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醋海翻騰兄弟發瘋 油嘴滑舌莫言遭忌

    那天晚上月亮在太陽還沒有落山時,就迫不及待地升了起來。在紅色霞光的映照下,杏園裡的氛圍溫馨而多情。我預感到這樣的夜晚將會有重大的事情發生。我抬爪搭上樹權,就近嗅著杏花,偶一抬頭,看到一個像車輪那麼大的、彷彿用錫箔剪成的月亮,從杏樹的縫隙中升了起來。剛開始我不敢相信那就是月亮,當它漸漸地放出光輝之後我才相信那果真就是它。
    那時的我還是一頭童趣盎然的豬,發現了奇異事物,總是按捺不住地興奮,總是想把這奇異與其他豬共同分享,這一點與莫言十分相似。他在一篇題名《杏花爛漫》的散文裡寫道,有一個中午,他發現西門金龍和黃互助相跟著爬上了一顆花朵盛開的大杏樹,搞得杏花瓣兒如雪片般紛紛降落。他急於讓人前來與他一起觀賞樹上的浪漫,便匆匆忙忙跑到飼料加工房,把正在午睡的藍解放搖醒,他寫道:
    ……藍解放猛地坐起來,揉著通紅的眼睛,問:「什麼事?」我看到炕上的蘆席在他臉上硌出的清晰印記,神秘地說:「哥們兒,跟我走。」我引領著藍解放繞過那兩頭公豬居住的獨立房屋,進入杏園深處。暮春天氣,萬物慵懶,豬都在酣睡,連那頭喜歡裝神弄鬼的公豬也不例外。成群蜜蜂,嗡嗡嚶嚶,抓緊花期,不顧疲勞,辛勤勞動。畫眉鳥兒在花枝間閃動著亮麗的身影,並不時發出裂帛般的淒然啼聲。藍解放不高興地嘟噥著:「你他媽的,到底要讓我看什麼?」我用食指輕壓嘴唇,示意他噤聲。我壓低嗓門對他說:「蹲下,跟我來。」我們蹲著,慢慢地往前移動。我們看到兩隻土黃色的野兔在杏樹間追逐;一隻拖著長尾巴的艷麗野雞,撲稜著翅膀,咯咯嗚叫著,飛到荒塚後邊的灌木叢中。我們繞過那兩間曾經做過發電機房的屋子,前邊就是杏林最茂密處。幾十棵要兩個人才能合抱的大杏樹,樹冠龐大,在空中幾乎連結成一片。枝條上花朵纍纍,顏色有深紅、粉紅和雪白,遠遠看上去,彷彿團團彩雲。因為這些樹太大,根系過於發達,再加上村民們對大樹的崇拜心理,所以逃過了1958年大煉鋼鐵、1972年大養其豬的劫難。我親眼見到西門金龍和黃互助像兩隻松鼠一樣沿著那棵樹幹有些傾斜的老杏樹爬了上去,但現在卻沒有了他們的身影。微風起處,樹冠輕搖,熟透的花瓣猶如雪片,紛紛落下,地下如積瓊瑤。「你到底想讓我看什麼?」藍解放提高了聲嗓,並攥起拳頭,藍臉父子的執拗和暴躁在我們西門屯、乃至高密東北鄉都是大大有名的,我可不能惹這位小爺生氣。我說:「我親眼看到他們爬到樹上去了……」「誰們?」「金龍和互助啊!」我看到藍解放的脖子猛地往上抻了一下,彷彿有一個隱形人對準他的心臟部位猛擊了一拳,接著我看到他的耳朵微微抖動,半邊藍臉,宛如翠玉,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似乎在猶豫,在鬥爭,但一股邪魔般的力量驅使他走到那株大杏樹下……他仰起臉來……半邊臉藍如翠玉……他發出了一聲哀嚎,猛地撲倒在地上……花瓣紛紛落下,彷彿要把他掩埋……我們西門屯的杏花是遠近聞名的,進入九十年代後,每年春天,都有城裡的人,開著車子,帶著孩子,慕名來
    看杏花……在文章的結尾,莫言寫道:
    我想不到這件事會讓藍解放那樣痛苦。人們把他從
    杏樹下抬到炕上,用筷子撬開他緊咬的牙關,往他嘴裡
    灌薑湯,使他甦醒過來。人們逼問我,他到底在樹上看
    到了什麼,競魔成了這樣。我說,我說是那頭公豬,帶
    著那頭名叫「蝴蝶迷」的小母豬,在樹上騷情……人們
    狐疑地說,那也不至於吧?解放甦醒後,在飼料室的炕
    上像毛驢一樣打滾。他嚎哭的聲音像那頭公豬學拉的防
    空警報。他捶自己的胸膛,揪自己的頭髮,抓自己的眼
    睛,撕自己的腮幫子……為了防止他自殘,善良的人們,
    不得不用繩子把他的雙手捆了起來……
