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逞英雄寵兒擊名表 挽殘局棄婦還故鄉

    你妻子穿著一件淹沒腳踝的紫紅色長裙,端坐在你那輛桑塔納轎車的副駕駛座位上。一股刺鼻的樟腦球味兒,從那件裙子上源源不斷地揮發出來。長裙的前胸和後背上綴滿耀眼的圓形亮片,這使我聯想到,只要把她扔到河裡,她馬上就會變成一條魚。她頭髮上噴了摩絲,臉上抹了脂粉,自得如同石灰的臉與褐色的脖子對比鮮明,使她的臉彷彿戴了一個面具。她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項鏈,手上戴著兩個金戒指,儼然一個珠光寶氣的貴婦。司機小胡起初耷拉著長臉,直到你妻子塞給他一條香煙,他的臉才變圓。
    我與你兒子坐在後排座位上。在我們身體周圍,堆積著十幾個花花綠綠的盒子,盒子裡有酒,有茶,有糕點,有布料。這是我乘坐西門金龍的吉普車進入縣城之後第一次返回西門屯。當時我是一條出生三個多月的小犬,現在我是一條飽經滄桑的大狗。我心情激動,兩隻眼睛忙不過來地看著車窗外的風景。公路筆直寬闊;路旁花樹蔥蘢;路上車輛稀少;小胡開車賊猛。小車像插上翅膀一樣飛起來了。我感到不是小車插上翅膀飛起來而是我肋問生出雙翅飛起來了。我看到道旁的花木紛紛向後倒去,又紛紛往下落去,我感到公路像一道黑色的牆壁緩緩地豎了起來,路邊的大河也跟著豎了起來。我們就沿著那直通天際的黑色道路往上爬行,而身邊的大河之水猶如巨大瀑布飛瀉而下……
    相對於我的興奮和狂想,你兒子則表現得極為鎮靜。他手捧著一個遊戲機,在我旁邊,聚精會神地玩著「俄羅斯方塊」遊戲。他的牙齒咬著下唇,雙手的大拇指靈巧地撳著按鍵,每當出現一個失誤,他就會煩惱地跺一下腳,嘴巴裡「噗」地噴出一口氣。
    這是你妻子第一次打著你的旗號調用你的公務車還鄉,往常裡她總是乘坐公共汽車或是騎著自行車馱著你兒子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艷妝華服像個官太太一樣還鄉,往常裡她總是灰頭土臉、穿著濺滿油星子的舊衣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攜帶貴重禮物還鄉,往常裡她總是帶著幾斤現炸出來的油條還鄉。這是你妻子第一次帶著我還鄉,往常裡她總是把我鎖在院子裡讓我看守家門。自從我為她揪出了你的小情人龐春苗後,她對我的態度明顯好轉,或者說,她對我的重視程度明顯加強。現在,她經常對著我絮絮叨叨講她的心事,把我當成了一個可以盛放她那些語言垃圾的塑料大桶。她不僅僅把我當成了傾訴對象,還把我當成了她的狗頭軍師。她經常猶豫不定地問我:
    「狗啊,你說我該怎麼辦?」
    「狗啊,你說她會離開他嗎?」
    「狗啊,你說他這次去濟南開會,她會不會去找他?」
    「狗啊,你說他是不是根本沒去濟南開會,而是帶著她躲到什麼地方去肉麻?」
    「狗啊,你說是不是真有那樣的女人,沒有男人肉麻她就活不下去?」
    對這些連篇累牘的問題,我全部以沉默對之,我只能以沉默對之。我默默地注視著她,心思隨著她提出的問題大幅度地跳躍著,時而飛上天堂,時而墜入地獄。
