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附驥尾莫言巴結常團長 抒憤懣藍臉痛哭毛主

    9月9日這天,發生了一件不亞於山崩地裂的大事,你們的毛主席因病醫治無效,不幸去世。當然我也可以說是我們的毛主席,但那時我是一頭豬,這樣說有不敬之嫌。因為村子後邊那條大河決堤,洪水漫溢,衝斷了電線桿子,使村裡的電話成了擺設,有線廣播大喇叭成了啞巴,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是金龍從收音機裡聽到的。金龍的收音機是他的好朋友常天紅所贈。常天紅曾被當時的軍管委員會治安小組以流氓罪逮捕,後來又因證據不足無罪開釋。轉來轉去,他被安排在縣貓腔劇團當了副團長。他是音樂學院高材生,當了劇團副團長,正是專業對口。他工作熱情高漲,除了把八個樣板戲全部移植成貓腔外,還配合形勢,以我們杏園豬場養豬事跡為素材,自編自導了一出新戲《養豬記》——莫言那小子在他的小說《養豬記》後記中曾提到過此事,並說他參與了編劇,我斷定此事多半是他瞎忽悠。為創作貓腔《養豬記》,常天紅到我們豬場體驗過生活是真的,莫言像個跟屁蟲一樣跟在常天紅身後也是真的,但參與編劇是假的——在這部革命現代貓腔中,常天紅調動了他天馬行空般的想像力,讓豬上場說話,讓豬分成兩派,一派是主張猛吃猛拉為革命長膘積肥的,一派是暗藏的階級敵豬,以沂蒙山來的公豬刁小三為首,以那些只吃不長肉的「碰頭瘋」們為幫兇。豬場裡,不但人跟人展開鬥爭,豬跟豬也展開鬥爭,而豬跟豬的鬥爭是這齣戲的主要矛盾,人成了豬的配角。常天紅在大學裡學的是西洋音樂,對西方歌劇尤為擅長,他不僅在戲的內容上做了大膽創新,而且在唱腔設計上,也對貓腔的傳統旋律進行了大膽而猛烈的改革。他為劇中正面一號主角豬王小白設計了一大段詠歎調,那可是真正的華彩樂章——我始終覺得我就是那豬王小白,但莫言在他的小說《養豬記》後記裡說,豬王小白是個象徵,象徵著一種蓬勃向上、健康進步、追求自由、追求幸福的力量。——真是能忽悠,真是敢忽悠——我知道常天紅為此劇付出了大量精力,他想把此劇搞成土洋結合、浪漫與現實交相輝映、嚴肅的思想內容與生動活潑的藝術形式相得益彰的樣板,如果毛主席晚死幾年,中國也許就會多出一個樣板戲。第九個樣板戲:高密貓腔《養豬記》。
    我記起常天紅在一個月光之夜,在那棵歪脖子杏樹下,手捧著畫滿了小蝌蚪的貓腔《養豬記》總譜,為金龍、互助、寶鳳、馬良才(此時他已是西門屯中心小學校長)等一干年輕人試唱公豬小白的大段詠歎調的情景。莫言那小子也在場。他左手提著常天紅的用紅綠兩色塑料頭繩編織套套著的玻璃瓶子,瓶子裡泡著兩顆保護嗓子的胖大海。他隨時準備擰開蓋子遞上瓶子為常天紅潤喉。他右手拿著黑油紙扇,向常天紅的後背慇勤扇風。——巴結諂媚之狀令人噁心——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參與了貓腔《養豬記》的創作。