    我急於想把日月同輝的美麗天象告訴人們,但養豬場被突然瘋掉的藍解放弄得一團混亂。大病初癒的洪書記聞訊趕來。他拄著一根柳木棍子,面色蒼黃,眼窩深陷,下巴上的鬍鬚花白蓬亂,這場大病,使這個咬釘嚼鐵的共產黨員變成了一個老人。他站在炕前,用手中的棍子搗著地面,彷彿要從地下搗出水來。刺眼的電燈光芒使他的臉色愈顯煞白,也使得平躺在炕上不停嚎叫的藍解放臉相更加猙獰。
    「金龍呢?」洪泰岳氣急敗壞地問。
    屋子裡的人面面相覷,看樣子都不知他的下落。末了還是莫言怯生生地說:
    「他大概在發電屋裡……」
    人們這才想起,這可是從去年冬天停止發電之後的第一次發電,金龍的用意,實在是令人困惑。
    「你去把他給我叫來!」
    莫言像只油滑的耗子一樣溜走了。
    這時候,我聽到從屯子的街道上,傳來了一個女人悲涼的哭聲。這哭聲使我的心緊縮起來,大腦缺氧,片刻空白,隨後,往事如潮水,洶湧襲來。我蹲在飼養室前那堆疊摞得很高的杏樹根盤和枝條上,思想著雲遮霧掩的過去,觀察著紛亂複雜的現世。去年冬天死去的那些沂蒙山豬的白骨,堆放在飼養室房前的一個籮筐裡,被月光照著,閃爍著星星點點的綠,並散發著絲絲縷縷的臭。我很快看到,一個彷彿舞蹈著的人,迎著此刻已經如水銀般澄澈的月亮,拐上了杏園豬場的小路。她仰著臉,臉如一扇使用多年的水瓢閃爍著古舊的黃光,嘴巴因為嚎哭而張開,宛如一個黑色的老鼠洞口。她的雙臂彎曲著懸在胸前,雙腿羅圈,襠問能鑽過一隻狗,雙腳呈外八字,身體左右搖擺的幅度比她前進的步幅還要大。她就這樣姿態醜陋地奔跑著。儘管這一切都與牛時代裡的迎春大不相同了,但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我努力回憶迎春的年齡,但人的意識被豬的意識團團包圍著,最終混為一體,成為既興奮又悲傷的情緒。
    「我的兒啊,你這是怎麼啦……」透過破爛的窗戶,我看到迎春撲到炕前,哭喊著,伸手推動藍解放的身體。
    藍解放的雙手被綁,無法動彈,便用雙腳猛蹬牆壁,使那本來就不結實的間壁牆搖搖晃晃,灰色的牆皮,像雜合面的大餅,一片片地跌落下來。屋子裡,眾人慌亂不堪。洪泰岳又下命令:
    「拿繩子,把他的腿綁起來!」
    一個也在豬場工作的老男人呂扁頭,拖著一條麻繩子,笨拙地爬上炕去。藍解放的兩條腿猶如瘋馬的蹄子,胡踢亂蹬,使呂扁頭無法下手。
    「綁啊!」洪泰岳大聲喊叫。
    呂扁頭俯身壓向解放的雙腿——迎春撕扯著呂扁頭的衣服哭叫:放開我的孩子——快上去幫他的忙!洪泰岳喊叫——解放大罵著:畜生,你們這些畜生!你們這些豬!——把繩子穿過去啊!——孫家老三孫豹衝進來——快上炕幫他!——繩子繞住了解放的雙腿,把呂扁頭的緊緊摟住解放雙腿的胳膊也纏了進去,繩子被抽緊——鬆鬆繩子,讓我抽出胳膊——解放的腿撲騰,繩子飛舞如狂蛇——哎喲我的親娘……呂扁頭身體後仰,跌到炕下,順勢砸倒了洪泰岳——孫家老三畢竟年輕力壯,他一屁股坐在解放的肚子上,不顧炕下迎春的抓撓、痛罵,疾速有力地將繩子抽緊,使解放的兩條腿失去了反抗能力——炕下,呂扁頭捂著鼻子,黑色的血從他的指縫裡滴下來。
    爺們兒,我知道你不願意承認這些事,但請相信我絲毫沒有撒謊。一個人,在瘋狂狀態下會產生超人的力量,會做出近乎神奇的舉動,那棵老杏樹上至今還留有幾個雞蛋大小的疤瘤,那都是當年的你在瘋狂狀態下用頭碰的。頭的硬度,在正常狀態下。根本不能與杏樹的粗干相比,但人一旦瘋了,頭也就變硬了——這就是神話傳說中的共工頭撞不周山令天柱折地維缺的原因——你撞得杏樹劇烈搖晃,杏花如鵝毛大雪紛紛飄落。巨大的反彈力使你仰跌在地:你額頭鼓起了一個大包,可憐的杏樹老皮剝落,露出了白色的內裡……