    「狗啊,你給評評理,是他的不對,還是我的不對?」她坐著一個小方凳,背靠著廚房的案板,在一塊長方形的磨石上,磨著那些生銹的菜刀、鍋鏟和剪刀,她好像要藉著這個與我傾心交談的機會,讓家裡所有的鐵器重放光芒,她說,「我是沒有她年輕,是沒有她漂亮,可我也是從年輕時走過來的,也是從漂亮時走過來的,你說對不對?再說了,我不年輕,我不漂亮,他呢?他不是一樣嗎?他即便年輕時也沒漂亮過啊,他那半邊藍臉,半夜裡一開燈,嚇得我直打哆嗦啊,狗,狗,要不是被西門金龍那流氓壞了名譽,我怎麼肯嫁給他?狗啊,我這輩子就毀在他們哥倆手裡了……」她說到動情處,眼淚跳出眼眶,落在胸襟上,「現在,我老了,我醜了,他陞官了,他發達了,就想扔掉我,像扔掉破鞋爛襪子一樣,狗,你說,天理何在?良心何在?」她奮力地磨著刀,斷斷續續地說,「我要挺起來!我要硬起來!我要把自己身上的銹磨去,像這把刀一樣,放出光來!」她用指甲蓋兒試試刀鋒,刀刃在指甲上留下白色的痕跡,此物已成利器,她說,「明天我們回老家去,狗,你也去,我們用他的車,十幾年來,我從來不用他的車,不佔公家一丁點便宜,維護了他的好名聲,他的群眾威信,有一半是我幫他樹起來的。狗啊,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咱們不忍了,咱們也像那些當官家的女人一樣抖擻起來,讓人們知道,藍解放有太太,藍解放的太太也能上得台盤……」
    轎車越過新修的財富大橋駛入西門屯,當年那座低矮的小石橋被廢棄在新橋的右側,一群光屁股的男孩子,站在那小石橋上,變換著姿勢,接二連三地、撲通撲通地跳到扎到跌到河裡,激起濺起砸起一簇簇一串串一片片水花兒。這時,你兒子才停下了手底的遊戲,從車窗望出去,臉上出現羨慕的神情。你妻子對你兒子說:
    「開放,你大姨家歡歡在那裡。」
    我模模糊糊地回憶起歡歡和改革那兩張小臉。歡歡的小臉干於巴巴、乾乾淨淨,改革的小臉白白胖胖,但嘴唇上總是沾著鼻涕。他們倆幼時的氣味還儲存在我的記憶裡。我回憶著他們的氣味時,與八年前的西門屯有關的數千種氣味便如一條氣味的大河,洶湧而來。
    「這麼大了,還光著屁股玩。」你兒子嘟噥著,不知是鄙視還是羨慕。
    「待會到了家,嘴巴要甜,要有禮貌,」你妻子說,「要讓爺爺奶奶、姥姥姥爺高興,要讓親戚朋友佩服。」
    「你弄點蜂蜜抹到我嘴上好了!」
    「這孩子,你就氣我吧,」你妻子說,「那幾罐蜂蜜,就是給你爺爺奶奶、姥姥姥爺的,你親手交給他們,就說是你為他們買的。」
    「我哪裡有錢?」你兒子賭氣般地說,「說了他們也不信。」
    在你妻子與你兒子的拌嘴聲中,轎車駛上大街,街道兩邊那些八十年代初期新建的、整齊劃一如軍營的紅磚瓦房牆上,都用白色石灰刷上了大大的「拆」字,舊村的南邊田野裡,挖土機隆隆地響著,兩台起重機,高舉著橘黃色的巨臂,靜靜地等待著。西門新村的建設已經開工。
    轎車停在古舊的西門家大院門前。小胡按響了喇叭,立即從院子裡湧出了一群人。我嗅到了他們的氣味看到了他們的臉。他們的氣味裡都添加了陳舊的信息,他們的身上都增添了脂肪,他們的臉都增添了皺紋,藍臉的藍臉,迎春的棕臉,黃瞳的黃臉,秋香的白臉,互助的紅臉。
    你妻子沒有急於下車,等待著司機小胡轉過來為她打開車門。她撩著裙子下車,因不習慣高跟鞋幾乎跌倒。我看出她極力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藉以掩飾左臀的缺失。我看到她的左臀已鼓脹,散發著海綿的氣味。為了這次意義非凡的還鄉她可是煞費了苦心。