    大家都記得,屯子裡的人曾經給常天紅起過一個外號:「大叫驢」,這是侮辱斯文。時間過去了十幾年,西門屯的人眼界漸開,對常天紅的歌唱藝術有了新的認識。這次來體驗生活、創作新戲的常天紅,較之十幾年前,有了巨大的變化。他身上原先那些讓屯裡人甚覺厭惡的虛浮驕橫之態蹤影無存,現在的他目光憂鬱、面色蒼白、下巴上有堅硬鬍鬚、雙鬢有些許白髮,活脫脫一個俄羅斯十二月黨人或意大利燒炭黨人。眾人都用崇拜的目光看著他,等待著他的演唱。我將前肘拐在顫悠悠的杏枝上,左爪托著下巴,觀看著杏樹下這迷人的夜景,欣賞著這些可愛的年輕人。我看到寶鳳左手搭在她嫂子互助的左肩上,下巴靠在她嫂子互助的右肩上,專注地盯著常天紅迎著月光的瘦削臉膛和那一頭天生捲曲的頭髮——那頭髮理成了當時最流行的「螺絲旋床大分頭」樣式——她的臉雖在陰影裡,但目光灼灼,流露出深深的痛苦和無奈。因為,連我們豬場裡的豬都知道,常天紅和龐虎的女兒、大學畢業後分配到縣生產指揮部工作的龐抗美確定了戀愛關係,聽說國慶節就要結婚。常天紅在我們豬場體驗生活期間,龐抗美已經來過兩次。她體態健美、明眸皓齒、性格開朗、熱情大方,絲毫不擺知識分子和城裡人的臭架子,給我們西門屯的人和牲畜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因為她在生產指揮部是負責畜牧口的,所以她來時總是要視察生產隊的飼養棚,去看一看那些騾、馬、驢、牛。我猜想寶鳳也知道龐抗美才是真正般配她常大哥的人。龐抗美好像也知道寶鳳的心思。我看到,有一天傍晚,抗美和寶鳳在歪脖子杏樹下聚談良久,最後是寶鳳伏在抗美肩頭上低泣,而抗美也含著眼淚,撫摸著寶鳳的頭髮以示安慰。
    常天紅試唱的《養豬記》華彩唱段有三十多句台詞。第一句台詞是「今夜星光燦爛」,第二句是「南風吹杏花香心潮澎湃難以安眠」,第三句是「小白我扶枝站遙望青天」,第四句是「似看到五洲四海紅旗招展鮮花爛漫」,第五句是「毛主席發號召全中國養豬事業大發展」,接下來就連了片:「一頭豬就是一枚射向帝修反的炮彈我小自身為公豬重任在肩一定要養精蓄銳聽從召喚把天下的母豬全配完……」
    我感到常天紅唱的就是我,我感到不是他在歌唱而是我在歌唱,唱出了我的心聲,唱的就是我的心聲。我的左蹄彈動,合著節拍,心潮激盪,週身發熱,睪丸發緊,長鞭出鞘,恨不得立即就與那些母豬們交配,為革命交配,為人民造福,消滅帝修反,拯救地球上那些還在水深火熱中掙扎的受苦人。今夜星光燦爛~.啊星光燦爛~~幕後幫腔伴唱,豬和人都難以入眠。常天紅嗓音洪亮,據說能唱上去三個八度,高音區輝煌燦爛,像鑽石一樣熠熠生輝。他的身體穩定,沒有小歌星們那些多餘的動作。起初,我們還注意辨別他唱出的歌詞,但唱到後來,歌詞已經失去意義,我們陶醉在他的聲音裡。儘管世間有種種樂器,儘管地球上有許多能發出美妙聲音的動物,譬如俄羅斯小說中常常提到的夜鶯,譬如大洋深處那些求偶的雄鯨,譬如中國老頭鳥籠中的畫眉,它們的聲音確實都很美妙,但都無法與常天紅的嗓子相比。莫言那小子對西洋音樂一無所知,後來進了城大概去聽過幾次音樂會,看過幾部音樂家傳記,掌握了一星半點音樂知識,便在他的文章裡,把常天紅的歌喉與意大利的帕瓦羅蒂相提並論。我沒見過帕瓦羅蒂演唱,沒聽過他的唱片,我既不想見他也不想聽他,我始終堅信,常天紅的歌喉是世界第一,世界級的大叫驢。他在樹下歌唱時,樹上的葉子都微微顫抖,他唱出的音符像彩綢一樣在空中飛舞,昆山玉碎鳳凰叫,公豬迷狂母豬舞。如果毛主席晚死幾年,這戲肯定能火。先在縣裡火起來,再到省裡火起來,然後進北京,在太廟前搭檯子演唱。那樣常天紅就出大名了,高密縣就留不住他了,他跟龐抗美的婚姻也就有點懸。但這戲沒有演成實在是可惜,這一點莫言倒是說了幾句我同意的話。他說這個戲是特殊的歷史時期的產物,帶著荒誕但又莊嚴的色彩,是一個活生生的後現代的標本。不知這劇本是否還在?不知那厚厚一沓子總譜是否還在?
