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萬里路

    龍應台

    出國十年後,在紐約辭了職,賣了家當回台灣,朋友驚訝地問:真的回去?為什麼?

    我知道為什麼。不是為了愛台灣愛人民,也不為什麼服務鄉梓,造福社會;一個文學教授有多大能耐我沒有把握,熱情的高調唱來也不好意思。回台灣,只是很溫情主義地想念夏日裡恍惚飄漾的茉莉花香。

    為了採集印象,我們決定繞個大圈子回家:以台北做最後一站。從紐約出發,德國,是第一站。

    巴伐利亞

    在西德,我是常客了。每一回從美國飛來——不管是從平野遼闊的中西部或十里紅塵的紐約市——一離開法蘭克福機場,進入郊區。就衝動地想說:哎,德國怎麼這麼漂亮?!

    在美德之間每年來來去去,每一回都有這種感覺,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麼。這一次,我用心看著,突然有了領會。

    美國的壯闊得天獨厚,自然景觀從沙漠峽谷到鱷魚叢林,變化無窮,不是小小的西德所能比。但德國的美不在它粗獷原始的大自然——千年的耕耘墾植,哪有"原始"的餘地!德國的美表現在人們日常生活的環境裡。

    野生紅艷的罌粟花沿著公路密密地長著,高挺挺地在風裡搖曳。從車裡往外望。大地是一片綠色的絨毯,一波一波溫柔地起伏。深綠的松樹林襯著青翠的麥田,壯碩的婦女騎著腳踏車打田埂過,車後載著竹籃。山坡凹處就有個村落。先入眼簾的當然是教堂的尖塔。村屋紅瓦的屋頂、白漆的牆,三三兩兩圍繞著教堂。走近點,看見家家戶戶明亮乾淨的玻璃窗,窗內掛著雪白的紗簾,窗台上一盆盆火紅耀眼的海棠花在綠叢中怒放。走走看看,家家都是清亮透明的玻璃窗,窗窗都有熱鬧鮮艷的海棠花。

    巴伐利亞的村落美得寧靜,美得諧調。紅頂的住家和山坡上的松林相映襯,像一幅畫裡不可少的兩抹顏色。文明和大自然和諧地構成一個整體。

    美國的村鎮一般就缺少這份諧調的美感。一片綿延的田野上會猛然冒出一棟孤立的住宅,車行數里,又有一家。即使在密集的鎮裡,住屋也各形各狀,教堂三三兩兩的,格調不一。一體古色古香的老石屋旁,也許是座張牙舞爪的現代派建築。美國的歷史背景似乎也反映在它村鎮的面貌中;這些村鎮,就橡一群不同背景的人偶爾湊在一起,各造各的房子,各選各的家。結果呢?房屋街道雖然劃分整齊,因為色彩、格調的各自為政,看起來就像一堆小孩玩過的積木,不經心灑了一地。

    相反的,德國人受一兩千年共同歷史文化的熏陶,在教堂尖塔、紅瓦白牆和繞城的綠野中就現出一個整體的氣質來。為了維持那份諧調的美感,德國政府對建築有非常嚴格的限制。古屋不能隨意拆除或改建,建築的格調必須事先經過審核,在一個千年歷史風格古典的村落裡,譬如說,就不太能出現一棟光怪陸離的現代作品,以免破壞諧調。也因此,儘管經濟、科技的發達,德國仍舊有許多城鎮保留著中古世紀的風貌;石板路狹窄曲折,城牆上青籐蔓爬,綠苔斑斑,古意可愛。

    誰也買不到萊茵河

    這個國家環境的美好當然不是偶然的事。工業和都市的發展對純樸的自然造成很大的威脅。為了保護環境,防止都市無限的蔓延擴張,德國人寧可犧牲一些個人自由。在住宅區外的綠野山林,即使屬私人所有,地主也沒有建宅的權利。相對的,在美國的限制就小得多。鬱鬱森林中買塊地,誰都可以建造住屋。

    也許哈得遜河與萊茵河是個很好的代表。哈河波瀾壯闊,氣魄超俗,沿河卻沒有幾段供人漫步賞河的小徑。河濱主要是橫七豎八的鐵軌和黑漆漆的工廠。幽美的河岸不是沒有,卻多變成私人的住宅別墅。偶爾被一條幽深小徑所吸引,踏青兩分鐘,林蔭深處赫然已是侯門大院,"不許私闖"的牌子後面是隱隱約約的水光山色。