    被綁住手腳的藍解放身體扭動,身體裡好像有巨大的能量在洶湧奔突,彷彿武俠小說中所描述的,那些吸入了別人超強內力而又無法容納的武功低下者,其狀痛苦萬端,於是張開的嘴巴和嘴巴中發出的哀嚎就成了唯一的排泄通道。有人試圖往他的嘴裡注入一點涼水,藉以澆滅他心中的邪火,但嗆了他的喉嚨,引起他劇烈的咳嗽。一股血,呈霧狀,從他的嘴巴和鼻孔裡噴出來。
    「我的兒啊……」迎春嚎哭著暈了過去。
    女人,有的可以坦然喝血,有的見血就暈。
    正在此時,西門寶鳳背著藥箱匆匆而人。她有很好的醫務工作者的氣質,並不因為炕下躺著昏厥的母親,炕上躺著噴血的弟弟而驚慌失措。她已經是個經驗豐富的「赤腳醫生」。她臉色蒼白,目光憂鬱。她的手無論冬夏,都像冰一樣涼。我知道她的內心也為情感所苦。她痛苦的病根就是那個「大叫驢」常天紅,這是歷史事實,我曾親眼見到,莫言的小說裡也有蹤可尋。她打開箱子,拿出一個扁扁的鐵盒,抽出一根閃閃發光的銀針,對準迎吞的「人中」穴,又準又狠地刺了一下,迎春呻吟了一聲,睜開了眼睛。寶鳳示意人們,將被捆綁成一捆樹棍子模樣的解放往炕邊拖了拖。她既沒摸他的脈,也沒聽他的心臟;沒試他的體溫也沒量他的血壓;彷彿一切俱在她的意料之中;彷彿她要治療的不是藍解放,而是她自己。她從藥箱捏出兩支安瓿,夾在手指的縫裡,然後用鑷子敲破,用針管吸光瓶中藥液,將針管舉起,對著明亮的電燈,推動針管,亮晶晶的水珠從針尖射出。這個畫面很神聖很莊嚴很經典很常見,那些宣傳畫上,那些電影電視中,常常有這樣的畫面和鏡頭,幹這種活兒的人被稱為白衣天使,戴著白帽子穿著白大褂戴著大口罩瞪著大眼睛翻捲著長睫毛。在我們西門屯,西門寶鳳不可能戴上白帽子大口罩,也不可能穿著白大褂,她穿著一件大翻領的藍華達呢上衣,一件白襯衣的領子翻在藍褂子的領上。這是當時的時尚,青年男女們總是突出表現層層疊疊的衣領,如果因為家貧買不起多層次的內衣,就買那種幾毛錢一個的假領子。這個晚上寶鳳的外衣裡邊穿著的確是襯衣而不是假領。她的蒼白的臉色和憂鬱眼神也很符合小說家筆下的正派人物肖像。她用酒精棉球,輕描淡寫地擦了擦藍解放的胳膊上那塊發達的肌肉,一針紮下去,不到一分鐘,注射完畢,針頭拔出來。她注射的部位不是常見的屁股而是胳膊,這可能與藍解放被人用繩子捆綁的特殊情況有關。對藍解放這種因精神遭受強烈刺激,內心巨大痛苦的人而言,別說在他的胳膊上扎一針,即使卸去他一條胳膊,他也不會哼一聲。
    當然,這是俺極度誇張的說法。這樣的說法,在當時的語境裡,也算不上什麼大話。當時的人,包括你藍解放,不也是動不動就口出豪言壯語,什麼「泰山壓頂不彎腰」,什麼「砍頭只當風吹帽」,什麼「粉身碎骨也心甘」嗎?莫言那小子,更是說這種牛皮大話的行家裡手。後來他成了所謂的作家之後,對這種語言現象有所反思。他說:「極度誇張的語言是極度虛偽的社會的反映,而暴力的語言是社會暴行的前驅。」
    寶鳳給你注射了安神鎮靜的藥物之後,你慢慢地安靜下來。你的眼睛直直地盯著虛空,但鼻腔和咽喉裡發出了鼾聲。眾人緊張的神情,都鬆弛了,猶如受了潮濕的鼓皮或者鬆了把子的琴弦。我也不由自主地鬆了一口氣。你藍解放又不是我的兒子,你是死是活、是瘋是傻與我有屁相干?但我還是鬆了一口氣。畢竟,我想,你是從迎春的肚子裡鑽出來的孩子,而迎春的肚子,曾經是我的遙遠的前身西門鬧的財產。我想我真正應該關心的是西門金龍,那才是我的親生。想到此我披著幽藍的月光往發電機房奔跑,杏花瓣兒紛紛飄落,宛如月光的碎屑。在柴油機發了瘋般的轟鳴中,整個杏園都在顫抖。我聽到那些已經漸漸恢復了元氣的沂蒙豬們有的在說著含混不清的夢話,有的在竊竊私語。我看到黑色的刁小三,披著幽藍、涼爽的月光外套,坐在豬群之花「蝴蝶迷」的柵欄門前,前爪夾著一個橢圓形的、用紅色塑料鑲著邊的小鏡子,反射著月光,照進豬舍,一定是照在蝴蝶迷塗脂抹粉的腮幫子上。這小子齜著它那兩根漫長的獠牙,臉上掛著愚蠢的笑容,色情的哈拉子,像透明的蠶絲,從它的下巴上流了下來。我感到醋意大發,怒火中燒,耳朵上的血管子蹦跳如爆豆,不由自主地想衝上去與刁小三拚命。但理智之光在暴躁的時刻照亮了我心頭。是的,按照動物界的習慣,交配權的鬥爭就是你死我活的肉搏,勝者去交歡,敗者靠邊站。但我畢竟不是一頭一般的豬,刁小三也不是頭愚蠢的畜生,我們倆之間必有一戰,但時機尚未成熟。杏園裡已經有了母豬發情的騷味,但不濃烈,交配的季節尚未到來,因此,就讓刁小三這小子先在那裡騷情著吧。