    說了這麼多,常天紅編戲唱戲,與故事的發展沒有直接關係,我要講的是那台收音機。青島市第四無線電器材廠生產製造的紅燈牌半導體收音機,是常天紅送給金龍的禮物,雖然沒說是結婚禮物,其實也是結婚禮物。雖說是用常天紅的名義送的,但收音機卻是去青島出差的龐抗美幫助買回來的。雖說是送給金龍的禮物,但卻是由龐抗美親手交給黃互助,並教會了她安裝電池、開關、選台的方法。作為一頭夜晚經常出窩遛彎的豬,我在當天晚上就見到了這件寶貝。金龍在他們結婚時大宴賓客的地方擺上了一張桌子,點燃一盞馬燈,將收音機放在桌子正中,選擇了一個聲音最響亮、音質最清楚的台,讓豬場的男男女女圍攏觀賞、聽音。這玩意兒是一個長五十厘米、寬三十厘米、高三十五厘米的長方形的大傢伙。正面是一層金燦燦的絨布,絨布上有一個紅燈商標,殼子看上去像一種棕色的硬木。做工精緻,造型優美,看到的人都想上前去摸摸。但誰敢上前去摸?如此精密的機器,想必價格不菲,摸壞了就賠不起。只有金龍用一塊紅綢布擦拭它的邊框。眾人圍攏,離著三米遠,聽著從那裡邊傳出一個女人尖細的歌唱聲:山丹丹開花喲紅艷艷~~她唱什麼,他們並不關心,他們關心的是這個女人如何能藏在這個匣子裡唱歌呢?我當然不會如此愚昧無知,電子知識嘛,咱家還是多少瞭解一點的。咱家當時不但知道地球上有許多收音機,而且還有了比收音機高級許多的電視機,咱家還知道美國人登月、蘇聯人發射宇宙飛船,而第一次被發射到太空去的是一頭豬。「他們」是指豬場裡那些人,當然不包括莫言,他從《參考消息》裡上知了天文下知了地理。還有它們,那些隱身在草垛後邊的黃鼠狼、刺蝟們,它們也被這方匣子裡發出的聲音迷住了。我聽到一個身腰纖細的母黃鼠狼對身邊的公黃鼠狼說:那個在匣子裡唱歌的,會不會是一匹像我這樣的黃鼠狼呢?——就你?呸!公黃鼠狼不屑地說。
    9月9日下午兩點鐘的情景大致是這樣的:咱們先說天,天上雖然還有大團的烏雲,但已基本晴朗。風向西北,風力四一五級。西北風是開天的鑰匙,北方的農民都知道。西北風驅趕著大團大團的烏雲向東南方向狂奔,杏園裡不時投下烏雲的暗影。咱們再說地:地上水汽蒸騰,許多馬蹄般大的癩蛤蟆在杏園裡爬行。然後我們說人:十幾個豬場工作人員,抬著稀釋過的石灰水,噴灑沒倒塌的豬舍。豬幾乎死光,豬場前景暗淡,養豬人的臉上都陰沉沉的。他們用石灰水刷了我的牆壁,還刷了垂到我捨前的杏樹枝權。石灰能殺死豬丹毒嗎?屁,鬧著玩唄!從他們的談話中,我知道連我在內,豬場的豬,只剩下七十餘頭。自從鬧丹毒以來,我也不敢胡亂溜躂,生怕染上病毒。我很想知道,活下來的這七十餘頭豬,都是些什麼樣的品種。這些豬裡邊,是不是有與我一母所生的同胞?有沒有像刁小三那樣的野種?正當我胡思亂想之時,正當養豬人為豬場的前途胡亂猜測之時,正當一隻被埋在地下的死豬因太陽暴曬肚皮發出沉悶響聲之時,正當一隻連見多識廣的我都沒見過的拖著彩色尾巴的大鳥從低空中飛過降落到那棵因水澇落光了葉子的歪脖子杏樹上時,正當西門白氏指著那只站在杏樹枯枝上、尾巴幾乎拖垂到地面的美麗大鳥、因興奮嘴唇顫抖著說出「鳳凰」二字時,金龍抱著他的收音機,從他的洞房裡,跌跌撞撞地跑出來。他面色如土,一副丟魂落魄之態,他瞪著眼、啞著嗓子對我們說:
    「毛主席死了!」