    「我的閨女啊!」吳秋香喜氣洋洋地叫喚著,最先撲上來,看那股衝勁兒,她似乎要擁抱女兒,但到了面前卻突然僵住了。我看著這個當年身體苗條、如今兩腮下垂、腹部凸出的女人臉上那種既有親愛又有諂媚的表情,看著她伸出幾根彎曲的手指,撫摸著你妻子裙子上那些亮片,她誇張地——這才是她的本色腔調——說,「哎喲,這是俺的二閨女嗎?俺還以為是天女下凡了呢!」
    你的母親迎春拄著拐棍湊上來,她的半邊身體已經不靈便,她舉著那只顯得軟弱無力的胳膊,對你老婆說:
    「開放呢?我那寶貝孫子呢?」
    司機拉開車門,提出禮物,我縱身跳出。
    「這是狗小四嗎?我的天哪,長成一頭小牛啦!」迎春說。
    你兒子似乎有些不情願地下了車。
    「我的開放啊……」迎春喊叫著,「讓奶奶看看,幾個月不見又長出一大截了。」
    「奶奶好。」你兒子說,你兒子又對圍攏上來摸著他的頭頂的你父親說,「爺爺。」兩張藍臉,一張粗糙蒼老,一張嬌嫩鮮艷,構成相映成趣的生動畫面。你兒子一一地問候他的姥爺、姥姥、大姨。你母親糾正你兒子道:「該叫大娘才是啊。」互助說:「都一樣,叫大姨更親嘛。」你父親問你妻子:「他爸爸呢?怎麼不回來?」你妻子說:「他到省裡開會去了。」
    「進屋,進屋!」你母親用拐棍搗著地,用一個家長的權威口吻說。
    「小胡,」你妻子說,「你先回去吧,下午三點,準時來接我們。」
    這一群人,簇擁著你的妻子和兒子,提拎著那些花花綠綠的盒子,進了西門家大院。你以為我被冷落了嗎?沒有,就在人享受著天倫之樂時,一條白毛黑花狗,從西門家大院裡竄出來。同胞狗兄弟的親切氣味,猛烈地撲進我的鼻子,往事歷歷湧上心頭。狗老大!大哥!我興奮地叫著。小四,我的四弟啊!它也衝動地叫嚷著。我們的叫聲驚動了迎春,她回過頭,注視著我們:
    「老大,小四,你們哥倆兒,有多少年沒有見面了呢?讓我算算……」迎春掰起指頭,數著,「一年,兩年,三年……啊呀呀,你們八年沒有見面了啊,狗八年,等於人的大半輩子啊……」
    「可不是怎麼著,」一直得不到說話機會的黃瞳說,「狗活二十年,等於人活一百歲。」
    我們碰碰鼻子,互相舔舔面頰,然後用脖子互相摩擦,用肩膀互相碰撞,表達我們久別重逢的歡欣和感慨。
    小四,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我的大哥眼淚汪汪地說,你不知道我和你二哥有多麼想念你們,想念你,想念你三姐。
    二哥呢?我著急地問著,同時張大鼻孔,搜索它的信息。
    你二哥家最近遇上了喪事,狗大哥同情地說,你還記得那個馬良才吧?對,就是你家主人的姐夫,很好的一個人,吹吹,拉拉,寫寫,畫畫,樣樣都能拿起來,當著小學校長,挺好的一個美差,人民教師,誰不尊敬?可他偏要辭職去給西門金龍當副手。被縣教育局不知哪個領導批評了幾句,回家後心情鬱悶,喝了幾杯酒,說要出去撒尿,站起來,身體晃晃,一頭栽倒,就這樣死了。嗨,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們狗,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我的大哥說,怎麼,他們沒把這消息告訴你家主人嗎?