    萊茵河靈秀嫵媚,沿岸工廠極少。據說從前鐵軌也是沿河而建,但為了築一條濱河的人行道,政府花了大筆資金將鐵軌往外移上一大段,好讓人無礙地欣賞河光水影。在這裡,私人住宅也不能壟斷山水,兩岸的小徑花木扶疏,綿延幾百里,任何人都能來到水邊,張袖撈一把萊茵河上的清風,探望河裡潔白的天鵝,河邊每一寸土、每一片磚,都屬於渴望自然的大眾。

    哪一個方式好呢?旅美的德國人批評美國人自私自利,不注重公眾的福利。留德的美國人卻抱怨德國的方式不尊重個人權益。一個朋友說:"有錢為的什麼?就為了要買得起河邊一塊土地、一片森林,就是要凡夫俗子的大眾不能進去,有錢才有意義。以德國那種限制,錢再多也沒有意思!"

    因為我也是凡夫俗子中的一份,我不能不偏愛德國的環境。現代文明所製造的污染和緊張,使青翠的大自然成為僅有的安慰。在德國,我可以隨興踏進深邃的松林裡,呼吸原始的氣息;行到金黃色的麥田邊,坐在青苔滿佈的石塊上,可以望盡風動的草原,感覺混沌的自然與蒙垢的我畢竟仍是息息相通的一體。在我尋求野氣的時候,我不願看見"不許擅入"的木牌將山光佔為己有,更不願有鐵絲網擋住我沾滿泥草的行腳。

    台灣仍舊山明水秀嗎?

    意大利

    出了德國南境,我們開進奧地利。奧國的邊境守衛永遠是最和善可親的;與世無爭的國家,誰來都歡迎。

    車子在阿爾卑斯山中蜿蜒而行,順著淙淙的泉水。出了奧國,進入意大利。

    意國北角其實是德語區,一次大戰前仍屬奧地利,戰後卻被"送"給意大利,種下禍根。這些奧人不與意人認同,激進分子更採取暴力行動與意政府作對。許多男人胸前繫著藍布褂,外人看起來,還以為滿街都是屠夫菜販,其實那塊藍布是抗議的標誌。

    我們的車子被一隊全副武裝、神情凶狠緊張的警察攔了下來,檢查護照。華德告訴我:"他們在搜恐怖分子。"

    坐在啤酒店裡,胖嘟嘟,繫著圍裙的女房東正在擦酒杯。

    "你喜歡意大利人嗎?"我問她。

    她嗤之以鼻,用鄉音很重的德語說:"誰喜歡他們?意大利人都是賊,又髒,住到哪,垃圾就到哪,亂七八糟……誰跟他們一流?!"

    在加油站碰到一個德國學生,正要到希臘去。

    "為什麼不在意大利留幾天呢?"

    他搖搖頭:"沒意思!到處都髒亂,我看了渾身不舒服。他們在公共場所講話又大聲,吵死了。到處都是髒、亂、噪音,受不了——"

    是德國人對意大利的偏見吧?!我想,意國也屬高度開發國家,怎麼會"髒亂"呢?

    離開冷泉淙淙的山區,進入真正意大利區了,交通突然擁擠起來,華德專心開車,我專心看窗外的景致,細細和德國比較——怎麼愈看愈覺得像回到了台灣,意大利怎麼倒跟台灣的景觀相似呢?

    德國和奧國的公路上難得見到一株乾枯的死樹。他們有所謂"樹醫",專門照顧生了病的樹,死木破壞美感,所以大概一發覺就拔除了。進入意大利,馬上注意到夾道的綠蔭叢中一兩株枯黃僵硬的樹屍,大概站在路邊也很久了,灰濛濛的。

    然後注意到垃圾:夾道的樹下不是青翠的芳草,而是骯髒的塑膠袋、廢紙、壓扁的空罐頭,在風裡從路這頭吹到那頭。走近鄉鎮,發覺小河小塘裡沒有雪白的天鵝,只有積垢的死水,蚊蚋叢生。隨便踏進路邊的餐館,嗡嗡的蒼蠅爬在桌子上。揮走了又來。