    毛主席死了,這不是胡扯嘛,這不是造謠嘛,這不是惡毒攻擊嘛,說毛主席死了你不是自己找死嗎?毛主席怎麼可能死?不是說毛主席最少也能活到一百五十八歲嗎?無數的疑問和質問在初聽到這個消息的中國人心頭盤旋,連我這頭豬,心中也感到無比的困惑和震驚。但我們從金龍那鄭重的表情和滿眼的淚水中,知道他沒有撒謊也不敢撒謊,收音機裡,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那個嗓音淳厚的播音員,用略帶些鼻腔共鳴音的凝重腔調,向全黨全軍全國各族人民報告毛主席的死訊。我看看烏雲滾滾的天,看看那些脫光葉子的樹,看看七倒八歪的豬舍,聽著從田野裡傳來的一陣陣不合時宜的蛙鳴和間或響起的死豬肚皮爆炸的聲音,嗅著腥氣、臭氣、霉爛氣,回憶起過去幾個月內接二連三地發生的離奇事件,想想刁小三的突然失蹤和它曾經說過的那些玄奧的話,我明白,毛主席確鑿無疑地是死了。
    接下來的情形是:金龍雙手端著收音機,彷彿孝子端著父親的骨灰盒,神色凝重地向村子走去。豬場裡的人都扔下手中的工具,神色肅穆地跟隨著他。毛主席的去世,不僅僅是人的損失,也是我們豬的損失。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沒有新中國就沒有西門屯大隊杏園養豬場,沒有西門屯大隊杏園養豬場也就沒有我豬十六!所以我跟著金龍他們走上街頭,是名正言順的深情舉動。
    那時刻全國的廣播電台自然都是一個聲音,那時節各個廣播電台的設備都處在良好狀態,那時節金龍自然把收音機的音量旋鈕扭到了盡頭。紅燈牌收音機用四塊電容量1.5伏的乾電池作為電源,喇叭功率是15w,在沒有任何機械化噪音的寧靜村莊裡,這聲音能夠傳遍全村。
    金龍每遇到一個人,就會用那種我們見過和聽過的一成不變的姿態和聲嗓沉痛宣佈:「毛主席死了!」聽到這消息的人有的目瞪口呆,有的齜牙咧嘴,有的搖頭晃腦,有的捶胸頓足,然後都轉到金龍的背後,乖乖地排在隊伍的後頭。臨近村子中央時,我的身後已經排開了一條長長的隊伍。
    洪泰岳從大隊部裡出來,看到此種情景,剛要發問,金龍便對他說:「毛主席死了!」洪泰岳第一反應是舉起拳頭去搗金龍的嘴巴,但他的拳頭在空中停住,他的目光掃了一眼幾乎全部到齊的全屯的男女老幼,看了一眼金龍懷中的那台因為音量過大而瑟瑟發抖的收音機,然後他收回拳頭,猛擂自己的胸膛,同時發出一聲淒厲的嚎叫:「毛主席啊……您老人家走了……我們的日子可怎麼過下去啊……」
    收音機裡放出了哀樂。這緩慢、沉痛的音樂一響起,先是黃瞳的女人吳秋香帶頭,然後全村的女人跟著,放聲嚎哭起來。女人們哭暈了,不避泥水,一屁股坐在地上,有的用雙手拍打著地面——地面很快被拍出水來——有的仰著臉用小手帕捂著嘴巴,有的捂著眼睛,發出各種各樣的哭聲。哭著哭著就帶了綵頭:
    「我們是地,毛主席是天啊~~毛主席一死,可就塌了天啦~」
    在哀樂聲和女人們的哭聲裡,男人們有的放了悲聲,有的無聲流淚。連那些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們,聽到這消息後,也跑了來,遠遠地站著,悄悄地流淚。
