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黃合作烙餅洩憤怒 狗小四飲酒抒惆悵

    你帶著與龐春苗瘋狂做愛後的濃烈氣味與你妻子在廂房裡攤牌,我蹲在房簷下望著月亮沉思。大好的月光,有幾分癲狂。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全縣城的狗,應該在天花廣場聚會。今晚的聚會,預定的節目有三。一是追思那條藏獒,它終因不適應低海拔環境,器官功能退化導致內出血而死。二是要為我三姐的孩子做滿月。四個月前,它與縣政協主席家那條挪威雪橇狗自由結婚,懷孕,妊娠期滿,生下了三條白臉黃眼的小雜種,據經常去龐抗美家串門的郭紅福家那條俄羅斯尖嘴說,我那三個狗外甥健康活潑,不足之處是目光陰險,好像三個小奸賊。儘管相貌欠佳,但這三個小奸賊一生出來就被富貴人家號定,據說定金不菲,每隻高達十萬元。
    擔任著我的聯絡副官的廣東沙皮狗已經發出了第一次提醒信號,此起彼伏的,腔調各異的狗叫聲如同層層波浪,彙集而來。匡——匡——匡——!我對著月亮吠叫三聲,向他們報告我的位置。主人家儘管發生了重大變故,但會長的職責還要履行。
    你藍解放匆匆而去,走時還對我深深一瞥。我用吠叫替你送行,夥計,我想,你的好日子過到頭了。我有點恨你,但不強烈。如前所述,你身上混雜著的龐春苗的氣味減弱了我對你的仇恨。
    你的氣味讓我知道你徑直北去,你沒有坐車,走的是我送你兒子上學的路線。你妻子在廂房裡弄出了巨大的聲音,廂房門大開著,我看到她舉著一把寒光閃閃的菜刀,發狠地剁著案板上那幾棵大蔥和那幾根油條,蔥的辛辣和油條的哈喇味兒猛烈地揮發出來。而此時,你的氣味已到達天花橋上,與橋下那骯髒的臭水味兒混合在一起。她每剁一刀,左邊的腿便顛一下,同時嘴巴裡發出「恨!恨!」的聲響。你的氣味到達農貿市場西頭,那裡搭建著一排平房,裡邊住著十幾個江南來的服裝販子,他們合夥豢養著一條綽號「羊臉」的澳大利亞牧羊犬,這傢伙長毛披肩,面孔狹長,七分像狗,三分似羊。它曾經試圖攔截你的兒子,仰著頭,齜著牙,發出一串示威性的「嗚嗚」怪叫。你兒子退縮著,一直退到我的身後。我懶得使用牙齒去教訓這個初來乍到不懂規矩的傢伙,服裝販子們居所內潮濕骯髒,這傢伙身上生滿跳蚤,竟然敢攔截一個由咱家護送的學童。我看到面前有一塊尖利的石片,便猛轉身,用左後爪一蹬,石片飛起,正中它的鼻子。它尖叫一聲,低頭轉圈,鼻子流出了黑血,雙眼流出淚水。我嚴厲地說:「你媽媽的,瞎了你的羊眼!」這傢伙從此成了我的忠實朋友,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也。我對著農貿市場尖叫幾聲,向牧羊犬發號施令:「羊臉,嚇唬嚇唬那個男人,他正從你門前路過。」片刻之後我便聽到了羊臉狼一般的咆哮聲。我嗅到你的氣味如同一條紅線,沿著探花胡同如同射出的箭簇一般飛馳,後邊,一條棕色的氣味線窮追不捨,那是羊臉在追咬。你兒子從正房裡跑出來,看到東廂房裡的情景,吃驚地大叫:「媽媽,你幹什麼?」你老婆餘恨未消地往那堆爛蔥上又剁了兩刀,然後扔下刀,背過身去,用袖子沾沾臉,說:「你怎麼還不睡?明天還上不上學啦?」