    我的男主人,最近勾搭上了一個年輕姑娘,你猜是誰?就是三姐家主人的妹妹,回來要跟這一位,我用下巴指指在大院裡手扶杏樹與互助說話的合作,悄聲說,離婚,這一位,差不多瘋了,這幾天剛緩過點勁兒來,你看她今天這模樣,是專門回來斷那藍解放的後路的。
    唁,果然是家家都有難念的經,狗大哥說,咱們當狗的,只能聽主人調遣,為主人服務,這些麻煩事兒,不歸我們管。你等著,我去叫老二,咱們哥仨好好聚聚。
    何必大哥親自去跑,我說,咱們狗類,不都有千里傳音的本事嗎?我仰起脖子,正要嗥叫,就聽到大哥說,不必叫了,你二哥,已經來了。
    我看到,從西方向,來了我的二哥和它家的女主人寶鳳。狗二哥在前,寶鳳在後。寶鳳的身後,跟著一個身材瘦高的男孩。改革的氣味從我記憶中浮上來,這小子,長得可真高。有人說我們狗眼看人低,呸,那是放屁。在我們眼裡,高的自然高,低的必然低。
    我大哥高聲喊叫著:老二,你看看這是誰?——二哥,我大聲叫著,跑著迎上去。我二哥是一條更多地繼承了父親基因的黑狗,它的面相與我有幾分像,但身體比我小得多。我們哥仨,擁擠在一起,碰碰撞撞,磨磨蹭蹭,表達我們久別重逢後的愉快心情。鬧過一陣之後,它們問起狗三姐,我說三姐很好,生了三匹小犬,賣了很好的價錢,給主人家創匯增收。我向它們,問起狗媽媽的情況,它們沉默一會兒,抬起淚汪汪的眼睛,對我說:媽媽是無疾而終,壽盡而亡,而且死後屍身得以保全,老主人藍臉,親手釘了一個木板箱子,把我們的狗娘,安葬在他那塊寶貴的土地上,這已經是非常高的禮遇了。
    我們哥仨的親熱勁,引起了寶鳳的注意。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我想大概是我的身體過於龐大和我的面相過於威猛而讓她心中驚悸吧。「你是狗小四嗎?」她說,「你怎麼能長這麼大呢?當初你可是一個小落子啊。」
    她在注意我的時候,我也在注意她。輪迴四世之後,西門鬧的記憶雖然沒有消逝,但已經被無數的後來事鎮壓在底層,我生怕一旦折騰起這些久遠的往事,會把大腦搞亂,弄不好會得精神分裂症。世事猶如書籍,一頁頁被翻過去。人要向前看,少翻歷史舊賬;狗也要與時俱進,面對現實生活。在過去的歷史冊頁上,我是她的父親,她是我的女兒;在眼前的現實生活中,我只能是一條狗,而她則是我的狗兄弟的主人和我的主人的異父同母的姊妹。她面色灰白,頭髮雖然沒白但枯槁猶如牆頭上的霜後草。她身穿黑衣,鞋面上裱著白布。她為馬良才戴孝,身上散發著與死者打過交道的陰鬱氣味。在我所有的記憶中,她都是鬱鬱寡歡,臉色蒼白,很少有笑容,偶爾有一笑,那也如從雪地上反射的光,淒涼而冷冽,令人過目難忘。在她的身後,那小子,馬改革,繼承了馬良才的瘦高身材。他幼年時臉蛋渾圓,又白又胖,現在卻長臉乾癟,兩扇耳朵向兩邊招展著。他不過十歲出頭,但頭上竟有了許多的白髮。他穿著藍色短褲、白色短袖襯衫——西門屯小學的校服——腳上一雙白色膠鞋,雙手捧著一個綠色塑料盆子,盆子裡是鮮艷欲滴的紫紅色櫻桃。
