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學少年都不賤

起先簡直令人無法相信──猶太人姓李外的極多,取名汴傑民的更多。在季辛吉國務卿之前,第一個入內閣的移民,又是從上海來的,也還是可能剛巧姓名相同。趙玨看了時代週刊上那篇特寫,提到他的中國太太,又有他們的生活照,才確實知道了。

「還是我一句話撮合了他們。」她不免這樣想。

當然,人總誇張自己演的角色的重要性。恩娟不跟她商量,大概也會跟他好的。那時候又沒有別的男朋友,據她所知。

她記得非常清楚,那天在恩娟家裡吃晚飯,上海娘姨做的有一碗本地菜芋艿肉片,她別處沒見過。恩娟死了母親就是自己當家。

飯後上樓到她住的亭子間去,搬開椅子上堆的一疊衣服,坐下談了一會,她忽然笑道:「有個同學寫信來,叫我也到內地去。汴-李外──猶太人,他們家前幾年剛從德國逃出來的。」

「哦。」趙玨有點模糊。無國籍的猶太人無處收容,彷彿只能到上海來。「他現在在重慶?」

「噯,去年走的。因為洋行都搬到重慶去了,在那邊找事比較容易。他在芳大也是半工半讀。」

說著便走開去翻東西,找出一張襯著硬紙板的團體照,微笑遞了過來,向第二排略指了指,有點羞意。

是個中等身材的黑髮青年,黑框眼鏡,不說也看不出來是外國人,額角很高,露齒而笑,鼻直口方,幾乎可以算漂亮。

趙玨一見立即笑道:「你去。你去好。」

恩娟很不好意思的「咦」了一聲,咕噥道:「怎麼這樣注重外表?」

趙玨知道恩娟是替她不好意思。她這麼矮小瘦弱蒼白,玳瑁眼鏡框正好遮住眼珠,使人對面看不見眼睛,有不可測之感。像她這樣如果戀愛的話,只能是純粹心靈的結合,倒這樣重視形體?

雖如此,把那張大照片擱過一邊的時候,看得出恩娟作了個決定。

此後還有一次提起他。恩娟想取個英文名字。

「你叫蘇西好,」趙玨說。「我最喜歡聽你唱《與蘇西偕行》。」

恩娟笑道:「汴要叫我凱若蘭。」

「叫蘇西好,蘇西更像你。」

她力爭,直到恩娟有點窘起來,臉色都變了,不想再說下去,她才覺得了,也訕訕的。怎麼這樣不自量?當然是男朋友替女朋友取名字。

她們學校同性戀的風氣雖盛,她們倆倒完全是朋友,一來考進中學的時候都還小,一個又是個醜小鴨,一個也並不美。恩娟單眼皮,小塌鼻子,不過一笑一個大酒渦,一口牙齒又白又齊。有紅似白的小棗核臉,反襯出下面的大胸脯,十二三歲就「發身」了,十來歲的人大都太瘦,再不然就是太胖,她屬於後一類,而且一直不瘦下來,加上豐滿的乳房,就是中年婦人的體型。

「走在馬路上,有人說『大奶子』。」她有一次氣憤的告訴趙玨。

她死了母親,請了假,銷假回來住校的時候,短髮上插一朵小白棉絨花,穿著新做的白辮子滾邊灰色愛國布夾袍,因為是虔誠的教徒,腰身做得相當松肥,站在那裡越覺碩大無朋,眼睛哭得紅紅的。趙玨也不敢說什麼,什麼都沒問。

她寫信給母親總是稱「至愛的母親」。開懇親會,她父母是不配稱的一對,母親高個子,長得簡直像聖母像,除了一雙吊梢眼太細窄了些,人也斯文。父親年紀大得多,胖大身材,前面頭髮禿得額角倒插,更顯得方腮大面,橫眉豎眼的。穿西裝,開一爿義肢枴杖店。恩娟告訴趙玨,他另外有個家,生了一大窩孩子。母親知道了跟他鬧,不是孩子多,就離婚了。

「他們從前怎麼會結婚的?」

「他會騙。」

他們都是內地教會培植出來的。母親也在外面做事,不知道是房產還是股票掮客,趙玨搞不清楚。恩娟後來告訴她有個李天聲,一直從前兩人感情非常好,在遺物裡發現他的照片。

悠長的星期日下午,她們到校園去玩,後園就有點荒煙蔓草,有個小丘,殘破的碎石階上去,上面搭了個花架,木柱的棗紅漆剝落了,也沒種花,恩娟認識桑樹,一人帶一隻漱盂摘桑椹吃,從地下拾起爛熟的,紫紅的珍珠蘭似的一小簌一小簌,拿到宿舍空寂無人的洗室,在灰色水泥長槽上放自來水沖洗,沖掉螞蟻。

趙玨不會說上海話,聽人家的「強蘇白」混身起雞皮疙瘩,再也老不起臉來學著說。國語發音不好,也不好意思撇著「話劇腔」。上海學生向來是,非國語非吳語一概稱為江北話。人力車伕都是江北人。所以她在學校裡一個朋友也沒有,除了恩娟。

恩娟人緣非常好,入校第二年就當選級長。那年她們十二歲,趙玨愛上了勞萊哈台片中一個配角,演十八世紀的貴族,撲白粉的假髮,有一場躲在門背後,走出來向女人高唱歌劇曲子。看了戲回家,心潮澎湃,晚上棕黑色玻璃窗的上角遙遙映出一個希臘石像似的面影,恍如稠人廣眾中湧現。男高音的歌聲盈耳,第一次嘗到這震盪人心魄的滋味。

「你那個但尼斯金從來沒張開嘴笑過,一定是綠牙齒。」恩娟說。

從此同房間的都叫他綠牙齒。

四個人一間房,熄燈前上床後最熱鬧。恩娟喜歡在蚊帳裡枕上舉起雙臂,兩隻胳膊扭絞個不停,柔若無骨,模仿中東艷舞,自稱為「玉臂作怪」。趙玨笑得滿床打滾。窗外黑暗中蛙聲閣閣,沒裝紗窗,一陣陣進來江南綠野的氣息。

各人有各人最喜歡的明星,一提起這名字馬上一聲銳叫,躺在床上砰砰砰蹦跳半天。有一次趙玨無意間瞥見儀貞臉色一動,彷彿不以為然。她先不懂為什麼,隨後也有些會意,從此不蹦了。儀貞比她們大兩歲,父親是寧波商人,吸鴉片,後母年輕貌美,弟妹很多,但是只住著一個樓面。