    鄉鎮的景觀也缺乏諧調美。綠油油的一頃農田中突出一棟冒煙的工廠,過了工廠也許有幾排住家,住家旁又可能是嘈雜的商店市場。房屋的格調也參差不齊;一棟青籐蔓布的古屋旁站著一片四方塊、塗著水泥、軍營似的醜陋樓房,接著一座太空艙似的現代藝術。如果說美國有些鄉鎮風貌像散置的積木塊,那麼意大利今日的村落就橡不留神打翻了的棋盤,一地的亂七八糟。

    很明顯的,意國的建屋限制和分區(ZoningLaw)大概不太嚴格,使都市肆無忌憚地往郊區延伸,且是沒有計劃地延伸,結果呢?放眼看去,看不見整片青翠連綿的曠野,也不見諧調美好的村落,只見張牙舞爪的都市建築把田野割碎,一片很礙眼的雜亂——我突然發覺意大利和台灣貌似的原因了。

    意國的一些著名古城——羅馬、佛羅倫斯,或是出了羅密歐與朱莉葉的Verona,都保存得非常完美,水城威尼新的靈秀更令人心儀;為什麼現代所建的環境卻如此雜亂粗俗、如此缺乏美感和氣質?悠久的文化對現代的意大利人沒有潛移默化的效用嗎?

    大家來跳舞

    地中海的水平靜而溫暖,我們在沙灘上紮營。夜空裡,星星一個個低垂下來,我們到街上走走,看意大利人晚上做些什麼!

    很多人家都有葡萄架,月光裡坐著人,葡萄架陰影裡也坐著人,隔著籬笆和鄰人說話,笑聲像風鈴似的在窄窄的巷子裡高高低低。巷子暗暗的,家家戶戶的燈火卻照亮一點生活片斷:正在洗碟子的母親,哭得驚天動地的小兒,蹺著腿看報的男人,鉤毛衣的老婦人。每一家門都是關的,好像隔鄰的朋友隨時會闖進來串門兒;借鹽巴。

    這個熱絡的氣氛在乾淨的德國卻是沒有的。公婆的房子——也就是華德長大的家,前前後後、上上下下,總計有三十個門,三十個門都是關的;隨手關門是每個人的習慣。門關了,保障了個人隱私。朋友要闖進來串門兒、借鹽巴,可也就不那麼容易。

    到了一個鼓樂沸騰的廣場,擠滿了人。拉風琴的小伙子熱烈地奏著輕快的舞曲,一對對男女——漂亮的、肥的、醜的——在水泥地上湊著節拍就跳起舞來。一個禿了頂的矮老頭索性跳到桌子上,誇張地扭起腰來,惹來一陣瘋狂的掌聲。舞曲突然一變,成為優雅的探戈,卻也沒難倒這些意大利人,就跳起探戈來。

    我無限驚異地看著這群樂陶陶的人:這些都是小鎮的村民,也許是賣菜的小販、切肉的屠夫、做麵包的師傅、清垃圾的工人——他們怎麼這麼會創造生活的情趣?

    我想到台灣的村民;在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他們在做什麼?也在瓜篷下話桑麻,在谷場上婆娑起舞嗎?

    希臘

    帶著朝聖的心情來到這個充滿荒山石礫的古國。世上有多少民族像古希臘人那樣,一方面一派天真地創造出奇如天馬行空的神話,一方面又深沉睿智地寫下無可奈何的悲劇?

    到雅典、奧林匹克、斯巴達緬懷膜拜之餘,最想看的還是二十世紀的希臘。和中國一樣,它有光榮的過去;和中國一樣,它也有歷史的包袱。跋涉萬里,我想知道:現代的希臘髒嗎?亂嗎?人民有氣質嗎?文化精緻嗎?

