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中秋節後第一天,第一車新棉出現在加工廠門口。是一輛馬車,拉著十包棉花。棉花包有兩米長,兩摟粗,趕車的是個老頭,跟車的是幾個中年婦女。門口的警衛馮結巴在保衛組長孫禾斗的指揮下,收了車把式的火柴、煙袋,交他一個牌,出廠時換回吸煙家什。潔白的花包在陽光下耀眼,檢驗組的扦樣員趙一萍提著袋上去開包扦樣。門衛馮結巴家庭貧寒,貧寒到家無過夜糧的程度。他舅是公社黨委組織委員,所以他干了輕鬆差事。趙一萍很清秀,嘴角有一粒痣,痣上有三根毛,外號「一撮毛」。業務組有個男的也叫「一撮毛」,是「鐵錘子」的親信。女「一撮毛」她爹是縣水利局的頭頭,所以她也受優待。
    新棉入廠時,我很激動,因為我們很快要各就各位,不用跟著「鐵錘子」干雜活了。方碧玉跟我說她很討厭「鐵錘子」,說他兩隻眼賊突突的,明顯是個色鬼。
    一群人擁到大門口看新棉。送棉的人竟然是我們村的。趕車的老頭是我們隊的王九,跟車女人裡有國忠良的叔伯嫂子崔月桂。
    「是我們村的!」我興奮地對大家說。
    王九陰沉沉地說:
    「馬成功,當了工人啦,抖起來了!掙了多少錢?請你九爺去喝盅燒酒?」
    「還沒開工資呢。」我說。
    「瞧瞧,也開工資吃工資了!」王九邪惡地笑著說。
    我知道村裡人對我來棉花加工廠幹活眼紅,嫉妒,也就不說什麼。王九是老貧農,惹不起。
    方碧玉跟車上的女人打了個招呼,國忠良的叔伯嫂子笑著說:
    「碧玉,吃了兩天工人飯,臉白了不少哩!」
    方碧玉說:「白個屁!剝我一層皮也是黑的。」
    那嫂子從屁股下揪出一個滿嘟嘟的花布書包,說:
    「碧玉,給,這是你婆婆托我帶給你的。」
    方碧玉一愣,臉發了紅,上前接了包,很窘的樣子。
    我看了一下周圍,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方碧玉身上。有門口保衛組長孫禾斗的目光,有業務組長「鐵錘子」的目光,有傑出青年李志高的目光——經過一段接觸,我開始和他熟起來。他能吹能拉,我挺服他。
    辦公室有人出來干涉:
    「都圍在門口幹什麼?沒見過棉花是不是?有你們看夠了的時候!」
    業務組長「鐵錘子」扯著公鴨嗓吼起來:
    「走走走,快去幹活!想吃雞蛋就去找個男人!」
    眾人散開。方碧玉拎著那只花書包,一副茫然無措的樣子。「鐵錘子」涎著臉湊上去說:
    「小方,給我個雞蛋吃?」
    方碧玉想都沒想,把書包遞到他面前,冷冷地說:
    「給,全拿去!」
    「鐵錘子」愣著,方碧玉已經把那一包雞蛋投到他的懷裡。他狼狽地說:
    「這,這不好意思……」
    旁觀者哈哈大笑,冷言相加:
    「鐵錘子」真有造化。艷福不淺,白撿個大便宜,吃吧,好吃難消化。當心噎死。」
    「小方,我不要,我隨便說說……」「鐵錘子」說。
    方碧玉已經走到垛底那兒,抄起掃帚,清掃垛溝裡的浮土和雜草。
    孫禾斗湊上來,悄悄地說:
    「『鐵錘子』你小心點,人家可是有婆家的人。」
    「鐵錘子」反唇相譏:
    「看門狗,眼紅了吧?」
    「鐵錘子」突然問我:
    「馬成功,方碧玉她男人是幹什麼的?」
    「解放軍團參謀長!」我惡狠狠地說。
    「哎喲我的親娘!」「鐵錘子」叫一聲苦,說,「軍用品,一類物資,動不得。」
    他把那一書包雞蛋遞給我,說:
    「馬成功,你和她是一個村的,求你把這包還給她吧。」
    「我不管。」
    「求你啦,小兄弟。」
    「給你吃你就吃吧!」
    「我不是不想吃,我是領導,又是正式工人,領導階級,那能隨隨便便吃你們臨時工的東西?吃了影響不好。求你啦。」
    考慮到司磅員歸他這個業務組長管,我不敢得罪他,便接過書包。
    孫禾斗在大門口樂得哼小曲兒。
《白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