有時侯有人來訪,校規是別房間的人不能進來,只好站在門口,嗓子好的例必有人點唱,不是流行歌就是「一百零一支最佳歌曲」,站在門檻上連唱幾支。

恩娟說話聲音不高,歌喉卻又大又好,唱女低音,唱的「啊!生命的甜蜜的神秘」與「印第安人愛的呼聲」趙玨聽得一串串寒顫蠕蠕的在脊樑上爬,深信如果在外國一定能成名。她又有喜劇天才,常擺出影星胡蝶以及學胡蝶的「小星」們的拍照姿勢,翹起二郎腿危坐,伸直了兩臂,一隻中指點在膝蓋上,另一隻手架在這隻手上。中指點在手背上,小指翹著蘭花指頭,一雙柔荑勢欲飛去,抿著嘴,加深了酒窩,目光下視凝望著,專注得成了鬥雞眼。

只有趙玨家裡女傭經常按期來送點心換洗衣服,因此都托她代買各色俄國小甜麵包,買了來大家分配。

「儀貞總要狠狠的看一眼,揀大的。」恩娟背後說。

儀貞面貌酷肖舊俄詩人普希金,身材卻矮小壯實。新搬進來的芷琪,微黑的臉也有拉丁風味,厚重的眼臉睫毛,筆直的鼻子,個子不高,手織天藍絨線衫下,看得出胸部曲線部位較低,但是堅實。她比她們低好幾班,會跳蹕-舞,沒有音樂,也能在房間裡教恩娟跳社交舞,暑假又天天一同到公共游泳池游泳。

電影雜誌上有一張好萊塢「小星」的游泳照,一排六七個挽著手臂,在沙灘上迎面走來,正中最高的一個金髮女郎臉瘦長,牙床高,有點女生男相。胸部雖高,私處也墳起一大塊,大家看了都怔了怔,然後噗嗤噗嗤笑了。

「雌孵雄。」芷琪說。

趙玨十分困惑。那怎麼能拍到宣傳照裡去?此後有個時期她想是游泳衣下繫著月經帶。多年後她才悟出大概是毛髮濃重,陰毛又硬,沒抹平。

她跟恩娟芷琪的關係很微妙。恩娟現在總是跟芷琪在一起,她就像是渾然不覺。芷琪有時侯倒又來找她,一塊吃花生米,告訴她一些心腹話。

也許是跟恩娟鬧彆扭,也許不為什麼,就是要故起波瀾,有挑撥性。趙玨對她總是歡迎,也是要氣氣恩娟。恩娟特總像是沒注意到。

練琴的鐘點內,芷琪有時侯偷懶,到趙玨的練琴間來找她,小室中兩人躲在鋼琴背後,坐在地下。這年暑假芷琪的寡母帶他們兄妹到廬山去避暑,在山上遇見了兩個人,她用英文叫他們「藍」「黃」。

「藍在游泳池做救生員,高個子,非常漂亮。黃個子小。」忙又道:「黃也好。藍先下山。那天我剛到游泳池,在裡面換衣服,聽見他跟我哥哥說再會,已經走了,又說『望望你妹哦』!」

故事雖然簡單,趙玨也感到這永別的迴腸蕩氣。

教芷琪鋼琴的李小姐很活潑,已經結了婚,是廣東人,胸部發育得足,不過太成熟了,又不戴乳罩,有車袋奶的趨勢。

「給男人拉長了的。」芷琪說。

芷琪又道:「我表姐結婚了。表姐夫非常漂亮,高個子,長腰腰的臉,小眼睛笑起來瞇著,真迷人。我表姐也美,個子也高。我表姐說:『你不知道男人在那時候多麼可怕,力氣大得像武瘋子一樣,兩隻臂膊抱得你死緊,像鐵打的,眼睛都紅了,就像不認識人。那東西不知有多麼大,嚇死人了!』」

趙玨知道她不會告訴恩娟這話。恩娟因為趙玨看過性史,有一次問她性交到底是怎麼回事,她不知怎麼再也說不出口,畫了個簡圖,像易經八卦一樣玄,恩娟看不懂,也只好算了。

自從丟了東三省,學校裡組織了一個學生救國會,常請名人來演講。校中有個籃球健將也會演講,比外間請來的還更好,是旗人,名叫赫素容,比趙玨高兩班,一口京片子字正腔圓,不在話下,難得的是態度自然,不打手勢而悲憤有力,靠邊站在大禮堂舞台上,沒有桌子,也沒有演講稿,斜斜的站著,半低著頭,脖子往前探著點,只有一隻手臂稍微往後掣著點流露出一絲緊張,幾乎是一種陰沉威嚇的姿勢。圓嘟嘟的蒼白的腮頰,圓圓的吊稍眼,短髮齊耳,在額上斜掠過,有點男孩子氣,身材相當高,咖啡色絨線衫敞著襟,露出沉甸甸墜著的乳房的線條。

趙玨在紙的邊緣上寫起:「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赫素容」,寫滿一張紙,像外國老師動不動罰寫一百遍。左手蓋著寫,又怕有人看見,又恨不得被人看見。

食堂坐三百多人,正中一張小板桌上一隻木桶裝著「飯是粥」,鍋巴煮的稀粥。飯後去舀半碗粥,都成了冒險的旅程,但是從來沒碰見她。出來進去擠得水洩不通,倒有時候在人叢中看見她。不論見到沒有,一擠到廊下,看見穹門外殷紅的天——晚飯吃得早——穹門正對著校園那頭的小禮堂,鍾塔的剪影映在天上,趙玨立刻快樂非凡,心漲大得快炸裂了,還在一陣陣的膨脹,擠得胸中透不過氣來,又像心頭有只小銀匙在攪一盅煮化了的蓮子茶,又甜又濃。出了穹門,頭上的天色淡藍,已經有幾顆金星一閃一閃。夾道的矮樹上,大朵白花天得正香,橢圓形的花瓣,也許就是白玉蘭,但是她有次聽人說是曼陀羅花——彷彿只有佛經裡有?

學校裡流行「拖朋友」,發現誰對誰「癡得不得了」,就用搶親的方式把兩人拖到一起,強迫她們挽臂同行。晚飯後或是週末,常聽見一聲吶喊,嘯聚四五個人,分頭飛跑追捕獵物。捉到了,有時候在宿舍走廊上轉兩個圈子就可以交卷了。如果在校園裡,就在那黃昏的曼陀羅花徑上散步。趙玨總是半邊身子酥麻麻木,虛飄飄的毫無感覺。「拖」過幾次,從來不記得說過什麼話。她當然幾乎不開口。赫素容自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同班生鄭淑菁,纖瘦安靜沉默,有雀斑,往往正在挽臂同行,給硬拆散了。

