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西門牛怒頂吳秋香 洪泰岳喜誇藍金龍

    1965年4月——1965年5月間,我爹去省城上訪,金龍、寶鳳帶著我娘加入了人民公社。入社那天,西門家大院裡舉行了隆重的儀式。洪泰岳站在正房台階上講了話;我娘與金龍、寶鳳胸前戴著紙紮的大紅花,連我家那盤耬上也拴了一塊紅布。我哥金龍發表了慷慨激昂的講話,表示了堅決走社會主義道路的決心。我這哥,慣常悶著頭不吭聲,但沒想到講起大話來竟是「博山的瓷盆——成套成套的」。我對他產生了很大的反感。我躲在牛棚裡,抱著你的脖子,生怕你被他們強行拉了去。爹臨走前,反覆地叮囑我:兒子,看好咱的牛,牛在,咱就不發愁,牛在咱就能單幹到底。我對爹保證。我對爹的保證你都聽到了,記起來了吧?我說,爹,你早去早回,有我在就有牛在。爹摸著你頭上剛剛冒出來的角,說,牛啊,聽他的。離麥收還有一個半月,飼草不夠你吃,就讓他牽你到荒草灘上去啃草,對付到麥子黃熟、青草長出,咱們就不愁了。我看到戴著紅花的娘眼淚汪汪,不時地往棚子這邊看。娘其實也不願意走這一步,但又必須走這一步。金龍哥雖然只有十七歲,但已經主意很大,他的話份量很重,娘對他有幾分懼。我感覺到,娘對爹的感情,遠沒有對西門鬧的感情深。嫁給我爹她是不得已。娘對我的感情,也沒有對金龍和寶鳳深。兩個男人的種,不一樣。但我畢竟也是她的兒子,不牽掛也牽掛。莫言帶著一群小學生在牛棚外喊口號:
    老頑固,小頑固,組成一個單干戶。
    牽著一頭螞蚱牛,推著一輛木轱轆。
    最終還要來入社,晚入不如趁早入……
    在這樣的情況裡,我感到有幾分膽怯,但更多的是興奮。我感到眼前的一切就像一場戲,而我扮演著的是反面角色第二號。雖是反面角色,但也比那些正面的群眾角色重要。我覺得我應該出場了。為了我爹的個性,為了我爹的尊嚴,也為了證明我的勇敢,當然也為了你這頭牛的光榮,我必須登台亮相。在眾目睽睽之下,我牽著你走出棚子。我原以為你會怯場,但沒想到你絲毫不懼。你的韁繩其實只是一根細繩,虛虛地拴著脖子,你一掙就可脫,你如果不願意隨我走,我對你毫無辦法。你順從而愉快地跟隨在我的身後,出現在院子裡。我們吸引了眾人的目光。我故意地挺胸昂頭,使自己像條好漢。我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從人們的笑聲裡,我知道自己很滑稽,像個小丑。你不合時宜地撒了一個歡,吼叫了一聲,聲音綿軟,畢竟還是未成年的牛。然後你就直對著正房門口那些屯子裡的頭腦人物衝去。
    誰在那裡?洪泰岳在那裡,黃瞳在那裡,楊七在那裡,還有黃瞳的老婆吳秋香在那裡,她已經取代楊桂香當了婦女主任。我拽著韁繩,不想讓你往那裡去。我只是想拉著你出來亮亮相,讓他們看一看,單干戶的小公牛,多麼英俊多麼漂亮,用不了多久,這頭牛就會成長為西門屯最漂亮的牛。但你突然發了邪勁,你只用了三分勁,就把我拖拉得像一隻連蹦帶跳的小猢猻。你用了五分力,便把那根韁繩掙斷。我手裡攥著半截繩頭,眼睜睜地看著你直奔那些頭腦人物而去。我以為你要去頂洪泰岳,亦或是去頂黃瞳,但沒想到你徑直地撲向吳秋香。當時我不理解你為什麼要頂吳秋香,現在我當然明白了。她穿著一件醬紫的褂子,一條深藍的褲子,頭髮油光光,油頭上別著一隻化學卡子,蝴蝶形狀,很是妖艷。