    從德國、奧國,南下到意大利、希臘,經濟上,愈南,國民所得愈低,愈南,也愈髒。希臘的垃圾比意大利又多了一層。每一棵橄欖樹下都有野餐後拋棄的空罐、紙袋;海灘上到處是露營的人前一夜留下來的污穢;咬了一半的西瓜招來一頭一腦的蒼蠅,每叢樹後大概都有幾團排泄的污穢和揉皺的衛生紙,在火辣的太陽裡蒸騰。

    但希臘的髒也許可以辯白:這些垃圾是每年成千上萬的旅客所留下來的,不算是希臘人本身的錯。一般希臘鄉鎮倒還算乾淨。

    手編的羊毛地毯及毛毯是特產之一。美麗的色彩織成協調的圖案,凹凸不平的結,可以想見葡萄架下勞動的雙手。現代的希臘人顯然尚未放棄傳統的鄉土藝術,尚未急功近利地去擁抱塑膠和尼龍的世界。

    店主微笑地走近來,只請我進去看看,卻不饒舌推銷。轉身離去時,他也許有點失望,卻很文雅地說:"沒關係,多看幾家也好,喜歡再回頭。"我想起意大利的小販,不但漫天開價,而且咄咄逼人,相形之下,這些低姿態的希臘人顯得那麼可愛溫厚。我一口氣買了五條。

    希臘的販夫走卒,我發覺,也有不俗的氣質。泥灰造的房子也許簡陋,前庭攀爬的綠萌紅花,在風裡搖曳,卻平添幾分逸趣。海邊的空地,或許沒錢蓋觀光飯店,鋪上一層鵝卵石,擱上幾張舊桌椅,卻也成為喝酒賞月的好地方。

    在Agamemnon的古城邊有個簡單的營地,種滿了檸檬樹。營主人留著兩撇俾斯麥式的鬍子,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也不會任何外國語,卻能背上幾段荷馬的《奧德賽》。我們"手談"投機,同桌喝了幾杯酒,他就就著月光和檸檬絲絲的清香,敲著桌子大聲唱起歌來。唱了一個晚上。

    在一條荒野路上,一個古稀老頭騎頭灰驢子搖搖晃晃而來,看見我們,骨碌溜下驢背,過來搭訕,比手劃腳的,還帶股刺鼻的酒味。華德被逼著讀過九年的古希臘文,現在正派上用場。大概老頭要我們到他的橄欖園裡去吃晚飯。我們不能赴約,他倒也不在意,搖搖擺擺又跨上驢子,一轉身卻聽"碰"的一聲,驢子把老頭摔個四腳朝天,一頭的灰。趕忙扶他起來.他也不在意;醉態可掬的,親了親灰驢的大眼睛,又搖搖晃晃掙扎上去,對我們揮揮手,蹄聲嘀帝噠噠,消失在野路盡頭。

    裸泳的人

    看過希臘的山水,才恍然大悟它為什麼有那樣的神話:也只有這麼神秘、這麼粗獷原始的山水,才孕育得出那麼出神入化的想像。煙霧濛濛的山從廣邈的海面陡然升起,不見山的面貌。山卻更顯得深不可側。嶙峋的山峰切向海面,形成無數個幽隱的巖岸,巖岸中的水特別清澈,成為裸泳的天堂。

    在鵝卵石上鋪著睡袋,傍著海水和滿天搖搖欲墜的星子而眠。清晨醒來,已經有三三兩兩的人在海裡浮沉。光著身子涉進水裡,成群結隊,花花綠綠的魚也赤裸地在水裡遊蕩。四周只有天、水、魚與長著青苔的岸石。水,溫柔而清涼。

    幾個沒穿衣服的人坐在石頭上聊聊天,都是來自雅典的年輕醫生;既是知識分子,我就問個知識分子的問題:"希臘淪落過那麼多次,又受土耳其統治四百年,文化和種族都變了很多——你們還自認是蘇格拉底的後代嗎?"

    李奧是精神科醫生,有一頭漂亮的黑髮,他說:"希臘政府和一些老學究當然堅持我們是蘇格拉底直接下的蛋——"他抽了口煙。

    "可是誰在乎呢?古希臘的成就是古希臘人的光榮,我們若不是他們的子孫,當然沾不了光;說我們是他們的後代,又怎麼樣呢?我們憑什麼拿祖宗的成就來沾沾自喜?現代的希臘人若要驕傲,就必須靠他自己的努力,以他自己現在的成就而驕傲;硬攀著祖宗的光榮未免太沒出息——老實說,我真不在乎我是誰的後代……"

    安格拉是婦科醫生,笑起來很有蘇菲亞羅蘭的韻味。她轉過來問我:

    "你們中國人呢?"

    中國人嗎?我不能說,我離家太久了,正要回去看看。
《野火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