有一天她看見那件咖啡色絨線衫高掛在宿舍走廊上曬太陽,認得那針織的纍纍的小葡萄花樣。四顧無人,她輕的拉著一隻袖口,貼在面頰上,依戀了一會。

有目的的愛都不是真愛,她想。那些到了戀愛結婚的年齡,為自己著想,或是為了家庭社會傳宗接代,那不是愛情。

還有一次她剛巧瞥見赫素容上廁所。她們學校省在浴室上,就地取材,用深綠色大荷花缸做浴缸,上面裝水龍頭,近缸口膩著一圈白色污垢,她永遠看了噁心,再也無法習慣。都是棗紅漆板壁隔出的小間,廁所兩長排,她認了認是哪扇門,自去外間盥洗室洗手,等赫素容在她背後走了出去,再到廁所去找剛才那一間。

平時總需要先檢查一下,抽水馬桶痤板是否潮濕,這次就坐下,微溫的舊木果然乾燥。被發覺的恐懼使她緊張過度,竟一片空白,絲毫不覺得這間接的肌膚之親的溫馨。

空氣中是否有輕微的臭味?如果有,也不過表示她的女神是人身。

她有點忸怩的對父母說,有個同學要畢業了,想送點禮物。她父母也都知道她們學校裡拖朋友的風俗,都微笑,但是也不想多花錢,就把一對不得人心的銀花瓶,一直擱在她房裡爐台上的,還是他們從前結婚的時候人家送的禮,拿去改刻了幾行字,給她拿去送人。她覺得這份禮雖然很值錢,有點傻頭傻腦的,但是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什麼。果然校中傳為笑柄——畢業禮送一對銀花瓶,倒不送銀盾?正是江北土財主的手筆。

赫素容倒很重視。暑假裡趙玨萬想不到她會打電話來,說要來看她。

趙玨草草的梳了梳短髮,換了件衣服,不過整潔些,也沒什麼可準備的。延挨了一會,下樓在客室裡等著,站在窗前望著。房子不臨街,也看不見什麼。忽見竹籬笆縫裡一個白影子一閃,馬上知道是她來了。其實也從來沒看見她穿白衣服。

趙玨到大門口去等著。園子相當大,包抄過來又還有一段時間,等得心慌。

瀝青汽車路冬青矮牆夾道,一輛人力車轉了彎,拖到高大的灰色磚砌門廊下,牆上蓋滿了碧綠的爬山虎。赫素容在車上向她點頭微笑,果然穿著件白旗袍。

進去落座後,赫素容帶笑輕聲咕噥了一聲:「怎麼這麼大?」

雖然是老洋房舊傢俱,還是拼花地板。女傭泡了茶來之後,更靜悄悄的一點人聲都沒有。

赫素容告訴她說要到北平去進大學,叫她寫信給她。

也只略坐了一會就走了。

暑假還沒完,倒已經從北京來了信。趙玨認識信封上的筆跡——天藍色的字很大,帶草——又驚又喜,忙拆開來。雖然字大,但信箋既窄又較小——一清如水的素箋,連布紋都沒有,但是細白精緻,相當厚——竟有三張之多:

玨,(!!趙玨從來沒想到單名的好外是光叫名字的時候特別親熱)

我到北平已經快三星期了。此間的氣氛與潔校大不相同,生氣逢勃,希望你畢業後也能來。課外活動很多,篝火晚會的情調非常好,你一定會喜歡的。……

趙玨狂喜的看下去。她甚至於都從來沒想到鄭淑菁是不是也去了。

一面看,她不知怎麼卻想起來,恍惚聽見說赫素容左傾,上次親共女作家愛格妮絲-史邁德到學校來演講她陝北之行的事,就是赫素容去請來的。趙玨對政治不感興趣,就連說赫素容的話都沒聽進去,但是這時候忽然有個感覺,吸引她的篝火晚會不是浪漫氣氛的,火光熊熊中是左派的討論與宣傳。

她對傳教一向養成了抵抗力。在學校裡每天早晨做禮拜,晚飯後又有晚禮拜,不過是學生布道,不一定要去,自有人來拉夫。她也去過兩次,去一趟,代補習半小時的數理化。

恩娟就從來沒對她傳過教。

這封信她連看了幾遍,漸漸有點明白了。左派學生招兵買馬,赫素容一定是看她家裡有錢,藉著救國的名義,好讓她捐錢,所以預備把她吸收進去。

她覺得拿她當傻子,連信都沒回,也沒告訴人,對恩娟都沒提起。

她畢了業沒升學。她父母有遠見,知道越是怕女兒嫁不掉,越是要趁早。二八佳人誰不喜歡?即使不佳,「十八無醜女」。因此早看準了對象,一畢業就進行。對方也是為了錢。

她不願意。家裡鬧得很厲害,把她禁閉了起來。她氣病了,恩娟儀貞來看她,倒破格放她們進來,大概因為恩娟以前常來,她母親見了總是讚不絕口,又穩重大方又能幹,待人又親熱又得體。

趙玨在枕上流下淚來。

恩娟勸慰道:「你不要著急。這下子倒好了。」

趙玨不禁苦笑。恩娟熟讀維多利來時代的小說,以為她一病倒,父母就會回心轉意了。

她們都進了聖芳濟大學,不過因為滬戰停課了。

那次探病之後沒多久,趙玨逃婚,十分狼狽,在幾個親戚家裡躲來躲去,也不敢多住,怕叫人家為難。恩娟約她到附近一個墓園去散步,她冬衣沒帶出來,穿著她小舅舅的西裝,舊黑大衣,都太長,拖天掃地,又把訂婚的時候燙的頭髮剪短了,表示決心,理髮後又再自己動手剪去余鬈,短得近男式,不過腦後成鋸齒形。

一個瘦長的白俄老頭子突然出現了,用英文向她喝道:「出去出去!」想必是看守墓園的。

她又驚又氣,也用英文咕噥道:「幹什麼?」

她們不理他,轉了個圈子,他又在小徑盡頭攔著路,翹著花白的黃菱角鬍子,瞪著眼向趙玨吆喝:「出去出去!」

她奇窘,只好嘟嚷著:「這人怎麼回事?」

恩娟只是笑。她們又轉了個彎,不理他。

趙玨再也想不到是因為她不三不四,不男不女的,使他疑心是磨鏡黨。

恩娟講起她在大場看護傷兵。「有一個才十八歲,炸掉三隻手指——疼哦!腿上也有好大的傷口,不過不像『十指通心』,那才真是疼。他真好,一聲不響,從來不說什麼。給他做點事,還一臉過意不去,簡直受罪似的。長得也秀氣。」

