可以把這一次次的時空之旅當成全息電影來看待,但醫生可以做到這一點嗎?

    「你說,那個少年以後會怎麼樣?」醫生糾結地推了推鼻樑上的眼鏡。

    羅盤上的白光乍起,陸子岡平靜地說道:「反正對於我們來說,他早就已經死了。」

《啞捨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