    我在兩個狗哥哥的帶領下,在屯子裡轉了一圈,儘管我少小離家,除了西門家大院之外,對屯子並無多少印象,但這裡畢竟是生我養我的地方,就像莫言那小子在一篇文章裡寫的那樣「故鄉是血地」,因此,在走街觀屯的過程中,我還是心懷感動。我看到了一些似曾相識的臉,嗅到了許多當年沒有的氣味,也遺失了許多當年的氣味。當年,屯子裡最濃郁的牛的氣味、騾馬的氣味消失殆盡,而許多人家院裡都散發出濃重的生銹鋼鐵的氣味,由此我知道,人民公社時期夢寐以求的農業機械化,竟在分田單干之後實現了。我感到屯子裡籠罩著大變動之前的興奮和惶惶不安的氛圍,人們的臉上,都閃爍著古怪的神情,彷彿有大事件馬上就要發生。
    在游屯的過程中,我們遇到了許多狗。它們都熱烈地與老大和老二打招呼,並向我投來敬畏的眼神。我的兩位狗哥也得意洋洋地向它們炫耀著:這是我們的四弟,現居縣城,是縣城狗協會的會長,管轄著一萬多條狗呢!我的狗哥哥,真能忽悠,它們把縣城的狗數目,擴大了十倍有餘。
    在我的請求下,二位狗兄弟帶著我去拜謁了我們狗娘的墳墓。我知道我此行的目的不單純是為了拜謁母墳,而是有許多難以對它們言說的歷史情緒。從西門鬧到西門驢,從西門驢到西門牛,從西門牛到西門豬,從西門豬到西門狗,這塊猶如大海中孤島的土地,都與我有著千絲萬縷的血肉關係。我看到屯東這一片土地已經遍植天桃,我想如果早來一個月這裡就是一片桃花的海洋。現在,桃葉黃綠,枝條上接著一串串的毛桃。藍臉的一畝六分地,依然頑強地表現著個性,在兩邊桃林的夾峙下,地裡那些莊稼顯得既弱小又倔強。他種植的竟然是幾近絕跡的一種莊稼,我從記憶深處,才搜索到這種莊稼的名字和有關知識。這是糝子,抗旱抗澇耐貧瘠,其生命力之頑強不遜野草。在人們飽食肥饜的時代,這種粗糙的糧食,也許會成為救命的良藥。
    在狗娘的墳墓前,我們哥仨默立片刻,然後仰天長吠,表達我們的哀思。所謂墳墓,也不過是筐大的一個土疙瘩而已,即使這土疙瘩上,也生長著糝苗。在我們狗娘的墳墓旁邊,一字兒排列有三個土疙瘩。我的大哥指指近前這個土疙瘩說:聽說這裡埋著一頭豬,是一頭作惡多端的豬,也是一頭捨己為人的豬。你家小主人和你二哥家小主人,還有屯裡的十幾個孩子,都是它從冰窟窿裡叼上來的。孩子得救了,但這頭豬卻獻出了生命。遠處那兩個土疙瘩,我二哥說,聽說一個是牛的墳墓,一個是驢的墳墓,也有人說墳裡根本沒有什麼,驢墳裡只有一隻用木頭雕成的驢蹄子,牛墳裡只有一根牛韁繩。這都是非常久遠的事情了,我們也不得其詳。
    在這塊地的盡頭,修著一個真正的墳墓。墳包饅頭狀,用白石砌成,水泥抹縫,墳前是座大理石墓碑,墓碑上刻著隸體大字:先考西門公鬧及夫人白氏之墓。目睹眼前景物,我不由怦然心動,無限的悲涼湧上心頭,人的眼淚,從狗眼裡滾滾湧出。狗老大和狗老二用爪子拍著我的肩膀問:四弟,你為何如此傷心?我搖搖頭,甩干眼淚,說:沒什麼,不過是想起了一個朋友。我的狗大哥說:這是西門金龍當書記之後的第二年,為他的生身父親修立的。其實,墳裡只埋著白氏和西門鬧的一個牌位,至於西門鬧的屍骨,抱歉,早被我們那些飢餓的先輩們給吃掉了。
    我繞著西門鬧和白氏的墳墓轉了三圈,然後,蹺起一條後腿,將一泡百感交集的狗尿,撒在了他們的墓碑上。
    狗二哥大驚失色地說:小四,你好大的膽子,這要讓西門金龍知道了,非用土槍崩了你不可!