    發電機房裡,懸掛著一盞二百瓦的白熾燈泡,光線刺目,不敢直視。我看到西門金龍那小子,屁股坐在鋪了一層紅磚的地面上,背靠著牆壁,兩條長腿,筆直地伸出,赤著腳,蹺著大腳丫子。暴跳如雷的柴油機上震落的油珠滴到他的腳指甲上和腳背上,猶如黏稠的狗血。他敞著懷,露出紫紅的背心。頭髮披散,眼睛發紅,有瘋癲之狀,很酷。在他的身側,有一個翠綠的酒瓶子,酒瓶子上的標籤說明這是那個時代裡高密東北鄉人所能喝到的最高級的白酒:景芝白干。景芝白干,用高梁釀造,醬香型,六十二度,勁道峻烈,猶如紅鬃烈馬,一般的人,半斤即可放倒。一般的人,輕易捨不得也喝不起這樣的優質白酒。金龍喝這樣高級的白酒,說明他的內心痛苦到極點,他大概是想醉死算球,因為老子看到,這兒子的腿邊歪倒著一個喝乾了的酒瓶子,手中握著的瓶子裡,也只剩下小半瓶了。兩斤點火就會熊熊燃燒的景芝白幹下了肚,這兒子,死不了也要落個半傻。
    莫言那小子,立正站在西門金龍身側,瞇縫著小眼,說:「西門大哥,別喝了,洪書記叫你去訓話呢!」
    「洪書記?」金龍乜斜著眼說,「洪書記算個雞巴?!他找我訓話,我還要找他訓話呢!」
    「金龍大哥,」莫言壞壞地說,「你和互助姐在杏樹上弄事,被解放哥看到了,他馬上就瘋了,十幾個壯小伙子都按不住他,指頭粗的鐵棍,被他一口就咬斷了。你還是去看看他吧,他畢競還是你的同胞兄弟。」
    「同胞兄弟?誰是他的同胞兄弟?你小子跟他才是同胞兄弟呢!」
    「金龍大哥,」莫言說,「去不去是你的事,反正我把話捎到了。」
    莫言說完了話,但並沒有走的意思。他伸出一隻腳,把那個倒在地上的酒瓶子往眼前一撥,然後以非常迅捷的動作彎腰把酒瓶子撿了起來,瞇著眼睛往瓶子裡看——他的眼前一定是一片綠色——他將酒瓶中殘存的酒倒進嘴巴,吧咂著口舌,嘖嘖有聲,連聲誇讚:「景芝白干,好酒,果然名不虛傳!」
    金龍將手中的瓶子舉起來,仰著脖子,將瓶中酒,咕嘟咕嘟,倒進喉嚨——屋子裡瀰漫開濃烈的酒香——他將手中的酒瓶對著莫言擲去。莫言舉瓶相迎。兩瓶相碰,響聲清脆,碎片紛紛落地。屋中酒氣更濃。「滾!」金龍大吼著,「你他媽的滾!」莫言連連倒退。金龍撿起身邊的鞋子、螺絲扳手等物對著莫言投擲,並罵:「你這個奸細,小人!滾開,不要讓我看到你!」莫言連連躲閃著,嘴裡嘟噥著:「瘋了,那個沒好,這個又瘋了!」
    金龍搖搖晃晃站起來,身體前仰後合,彷彿一尊挨了巴掌的不倒翁。莫言跳到門外的月光裡,月光塗在他的光頭上,使他的頭宛如一個碧綠的西瓜。我躲在杏樹後邊,觀察著這兩個怪誕的傢伙。我擔心金龍撲到那飛速旋轉的馬力帶上被絞成肉醬,但這樣的事情沒有發生。他跨過了馬力帶,又跨回馬力帶,嘴裡嚎叫著:「瘋啦~~,瘋啦~~都他娘的瘋了~~」他從牆角上抄起一把掃帚投出來。又把一隻盛過柴油的鐵皮水桶投出來。濃烈的柴油味在月光中散發,與杏花的香氣混合在一起。金龍歪歪斜斜地跳到柴油機邊,低下頭去,彷彿要跟那個飛速轉動的機輪對話。小心啊,兒子!我心中喊叫著,渾身的肌肉繃緊,作好了隨時衝進去救他的準備。他低著頭,鼻尖幾乎觸著那飛速轉動的馬力帶,兒子啊,小心啊,再靠近一厘米,你的鼻子就沒了。但是並沒有發生這樣的悲慘事故。金龍伸出一隻手,按著柴油機的油門。他把油門按到了底。柴油機像一個被捏住了睪丸的男人一樣發了瘋地嚎叫著,機體抖動劇烈,油星四濺,煙筒裡黑煙滾滾,固定在木底座上的螺帽抖動著,彷彿隨時都會脫落飛去。