你兒子走到廂房,轉到你老婆面前,尖聲道:「媽媽,你哭啦?!」你老婆說:「哭什麼?有什麼好哭的?是蔥辣了我的眼。」「半夜三更,剁蔥幹什麼?」你兒子嘟噥著。「睡你的覺去,耽誤了上學,看我不揍死你!」你老婆氣急敗壞地吼著,同時又把菜刀抄起來。你兒子受了驚嚇,低聲嘟噥著,往後退去。「回來,」你老婆說,她一手提著刀,一手摸著你兒子的頭,說,「兒子,你要爭氣,好好學習,媽烙蔥花餅給你吃。」「媽,媽,」你兒子喊著,「我不吃,您別忙了,您太累了……」你妻子把你兒子推出門,說:「媽不累,好兒子,睡去吧……」你兒子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問:「爸爸好像回來過?」你妻子頓了一下,說:「回來過,又走了,加班去了……」你兒子嘟噥著:「他怎麼總是加班?」
    這一幕讓我頗為辛酸。在狗的社會裡我冷酷無情,在人的家庭中我柔情萬種。天花胡同裡有幾個酒氣熏天的小青年騎著鐵銹味濃重的自行車招搖而過,一串油腔滑調的歌聲飄蕩在空中:
    你總是心太軟一~心太軟~~把所有的事情都自己
    扛~~
    我對著空中的歌聲狂吠。同時感受到那兩根氣味線還在追逐,已經快到探花胡同盡頭。我趕緊給羊臉傳遞信號:「行了,別追了。」氣味線分離,紅的北上,棕的南行。「羊臉,你沒咬傷他吧?」「稍微觸及了一下皮肉,估計不會流血,但那小子,好像屁滾尿流啦。」「好,待會見。」
    你老婆當真烙起蔥花餅來。她和面。她竟然和了像半個枕頭那樣大一塊面,她是不是要讓你兒子的全班同學都吃上她烙的蔥花餅呢?她揉面,瘦削的肩膀聳動著揉面,「打出來的老婆揉到的面」,這是說,老婆是越打越賢惠,面是越揉越筋道。她的汗水流出來了,肩胛後的褂子濕了兩片。她的眼淚時流時斷——有惱恨的淚水,有悲傷的淚水,有回憶往事感慨萬千的淚水——有的落在她的胸襟上,有的滴在她的手背上,有的砸在柔軟的麵團上。麵團越來越軟,一股甜絲絲的味道散發出來。她往麵團裡摻上乾麵再揉。她有時會低沉地嗚咽出聲,但馬上就會用袖子把哭聲堵回去。她的臉上沾著麵粉,顯得又滑稽又可憐。有時她會停下活兒,垂著兩隻沾滿麵粉的手,在廂房裡轉來轉去,好像在尋找什麼東西。有一次她腳下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上——這是綠豆惹的禍——她怔怔地坐在地上,目光直直的,彷彿在盯著牆上的壁虎,然後她便用手掌拍打著地面,嗚嗚地哭起來。哭一陣,她站起來,繼續揉面。揉一會面,她將那些剁得稀碎的蔥和油條收攏到一個搪瓷盆裡,倒上油,想一會,又放上鹽,又想,又抓起油瓶子往裡倒油。我知道,這個女人的腦子已經混亂不堪了。她一手端著瓷盆,一手持筷子,攪拌著,在屋裡又轉起圈子來,目光東張西望,彷彿在尋找什麼東西。地面上的綠豆又把她滑倒了。這一下跌得更慘,她幾乎仰面朝天躺在了堅硬光滑冰涼的水磨石地面上,但奇跡般地她手中的瓷盆竟然沒有脫手,非但沒有脫手,而且還保持著平衡。