敗歧饗衷誥褪撬哥哥一個朋友,一天到晚在他們家,」恩娟說,但是彷彿有點諱言。

趙玨就也只默然聽著。

「這人……一天到晚就是在彈子房裡。」

趙玨的母親終於私下貼錢,讓她跟她姨媽住,對她父親只說是她外婆從內地匯錢給她——年紀大的人,拿他們沒辦法。

她也考進了芳大,不過比恩娟低了一級,見面的機會少了。

「再念兩年書也好,好在男家願意等她。」她母親說。也許還抱著萬一的希望,大學男女同學,說不定碰見個男孩子。

聖誕前夕,恩娟拖她去聽教堂鳴鐘。

趙玨笑道:「好容易聖誕節不用做禮拜了,還又要去?」

「不是,他們午夜彌撒,我們不用進去。你沒聽見過那鐘,實在好聽。」

到了教堂,只見彩色玻璃長窗內燈火輝煌,做彌撒的人漸漸來得多了。她們只在草坪上走走。午夜幾處鐘樓上鐘聲齊鳴,音調參差有致,一唱一和,此起彼落,成為壯麗的大合唱。

恩娟早已從流行歌轉進到古典音樂,跟上海市立交響樂隊第一提琴手學提琴。也是納粹排猶,從中歐逃出來的,頗有地位的音樂家。

恩娟說她崇拜他,又怕趙玨誤會,忙道:「其實他那樣子很滑稽,非常矮,還有點駝背,紅頭髮,年紀大概也不小了。」

這天午夜聽鐘,趙玨想起來問她:「你還有工夫學提琴?」

「不學了。」她有點僵,顯然不預備說下去,但是結果又咕噥了一聲,「他誤會了。」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面容窘得像要哭了。

趙玨駭然。出了什麼事?他想吻她,還是吻了她,還是就伸手抓她?趙玨想都不能想,只噤住了。

恩娟去重慶前提起「芷琪結婚了。就是她哥哥那朋友。」也沒說什麼。

趙玨的母親貼她錢的事,日子久了被她父親知道了,大鬧了一場,繼絕了她的接濟,還指望逼她就範。她賭氣還差一年沒畢業,就在北京上海之間跑起單幫來。

這兩年她在大學裡,本來也漸漸的會打扮了。戰後恩娟回上海,到她這裡來那天,她穿著最高的高跟鞋,二藍軟綢圓裙——整幅料子剪成大圓形,裙腰開在圓心上,圓周就是下擺,既伏貼又迴旋有致。白綢襯衫是芭蕾舞袖,襯托出稚弱的身材。當時女人穿洋服的不多,看著有點像日本人。眼鏡不戴了,眼瞼上抹著藍粉,又在藍暈中央點一團紫霧,看上去眼窩凹些,二色眼影也比較自然。腦後亂挽烏雲,堆得很高,又有一大股子流瀉下來,懸空浮游著,離頸項有三寸遠。

恩娟笑道:「你這頭髮倒好,涼快。」

她一看見恩娟便嚷道:「你瘦了!瘦了真好看。」

「給孩子拖瘦的。晚上要起來多少次給他調奶粉,哭了又要抱著在房間裡轉圈子,沒辦法,住得擠,不能把人都吵醒了。白天又忙,一早出去做事,老是睡不夠。」

恩娟終於曲線玲瓏了,臉面雖然黃瘦了些,連帶的也秀氣起來。脂粉不施,一件小花布旗袍,頭髮仍舊沒燙,像從前一樣中分,掖在耳後,不知道是內地都是這樣儉樸,還是汴-李外喜歡她這樣,認為較近古典式的東方女人。

她把孩子帶了來,胖大的黑髮男孩。

「我老是忘了,剛才路上又跟黃包車伕說四川話。」她笑著說。

她對趙玨與前判若兩人的事不置一詞,趙玨知道她一定是聽見儀貞說趙玨跑單幫認識了一個高麗浪人,戰後還一度謠傳她要下海做舞女了。

趙玨笑道:「好容易又有電影看了。錯過了多少好片子,你們在內地都看到了?」

「我們附近有個小電影院,吃了晚飯就去,也不管它是什麼片子。」

趙玨詫笑道:「我不能想像,不知道什麼片子就去看。」總是多少天前就預告,熱烈的期待,直到開演前,音樂的洪流漲潮了,紫紅絨幕上兩枝橫斜的二丈高嫩藍石青二色鑲銀國畫蘭花,徐徐一剖兩半往兩邊拉開,那興奮得啊

「忙了一天累死了,就想坐下來看看電影,哪像從前?」

「內地什麼樣子?」

「都是些破破爛爛的小房子。」

「你跟汴話多不多?」她沒問他們感情好不好。

「哪有工夫說話。他就喜歡看偵探小說,連刷牙都在看。」不屑的口氣。

趙玨笑了。

「當然性的方面是滿足的。我還記得你那時候無論如何不肯說。」

又道:「忙。就是忙。有時候也是朋友有事找我們。汴什麼都肯幫忙。都說『李外夫婦的慷慨……』」末句引的英文,顯然是他們的美國朋友說的。

至少作為合夥營業,他們是最理想的一對。

趙玨還是跟她的寡婦姨媽住。她去接了個電話回來,恩娟聽她在電話上說話,笑道:「你上海話也會說了。」

「在北京遇見上海人,跟我說上海話,不好意思說不會,只好說了。大概本來也就會說,不好意思忽然說起上海話來。」

提起北上跑單幫,恩娟便道:「你也不容易,一個人,要顧自己的生活。」

一句不鹹不淡的誇讚,分明對她十分不滿。她微笑著沒說什麼。

孩子爬到沙發邊緣上,恩娟去把他抱過去靠著一堆墊子坐著。

趙玨笑道:「崔相逸的事,我完全是中世紀的浪漫主義。他有好些事我也都不想知道。」

恩娟也像是不經意的問了聲:「他結過婚沒有?」

「在高麗結過婚。」頓了頓又笑道:「我覺得感情不應當有目的,也不一定要有結果。」

恩娟笑道:「你倒很有研究。」

說著,她姨媽進來了,雙方都如釋重負。

談了一會,恩娟「還有點事,要到別處去一趟。」先把孩子丟在這裡。

趙玨把他安置在床上,床上罩著床套。他爬來爬去,不一會就爬到床沿上。她去把他挪到裡床,一會又爬到床沒上。她又把他搬回去。至少有十廿磅重,搬來搬去,她實在搬不動了,癱倒了握著他一隻腳踝不放手。他爬不動,哭了起來。她姨媽在睡午覺,她怕吵醒了她,想起鳥籠上罩塊黑布,鳥就安靜下來不叫了,便攤開一張報紙,罩在他背上。他越發大哭起來,但是至少不爬了。

