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魯璇兒五歲的時候,她的大姑姑便拿出了竹片子、小木棰、白布裹腳等等專用器材,對她說:「璇兒,你已經五歲了,該裹腳了!」
    璇兒好奇地問:「姑姑,為什麼要裹腳呢?」
    姑姑嚴肅地回答:「女人不裹腳嫁不出去。」
    璇兒問:「為什麼要嫁出去呢?」
    姑姑答:「不嫁出去,難道還要我養活你一輩子?」
    姑夫於大巴掌,一個溫柔的賭徒,在外邊是鋼筋鐵骨的男子漢,回家卻像低眉順眼的貓。他正在灶前,燎烤著下酒的小柳葉魚。他那兩隻大手,顯得那麼笨拙,但實際上卻非常靈活。小柳葉魚兒在火上滋滋地冒著油兒,甜絲絲的香味鑽進了璇兒的鼻子。她對這個大姑夫充滿好感,因為一旦姑姑外出操勞時,懶惰的姑夫便在家中偷食,或是用鐵勺子炒雞蛋,或是用火燒臘肉。姑夫偷食,總要分一點給璇兒,條件是:別告訴你姑姑。
    於大巴掌用指甲蓋利索地耕掉了柳葉魚兒兩面的鱗片,然後用掐下一絲魚肉,抿在舌尖上,滋滋地咂了一口酒。他說:「你姑姑說得對,女人不裹腳,就是大腳臭婆娘,沒人要。」
    姑姑道:「聽到沒有?你姑夫也這麼說。」
    於大巴掌問:「璇兒,我為什麼要你大姑姑做老婆?」
    璇兒答:「大姑姑人好唄!」
    於大巴掌說:「不,你大姑姑腳小。」
    璇兒望著大姑姑窄窄的尖腳,又看看自己的天足,問:「我的腳,也能裹成這樣?」
    大姑姑說:「那就看你聽話不聽話了,如果聽話,能裹得更小。」
    母親每每對我們提起裹腳的歷史時,既像血淚的控訴,又像對自己光榮歷史的炫耀。
    母親說,她大姑姑那剛毅的性格、利索的活兒,全高密東北鄉都有名。誰都知道,於大巴掌是靠女人當家。大姑夫除了賭錢、玩槍、打鳥之外,啥也不幹,家裡良田五十畝,養著兩頭騾子,家務活兒,地裡的活兒,請人雇工,都是大姑姑一手包攬。她身高不足一米五,體重不超過四十公斤,這麼小的身體,竟能發揮出那麼大的能量,的確是個奇跡。這樣的姑姑,發誓要把自己的侄女培養成最模範的淑女,裹腳自然一絲不苟。她用竹片把母親的腳夾起來,夾得母親像殺豬一樣嚎叫,然後用灑了明礬的裹腳布千層萬層一層緊似一層地纏起來,纏緊了再用小木棰均勻地敲一遍。母親說,痛得喲,用腦袋撞牆。
    母親哀求著:「姑姑,姑姑,松一點吧……」
    大姑姑猛瞪眼,說:「緊是愛你,松是害你,等你裹成一雙小金蓮時,你就會來感激我了。」
    母親哭著說:「姑姑,我不出嫁行不行?我侍候您和大姑夫一輩子。」
    大姑夫心軟,在一旁插言:「稍稍鬆一點,稍稍鬆一點……」
    大姑姑抓起一把笤帚對著大姑夫投過去。「滾,懶狗!」
    大姑夫順手抄起炕席上的一吊銅錢,跑掉了。
    大姑夫賭博成癮,每逢集市,半個集的人都能聽到他吆三喝四的聲音。他的手上沾滿了銅銹,雙手碧綠。賭贏了他喝酒,賭輸了更要喝酒。喝醉了就在街上找茬打架。他曾經一拳打掉「鐵掃帚」兩顆門牙。「鐵掃帚」何許人也?高密東北鄉最有名的土匪。「鐵掃帚『』吐掉門牙,笑著說:」好勁頭,入伙吧?「於大巴掌說:」你跟俺老婆商量去吧。「
    大欄集上的人經常看到這樣滑稽的情景:身體瘦小的小腳女人於魯氏,揪著她的大個子丈夫的耳朵,雄赳赳地往家走。於大巴掌歪著頭,唧唧哇哇地叫喚著,甩動著兩隻像小蒲扇一樣的大巴掌。人們看到這情景,心中感慨萬分:一個連「鐵掃帚」的門牙都敢打落的莽漢,竟然被一個小腳女人管理得服服帖貼。
    轉眼到了民國,璇兒十六歲了,她的小腳終於裹成了。
    「要想看小腳,順著灣崖找。」母親的大姑姑家,座落在蓮花灣畔。半文不武的大姑夫,在自家大門口上掛了一塊牌子,牌上寫著:蓮香齋。他也將璇兒的小腳引為自豪,並把這個非但小腳出眾而且相貌超群的內侄女,視為待價而沽的奇珍異寶。「我家璇兒,非嫁個狀元不可的廣大姑父說。人們說:」大巴掌,滿清亡了國,沒有狀元了。「大姑夫就說:」那就嫁個督軍。嫁不了督軍,也要嫁個縣長。「