    我就要縱身前去搭救她時,她已經緩慢地將上半身抬起來。她沒有站起來,還是坐著,悲哀地,像個小女孩似的哭了幾聲,便戛然止住。她用屁股往前蹭著,蹭了一下後,又連續蹭了兩下,因為屁股的殘缺,每一次蹭動之後她的身體就要往左後方大幅度傾斜。但她手中盛著餡兒的瓷盆卻始終保持著平衡。她探身往前,將瓷盆放在案板上,身體又猛地往左後方仰了。她沒有站起來,平伸著雙腿,上身前傾,頭幾乎低垂到膝蓋,好像在練一種奇怪的氣功。夜已經很深了,月亮已經升到最高點並且發出了最強的光輝。西鄰家那架老掛鐘夜深人靜時的報時聲驚心動魄,距離我們群狗大會只有一小時了。我聽到許多狗已經聚集在天花廣場噴泉邊,還有許多狗,正沿著大街小巷往那裡匯合。我有些焦慮,但我不忍離去,我生怕這女人在廚房裡幹出什麼蠢事。我嗅到了那條麻繩子在牆角的紙箱子裡放出的氣味,我嗅到了煤氣從那膠皮管接口處極其微弱的洩露,我還嗅到了牆角用油紙袋層層包裹的一瓶「敵敵畏」,這些,都可以致人死地。當然她還可以用菜刀切腕、抹脖子,用手摸電閘,用頭撞牆,她還可以掀開院中那口水井上的水泥蓋板一頭紮下去。總之,有許多的理由讓我不去主持這次圓月例會。羊臉與結伴同行的郭紅福家的俄羅斯尖嘴在大門外呼喊我,並用爪子輕輕地敲門。俄羅斯尖嘴嬌滴滴地說:「會長哎,我們等你啦。」我壓低嗓門告訴它們:「你們先去,我這裡有要事難脫身,如果我實在不能按時趕到,就讓馬副會長主持。」——馬副會長是肉聯廠馬廠長家養的一條黑背狼犬,狗隨主姓。它們一邊調著情,一邊沿天花胡同南下。我繼續觀察著你的妻子。
    她終於抬起了頭。她先把身體周圍的綠豆用手掌收攏起來,然後,坐著,用單側屁股艱難地蹭著,把地面上的綠豆收攏起來。她把綠豆攏成一堆,尖尖的一堆,宛如一個精巧的墳墓。她盯著這綠豆墳墓,發一會兒呆,臉上又掛了淚。她猛然抓起一把綠豆揚出去,又揚了一把,綠豆在廂房裡飛舞,有的碰撞到牆壁上,有的碰撞到冰箱上,有的落在面缸裡。屋子裡響了兩陣,猶如冰霰落在枯葉上。她拋撒了兩把便停止了。撩起衣襟,徹底地擦乾了臉,探身將簸箕拖過來,將那堆綠豆,一捧一捧地捧進去。她將簸箕推到一邊,困難地站起來,走到案板前,又揉了幾把面,又攪了幾下餡,然後便撕開麵團,製作餡餅。她把平底鍋放到灶上。她擰開煤氣打著火。她往平底鍋裡很有分寸地倒了一點油。當她把第一個製作好的蔥花餡餅放進熱鍋,吱啦啦的聲音伴隨著撲鼻的香氣衝出廚房、瀰漫到院子裡並迅速地擴散到街區,進而擴散到整個縣城之後,我一直揪著的心鬆弛了。我抬頭看看偏西的月亮,聽聽天花廣場那邊的動靜,嗅嗅那邊傳來的氣味,知道我們的例會還沒開始,它們都在等待著我。
    為了不驚動她,我沒有走那條「三點斜線」的瀟灑路線,而是從廁所那邊,踩著一摞舊瓦,跳上西牆,進入西鄰家的院子,然後從他家低矮的西牆跳出去,進入一條窄巷,南行,東拐,上天花胡同,一路南下,狂奔,耳邊習習生風,月光如水,從我背上流過。天花胡同的盡頭是立新大道,胡同與大道交匯的右側直角上,是城關供銷社啤酒批發店,用塑料繩每十瓶紮成一捆的啤酒,堆積得小山一樣,在月下閃閃發光。我看到有六條黑背狼犬,各叼著一捆啤酒,排成一隊,正在橫穿大道。他們距離相等,姿態完全一樣,步伐完全一致,像六個訓練有素的士兵。幹這樣的活兒,還得我們黑背狼犬,別的狗,不行。我心中湧起種族的自豪感。沒敢問候它們,因為我一問候,它們必然答禮,那就會使六捆啤酒砰然落地。我從它們身邊一躥而過,越過路邊那些被繁花壓彎了枝條的紫薇,斜刺裡進入天花廣場。廣場中央,天花噴泉周圍,數百條狗,團團而坐,見我到來,一起起立,齊聲歡呼。