與此同時,那電盤上標誌著發電量的指針飛速上升,迅速越過極限,那隻大度數的燈泡,射出白得扎眼的光芒,然後便發出一聲爆響,灼熱的玻璃碎片四散飛揚,有的碰到牆壁上,有的碰到房檁上。後來我才知道,與發電機房裡這隻大燈泡同時爆炸的,還有養豬場裡的所有燈泡。與發電機房同時沉人黑暗的,還有養豬場裡的所有亮著燈泡的房間。我後來還知道,受到爆炸聲的驚嚇,蹲在蝴蝶迷門外耍流氓的刁小三把小鏡子塞到嘴裡,匆忙竄回了它的豬舍。它身影油滑,彷彿一匹抹了油的狸貓。柴油機更猛烈地嚎叫幾聲,然後斷了氣。我聽到斷裂的馬力帶抽打著牆壁發出的巨響,還聽到西門金龍發出的一聲哀嚎。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完了!我想,西門金龍,我的兒子,小命十有八九是報銷了!
    黑暗慢慢消失,月光湧進屋去。我看到那被爆炸聲嚇得趴在地上屁股翹得高高猶如一隻受了驚嚇顧頭不顧腚的鴕鳥的莫言,慢慢地從地上爬起來。這小子既好奇又懦弱,既無能又執拗,既愚蠢又狡猾,既幹不出流芳百世的好事,也幹不出驚天動地的壞事,永遠是一個惹麻煩、落埋怨的角色。我知道他所有的醜事,也洞察他的內心。這小子爬起來,像一條畏首畏腳的狼,鑽進被月光照亮的發電機房。我看到西門金龍側歪在地,被窗欞分割的月光分割了他,彷彿一具被炮彈攔腰打斷的屍體。一縷月光照耀著他的臉,當然也照耀著他凌亂的頭髮,幾道藍熒熒的血,猶如蜈蚣,從頭髮根裡爬到他的臉上。莫言那小子,弓下腰,張著嘴,伸出兩根烏黑如豬尾巴棍兒的手指,抹了一點血,先放在眼前看,繼而放在鼻下嗅,然後又伸出舌頭舔。這小子,到底想幹什麼?這小子行為古怪,莫名其妙,連我這頭智慧過人的豬,也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難道能從西門金龍的血裡看出、嗅到、嘗出西門金龍的死活?還是要用這複雜的方法判斷沾在他手指上的是真正的血還是紅色顏料?正當被他的古怪行為導致我胡思亂想之時,這小子如夢初醒般地驚叫一聲,就地蹦了一個高,然後尖叫著,跑出發電機房,幾乎是興高采烈地喊叫著:「快來看啊,快來看,西門金龍死啦……」他也許看到了在杏樹後藏頭露尾的我,也許根本沒有看到。月光下的杏樹和斑駁的杏花製造出令人目眩的光芒。西門金龍的突然死亡也許是這小子有生以來最先發現的、最值得向人們傳播的大事。他不屑於對著杏樹訴說。他邊跑邊嚎,中途還因為踩在一堆豬屎上摔了個嘴啃泥。我尾隨著他。相對於他笨拙的步伐,我就是一個練過草上飛的武俠高手。
    屋子裡的人聞聲而出,月光使他們顯得面色青黃。屋子裡沒有解放的嚎叫之聲,說明他已經被藥物麻翻。寶鳳用一塊酒精浸過的棉球按著腮幫子,那是被適才炸裂的燈泡碎片割出的傷口。這傷口痊癒後,留下了一個隱約可見的淺淺的白疤痕,記錄著這個混亂不堪的夜晚。
    人們跟隨著莫言,有的跌跌撞撞,有的歪歪斜斜,有的慌慌張張,總之是一團混亂地往機房這邊跑來。莫言在頭前引路,一邊跑,一邊歪著身子對身後的人誇張地、炫耀地描述著他看到的情景。我感覺到了,無論是西門金龍的親屬,還是與西門金龍沒有血緣關係的人,都對這貧嘴碎舌的小子感到了厭惡。閉上你的臭嘴吧!我往前疾馳幾步,隱身在一棵樹後,用嘴巴從泥土中拱出一塊瓦片——因太大咬成兩半——用右前爪的趾縫夾起來,後腿用力,站起做人立狀,然後覷著莫言那張明晃晃的彷彿刷了一層桐油的臉瞄了個親切,隨即身體前仆,使前蹄獲得慣性,順勢把瓦片擲出。但我忘記了計算提前量,我擲出的瓦片沒有打中莫言的臉,卻正中了迎春的額頭。
    正應了兩句俗語:「屋漏偏遇連陰天」,「黃鼠狼單咬病鴨子」。瓦片與迎春的臉撞擊時發出的聲音令我心頭一懍,古舊的記憶被瞬間激活:迎春啊,我的賢妻!今天晚上,你是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兩個兒子,一個瘋了,一個死了,女兒臉上也受了傷,而你又受到了我狠命一擊!