    1917年夏天,高密新任縣長牛騰霄,下車伊始,抓了四件大事:一禁煙,二禁賭,三剿匪,四放足。禁煙斷財源,明禁暗不禁。禁賭禁不住,隨他娘的去。剿匪剿不了,索性拉了倒。只剩下這放足,沒有什麼關礙。牛縣長親自下鄉宣傳,造成了很大聲勢。
    那是個七月裡難得的晴天,一輛敞篷汽車開到了大欄鎮。縣長隨從叫來鎮長,鎮長叫來閭長,閭長呼喚鄰長,鄰長傳喻百姓。都到打穀場上去開大會,男女老幼,都要到場,不去者罰糧一鬥。
    在人們尚未到齊時,牛縣長抬頭看到大姑姑家門上的木牌,道:「想不到農家也有情趣。」鎮長討好道:「縣長,這家裡有一對好金蓮。」牛縣長道:「嗜痂成癖國人病,蓮香原是臭腳丫!」
    人們陸續到齊,集中在打穀場上,聽牛縣長訓話。母親說,牛縣長穿一身黑色中山裝,頭戴一頂咖啡色禮帽,嘴上留著黑黑的髯口胡,鼻樑上架著金絲眼鏡,衣兜外當浪著懷表鏈子,手裡拄著文明棍。說起話來嗓音沙沙的,像公鴨子一樣。他口才真好啊,嘴角上吐著小泡沫,滔滔不絕,也不知道他說的什麼。
    母親拽著她大姑姑的衣角,心裡很怯。自從裹成小腳後,她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結網,就是繡花。平生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羞怯得頭都抬不起來。
    她感到,所有的人都在盯著自己的小腳。母親說那天她穿著一件蔥綠色緞子裌襖,袖口和下擺,都用絲線緝著萬字不到頭的花邊。黑油油的大辮子長到腿彎。
    下穿一條掃腿水紅褲子,褲腳上也緝著花邊。足蹬一雙高跟、木底紅緞子繡花鞋,在褲腳裡時隱時現,走起路來「格咚格咚」響。站著不穩,必須扶著她的大姑姑。
    縣長訓話時點名批評「蓮香齋」。他說:「這是封建餘毒,病態人生。」人們都找著母親的腳看,把母親看得抬不起頭來。然後,縣長親自宣讀了《放足示文》,文曰:照得女人放足,業經三令五申。
    政府屢頒命令,大憲又有明文。
    剋期三月放盡,法律何其認真。
    訪聞城鄉民眾,以及頑固劣紳。
    猶復徘徊觀望,視為無足重輕。
    茲再申明禁令,解放且勿因循。
    年齡五十為限,以下定要凜遵。
    六月三十截止,陸續派員梭巡。
    每月清查一次,違者定議罰金。
    初次罰錢二百,以後按月加增。
    婦人罪及夫主,女人罪及父兄。
    此次重頒告示,愚民恐誤傳聞。
    庵壇寺觀張貼,更督講演詳明。
    閭鄰按戶宣示,三日傳鑼一巡。
    務期人人解放,變為強壯國民。
    倘敢似前藐視,處罰決不容情。
    縣長念完告示,便吩咐他帶來的六名年輕女子進行天足表演。她們嘰嘰喳喳地從敞篷汽車上跳下來。果然是腿輕腳快,身腰矯健。縣長的隨從大喊道:「父老鄉親們,兄弟姐妹們,睜開眼睛看看吧!」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六個女子。她們留著齊額短髮,上身穿著天藍色大翻領袖衫,下身穿著白色短裙,裸露著光滑的小腿,腳穿白色短襪、白色回力牌膠鞋。
    是一股清新的空氣,一股涼爽的風,吹進了高密東北鄉人的胸懷。
    女子們排成一隊,對著眾人鞠了一躬,然後都橫眉立目地說:我們是天足,我們是天足,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她們在地上蹦跳著,並高高地抬起腳,向人們炫耀著長長的腳板——能跑能跳行動自如,不受那小腳殘廢苦——她們跳著跑著——封建主義戕害婦女視我們如玩物,我們放足,放足,撕毀裹腳布婦女解放得幸福。
    天足姑娘們蹦蹦跳跳地下了場。一個骨科醫生搬上來一個巨大的小腳模型,生動地向人們講解著小腳在哪些地方斷了骨頭,哪些地方又導致骨頭變形。
    最後,牛縣長異想天開,命令高密東北鄉第一金蓮上場現身說法,讓人們形象化地認識到小腳之醜惡。