    在馬副會長、呂副會長及十幾個分會會長的簇擁下,我跳上了會長檯。這是一個大理石基座,基座上原本站立著一個斷臂維納斯,但維納斯被人偷走了。我蹲在大理石基座上,調理呼吸。遠遠地看過來,我大概像一尊威嚴的狗雕像。但對不起,咱家不是雕像,咱家是一條生龍活虎的、繼承了本地大白狗與德國黑背狼犬優良基因的猛犬,高密縣的狗王。在發表演說前我集中了兩秒鐘的神思,集中到嗅覺上,一秒鐘用來感受你老婆的情況:東廂房裡蔥花餅香氣濃郁,一切正常。用第二秒鐘感受了一下你的情況:你辦公室裡煙氣辛辣,你趴在窗台上,望著月下的縣城在思索,情況也還正常。我對著基座前那一片灼灼的狗眼,閃光的狗毛,高聲說:
    「各位兄弟姐妹,我宣佈,第十八次圓月大會現在開幕!」
    狗叫聲連成一片。
    我抬起右爪,對它們揮動著,等待呼聲平息。
    我說:「在本月,我們親愛的兄弟藏獒不幸去世,讓我們齊叫三聲,送它的靈魂返回高原。」
    幾百條狗三聲齊叫,震動了整個縣城。我眼睛潮濕,為藏獒的去世,也為了群狗的真誠。
    接下來,我說,請各位唱歌,跳舞,交談,喝酒,吃點心,慶祝狗三姐的三個寶寶滿月之喜。
    群狗歡呼。
    狗三姐站在基座下,把它的一個狗兒遞上來。我在這狗兒腮上親了一下,然後,舉著它示眾。群狗歡呼。我把狗兒扔下去。三姐把一個狗女遞上來,我把這狗女親一下,舉起來示眾,群狗歡呼。我把狗女扔下去。三姐把最後一個狗兒遞上來,我胡亂親一下,示眾,扔下去。群狗歡呼。
    我跳下基座。三姐湊上來,對那三條小狗說:「叫舅舅,這可是你們的親娘舅。」
    小狗嗚嗚嚕嚕地叫舅舅。
    我冷冷地對三姐說:「聽說它們都被賣了?」
    三姐得意地說:「可不是嘛,我剛生出它們,來買的就擠破了門。最後,俺家女掌櫃的把它們賣給了驢鎮的柯書記、工商局的胡局長、衛生局的塗局長,每隻八萬呢。」
    「不是十萬嗎?」我冷冷地問。
    「送來十萬,但俺家掌櫃的給他們每家退回去兩萬。俺掌櫃的,可不是見錢眼開的人。」
    「媽的,」我說,「這哪裡是賣狗?分明是——」
    三姐用一聲尖叫打斷我的話,說:「它舅舅!」
    「好,我不說了,」我低聲對三姐說,然後又高聲對眾狗說,「跳起來吧!唱起來吧!喝起來吧!」
    一匹尖耳朵、細腰肢、禿尾巴的德國杜賓狗,抱著兩瓶啤酒到我跟前,張嘴咬開瓶塞,泡沫洶湧冒出,啤酒花香氣洋溢,它說:
    「會長請喝酒。」我抓起啤酒瓶,與它懷抱的啤酒瓶相碰。
    「干!」我說,它也說。
    我們將瓶嘴插進嘴巴,雙爪抱著酒瓶,咕嘟咕嘟往裡倒。不斷地有狗上前來敬酒,我來者不拒,身後很快有了一堆啤酒瓶子。一個白色小京巴,頭上紮著小辮兒,脖子上紮著蝴蝶結,叼著一根肉聯廠生產的火腿腸,像個毛球兒似的滾過來。它身上散發著夏奈爾5號香水的淡雅氣味,潔白的長毛像銀子一樣光潔。
    「會長……」它有點結巴,說,「會、會長,請吃火腿腸。」
    它用細密的小牙撕開了包裝紙,雙爪將火腿腸舉到我的嘴邊。我接受了,咬下核桃大的一塊,慢慢地、有尊嚴地咀嚼著。馬副會長抱著酒瓶子過來,碰了我的酒瓶一下,問:
    「這批火腿腸味道怎麼樣?」
    「不錯。」我說。
    「媽的,我讓它們拖出一箱嘗嘗,可它們整出了二十多箱,明天,看倉庫的老魏頭要倒大霉了。」馬副會長不無得意地說。
    「馬副會長,偶(我)敬你……你一杯……」小京巴媚態可掬地說。
    「會長,這是瑪麗,剛從京城來的。」馬副會長指著京巴對我說。
    「你的主人是誰?」我問。
    京巴炫耀道:「偶(我)的主人是、是高密縣城四大美人之一鞏紫衣呀!」
    「鞏紫衣?」
    「招待所長呀!」
    「噢,是她。」
    「瑪麗聰明伶俐,善解人意,我看就讓它給會長做秘書吧。」馬副會長意味深長地說。
    「再議。」我說。
    我的冷淡態度顯然使瑪麗受了打擊,它斜眼看著那些噴泉邊狂飲暴吃的狗,不屑地說:
    「你們高密狗,太野蠻了。我們北京狗,舉行月光party時,一個個珠光寶氣,輕歌曼舞,大家跳舞,談藝術,如果喝,那也只喝一點紅酒,或者冰水,如果吃,那也是用牙籤插一根小香腸兒,吃著玩兒,哪像它們,你看那個黑毛白爪的傢伙——」
    我看到一個本地土狗,蹲在一邊,面前擺著三瓶啤酒,三根火腿,一堆蒜瓣兒。它灌一日啤酒,啃一口火腿,然後用爪子夾起一瓣大蒜,準確地扔到口中。它旁若無人,嘴巴發出很響的咀嚼聲,完全沉浸在吃的快樂中。旁邊那幾個本地土狗,已經基本喝醉,在那裡,有的仰天長嘯、有的連打飽嗝、有的胡言亂語。我對它們當然心懷不滿,但我也不能忍受京巴瑪麗的小資情調,我說:
    「入鄉隨俗嘛,你來到高密,第一步就要學會吃大蒜!」
    「哇塞——!」京巴瑪麗誇張地喊叫著,「辣死了,臭死了!」
    我抬頭看了一下月亮,知道時辰將到。初夏季節,晝長夜短,頂多再過一個小時,小鳥就要啼叫,那些托著鳥籠子遛鳥的,那些提著寶劍鍛煉的,都會到天花廣場上來。我拍拍馬副會長的肩膀,說:
    「散會。」
    馬副會長扔掉酒瓶,仰起脖子,對著月亮,發出一聲尖銳的呼哨。群狗紛紛把懷中的酒瓶子扔掉,不管是喝醉的還是沒醉的,都抖擻起精神,聽我訓話。我跳上基座,說:
    「今晚聚會,到此結束,三分鐘之後,這廣場上不許有一條狗存在。下次聚會,時間待定。散會!」
    馬副會長又是一聲呼哨。只見群狗,拖著沉重的肚子,向著四面八方,狂奔而去。那些喝高了的,一溜歪斜,連滾帶爬,片刻也不敢停留。狗三姐與它的雪橇狗丈夫,把三個孩子叼到一輛品質優良的日本進口嬰兒車上,一個推著、一個拉著,也是如飛而去。那三個狗崽子爪扶著車邊站在車裡,興奮得尖叫不止。三分鐘後,喧鬧的廣場上已經是一片寧靜,只有一片東倒西歪的酒瓶子在閃光,只有那些沒吃完的火腿腸在散發香氣,還有就是幾百泡狗尿的巨臊。我滿意地點點頭,與馬副會長拍爪告別。
    我悄悄地回到家裡,看到東廂房裡,你的妻子,還在那兒烙餅。她好像從這工作中得到了樂趣得到了寧靜,她的臉上,呈現出一種神秘的微笑。梧桐樹上,一隻麻雀喳喳地叫起來。過了十幾分鐘,全縣城都被鳥叫聲籠罩,月光漸漸黯淡,黎明悄然降臨。

《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