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慶喜訊社員燃篝火 偷學問豬王聽美文

    爺兒們,或者是哥兒們,大頭兒藍千歲用北京痞子般的口吻對我說,接下來讓我們共同回憶那個燦爛的深秋,那個燦爛的深秋裡最燦爛的日子。那一天,杏園裡紅葉如丹,天空中萬里無雲,高密縣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大養其豬」現場會在我們西門屯大隊杏園養豬場召開。這次會議在當時被譽為創造性的工作,省報發表過長篇通訊,與這次會議有關的幾個縣、社幹部,被提拔到更高一層的位置上,這次會議載入高密史志、更成為我們西門屯歷史上的光榮。
    為籌備這次會議,西門屯大隊的社員,在洪泰岳的帶領下,在金龍的指揮下,在駐隊幹部、公社革委會副主任郭寶虎的指導下,已經沒日沒夜地準備了一個星期。幸好時當農閒,地裡已沒有莊稼,全村忙會也不至於誤了農時,但即便是三秋大忙季節也沒有關係,那年頭政治第一,生產第二,養豬就是政治,政治就是一切,一切都為政治讓路。
    從得到全縣養豬現場會要在這裡召開的消息那一刻起,整個村莊便沉浸在一種節日的氣氛當中。先是大隊支部書記洪泰岳在高音喇叭裡,用興奮的腔調宣佈了這個喜訊,接著全屯的百姓便自發地走上街頭。那時刻已經是晚上的九點多鐘,國際歌的旋律已經在喇叭裡播放完畢,往常的日子裡,社員們即將上炕睡覺,村西頭王家那一對新婚夫婦就要開始性交,但喜訊激動了人們的心,改變了人們的生活。你為什麼不質問我:一頭豬,在杏園深處的豬圈裡,如何能知道村子裡的情況?實不相瞞,那時候,我已經開始了夜間跳出豬圈、視察豬舍、與那些沂蒙山來的母豬打情罵俏、然後漫遊村莊的冒險生涯,村子裡全部秘密,盡在我掌握之中。
    社員們點燃燈籠火把走上街頭,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意。社員們為什麼如此高興?因為在那個年頭裡,只要哪個村莊成了典型,就會有巨大的利益滾滾而來。人們先是聚齊在大隊部的院子裡,等待著支部書記和大隊的頭面人物出場。洪泰岳身披著裌襖,站在明亮的汽燈光芒裡,發自內心的喜悅使他的臉光彩奪目,猶如一面用砂紙打磨過的銅鏡。他說:社員同志們,全縣「大養其豬」現場會在我們屯召開,是黨對我們的關懷,也是黨對我們的考驗,我們一定要盡最大的努力,籌備好這個會議,並借這次會議的東風,把養豬工作推向一個新的高峰,我們現在只養了一千頭豬,我們還要養五千頭豬,養一萬頭豬,等我們養到兩萬頭豬時,我們就進京去向毛主席他老人家報喜!