    我痛苦至極,發出一聲長長的號叫。我把嘴扎到地上,悔恨交加使我把那塊沒及投出的瓦片咬得粉碎。我看到,就像電影裡慣用的高速攝影拍攝出的畫面一樣,迎春嘴裡發出的慘叫像一條銀蛇在月光中飛舞,而迎春的身體卻像一團人形的棉絮一樣往後倒去。你們不要以為俺是一頭豬就不懂得什麼叫高速攝影,呸,這年頭,誰還不能當個導演呢!配上一個濾光鏡,高速攝影,推,拉,全景,特寫,天地變化,那瓦片與迎春的額頭碰撞的瞬問破裂成數片,飛向不同的方向,血珠子隨後飛起。搖,展示眾人張大的嘴巴和驚愕的目光……迎春躺在地上。娘啊!這是西門寶鳳的喊叫。她顧不上自己臉上的傷口,壓扁的棉球落在地上。她跪在迎春身側,藥箱子摔到一邊。她用右胳膊攬住迎春的脖子,看著迎春額頭上傷口,娘啊,你這是怎麼啦……是誰幹的?洪泰岳怒吼著,朝瓦片飛來的方向撲過來。我沒有躲閃,儘管我可以轉瞬之間消逝得無影無蹤。這事我辦得笨拙,儘管是好心辦了壞事,但我也甘願受懲罰。儘管是洪泰岳先起意搜捕暗中扔瓦片傷人的壞蛋,但最先跑到杏樹後邊發現我的卻並不是他。他已經老了,骨節生了銹,失去了敏捷和靈活。最先躥到樹後發現了我的依然是那討厭的莫言,他那野貓一樣靈活的身體和他那幾近病態的好奇心配合得無比默契。是它干的!他驚喜地對身後蜂擁而至的人們宣告著他的發現。我僵硬地坐著,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嚕,表示著我的悔恨之意,準備接受人們的懲罰。我看到眾人那些被月光照亮的臉上都浮現出困惑的表情。我敢肯定是它干的!莫言對眾人說,我親眼看到過它用爪子夾著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字呢!洪泰岳重重地拍了一下莫言的肩膀,嘲諷地說:
    「爺們兒,你看沒看到過它用爪子夾著小刀,給你爹刻了一枚圖章,刻的還是梅花篆字?」
    莫言不識好歹,還想饒舌辯解,孫家老三狗仗人勢地撲上來,擰著他的耳朵,用膝蓋頂著他的屁股,把他擒到了一邊,低聲對他說:
    「夥計,閉上你那張烏鴉嘴吧!」
    「怎麼會讓公豬跑出來呢?」洪泰岳不滿地呵斥著,「誰負責飼養公豬?責任心太差,應該扣工分!」
    西門白氏顛著小腳,扭秧歌似的從鋪滿月光的小道上跑來。道上的杏花瓣被她的小腳踢起來,宛如輕薄的雪片。沉澱在意識深處的記憶猶如水底的泥沙,渾濁翻騰;我感到自己的心,一陣陣揪痛。
    「把豬趕到圈裡去!太不像話了!太不像話了!」洪泰岳吼叫著,重濁地咳嗽著,向那發電機房走去。
    我想是對兒子的牽掛使昏暈的迎春迅速清醒過來。她掙扎著要站起來。「我的娘啊……」寶鳳喊叫著,一手攬著迎春的脖頸,一手打開藥箱。黃家的互助心領神會地、神色冷漠地用鑷子夾了一塊酒精棉球遞給她。「我的金龍啊……」迎春一胳膊把寶鳳撥開,手按了一下地,從地下長起來,動作兇猛,身體搖晃,顯然是頭暈,她哭喊著金龍,一溜歪斜地奔向機房。