眾人被這突然的變故弄得目瞪口呆,等反應過來時,你已經將秋香拱翻在地。你拱翻了她還不罷休,又連續地拱她,她哀嚎著,翻滾著,爬起來,想逃又逃不動,笨拙如鴨,屁股肥大,搖搖擺擺,你一頭頂在她的腰上,她發出一聲蛤蟆叫,身體前傾,跌倒在黃瞳眼前。黃瞳轉身就跑,你追。我哥金龍一個箭步上來,騙腿跨到你背上——他的腿竟然那麼長——他摟著你的脖子,身體緊貼著你的脊樑,彷彿一隻黑豹子。你尥蹄子,蹦高,搖頭晃脖子,都無法把他擺脫。你東一頭西一頭亂闖,人們亂成一團,嗚天嗷地。他的手揪著你的耳朵,摳著你的鼻孔,把你制服。其他的人一窩蜂擁上來,將你按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嚷叫著:
    「給它扎上鑷鼻!趕快閹了它。」
    我用手中的半截韁繩抽打著他們,高聲叫罵著:
    「放開我的牛,你們這些土匪,放開我的牛!」
    我的哥金龍——呸!他算什麼哥!——還騎跨在你身上。他面孔灰白,雙眼發直,手指頭摳在你的鼻孑L裡。我用半截韁繩抽著他的背,怒罵著:
    「你這個叛徒!鬆開手啊你鬆開手!」
    我的姐寶鳳攔著我不讓我抽打她的哥,她臉漲得通紅,嘴巴裡發出嗚嗚的哭聲,但立場十分暖昧。我的娘在那裡木著,嘴角哆嗦著喊:
    「我的兒啊……都鬆手吧,這是造的什麼孽啊……」
    洪泰岳大聲喊叫著:
    「快去找根繩子來!」
    黃瞳的大女兒互助飛快地跑回家,拖出一根麻繩子,扔在牛前,轉身跳開。她的妹妹合作,跪在那棵大杏樹下,揉著秋香的胸膛,哭咧咧地說著:
    「娘啊娘,你不要緊吧……」
    洪泰岳親自動手,將小公牛的兩條前腿橫纏豎綁了十幾道,然後架著金龍的胳膊,把他從牛背上拖下來。我的哥雙腿羅圈著,瑟瑟地抖,小臉干黃,雙手保持著僵硬的狀態。人們迅速地閃開,只餘下我和小公牛。我的牛啊,我英勇的單干牛,被我們單干戶家的叛徒給整死了啊!我拍打著牛的屁股,為牛唱著輓歌。西門金龍,你整死了我的牛,我跟你不共戴天!我大聲吼叫著,我不假思索地把「藍金龍」喊成了「西門金龍」,這一招十分毒辣。這一是表示我藍解放與他劃清了界限,二是提醒人們,不要忘記了他的出身,他是地主的種子,他身上流淌著惡霸地主西門鬧的血,你們跟他有殺父之仇!
    我看到西門金龍的臉突然變得像一張破舊的白紙那樣,他的身體也如當頭挨了一棒似的搖晃起來。與此同時,僵臥在地上的小公牛猛地掙扎起來。我那時自然不知道你是西門鬧轉生,我當然更不知道面對著迎春、秋香、金龍、寶鳳這些人時你心中的感受有多麼複雜。千頭萬緒是嗎?金龍打了你就等於兒子打了老子是不是?我罵了金龍就等於罵了你兒子是不是?你的心情怎一個亂字了得?亂亂亂,一片亂,心亂如麻,只有你自己能說清。.——我也說不清!
    你爬起來,頭分明有些眩暈,腿顯然有些酸麻。你還要撒野,但隨即就被前腿上的繩索羈絆,步伐踉蹌,幾乎跌倒,終於站定。你兩眼發紅,顯然是怒火中燒;呼吸急促,分明是悶氣難平。你的淺藍色的鼻孔裡流淌著暗紅的血,你的耳朵也流血,血色鮮紅。你耳朵上的那個豁子,大概是被金龍咬掉的吧,倉促中我沒找到那塊耳輪的下落,大概是被金龍咽到肚子裡去了。周文王被逼吃了親生兒子的肉,吐出幾個肉糰子,變成兔子,奔跑而去。金龍吞下你的耳輪,等於兒子吃了爹的肉,但他永遠不會吐出來,只會變成大便拉出來,拉出來又會變成什麼東西呢?