    母親嚇壞了,縮在她姑姑背後。鎮長說:「這是縣長的命令,誰敢違抗?」母親摟著她姑姑的腰說:「姑姑,姑姑救救我,我不上去……」
    姑姑說:「璇兒,上去,讓他們看看。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我就不信我親手包出來的小金蓮比不過那六個野驢蹄子。」
    大姑姑把璇兒扶持到前邊,便閃開了身。璇兒一步三搖,猶如弱柳扶風。在古舊的高密東北鄉男人的心目中,這才是真正的美女。他們都直了眼,恨不得用眼睫毛掀開璇兒的褲腳,得便窺見金蓮全貌。縣長的眼睛像飛蛾一樣鑽進璇兒的褲腳裡,他張著口,呆了一會兒,高聲說:「看看吧,這麼好的姑娘,硬給裹成了一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怪物。」
    大姑姑生死不怕地頂了縣長一句:「千金小姐就是養著耍的,幹粗活有丫鬟呢!」
    縣長望著大姑姑炯炯的目光,道:「你是這姑娘的母親吧?」
    大姑姑道:「是又怎麼樣?」
    縣長道:「她的小腳是你的傑作了?」
    大姑姑道:「是又怎麼樣?」
    縣長道:「把這個刁蠻潑婦給我捉起來,她女兒不放足一天就羈押她一天。」
    「我看你們誰敢!」好像平地起了一個雷,於大巴掌怒吼一聲,雙手攥拳,從人堆裡蹦出來,護住了於魯氏。
    縣長問:「你是什麼人?」
    於大巴掌蠻橫地說:「我是你爹!」
    縣長大怒,吩咐左右:「拿下他!」
    幾個差役,怯生生地上前,欲擒於大巴掌。於大巴掌一抖胳膊,便把他們格到一邊去了。
    百姓們亂紛紛議論起來。有人抓起土塊,投擲著那六個天足姑娘。
    高密東北鄉素來民風剽悍,牛縣長可能早有耳聞。他說:「今日本縣有要事,暫且饒過你,放足是國家明令,膽敢違抗者,必將嚴懲不貸!」
    縣長鑽進駕駛樓,大聲嚷叫:「開車!開車!」
    司機跳進車頭前,插進鐵搖把,「哼哧哼哧」地搖著。
    大腳姑娘們和縣長的隨從們,手忙腳亂地爬上車廂。
    汽車「哞哞」地響起來。司機跳上車,調轉車頭。汽車拖著一路煙塵跑了。
    一個小男孩拍著巴掌說:「於大巴掌膽氣大,縣長見了都害怕。」
    當天晚上,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找到媒婆袁大嘴,送她一匹小白布,托她去於家為自己的獨生子上官壽喜提親。
    袁大嘴用蒲扇拍打著大腳對大姑姑說:「老嫂子,要是滿清不亡國,用錐子攮著我的腚我也不敢踏您家的門檻。可現在是中華民國,小腳女人不吃香了。人家那些大戶的公子,都接受了新思想,穿制服,抽煙卷,找大腳板的洋學生,又能跑,又能跳,又會說,又會笑,摟在懷裡嗷嗷叫。您這內侄女,是落時的鳳凰不如雞了。上官家不嫌棄,老嫂子,我看咱這就燒高香了。那上官壽喜,五官端正,脾氣溫存。家裡養著一頭大驢一頭大騾子,又開著鐵匠鋪子,雖不是大戶,可也不算個小戶。璇兒能找上這麼個人家,也不算委屈了。」
    大姑姑說:「我調教出一個娘娘坯子,卻嫁給個鐵匠兒子?!」
    袁大嘴道:「大嫂子,您沒聽人說?宣統皇帝的正宮娘娘,在哈爾濱給人家擦皮鞋呢!人吶,此一時,彼一時吶!」
    大姑姑說:「你讓上官家的自己來跟我說吧!」
    第二天上午,母親從門縫裡看到了她未來的婆婆上官呂氏高大健壯的身體。
    地還看到,大姑姑和上官呂氏為了聘禮的數目爭辯得面紅耳赤。大姑姑說:「你回家商量去吧,要麼給頭騾子,要麼給二畝菜地,我養了她十七年,不能白養了!」
    上官呂氏說:「好吧,算我們家倒霉,那頭黑騾子歸你們。你們家,要陪過去那輛木輪車。」
    兩個女人拍了拍巴掌,達成了協議。大姑姑喊:「璇兒,出來見見你婆婆。」

《豐乳肥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