    第一個衝進發電機房的,不是洪泰岳,也不是迎春,而是黃家的互助。第二個跑進發電機房的,依然不是洪泰岳和迎春,而是莫言。雖然他被孫家的老三擒到一邊受了些皮肉之苦,雖然他被洪泰岳冷嘲熱諷,但他渾然不覺似的、從孫老三鐵鉗般的手指下掙脫之後,便一溜煙兒似的躥進了機房。黃互助後腳剛進屋,他前腳便跨進了門檻。我知道那天晚上其實最受委屈的是合作,而處境最尷尬的是互助。她與金龍在那棵歪脖子老杏樹上行浪漫之事,引發了解放的癲狂。在繁花如錦的樹冠裡做愛,本來是富有想像力的大美之事,但因為莫言這個討厭鬼給攪得一塌湖塗。這人在高密東北鄉實在是劣跡斑斑,人見人厭,但他卻以為自己是人見人愛的好孩子呢!人闖人被月光照徹的機房,猶如青蛙跳入寧靜明亮的池塘,一聲響亮,激起了瓊屑碎玉。黃互助一見躺在月光中、額頭有血的金龍,情從心發,悲從中來,一時也就顧不上羞澀和矜持,宛如一匹護崽的母豹子,撲到金龍的身上……
    「他喝了兩瓶景芝白干,」莫言指點著地上的酒瓶子碎片說,「然後把柴油機油門按到最大,『啪』,燈泡爆炸了。」在濃重的酒氣和柴油氣味中,莫言連說帶比畫,其狀滑稽,像個手舞足蹈的小丑。「把他弄出去!」洪泰岳吼道,嗓子有破鑼音。孫豹抹著他的脖子,使他幾乎腳不點地出了機房。他還在解說,彷彿不把他看到的情景說出來就會憋死一樣。你們說,人傑地靈的高密東北鄉怎麼會生出這樣一個壞孩子?「然後『啪』的一聲悶響,馬力帶斷了,」莫言被孫豹抹著脖子還忘不了補充細節,「馬力帶是從接口處斷的,我估計,一定是接口處的鐵銷子抽到了他的腦袋上。當時,柴油機瘋了,每秒轉速八千圈,產生的力量大無邊,沒把他的腦漿子抽出來就是不幸之中之大幸!」聽聽,他竟然半文半白,彷彿一個飽讀詩書的鄉儒。「去你的『之大幸』吧!」臂力過人的孫豹把莫言舉起來,用力往前擲出。即使是在空中飛行這短暫的瞬間他的嘴巴裡還是喋喋不休。
    莫言跌落在我的面前。我以為會把這小子跌得支離破碎,沒想到他打了一個滾就坐了起來。他在我面前放了一個長長的臭屁,令我好生煩惱。他對著孫豹的背影喊叫著:「孫老三,你不要以為我在編瞎話。我說的都是我親眼所見,就算略有誇張,也總是八九不離十。」孫家老三根本不答理他,他就轉過臉對我說:「豬十六,你說我說得對不對?你別跟我裝傻,我知道你是一頭成了精的豬,你除了不會說人話,什麼都會。洪書記說你能刻篆字圖章——他用這諷刺我,我明白——其實,我知道刻個篆字圖章根本難不住你,給你一套工具,我看你能修理手錶。我早就注意你了。我在大隊部值班時就發現了你的才華,我每天晚上大聲朗讀《參考消息》其實就是讀給你聽的。我們兩個是心心相印的老朋友。我還知道,你的前世曾經是人,你與西門屯的人有千絲萬縷的聯繫。我說得對不對?如果我說得對你就點點頭。」我看著他那張骯髒的小臉上那種似乎洞察一切的狡猾表情,心中暗忖:可不能讓這小子信口胡咧咧了。茅廁裡說話,牆外有人聽。如果讓屯裡人都知道了我的身世和秘密,那一切就不好玩了。我嘴巴裡哼哼著,趁著他不注意,在他肚皮上猛咬了一口。——我留有餘地,不想毀了他的性命——我預感到這個小子對於高密東北鄉的重要意義,咬壞了他,閻王老子不會饒了我——如果我盡力地咬,會把他的腸子咬斷——我使了三分勁兒,隔著他那汗臭的小褂子,在他的肚皮上留下了四個出血的牙印。這小子慘叫一聲,慌亂之中在我的眼睛上撓了一爪子,便掙脫跑開了。其實是我故意鬆了口,如果我不鬆口,他怎能掙脫?他的爪子戳了我的眼睛,眼淚汪洋而出。我半是清明半是朦朧地看到他失魂落魄地逃到離我十幾米遠的地方,撩起褂子看肚皮上的傷口。我聽到他嘟嘟噥噥地罵我:「豬十六,你這個陰險毒辣的傢伙,竟敢咬你大爺。總有一天我要讓你知道我的厲害。」我心中竊笑。看到這小子從地上抓了幾把混合著杏花瓣兒的泥土,按在肚皮的傷口上。他的嘴裡唸唸有詞:「土是土黴素,花是花骨朵兒,消炎,解毒,咄,好了!」然後他就放下衣襟,沒事人兒一樣,往發電機房那邊溜去。這時,白氏幾乎是連滾帶爬地到了我的面前。我看著她出了汗的臉,聽著她氣喘吁吁地說:
    「豬十六啊豬十六,你怎麼跑出來呢?」
    她拍打著我的頭說:「聽話,回你窩裡去吧,你跑出來,洪書記怪我。你知道,我是地主婆,成分不好,洪書記照顧我才讓我餵你,你千萬別給我惹禍啊……」
    我心中紛亂如麻,眼淚落地,「啪啪」響。
    「豬十六,你哭了?」她有些訝異,但更多的是悲傷,摸著我的耳朵,她仰著臉,似乎是對著月亮說,「掌櫃的,金龍一死,咱們西門家,就徹底地敗了……」
    當然,金龍沒有死,金龍死了,這戲也就演到頭了。他在寶鳳的救治下甦醒過來,然後便大哭大鬧,大蹦大跳,眼睛如血,六親不認。「不活了不活了我不活了……」他抓撓著自己的胸脯,「難受啊難受死我啦娘啊……」洪泰岳上前,抓住金龍的肩膀,搖晃著,怒吼:「金龍!這像什麼樣子?!你算什麼共產黨員?!你算什麼團支部書記?!你真讓我失望!我替你臉紅!」迎春撲上去,撥開洪泰岳的手,擋在金龍面前,對著洪泰岳吼叫:「不許你這樣對待我的兒子!」然後她轉過身,抱住比自己整整高出一頭的金龍,撫摸著他的臉,呢喃著:「好孩子,別怕,娘在這裡,娘護著你呢……」黃瞳搖搖頭,目光躲閃著眾人的眼神,貼著牆邊鑽出機房,倚著牆,用一塊白紙,熟練地捲了一支煙。劃火點煙的瞬間我看到這個小男人下巴上凌亂的黃鬍子。金龍推開迎春,推開那些試圖上前阻攔他的人,斜著膀子衝出來,月光像淺藍的紗幕一樣纏在他的手臂上,使他的傾倒顯得那麼柔軟。他倒在地上,像勞動過後的驢子一樣打起滾來。「娘啊,難受死我啦,再來兩瓶吧,再來兩瓶吧,再來兩瓶……」「他是瘋了還是醉了?」洪泰岳嚴厲地詢問寶鳳。寶鳳嘴角抽動一下,臉上浮起冷笑一樣的表情,說:「應該是醉了。」洪泰岳看看迎春、黃瞳、秋香、合作、互助……無奈地搖搖頭,好像一個軟弱無力的父親,長歎一聲,道:「真是不爭氣啊……」然後,他便搖搖晃晃地走了。他沒有往那條通向村莊的小路上走,而是斜著走進了杏林,鋪滿杏花瓣兒的地上,留下了一串淺藍色的腳印。
    金龍還玩著他的驢打滾兒的把戲。吳秋香唧喳著:「快去弄點醋來灌灌他。合作,合作呢,回家拿醋去。」合作摟著一棵杏樹,臉貼在樹皮上,好像變成了樹幹的一部分。「互助,互助你去!」但互助的身影,已經與遠處的月色融為一體。洪泰岳走後,眾人紛紛走散,連寶鳳也背上藥箱走了。迎春喊叫著:「寶鳳啊,給你哥打上針吧,他的五臟六腑,都要被燒酒燒壞了啊……」
    「醋來了,醋來了!」莫言提著一瓶醋飛奔而來。他的腿真是快。他的心腸真是熱。他真是聽到風就下雨的傢伙。他對著眾人表功般地說:「我敲開了小賣部的門,劉中光那貨要現錢,我說這是洪書記要的醋,你記到賬上吧,他二話沒說就給灌了一瓶子……」
    孫家老三好不容易才把滿地打滾的金龍按住。金龍連踢帶咬,其瘋狂的勁頭兒不亞於適才的解放。秋香把醋瓶子插到他的嘴裡,往裡倒。一聲怪叫,從他的喉嚨裡發出,宛如不慎吞嚥了毒蟲的公雞,他的青眼沒了,眼眶裡全是白眼,月光下看得分明。「你這個狠心的,把我兒子灌死了啊……」迎春哭叫著。黃瞳拍打著金龍的背。一口酸臭撲鼻的液體從金龍嘴巴和鼻孔裡噴了出來……
《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