    你站在院子當中,準確地說是我們兩個站在院子當中,說不清是勝利者還是失敗者,因此也就說不上我們是蒙受著恥辱還是享受著光榮。洪泰岳拍打著金龍的肩膀說:
    「好樣的,小伙子,人社第一天就立了大功!你機智勇敢,臨危不懼,我們人民公社就需要你這樣的好後生!」
    我看到金龍的小臉上有了紅暈,洪泰岳的表揚,顯然使他很激動。我的娘走到他身邊,摸摸他的胳膊,捏捏他的肩膀,滿臉的神情表示著兩個字:關切。金龍不領這個情,躲開娘,身體往洪泰岳那邊靠攏。
    我用手擦著你鼻子上的血,對著人群大罵:
    「你們這些土匪,賠我的牛!」
    洪泰岳嚴肅地說:「解放,你爹不在,我就把話對你說。你的牛,撞傷了吳秋香,她的醫療費,你們要承擔。等你爹回來,你立即跟他說,要他給牛扎上鑷鼻,如果再讓它頂傷了社員,那我們就把它處死。」
    我說:「你嚇唬誰呢?我是吃著糧食長大的,不是被人嚇唬著長大的。國家有政策,當我不知道?牛是大牲畜,是生產資料,殺牛犯法,你們無權殺死它!」
    「解放!」母親嚴厲地呵斥我,「小孩子家,怎麼敢跟你大伯這樣說話?」
    「哈哈,哈哈,」洪泰岳大笑幾聲,對眾人道,「你們聽聽,他的口氣多大啊?他竟然還知道牛是生產資料!我告訴你,人民公社的牛是生產資料,單干戶的牛,是反動的生產資料。不錯,人民公社的牛即便頂了人我們也不敢打死它,但單干戶的牛頂了人,我立馬就判處它死刑!」
    洪泰岳做了一個非常果斷的姿勢,彷彿他的手裡持著一把無形的利刃,只一揮手就能使我的牛身首分離。我畢竟年輕,爹不在,心中發虛,嘴巴笨了,氣勢沒了。眼前出現恐怖圖景:洪泰岳舉起一把藍色的刀,將我的牛斬首。但從我的牛的腔子裡,隨即又冒出一個頭,屢斬屢冒,洪泰岳擲刀逃走,我哈哈大笑……
    「這個小子,大概是瘋了!」眾人交頭接耳,議論著我不合時宜的笑聲。
    「他娘的,什麼爹就有什麼兒子!」我聽到黃瞳無可奈何地說。
    我聽到緩過氣來的吳秋香痛罵黃瞳:
    「你還好意思張開你那張臭口!你這個縮頭烏龜,你這個孬種,看到牛頂我,你不救我,反而往前推我,要不是金龍,我今天非死在這個小牛魔王角下不可……」
    眾人的目光,再一次投射到我哥臉上。呸,他算什麼哥!但他畢竟與我一母所生,重山兄弟的關係難以擺脫。在眾多注視我哥的目光中,吳秋香的目光有些異樣。吳秋香的大女兒黃互助的目光脈脈含情。現在我自然明白,我哥那時的身架子,已經初具了西門鬧的輪廓,秋香從他身上看到了她的第一個男人,她說自己是丫鬟被奸,苦大而仇深,但事實的真相,並非如此。西門鬧這樣的男人,是降服女人的魔星,我知道在秋香的心目中,她的第二個男人黃瞳,只不過是一堆黃色的狗屎。而黃互助對我哥的脈脈含情,則是愛情初萌的表現。
    你瞧瞧,藍千歲——我不太敢呼您為藍千歲——您用一根西門鬧的雞巴,把這個簡單的世界戳得多麼複雜!

《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