她連忙關上門,倚在門上望著他,自己覺得像白雪公主的後母。

等恩娟回來了,她告訴她把報紙蓋著他的事,恩娟沒作聲,並不覺得可笑。

趙玨忙道:「鬆鬆的蓋在背上,不是不透氣。」

恩娟依舊沒有笑容,抱起孩子道:「我回去了,一塊去好不好?還是從前老地方。汴家裡住在虹口一個公寓裡,還是我們那裡地方大一點。」

當然應當去見見汴。

兩人乘三輪車到恩娟娘家去。一樓一底的堂房子,她弟妹在樓下聽流行歌唱片。她父親一直另外住。

她帶趙玨上樓去,汴從小洋台上進來了,房子小,越顯得他高大。他一點也不像照片上,大概因為有點鷹鉤鼻抄下巴,正面的照片拍不出,此刻又沒有露齒而笑。團體照大概容易產生錯覺,也許剛巧旁邊都是大個子,就像他也是中等身量。還是黑框眼鏡,深棕色的頭髮微,前面已經有點禿了——許多西方人都是「少禿頭」——但是整個的予人一種沉鷙有份量的感覺,決看不出他刷牙也看偵探小說。

握過了手,汴猝然問道:「什麼叫intellectualpassion?」

趙玨笑著,一時答不出話來。那還是他們剛結婚的時候,她信上說的。她不過因為他額角高,戴眼鏡,在她看來恩娟又不美或是性感,當然他們的愛情也是「理智的激情」,因此杜撰了這英文名詞,至今也還沒想到這名詞帶點侮辱性。

恩娟顯然怕她下不來台,忙輕聲帶笑「噯」了一聲喝阻,又向他丟了個眼色。

他這樣咄咄逼人,趙玨只覺得是醋意,想必恩娟常提起她。

他們就快出國了,當然有許多事要料理。她只略坐了坐,也還是他們輕聲說點自己的事。

回到家裡,跟她姨媽講起來,她姨媽從前在她家裡見到恩娟,也跟她母親一樣沒口子稱讚,現在去搖頭笑道:「這股子少年得意的勁受不了!」

趙玨笑了,覺得十分意外。她還以為是她自己妒忌。

她們沒再見面,也沒通信。直到共產黨來了以後,趙玨離開大陸前才去找恩娟的父親,要她的地址。

還是那家義肢店,櫥窗也還是那幾件陳列品。她父親也不見老,不過更胖些禿些,像個花和尚「胖大賊禿」,橫眉豎眼的,提起恩娟卻眉開眼笑道:「恩娟現在真好了!弟弟妹妹都接出去了,也都結婚了。汴家裡人去得更早。」給她的地址是西北部一個大學,不知是不是教書。

趙玨出了大陸寫信去,打聽去美國的事。恩娟回信非常盡職而有距離,趙玨後來到了美國就沒去找她。汴是在那大學讀博士,所以當時只有恩娟一個人做事。

這次通訊後,過了十廿年趙玨才又寫信給恩娟。原因之一,是剛巧住在這文化首都,又是專供講師院士住的一座大樓,多少稱得上清貴。萱望回大陸了,此地租約期滿後她得要搬家。要托恩娟找事,不如趁現在有這體面的住址——萱望大概也覺得從此地「回歸」比較有面子。她不肯跟他一塊回,他當然也不能一個錢都不留給她。不過他在台灣還有一大家子人靠他養活,一點積蓄都做了安家費。她目前生活雖然不成問題,不要等到山窮水盡,更沒臉去找人家。她跟萱望分居那時候在華府,手裡一個錢都沒有,沒有學位又無法找事,那時候也知道恩娟也在華府,始終也沒去找她。

她信上只說想找個小事,托恩娟替她留心,不忙。沒說見面的話。現在境遇懸殊,見不見面不在她。

恩娟的回信只有這句有點刺目:「不見面總不行的。」顯然以為她怕見她,妒富愧貧。

她又去信說:「我可以乘飛機到華府來,談一兩個鐘頭就回去。再不然你如果路過,彎到這裡來也是一樣。在這裡過夜也方便,有兩間房,床也現在。」

這幾年跟著萱望東跑西跑,坐飛機倒是家常便飯了。他找事,往往乘系主任到外地開會,在芝加哥換機,就在俄海機場約談,兩便。

隔了些時,恩娟來信說月底路過,來看她,不過要帶著小女兒。時代週刊上那篇特寫提起過他們有四個孩子,一男三女。

趙玨當然表示歡迎,心裡不免想著,是否要有個第三者在場,怕她萬一哭訴?

臨時又打長途電話約定時間。

那天中午,公寓門上極輕的剝啄兩聲。她一開門,眼前一亮,恩娟穿著件艷綠的連衫裙,翩然走進來,笑著摟了她一下。名牌服裝就是這樣,通體熨貼,毫不使人覺得這顏色四五十歲的人穿著是否太嬌了。看看也至多三十幾歲,不過像美國多數的闊人,曬成深濃的日光色,面頰像薑黃的皮製品。頭髮極簡單的朝裡卷。

趙玨還沒開口,恩娟見她臉上驚艷的神氣,先自笑了。

趙玨笑道:「你跟從前重慶回來的時候完全一樣。」顯然沒有再胖過。

向她身後張了張。「小女兒呢?在車上?」末了聲音一低。也許不應當問。臨時決定不下車?

她也只咕嚕了一聲。趙玨沒聽清楚,就沒再問,也猜著車子一定開走了。本地沒有機場;以她的地位,長程決不會自己開車,而司機在此間是奢侈品,不是熟人不便提的。她來,決不會讓汽車停在大門口,司機坐在車上等著,像擺闊。

「喝咖啡?」倒了兩杯來。「汴好?」也只能帶笑輕聲一提,不是真問,她也不會真回答。

她四面看看,見是一間相當大的起坐間兼臥室,凸出的窗戶有古風;因笑道:「你不是說有兩間房?」

「本來有兩間,最近這層樓上空出這一間房的公寓,我就搬了過來。」

恩娟不確定的「哦」了一聲,那笑容依舊將信將疑。

趙玨感到困惑。倒像是騙她來過夜——為什麼?還是騙她有兩間房,有多餘的床,結果只好一床睡覺,徹夜長談?不過是這樣?一時鬧不清楚,只覺得十分曖昧,又急又氣,竟沒想到指出信上說過公寓門牌號碼現在是五○七,不是五○二了。

還是恩娟換了話題,喝著咖啡笑道:「現在男人頭髮長了,你覺得怎麼樣?」

趙玨笑道:「不贊成。」

這樣守舊,恩娟有點不好意思的咕噥了一聲:「難道還是要後頭完全推平了?」也沒再說什麼。

趙玨也不便解釋她認為男人腦後發腳下那塊地方可愛,正如日本人認為女人脖子背後性感,務必搽得雪白粉嫩在和服領口外。男人即使頭髮不太長,短髮也蓋過發腳,尤其是中國人直頭髮,整個是中年婦人留的「鴨屁股。」

她跟恩娟說國語。自從到北京跑單幫,國語也道地了。其實上次見面已經這樣,但是恩娟忽然抱怨道:

「怎麼你口音完全變了?好像完全是另外一個人。」末句聲音一低,半自言自語,像個不耐煩得快要哭出來的小孩。

趙玨心裡很感動,但是仍舊笑道:「我從前的話不會說了,從家裡跑出來就沒機會說了,連我姨媽的口音都兩樣。」

恩娟想了想,似乎也覺得還近情理。

「要不然我們就說上海話。」

恩娟搖搖頭。

趙玨笑道:「我每次看見茱娣霍麗黛都想起你。」

恩娟在想這已故的喜劇演員的壯貌——胖胖的,黃頭髮,歌喉也不怎麼——顯然不大高興。

趙玨還是記得她從前胖的時候,因又解釋道:「我是想你『玉臂作怪』那些。」

恩娟只說了聲「哦噢喲!」上海話,等於「還提那些陳殼子爛芝麻!」

「此地不用開車,可以走了去的飯館子只有一家好的,」趙玨說:「也都是冷盆。擠得不得了,要排班等著。」讓現在的恩娟排長龍!「所以我昨天晚上到那兒去買了些回來,也許你願意馬馬虎虎就在家裡吃飯。」

她當然表同意。

公寓有現成的傢俱,一張八角橡木桌倒是個古董,沉重的石瓶形獨腳柱,擦得黃澄澄的,只是桌面有裂痕。趙玨不喜歡用桌布,放倒一隻大圓鏡子做桌面,大小正合式。正中鋪一窄條印花細麻布,芥末黃地子上印了只橙紅的魚。萱望的煙灰盤子多,有一隻是個簡單的玻璃碟子,裝了水擱在鏡子上,水面浮著朵黃玫瑰。上午擺桌子的時候不禁想起鏡花水月。

他們沒有孩子,他當然失望。她心深處總覺得他走也是為了擺脫她。

她從冰箱裡搬出裝拼盆的長磁盤,擱在那條紅魚圖案上。洋山芋沙拉也是那家買的,還是原來的紙盒,沒裝碗。免得恩娟對她的手藝沒信心。又倒了兩杯葡萄牙雪瑞酒,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沒有桌布,恩娟看了一眼,見鏡面纖塵不染,方拿起刀叉。

一面吃,恩娟笑道:「怎麼回大陸了?」

趙玨笑道:「萱望沒過過共產黨來了之後的日子,剛來他已經出國了。他家在台灣,也只回去過兩次。我也難得跟他講大陸的事,他從來不談這些。」

又道:「現在美國左派時髦,學生老是問他中共的事,他為自己打算,至少要中立客觀的口氣。也許是『行為論』的心理,裝什麼就是什麼,總有一天相信了自己的話。」

她沒說他有自卑感。他教中文,比教中國文學的低一級。教中文,又是一口江西國語。中共有原子彈,有自卑感的人最得意。

恩娟笑道:「你倒還好,撐得住,沒神經崩潰。」

趙玨笑道:「也是因為前兩年已經分居過。那時候他私生活很糟。也是現在學生的風氣,不然也沒有那麼些機會。」

她不便多說。恩娟總有個把女兒正是進大學的年齡。

那時候在東北部一個小大學城。剛到,他第一要緊把汽車開去修理。她剛打開行李理東西,發現缺兩件必需品,看手錶才五點半,藥房還沒關門。只好步行,其實公寓離大街並不遠,不過陌生的路總覺得遠些。

買了東西回來,一過了大街滿目荒涼,狹窄的公路兩旁都是田野,天黑了也沒有路燈,又沒個路牌廣告牌作標誌,竟迷了路。車輛又稀少,半天才馳過一輛拖鞋式沒後跟的卡車,也沒半截得住。

正心慌意亂,迎面來了一大群男女學生,有了救星,忙上前問路。向來美國人自己說逢到問路,他們的毛病在瞎指導,決不肯說不知道。何況大學城裡,陌生人不是學生就是教職員或是家屬,都不是外人。這些青年卻都不作聲,昏暗中也看得出臉色有保留,彷彿帶三分尷尬,兩分不願招惹的神氣。趙玨十分詫異,只得放慢了腳步跟著走,再去問後面的人,專揀女孩子問,也都待理不理,意意思思的。

這兩年因為越戰起反戰,年輕人無論什麼態度也都不足為奇了。她又是個東方人,也許越共之外的東方人他們都恨。她心裡這樣想著,也沒辦法,只好姑且跟著走,腳下緊一陣慢一陣,希望碰上個話多的,或者走到有人煙的地方。他們多數空著手,也有的背著郵袋式書包,裡面露出熱水瓶之類。奇怪的是他們自己也不交談——還是因為她在這裡?多年前收到赫素容的信,一度憧憬篝火晚會,倒在天涯海角碰上了,可真不是滋味。

前面有個樹林子,黑暗中依稀只見一棵棵很高的灰白色樹幹。鄰近加拿大,北國的新秋,天一黑就有點寒煙漠漠起來。她覺得不對,越走越遠了。把心一橫,終於返身往回走,不一會,已經離開了那沉默的隊伍。

一個人瞎摸著,半晌,大街才又在望。

這次總算找到了回家的路。

次日坎波教授來訪,萱望來這裡是他經手的,房子也是他代找的。

「昨天我從藥房走回來,迷了路,天又黑了,」趙玨笑著告訴他。「幸而遇見一大群學生,問路他們也不知道,我只好跟著走,快走到樹林子那兒才覺得不像,又往回走。」

坎波教授陡然變色。

趙玨也就明白了,他們是去集體野合的。當然不見得是無遮大會,大概還是一對一對,在黑暗中各據一棵樹下。也許她本來也就有點疑心,不過不肯相信。

「我應當去買只電筒。」她笑著說。

坎波教授笑道:「這是個好主意。」

萱望咕噥了一聲:「有——乾電池用光了。」

坎波隨即談起現在學生的性的革命。顯然他剛才不是怕她撞破這件事,驚慌的是她險些被捲入,給強姦了鬧出事故來。

「我們那時候也還不是這樣。」他笑著說。他不過三十幾歲,這話是說他比他們倆小,他的大學時代比較晚。其實萱望先在國內做了幾年事,三十來歲才來美國找補了幾年苦學生的生活。

坎波又道:「現在這些女孩子長得美的,受到的壓力一定非常大。」

他只顧憐香惜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萱望瘦小漂亮,本就看不出四十多了,美國人又總是說看不出東方人的歲數。他英文發音不好,所以緘默異常。這樣纖巧神秘的東方人,在小城裡更有艷異之感。

女生有關於中共的問題,想學吹蕭、功夫以及柔道空手道,都來找他。夫婦倆先當笑話講。迄今他們過的都是隔離的生活,過兩年從一個小大學城搬到另一個小大學城,與師生與本地人都極少接觸,在趙玨看來是延長的蜜月。忽然成了紅人,起初連她都很得意。選修中文,往往由於對中共抱著幻想,因此都知道《東方紅》這支歌。有個高材生替老師取了個綽號叫東方紅。