    我畢竟身在畜生之道,受到環境的感染,雖然也是一陣陣鼻酸眼熱,但神志還比較清醒。我在人空隙裡行走著、觀察著、思考著,在中國近代歷史上,還沒有一個人的死能像毛澤東的死一樣,產生如此強烈的影響。有許多死了親娘都不流一滴眼淚的人,也為毛澤東的死哭紅了眼睛。但事情總是有例外,在西門屯一千多口人中,連那些按說跟毛澤東有仇的地主、富農都為他的死啼哭落淚時,當所有正在勞動的人聽到這個消息都把手中的工具扔掉時,卻有兩個人既沒有放聲大哭,也沒有默默流淚,而是在幹著自己的事情,為自己未來的生活作準備。
    這兩個人,一個是許寶,一個是藍臉。
    許寶混跡於人群中,跟隨著我穿來穿去。起初我並沒有在意他的跟蹤,但很快我就發現了他的眼睛裡有貪婪、凶狠的光芒在閃爍。當我意識到他的目光始終死死地盯著我那兩顆木瓜般大小的豐碩睪丸時,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驚和憤怒。在這樣的時刻,許寶竟然在打我睪丸的主意,可見毛主席之死沒讓他感到悲痛。我想我要是能把許寶的企圖告訴那些正在為毛主席之死而悲痛的人,許寶也許當場就會被憤怒的群眾打死。只可惜我無法發出人的聲音,只可惜人們只顧痛悼,誰也沒有注意許寶。也好,我想,許寶,我承認我曾經怕過你,對你那快如閃電的手法現在我也畏懼三分,但既然連毛主席這樣的人物都死了,我豬十六也就把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我等著你,許寶,你這雜種,今晚,咱們不是魚死,就是網破。
    另一個沒有為毛澤東之死流淚的人是藍臉。當別人都在西門家大院內外悲號時,他卻一個人,坐在西廂房那問小屋的門檻上,用一塊青色的磨刀石,磨一把生滿紅銹的鐮刀。「嚓啦嚓啦」的磨刀聲,令人牙磣也令人心寒,不合時宜又充滿暗示。忍無可忍的金龍將收音機塞到他妻子黃互助懷裡,當著全村人的面,跑到藍臉面前,彎腰將他手中的磨刀石奪過來,用力砸在地上。磨刀石斷成兩截。金龍咬牙切齒地說:
    「你還算個人嗎?!」
    藍臉瞇縫著眼睛,打量著因暴怒而全身發抖的金龍,提著鐮刀,慢慢地站起來,說:
    「他死了,我還要活下去。地裡的谷子該割了。」
    金龍提起牛棚旁邊一個爛透了底子的破鐵桶,對著藍臉撇過去。藍臉也不躲閃,任憑那鐵桶砸在他的胸脯上,然後又落到他的腳上。
    金龍氣紅了眼,抄起一根扁擔,高高舉起,要往藍臉頭上砸,幸虧被洪泰岳架住,才免了藍臉頭破血流。洪泰岳不滿地說:
    「老藍,你也太不像話了!」
    藍臉的眼睛裡慢慢地湧出淚水,他雙腿一彎,跪在地上,悲憤地說:
    「最愛毛主席的,其實是我,不是你們這些孫子!」
    眾人一時無語,怔怔地看著他。
    藍臉以手捶地,嚎啕大哭:
    「毛主席啊~~我也是您的子民啊~~我的土地是您分給我的啊~~我單干,是您給我的權利啊~~」
    迎春哭著走到他的面前,欲拉他起身,但他的膝蓋彷彿生了根。
    迎春腿一軟,跪在了藍臉面前。
    迎春頭上插著一朵白菊花,一隻黃色的大蝴蝶,如同一片枯葉,從杏樹上飄下來,起起伏伏,最終落在了那菊花上。
    頭插白菊,追悼最親的人,這是屯裡風俗。女人們紛紛跑到迎春門前,從那墩白菊上,摘下花朵,插到頭上。她們大概都希望那隻大蝴蝶能飛到自己頭上,但它落到迎春頭上後,翅膀併攏,再也沒有動。

《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