    書記講話完畢,人群還聚著不散,尤其是那些正當青春佳期、精力無處發洩的青年男女,恨不得上樹下井,殺人放火,與帝修反決一死戰,這樣的夜晚如何入睡?!孫家四個兄弟,沒經書記許可就衝進辦公室,把那套封存日久的鑼鼓家什從櫃子裡拿出來,從來就不甘寂寞的莫言,雖然處處招人厭,但他臉皮厚,不在乎,事事都摻和,他搶先把鼓背在身上。其餘的年輕人又從櫃子底下翻出了鬧「文革」的彩旗,於是,一支鑼鼓喧天、彩旗招展的隊伍就上了街,從街東頭遊行到街西頭,又從街西頭遊行回街東頭,嚇得槐樹上的老鴰狂叫驚飛。最後,遊行隊伍匯聚到杏園養豬場中央。在我的豬舍西側、在那二百問沂蒙豬舍北邊,在那塊曾經醉倒過沂蒙野豬刁小三的空地上,用那些因建豬舍而砍伐的杏樹枝權,莫言膽大妄為地點起了一堆篝火。火苗子熊熊,生出獵獵風聲,散發著燃燒果枝的特有香氣。洪泰岳起初還想訓斥莫言,但看到青年人繞著火堆又跳又唱的熱烈情景,他自己也忍不住地跳了起來。人們歡天喜地,圈裡的豬驚心動魄。莫言不斷地往篝火裡添加樹枝,火光照耀得他的臉光彩奪目,宛如廟裡新刷了油彩的小鬼。我雖然還沒正式加冕為豬王,但已經在群豬中樹立了威信。我用最快的速度,向每排豬舍中的頭一間豬舍中的豬傳達了消息。我對第一排第一問豬舍中的那五頭豬中最聰明的母豬藍菜花說:
    「告訴大家,不要害怕,我們的好日子來了!」
    我對第二排第一間豬舍中那六頭豬中最為陰險的閹豬野狼嗥說:
    「告訴大家,不要害怕,我們的好日子來啦!」
    我對第三排第一間豬舍中那五頭豬中最美麗的小母豬蝴蝶迷說:
    「告訴大家,不要害怕,我們的好日子來啦!」
    蝴蝶迷睡眼惺忪,憨態可掬,我情不自禁地吻了一下它的腮幫子,使它發出了一聲尖叫。然後我便克制著幸福的心跳,跑到第四排第一間豬舍對著那裡邊那四頭號稱「四大金剛」的閹公豬們說:
    「告訴大家,不要害怕,我們的好日子來了!」
    四大金剛迷迷糊糊地問我:「你說什麼?」
    「大養其豬現場會要在我們這裡召開,我們的好日子就要來了!」我大聲吼叫著,疾跑歸捨,在沒有稱王之前,不願意讓人們知道我夜晚出遊的秘密。儘管他們知道了也攔不住我——我已想好了起碼三條自由出入豬舍的妙計——但還是裝愚守拙為高。我疾跑,盡量躲避著篝火的光芒,但幾乎無處躲避,這一把沖天大火,把整個杏園都照亮了,我看到奔跑中的我——未來的豬王——渾身發亮,如同穿著貼身的綢緞,像一道流光溢彩的閃電,在接近豬王之捨時飛身躍起,用兩隻靈巧得可以私刻公章、偽造美元的前爪抓住杏樹下垂的枝杈,身體線條流暢宛如紡錘,藉著樹枝的彈性和身體的慣性,超越了牆頭、降落在我的窩裡。
    我聽到一聲尖叫,感覺到蹄爪戳在了一個富有彈性的東西上。定睛一看,不由怒火中燒。原來,趁著我不在,隔壁那個野雜種——沂蒙山豬刁小三,正舒坦地趴在我的繡榻上睡覺。我的身體頓時癢了起來,我的目光頓時凶了起來。我看到它醜陋、骯髒的身體,臥在我精心佈置的窩裡。可憐啊,這些金黃的麥秸草!可惜啊,這些鮮紅的、散發著清香的杏葉!這個雜種玷污了我的床鋪,把身上骯髒的虱子和癩癬皮屑留在我的床鋪上,而且我敢斷定它這樣干絕對不是第一次。怒火在胸中燃燒,力量在頭顱上聚集,我聽到了自己的牙齒相錯發出的刺耳的聲響。而那個傢伙,竟然厚顏無恥地微笑著,對著我點點頭,然後若無其事地跑到杏樹下去撒尿。