趙玨在汽車門上的口袋裡發現一條尼龍比基尼襯褲,透明的,繡著小藍花——毋忘我花,偏偏忘了穿上。

以後她坐上車就噁心。

「人家不當樁事,我也不當樁事,你又何必認真?」他說。言外之意是隨鄉入鄉,有便宜可撿,不撿白不撿了。

後來就是那沁娣。

人是天生多妻主義的,人也是天生一夫一妻的。

即使她受得了,也什麼都變了,與前不同了。

趙玨笑道:「他回大陸大概也是贖罪。國為那陣子生活太糜爛了,想回去吃苦『建國』。」過飽之後感到幻滅是真的,連帶的看不起美國,她想。

她又從冰箱裡取出一盅蛋奶凍子,用碟子端了來道:「我不知道你小女兒是不是什麼都吃,這我想總能吃。也是那家買的。」

恩娟很盡責的替女兒吃了。她顯然用不著節食減肥。

她看了看表道:「我坐地道火車走。」

「我送你到車站。」

「住在兩個地方就是這樣,見面難。」

「也沒什麼,我可以乘飛機來兩個鐘頭就走,你帶我看看你們房子,一定非常好。」

恩娟淡淡的笑道:「你想是嗎?」這句話似乎是英文翻譯過來的,用在這裡不大得當,簡直費解。反正不是說「你想我們的房子一定好?」而較近「你想你會特為乘飛機來這麼一會?」來了就不會走了。

這是第二次不相信她的話。她已經不再驚異了。當然是司徒華「下了話」——當時她就想到華府中國人的圈子小,司徒華一定會到處去講她多麼落魄。人窮了就隨便說句話都要找鋪保。這還是她從小的知已朋友。

她離開萱望之後到華府去,因為聽見說國務院的傳譯員只有中日俄法德意西班牙葡萄牙阿拉伯九種語言,此外的小國都是雇散工,可能條件寬些,上了他們的名單就好了。她從前跟崔相逸學的高麗話很流利,文字也看得懂。找到國務院語文服務科,由中文傳譯員司徒華接見。後來她聽說有人說科長是做情報工作的,此地不過掛個名。司徒華老資格了,差不多的公事都由他代拆代行。

她在華盛頓混了些時,等候下一屆傳譯員考試。去臨時秘書介紹所領了些文件來打,司徒華又介紹一個翻譯中心,試驗及格後常有幾頁中文韓文發下來,不過報酬既少,又嚴禁本人送譯稿去,對這些難民避之若浼,她覺得有點侮辱性。

這次考傳譯員她考得成績不錯,登記備用。剛巧此後不久就有個宴會,招待韓國官員。女傳譯員要像女賓一樣穿夜禮服,是個難題。東方婦女矮小的在美國本就買不到衣服,連美國女人裡面算矮小的都只能穿得老實點,新妍的時裝都沒有她們的尺寸。趙玨只好揀男童衣服中最不花稍的。晚宴不能穿長服,她又向不穿旗袍。定做夜禮服不但來不及,也做不起。

她去買了幾尺碧紗,對折了一折,胡亂縫上一道直線——她補襪子都是利用指甲油——人鑽進這圓筒,左肩上打了個結,袒露右肩。長袍從一隻肩膀上斜掛下來,自然而然通身都是希臘風的衣褶。左邊開叉,不然邁不開步。

又買了點大紅尼龍小紡做襯裙,依照馬來紗籠,袒肩紮在胸背上。乳房不夠大,怕滑下來,綁得緊些就是了。朱碧掩映,成為赭色,又似有若無一層金色的霧,與她有點憔悴的臉與依然稚弱的身材也配稱。

鞋倒容易買,廉價部的鞋都是特大特小的。買的高跟鞋雖然不太時式,顏色也不大對,好在長裙曳地,也看不清楚,下擺根本沒縫過。

這身裝束在那相當隆重的場合不但看著順眼,還很引人注目。以後再有這種事,再買幾尺青紗或是黑紗,盡可能翻行頭。襯裙現成。

每次派到工作,一百元一次,雖然不會常有,加上打字,譯點零件,該可以勉強夠過了。這次宴會司徒華也在座,此後不久打電話來,約她出來一趟,有件事告訴她。

他開車來接她。「到什麼地方去坐坐,吃點東西。」

「不用了,吃晚飯還早,不餓。」

他很像醜小鴨時代的她,不過胖些,有肚子——比蟑螂短些的甲蟲。

「你這件大衣非常好看。」他夾著英文說。

她也隨口說了聲英文「謝謝你」,拿它當外國人例有的讚美。但是出自他的口中,她就疑心他看見過這件大衣,知道是舊衣服,自己改的。寬膊的霜毛炭灰燈籠袖大衣,她把鈕子挪了挪,成為斜襟,腰身就小得多。

車開到中心區,近國會山莊,停下來等綠燈。

「找個咖啡館坐坐,好說話。」

「不用了,就停在這兒不好嗎?不是一樣說話?」

安全島旁邊停滿了汽車,不過都是空車。他躊躇了一下,也就開過去,擠進它們的行列。

在鬧市泊車,總沒什麼瓜田李下的嫌疑。

華府特有的發紫的嫩藍天,傍晚也還是一樣瑩潔。遠景也是華府特有的,後期古典式白色建築上,淺翠綠的銅銹圓頂。車如流水,正是最擠的時辰。黑鐵電燈桿上端低垂的弧線十分柔和,高枝上點著並蒂街燈。