    我苦笑一聲,說:那就讓他來崩了我吧,但願他崩了我之後,能把我的屍體,也埋在這塊土地上……
    狗老大和狗老二交換了一下眼神,幾乎是齊聲說:四弟,我們還是回家吧,這塊地裡冤魂太多,邪氣太重,萬一中了邪,就比感冒嚴重。說完,它們就擁著我,跑出了這塊土地。從這時起,我就知道了自己的最終歸宿。雖然我生活在縣城,但死後,一定要埋在這塊土地上。
    我們哥仨前腳踏進西門家大院,西門金龍的兒子西門歡後腳就跟著進來了。我辨別出了他的氣味,儘管他身上沾染著那麼濃烈的魚腥味和淤泥味。他赤裸著上身,赤著腳,下身只穿著一條尼龍彈力短褲,一件名牌T恤胡亂地搭在肩頭,手裡拎著一串白鱗小魚。一塊相當高級的手錶,在他腕子上閃爍光彩。這小子一眼就看到了我,扔掉手中的東西就要往我身上撲。他顯然是想騎在我身上,但一匹有尊嚴的狗,怎會被人騎在胯下?我一閃身,躲開了他。
    他的母親互助,從正房裡跑出來,急吼吼地喊著:
    「歡歡,你跑到哪裡去了?你怎麼才回來?不是早跟你說過,小姨和開放哥哥要回來嗎?」
    「我捉魚去了,」他撿起地下那串小魚,用一種與他的年齡不相吻合的腔調說,「這麼尊貴的客人來了,沒有魚,怎麼可以?」
    「嗨,你這孩子,」互助撿拾著西門歡扔在地上的衣服說,「弄這兩條小貓魚,給誰吃?」互助用手拂著西門歡頭上的泥沙和魚鱗,突然想起似的問,「歡歡,你的鞋呢?」
    西門歡笑著說:「實不相瞞,媽媽大人,鞋子,換魚了。」
    「哎喲,你這個敗家子啊!」互助尖叫著,「那是你爸爸托人從上海給你帶來的,那是『耐克』啊,一千多塊錢啊,你就給我換來這麼兩條小貓魚?」
    「媽媽,不止兩條,」西門歡認真數著柳條上的魚,說,「九條呢,你怎麼能說是兩條呢?」
    「你們都看看,俺這傻兒子啊,」互助從西門歡手裡把那串小魚奪過來,舉著,對湧出屋來的眾人說,「一大早就下了河,說是要捉魚待客,弄了半天,弄來這麼一串小魚兒,還是用一雙新『耐克』鞋跟人家換的,你說他傻不傻啊?」互助虛張聲勢地用那串小魚抽了一下西門歡的肩膀,說,「跟誰換的?快給我換回來去!」
    「媽媽,」西門歡乜斜著有點鬥雞的小眼說,「男子漢大丈夫,怎能說話不算數呢?不就是一雙破鞋嗎?再買雙就是了,反正我爸爸有的是錢!」
    「小混蛋,你給我住嘴!」互助道,「胡說八道,你爸爸有什麼錢?」
    「我爸爸沒有錢誰有錢?」西門歡斜著眼說,「我爸爸是大富翁,天下首富!」
    「你就吹吧,你就傻吧!」互助道,「等你爸爸回來,看他不揍爛你的屁股!」
    「怎麼回事?」西門金龍從卡迪拉克轎車裡一鑽出來就這樣喊叫,轎車沉穩無聲地往前滑去。他一身休閒打扮,頭皮和腮幫子都刮得烏青,肚子微微前凸,手裡提著一個長方形的「大哥大」,完全是一副大老闆的氣派。聽完互助的述說後,他拍拍兒子的頭,說:「從經濟上說呢,用一雙價值千元的『耐克』鞋,換九條小貓魚,是愚蠢的行為;從道義上講呢,為了招待尊貴的客人,不惜用千金之鞋換魚,又是英雄好漢的行為。就這件事本身,我不表揚你,也不批評你。我要表揚你的是,」金龍用力拍了一掌兒子的肩膀,說,「男子漢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換了就是換了,不能反悔!」
    「怎麼樣?」西門歡得意地對互助說著,揚起那串小魚兒,高叫著,「奶奶,拿魚,給貴客熬魚湯!」
    「你就慣他吧,這樣下去,怎麼得了?」互助看了金龍一眼,低聲嘟噥著,轉而又扯住兒子的胳膊,「小老祖宗,快回家換件衣服,這個樣子,怎麼見客……」
    「雄偉!」西門金龍在進入正房之前注意到了我,伸出拇指,對我發出贊語,然後他便與已經走出門迎接他的人們一一打招呼。他表揚了你的兒子,「開放賢侄,一看這頭角,就不是等閒之輩,你爸爸當縣長,你要當省長!」他安撫了馬改革,「小伙子,直起腰桿來,不用怕不用愁,有大舅吃的,就有你吃的。」他對寶鳳說,「不要折磨自己了,人死不能復生。要說難過,我也難過,他這一死,如同砍去我的一條胳膊。」他對著兩家父母點頭示意。他對你妻子說,「弟妹,我要好好敬你幾杯!那天中午,為慶祝我們的建設計劃通過論證,我在天官樓大擺慶功宴席,讓解放一人受了大委屈。洪泰岳這老東西,真是頑固得可愛,這次被拘留了,但願他能長點見識。」