我是一頭富有教養、講究衛生的豬,我撒尿的地點固定在豬舍西南方的牆角上,那裡有個洞口,通向捨外,我每次都是準確地瞄準那個洞口,讓尿液從洞中流出,幾乎不在舍內留下一點痕跡。而杏樹下邊,是我從事健身運動的地方,那裡地面光潔,猶如大理石板,我每次攀著樹杈在那裡做引體向上的運動時,蹄爪與地面接觸,都會發出清脆的響聲,可這樣一個美妙的地方,競讓這個雜種一泡臊尿給糟蹋了!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這是當時流行的一句古語,現在已經很少聽人引用,每個時代有每個時代的流行話語。我運足力氣,以氣功大師頭撞石碑的勇氣,對準了那雜種的屁股,準確地說是對準了那雜種的兩個碩大的睪丸,猛地撞了過去。巨大的反彈力使我倒退兩步,後腿一軟,屁股坐在地上。與此同時,我看到,那雜種屁股高高翹起,一股稀屎躥了出來,而它的身體就如一發炮彈,呼嘯著撞到牆上,然後又反彈回來。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半似夢幻半似真實。最真實的情景是,這雜種像一具死屍般橫臥在牆下,那裡正是我排泄糞便的場所,那裡才是你這樣的臭皮囊躺臥的地方。那雜種渾身抽搐,四肢抱攏,脊樑像發威的野貓一樣弓起,眼睛翻著,只見白眼不見青眼,像一個對勞動人民極度蔑視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我感到有些頭暈,鼻子有些酸麻,眼睛裡沁著淚水,這一下使出了我吃奶的力氣,如果不是撞在這雜種身上,我懷疑自己會穿牆而出,在土牆上留下一個圓形的洞口。我冷靜之後感到有些懼怕,這雜種不經許可污我香窩的惡行固然可憎可恨,但它犯下的確也不是死罪,教訓它一下是可以的,但將它置於死地顯然是過分了。當然,即便是西門金龍、洪泰岳等人判斷出刁小三系我所殺,也不會把我怎麼樣,他們還指望著我的小雞巴為他們繁殖豬娃呢。何況刁小三是死在我的捨裡,用上海人的說法是它撈過了界,是它自尋死路。人的領土神聖,需要用熱血和生命來保衛,豬的領土難道就不神聖了嗎?動物都有自己的邊界,老虎、獅子、狗,無一例外。如果是我跳到它的捨裡咬死了它,那是我的過錯,可是它跑到我的臥榻上來困覺,在我的健身場地撒尿,死了是咎由自取。這樣翻來覆去地想想,我心中也就坦然了。唯一讓我心感歉疚的是:我是在它小便時,從它的背後發起了突然襲擊,儘管這不是有意選擇的時機,但畢竟不夠光明正大,一旦傳播出去會影響我的聲譽。我斷定這雜種是必死無疑了,說實話我不想它死,因為我感到這個雜種身上有一種蓬蓬勃勃的野精神,這野精神來自山林,來自大地,就像遠古的壁畫和口頭流傳的英雄史詩一樣,洋溢著一種原始的藝術氣息,而這一切,正是那個過分浮誇的時代所缺少的,當然也是目前這個矯揉造作、扮嫩偽酷的時代所缺乏的。我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含著眼淚,到它身邊,舉起蹄爪,在它粗糙的肚皮上撓了一下。這傢伙的肚皮抽搐了一下,鼻孔裡發出一聲哼哼。竟然它還沒死!我心中驚喜,又撓,它又哼哼。哼哼著它的黑眼珠出來了,但它的身體還癱軟著不能動彈。我估計它的睪丸遭受了毀滅性的撞擊,而這個部位,恰是所有雄性動物的致命死穴,屯裡那些富有經驗的潑辣女人跟男人搏鬥時,總是彎腰去撈那個地方,一旦撈到手,男人就成了女人手中的泥巴,想塑成啥樣就是啥樣。我想這雜種即便死不了也廢了,難道兩個撞碎的雞蛋還能復原嗎?