他告訴她科長可能外調。如果他補了缺,可以薦她當中文傳譯員。

「不過不知道你可預備在華盛頓待下去?有沒有計劃?紐漢浦夏有信來?」

萱望在紐漢浦夏州教書。

她笑了笑。「信是有。我反正只要現在這事還在,我總在華盛頓。能當上正式的職員當然更好。」

她靠後坐著,並不冷,兩隻手深深的插在大衣袋裡。

他是結了婚的人,她覺得他也不一定是看上了她,不過是掂她的斤兩。

她不禁心中冷笑,但是隨即極力排除反感,免得給他覺得了,不犯著結怨,只帶點微笑看街景,一念不生。

在狹小的空間內的沉默中,比較容易知道對方有沒有意思。汽車又低矮,他這輛車又小。

坐了一會,他就說:「好,那以後有確定的消息我再通知你。」就送她回去了。

恩娟在說:「我倒想帶小女兒到法國去住,在巴黎她可以學芭蕾舞。我也想學法文。」

這神氣倒像是要分居。

當然現在的政界,離婚已經不是政治自殺了。合夥做生意無論怎樣成功,也可能有拆伙的一天。

趙玨沒說「你怎麼走得開?」免得像刺探他們的私事。「法國是好,一樣一個東西,就是永遠比別處好一點。」

「不過他們現在一般人生活苦。」

「無論怎麼苦,我想他們總有辦法過得好一點。」她吃過法國菜的酒燜兔肉,像紅燒雞。兔子繁殖得最快。

恩娟要走了,她穿上外套陪她出去,笑道:「你認識司徒華?他知道我認識你?」

恩娟只含糊漫應著。

趙玨笑道:「你不知道,真可笑,有一次國務院招待中國韓國的代表團,做一次請,韓國的演說是我翻譯。輪到中國人演講,這位代表一口江西官話,不大好懂,英文倒聽得懂,一聽司徒華給他翻得太簡略,有些又錯了,一著急把江西話也急出來了。司徒華只好不開口,僵在那裡。剛巧我聽萱望跟他的同鄉說話,江西話有點懂,演說又比較文,總是那幾句轍兒,所以聽懂了,就擠進去替他翻譯。他心定了些,就又講起國語來。司徒華已經坐下了,我就替他翻譯下去,到講完為止。那天我們那科長也去了,後來叫我去見他。司徒華在隔壁,一直站在玻璃隔子旁邊理書桌上的東西。也許談了有二十分鐘,他一直就沒坐下。我當然說話留神,可是後來沒多少時候,科長調走了,還是好久沒派我差使。陰曆年三十晚上司徒華打電話來,說他們有個韓國人翻譯韓國話了,觸我的霉頭。」

恩娟聽了嘖嘖有聲,皺眉咕噥道:「怎麼這樣的?」

那回大年三十晚上,趙玨在電話上笑道:「當然應當的——只要看那些會說中國話的外國人,會錯在再想不到的地方。」

他聽了彷彿很意外。至少這上點她可以自慰。

她這裡離校園與市中心廣場都近在咫尺。在馬路上走著,恩娟忽道:「那汪嬙在紐約,還是很闊。」說著一笑。

汪嬙是上海日據時代的名交際花。這話的弦外之音是人家至少落下一大筆錢。

趙玨不大愛惜名聲,甚至於因為醜小鴨時期過長,恨不得有點艷史給人家去講。但理出自恩娟口中,這話仍舊十分刺耳。把她當什麼人了?

實在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她只似笑非笑的沒接口。

「姨媽沒出來?」恩娟跟著她叫姨媽。

「沒有。你父親有信沒有?」

恩娟黯然道:「我父親給紅衛兵打死了。他都八十多歲了。」

這種事無法勸慰,趙玨只得說:「至少他晚年非常得意,說恩娟現在好得不得了,講起來那高興的神氣——」

但是這當然也就是他的死因——有幾個兒女在美國,女兒又這樣轟轟烈烈、飛黃騰達。死得這樣慘,趙玨覺得抵補不了,說到末了聲音微弱起來,縮住了口。

恩娟銳利的看了她一眼,以為她心虛。雖然這話她一出大陸寫信來的時候就已經說過,不是以為是她編造出來的,借花獻佛拍馬屁。也許因為他們父女一向感情不好,不相信他真是把女兒的成就引以為榮。

這是第三次不信她的話。不知道為什麼這次特別刺心。

在地道火車入口外拾級而下,到月台上站著,她開始擔憂臨別還要不要擁抱如儀。

「儀貞夫婦倆都教書。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我走也沒跟她說。」倒聯想到一個安全的話題。

恩娟道:「芷琪也沒出來。」

提起來趙玨才想起來,聽儀貞說過,芷琪的男人把她母親的錢都花光了。

「嫁了她哥哥那朋友,那人不好,」恩娟喃喃的說。她扮了個恨毒的鬼臉。「都是她哥哥。」又沉著嗓子拖長了聲音鄭重道,「她那麼聰明,真可惜了。」說著幾乎淚下。

趙玨自己也不懂為什麼這麼震動。難道她一直不知道恩娟喜歡芷琪?芷琪不是鬧同性戀愛的人——就算是同性戀,時至今日,尤其在美國,還有什麼好駭異的?何況是她們從前那種天真的單戀。

她沒作聲。提起來芷琪,她始終默無一言,恩娟大概當她猶有餘妒——當然是作為朋友來看。

火車轟隆轟隆轟隆進站了,這才知道她剛才過慮得可笑。恩娟笑著輕鬆的摟了她一下,笑容略帶諷刺或者開玩笑的意味,上車去了。

一個多月後恩娟寄了張聖誕卡來,在空白上寫道:

那次晤談非常愉快。講起我帶小女兒到法國去,汴倒去了。她在此地也進了芭蕾舞校。祝近好——恩娟

壩淇臁保

不過是隨手寫的,受了人家款待之後例有的一句話。但是「愉快」二字就是卡住她喉嚨,自己再也說不出口。她寄了張賀年片去,在空白上寫道:

恩娟,

那天回去一切都好?我在新聞週刊上看見汴去巴黎開會的消息,恐怕來不及回來過聖誕節了?此外想必都好。家裡都好?



從此她們斷了音訊。她在賀年片上寫那兩行字的時候就知道的。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也明白了,她為什麼駭異恩娟對芷琪一往情深。戰後她在兆豐公園碰見赫素容,一個人推著個嬰兒的皮篷車,穿著蔥白旗袍——以前最後一次見面也是穿白——戴著無邊眼鏡,但是還是從前那樣,頭髮也還是很短,不過乳房更大了,也太低,使她想起芷琪說的,當時覺得粗俗不堪的一句話:「給男人拉長了的。」

隔得相當遠,沒打招呼,但是她知道赫素容也看見了她。她完全漠然。固然那時候收到那封信已經非常反感,但是那與淡漠不同。與男子戀愛過了才沖洗得乾乾淨淨,一點痕跡都不留。

難道恩娟一輩子都沒戀愛過?

是的。她不是不忠於丈夫的人。

趙玨不禁聯想到聽見甘西迪總統遇刺的消息那天。午後一時左右在無線電上聽到總統中彈,兩三點鐘才又報道總統已死。她正在水槽上洗盤碗,腦子裡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說:

「甘西迪死了。我還活著,即使不過在洗碗。」

是最原始的安慰。是一隻粗糙的手的撫尉,有點隔靴搔癢,覺都不覺得。但還是到心裡去,因為是真話。

但是後來有一次,她在時代週刊上看見恩娟在總統的遊艇赤杉號上的照片,剛上船,微呵著腰跟鏡頭外的什麼人招呼,依舊是小臉大酒窩,不過面頰瘦長了些,東方色彩的髮型,一邊一個大辮子盤成放大的丫髻——當然辮子是假髮——那雲泥之感還是當頭一棒,夠她受的。
《張愛玲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