    席間,你妻子不冷不熱,保持著副縣長太太的尊嚴;西門金龍敬酒布菜,表現著實際的家長熱情。最活躍的還是西門歡,他對酒桌上這一套,顯然是非常精通,西門金龍不怎麼管他,他便益發猖狂起來。他為自己倒了一杯酒,又給開放倒了一杯酒,硬著舌頭說:
    「開放哥們兒,喝了這……這杯酒,我有一事與你相商……」
    你兒子看看你妻子。
    「你不要看我二姨……咱們男子漢的事,自己做主,來,我敬……敬你一杯!」
    「歡歡,行啦!」互助道。
    「那就沾沾嘴唇吧。」你妻子對你兒子說。
    兩個小妖碰杯之後,西門歡揚起脖子,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將空杯舉到開放面前,說:
    「先喝為……為敬!」
    開放用嘴唇沾沾杯中酒就放下了。
    「你……你不夠哥們兒……」西門歡道。
    「好了!」西門金龍拍拍西門歡的腦袋,說,「到此為止,不要強求!逼人喝酒,也不是好漢的行為!」
    「爸……爸……我聽您的……」他放下酒杯,摘下手錶,遞到開放面前,說,「哥哥,這是『浪琴』,瑞士原裝,是我用一把彈弓,跟韓國那個老闆換的,現在,我用它,換哥哥那條大狗!」
    「不行!」你兒子堅定地說。
    西門歡顯然不悅,他沒有鬧,堅定地說:
    「我相信,總有一天你會答應的!」
    「兒子,別鬧了,」互助說,「過幾個月,就該到縣城念中學了,想看大狗,去你姨家看就是。」
    於是,席間的話題就轉移到我的身上。你娘說:「想不到一母所生,競出落得大不相同。」
    「我們娘兒倆,多虧了這條狗,」你妻子說,「他爸爸日夜忙,我又要上班,看家護院,接送開放上學,都是這條狗!」
    「這的確是匹威猛的神犬,」西門金龍夾起一隻醬豬蹄,扔到我的面前,說,「狗小四,富貴不忘故鄉,常回家看看。」
    我被豬蹄的香氣吸引,肚子裡發出咕咕的響聲,但我看到了狗大哥與狗二哥的目光,沒有動口。
    「不一樣就是不一樣,」西門金龍感歎道,「歡歡,你要向這條狗學習!」他又夾了兩個豬蹄,分投到狗大哥和狗二哥面前,對兒子說,「做人,要做出大家風度來!」
    狗大哥和狗二哥急不可待地把豬蹄搶到嘴裡,饕餮大嚼,喉嚨裡還不由自主地發出嗚嗚的護食聲。我依然沒有動口,目光炯炯地盯著你妻子,直到她做了一個允許進食的手勢,我才輕輕地咬了一小口,慢慢地、無聲地咀嚼著。
    我要保持一條狗的尊嚴。
    「爸爸,你說得真對,」西門歡從開放面前抓起那塊手錶,說,「我也要做出大家風度!」他起身進入內室,拖出了一枝獵槍。
    「歡歡,你想幹什麼?」互助驚叫著站起來。
    西門金龍鎮定自若,微笑著說:
    「我倒要看看我兒子怎樣表現出大家風度!打死你二叔家的狗?這不是君子所為;打死我們家和你姑姑家的狗?更是小人行為!」
    「爸爸,你把我看低了!」西門歡惱怒地叫喊著。他將獵槍掄到肩膀上,雖然肩膀略嫌稚嫩,但這一掄,卻顯得異常老練,顯然是個早熟的玩家。他歪著肩膀將那塊名貴的手錶掛在杏樹幹上,然後倒退到十米之外。他熟練地裝彈上膛,嘴角上浮現著非常成人化的殘忍微笑。那塊名表在正午的驕陽下閃閃發亮。我聽到互助的驚叫聲退到遙遠的後方,而那手錶走動的聲音卻大得驚心動魄。我感到時間和空間凝結成一條刺眼的光帶,而那「卡嚓、卡嚓」的聲音,則猶如一柄巨大的黑色剪刀,將那光帶剪成片段。西門歡的第一槍射空,在杏樹幹上留下了一個茶杯大的白洞。第二槍正中目標。在子彈擊碎表殼的瞬間——
    數字分崩離析,時間成為碎片。

《生死疲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