    我從《參考消息》上得知,未交配過的雄性動物的尿液具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中國古代醫學家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對此雖有記載但並不全面。那個時代,《參考消息》是唯一還能說點真話的報紙,其餘的報紙、廣播,全是假話空話。我從此就迷上《參考消息》,說實話,我之所以夜夜出行,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要去大隊部裡偷聽莫言朗讀《參考消息》,這份報紙也是莫言那個小子最愛讀的,這小子那時頭髮焦黃,兩耳凍瘡,身上穿著破棉襖、腳上穿著破草鞋,小眼如縫,貌極醜陋,但就是這樣一個寶貨,竟然胸懷祖國,放眼世界,為了獲得閱讀《參考消息》的權利,他主動向洪泰岳請求,得到了夜問義務值守大隊部的工作。
    大隊部,也就是西門家大院的正廳裡,安裝著一台老式的搖把子電話機,牆上懸掛著兩塊巨大的乾電池。房問裡有一張西門鬧時代的三屜桌,牆角有一張三條腿搖一條腿斷的破床,但那桌子上有一盞玻璃罩子燈,這是當時罕見的光源,莫言那小子就在那桌前在那燈下夏天忍受著蚊蟲冬天忍受著寒冷閱讀《參考消息》。
    西門家大院的大門,在大煉鋼鐵的年代裡被劈成柴火燒了爐子,從此這個大門就像沒了牙齒的老頭嘴巴一樣,醜陋地敞開著。這為我夜間潛行人院提供了方便。
    歷經三次轉世,西門鬧的記憶,已經逐漸淡漠,但當我看到趁著月夜出門耕作的藍臉那笨拙如熊的身影時,當我聽到迎春因骨節酸痛發出的痛苦呻吟時,當我聽到秋香與黃瞳的爭吵打罵聲時,心中還是煩躁不安。
    儘管我識字很多,但很難得到親自閱讀的機會。莫言那小子整晚上拿著《參考消息》看,翻來覆去看,一邊看一邊念叨出聲,有時候還閉著眼背誦,這小子實在是精力過剩,無聊之極,竟然背誦《參考消息》,他小眼通紅,額頭被燈煙子熏得烏黑,得著公家不要錢的燈油,他沒命地熬。就是從他嘴裡,我,成為了七十年代地球上最有文化、最博學的一頭豬。我知道美國總統尼克松帶著大批隨員,乘坐著塗抹成銀、藍、白三色的「76年精神號」座機降落在北京機場。我還知道毛澤東主席在他擺滿了線裝書的書房裡接見了尼克松,在座的除了翻譯之外,還有國務院總理周恩來和國務卿亨利·基辛格。我知道毛澤東幽默地對尼克松說:你們上次選舉時,我投了你一票!尼克松也幽默地說:您這是兩害相權取其輕!我還知道美國宇航員乘坐「阿波羅17號」飛船登上了月球,宇航員在月球進行了科學考察,採集了大量岩石標本,插上美國國旗,然後撒了一泡很大的尿,因為月球的引力很小,那些尿液,像黃色的櫻桃一樣飛濺起來。我還知道美國飛機一夜之間差不多把越南給炸回到了「石器時代」。我還知道中國贈送給英國的大熊貓芝芝,因病久治無效,於1972年5月4日在倫敦動物園不幸去世,享年十五歲。我還知道日本國一批高級知識分子中流行喝尿療法,沒結婚的童年男子的尿價格昂貴,勝過瓊漿玉液……我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不能一一盡數。更重要的是,我不是那種為學而學的笨蛋,我是學了就用、勇於實踐的模範,在這一點上,西門金龍那小子有點肖我,畢竟,幾十年前,我是他的親爹。
    我將一泡童子豬尿,對準刁小三那張咧開的大嘴滋了進去。我看著它那焦黃的獠牙想:雜種,老子這是為你洗牙呢!我的熱尿流量很大,儘管我有所控制,但還是濺到了它的眼睛裡,我想:雜種,我這是給你上眼藥呢,這尿殺菌消毒,效果不亞於氯黴素。刁小三這雜種,吧嗒著嘴,把我的尿嚥下去,哼哼聲大起來,它的眼睛也睜開了,果然是起死回生的神奇液體,等我的尿撒完,片刻,它就坐了起來,站了起來,試著走了兩步,身體的後半部分左右搖擺,猶如在淺水中艱難擺動的大魚尾巴。它將身體靠在牆上,搖晃著腦袋,似乎大夢方醒的樣子,然後它就罵起來:
    「西門豬,我禽你姥姥!」
    這雜種竟然知道我是西門豬,這讓我大大地吃了一驚。輪迴多次,說實話我也不太經常地能把自己與多年前那個倒霉蛋西門鬧聯繫在一起了,這屯裡的人們,更不會有人知道我的出身和來歷,可這沂蒙山來的野雜種竟然叫我西門豬,這真是一個難以破解的謎。我的長處是:凡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就索性遺忘了它!西門豬就西門豬,西門豬是勝利者,而你刁小三是失敗者。我說:
    「姓刁的,我今天,是輕輕地給了你一點顏色看,你不要因為喝了我的尿就好像受了侮辱,你要感謝我的尿,如果沒有我的尿,你現在已經停止了呼吸。如果你現在停止了呼吸,就無法看到明天的盛典,而作為一頭豬看不到明天的盛典,那就等於白活了!所以你不但要感謝我,你還要感謝日本那些創造了喝尿療法的知識分子,你還要感謝李時珍,你還要感謝夜夜苦讀《參考消息》的莫言,如果沒有這些人,你此刻已四肢僵硬血液凝固,那些寄生在你身上的虱子因為吸不出血而紛紛從你身上逃離。虱子看起來蠢笨,其實行動極為快捷,民間流傳著虱子會飛的說法。其實虱子無翅如何能飛,它能借助風力快速移動是事實的真相。你要是死了,虱子就會飛到我身上,那我就倒了霉,一個滿身虱子的豬是當不了豬王的。從這個意義上我也不希望你死,我要把你救活,請你帶著你的虱子滾回到你的窩裡去,你從哪裡來的還回到哪裡去。」
    「小子,」刁小三咬牙切齒地說,「咱們倆的事還沒完。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沂蒙山豬的厲害。我要讓你知道老虎是從來不吃窩窩頭的,我還要讓你知道土地爺的雞巴是石頭的。」
    關於土地爺雞巴的問題,可以從莫言那小子的小說《新石頭記》裡尋找答案,那小子在這篇小說裡描寫了一個膝下無子的石匠,為了積德行善,用一塊堅硬的青石,雕刻了一座土地爺的神像,安放在村頭的土谷祠裡。土地爺系用石頭雕成,土地爺的雞巴作為土地爺身上一個器官,自然也是石頭的。第二年,石匠的妻子就為石匠生了一個肥頭大耳的男嬰。村子裡的人都說石匠是善有善報。石匠的兒子長大後,成了一個性格暴躁的匪徒,他打爹罵娘,行同禽獸。當石匠拖著一條被兒子用棍棒打斷的殘腿在大街上爬行時,人們心中不由得感慨萬千,世事變幻莫測,所謂善惡報應之事,也是一筆難以說清的糊塗賬。
    對於刁小三的威脅,我一笑置之。我說我恭候著,隨時準備應戰,一山不容二虎,一個槽頭上難拴兩頭叫驢,土地爺爺的雞巴是石頭的,但土地奶奶的那話兒也不是泥巴。一個豬場裡,只能有一個豬王。咱們兩個,遲早要有一場生死搏鬥,今天這場不算數,今天是噁心對噁心,下流對下流,下次咱們堂堂正正一搏,為了公正、透明、讓你敗得口服心服,我們可以選幾頭辦事公道、熟知競賽規則、知識淵博、品德高尚的老豬充當裁判。現在,請君離開我的宿舍——我舉起一隻前爪,做了個恭請的姿勢。我蹄上的甲殼,在篝火映照下閃閃發光,彷彿用上等玉石雕琢而成。
    我原以為那野雜種會用一種令我驚奇的方式離開我的華捨,但它的表現令我大失所望。它窄起身子,從豬舍門口的鐵柵欄縫裡擠了出去。它的頭極艱難地擠過去,晃動得鐵柵欄門「匡匡」作響,頭出去了,身體自然也能擠出去。不用看我也就知道,它會用同樣的方式,鑽過鐵柵欄門,回到它自己的宿舍。鑽洞入門,這是狗貓的伎倆,一頭堂堂正正、自命不凡的豬,絕對不應該採用這種方式。既然做了豬,要麼就吃了睡,睡了吃,為主人積肥,為主人長肉,然後被主人送進屠場。要麼就像我這樣,玩出點花樣來,讓他們不見則已,一見驚魂。所以從刁小三像條癩皮狗一樣從鐵柵欄間鑽出去後,我已經從精神上把它看小了。
《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