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你敢不敢?」她逼問。

「也要視其原因。」

「即是不敢啦。」阿楚抓到我的痛處。

——但殉情,你不要說,這是一宗很艱辛而無稽的勾當。只應該在小說中出現。現代人有什麼不可以解決呢?

「不敢就不敢。」我老實地答。

雖然說敢,反悔了又不必坐牢,起碼騙得女友開心,但我真蠢!在那當兒,連簡單的甜言蜜語也不會說。我真蠢。

阿楚不滿意了:「永定,你是我見過的最粗心大意的男人了,你看看人家如花和十二少!」

「看看我們有什麼好?」如花怨。

——不久,十二少壯氣蒿萊,心灰意冷,深染煙霞癖。

當時鴉片由政府公賣,謂之「公煙」,一般塘西花客,都喜歡抽大煙,六分莊的鴉片一盅,代價九毫。一般闊少抽大煙,不過消閒遣懷,他們又抽得起。落魄的十二少,卻借吞雲吐霧來忘憂。

如花無從勸止,自己也陪著抽上一兩口。

漸漸,日夕一燈相對,忘卻閒愁,一切世俗苦楚拋諸腦後,這反而是最純淨而恩愛的辰光了。一燈閃爍,燈光下星星點點的亂夢,好像永恆。

十二少說:「但願鴉片永遠抽不完。」

只是第二天,一旦清醒,二人又為此而痛哭失聲。長此下去,如何過得一生?

一生?

前路茫茫。煙花地怎能永踞?紅不起來的戲子何以為生?綵鳳隨鴉,綵鳳不是綵鳳。但鴉真是鴉。

楚館秦樓,鶯梭織柳,不過是飄渺綺夢,只落得信誓荒唐,存歿參商。

前無去路,後有追兵。真是,如何過得一生?

但覺生無可戀。二人把心一橫,決定尋死。

「你們如何死法?」

「吞鴉片。」

「吞鴉片可以死嗎?鴉片不是令人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嗎?」阿楚懷疑。

「鴉片也是令人死得快樂一點的東西。」如花說,「它是翳膩馨香的麻醉劑。」

「你倆真偉大。」阿楚無限艷羨。

「不是偉大,只是走投無路。」

「二人都吞下鴉片?」

「是。」如花強調。

「怎樣吞?」

「像吃豆沙一樣。」

「十二少先吞,還是你先吞?」

「一起吞。」

「誰吞得多?」

「為什麼你這樣問?」如花又被激怒了,「我都不懷疑,何以你懷疑?」

阿楚噤聲。

我只好跑出來試試發揮緩和的力量:

「——結果是,你先行一步,在黃泉等他,不見他來,對不對?」

「等了很久,不見他來。」

「或者失散了?」阿楚又恢復活潑。

「沒理由失散。我在黃泉路上,苦苦守候。」

「或者一時失覺,碰不上。連鬼也要講緣分吧?硬是碰不上,也沒奈何。」我說。

「所以我上來找他,假如他再世為人,我一定要找到他,叫他等一等,我馬上再來。」

「他怎麼可能認得你呢?他已經是另一個人了。」

「不,」如花胸有成竹,「去的時候,我倆為怕他日重認有困難,便許下一個暗號。」

「什麼暗號?」

「三八七七。」

「這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們尋死那天,是三月八日晚上七時七分。我們相約,今生不能如意,來生一定續緣,又怕大家樣子變更或記憶模糊,不易相認,所以定個暗號。是惟一的默契和線索。」

「呀,三八——」阿楚忽省得一事。

「什麼?」如花急問。

「三月八日是一個節日。」我告訴她,「婦女節。」

如花皺眉:「我沒聽過,這是外國的節日吧?紀念什麼的?」

一切只是巧合。一個妓女,怎曉得慶祝婦女節?何況還是為情而死,才二十二歲的妓女。婦解?開玩笑。

三八七七,三八七七。

我和阿楚在猜這個謎。

三月八日早已過去。七月七日還沒有來。

要憑這幾個數字作為線索,於五六百萬人中把十二少找出來?

「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我沒好氣地說,「在每一個男人跟前念:三八七七。如果他有反應——」

「永定,你再開玩笑我們不讓你參加!」阿楚這壞女孩,竟想把我踢出局?這事誰惹上身的?豈有此理。

不過我們也在動腦筋。我們都是這都市中有點小聰明的人吧,何以忽然間那麼笨?

三八七七,也許是地址,也許是車牌,也許是年月日,也許是突如其來的靈感,小小的蛛絲馬跡,一切水落石出。——我不斷地敲打額角,企圖敲出一點靈感。

我沒有靈感,我只有奇怪的信念:一定找到他!

在這苦惱的當兒,惟有隨緣吧,焦急都沒有用。折騰了一夜,真疲倦。我又不是鬼,只有鬼,在夜裡方精神奕奕。

終於我們決定分頭找資料,明天星期日,我到大會堂去。

「那我先走了。」如花識趣地www.tianyashuku.cOm、委婉地抽身而退。

「你到哪兒去?」我急問。

「到處逛逛。」

「別走了,你認不得路,很危險。」

阿楚見我竟如此關懷,抬眼望著我。

「不要緊,」如花說,「我認得怎樣來你家,請放心。」

末了她還說:「也許,於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陌路相逢,他便是十二少,就不必麻煩你了。如果遇不上,明晚會再來。」

「喂,你沒有身份證——」話還未了,她在我們眼前,冉冉隱去。我悵然若失。她到哪兒去了?我答應幫忙,一定會幫到底,明晚別不出現才好。

如花,她是多麼地曉得觀察眉眼,一切不言而喻,心思細密。她是不希望橫亙於我與女友之間,引起不必要誤會,所以她游離浪蕩去了。她是一個多麼可憐的鬼,我們竟不能令她安定度過一宵。她的前生,已經在征歌買醉煙花場所裡,無立錐之地,如今,連錐也無。我很歉疚。

「喂,」阿楚拍我一下,「你呆想什麼?」

「沒什麼。」我怎能告訴她我掛念如花。我忽地記起一直沒機會發問的事,「剛才你們跑到廁所去幹嗎?」
《胭脂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