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吃過晚飯後,紅日西沉,氣溫宜人。男工女工們都結伴出去,號稱「散步」。第一次跟著人們去「散步」時,看到道路兩側田地裡的農民在埋頭勞動,我心中忐忑不安,感覺到自己是在犯罪。散步散到中秋節後,已經心安理得,並且產生了一絲絲優越感。終於我也高人一等了,哪怕是臨時的。
    李志高邀我去散步,使我受寵若驚。我們爬上河堤,看到潔白的棉田和正在彎腰摘花的婦女兒童,籠罩在火紅晚霞下的棉花加工廠和煙霧騰騰的村莊。
    走了一會兒,李志高掏出一包香煙,撕開口,彈出一支,請我抽。他的禮遇讓我加倍地受寵若驚。
    他自己也點了一支,熟練地噴了幾個煙圈。他這些小動作令我佩服,想摹仿又有點不好意思。他背靠在一株柳樹上,深沉地注視著河道中清澈的流水,說:
    「小馬,你想知道我的經歷和我胸中的抱負嗎?」
    「想,您說吧。」
    他晃了一下腦袋,用十分流行的瀟灑動作把滑到額頭上那綹黑髮甩到頭頂上,說:
    「我自幼聰明,五歲即能背誦唐詩三百首。上小學時,我的作文曾榮獲過全縣小學生作文競賽第一名。我會拉京胡、板胡、二胡,會吹笛子,彈風琴。我識簡譜,會唱歌。我曾在縣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工作過。啊!那是多麼浪漫的歲月啊!充滿激情和幻想……」
    晚霞照在他的臉上,使他的雙眼像兩粒火星,閃爍著熠熠神采。我感覺到我深深地被他煽動了,激情似火,想展翅飛向天空。
    他的語調一轉,表情也變得深沉而嚴肅:
    「可是,我空有滿腹才華,卻沒有地方可以施展!我是懷才不遇。『自古英雄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等開了工資,你我兄弟一定要去飯店開懷暢飲一次,借杯中之物,澆胸中塊壘。這真叫『抽刀斷水水更流,借酒澆愁愁更愁』。」
    他停頓了一下,又一次點火抽煙。月光已經上來,照耀得滿河流金瀉玉,看著被火光映紅的那張臉瞬息又淹沒在朦朧中,我感覺到週身寒冷,牙齒打戰,我知道這不是氣候的緣故。說實話,他這番話我不能很好地明白,但卻讓我心跳失常,這就足夠了。他突然高聲說:
    「老弟,等著瞧吧,我李志高是人中龍鳳不是凡夫俗子,天生我材必有用!這小小的棉花加工廠,如何容得下我?我是『勉從虎穴暫棲身』,總有一天會『說破英雄驚煞人』!什麼『鐵錘子』、孫禾鬥,一夥社會渣滓,不過憑著運氣好,或者是有後門,轉了個正式工,就神氣得了不得,頤指氣使,儼然人上之人,狗屁!老子壓根兒就瞧不起他們。還有那什麼『電流』、孫紅花、趙一萍之類,憑著父兄的官職也來狐假虎威。老子不理睬她們。這樣的女人。白送給我都不要!」
    「李大哥,你真偉大!」我由衷地說。
    「偉大談不上,但決不渺小。」他自信地說。
    「你是非常偉大,李大哥。你要是有朝一日混出了頭,別忘了我。」
    「『苟富貴,勿相忘』!」他堅定地說。「但有一條,從今之後,你要聽大哥我的調遣。」
    「放心吧大哥。從今之後,你要我向東我不向西,你要我打狗我決不去嚇雞!」
    「好,老弟!」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說:「『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駟馬難追』!」我說。
    「我問你,」他壓低了嗓門說,「方碧玉真的有了婆家?」
    「李大哥,你問她幹什麼?」我有些驚恐地問。
    「隨便問問。」
    「真的有了。來棉花加工廠之前訂的婚。」
    「剛訂婚?」
    「是。」
    「男方真的是解放軍團參謀長?」
    「狗屁!那是我瞎編了嚇唬『鐵錘子』的,」我很難受地說,「她男人是我們村支部書記的兒子,疤瘌眼子。」
    「好!」
    「好什麼呀,李大哥,」我說,「方碧玉嫁給他可真叫『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嘍。」
    「你把方碧玉的一切都告訴我。」
    「你要聽這些幹什麼?」
    「你甭管,快告訴我。」
    我開始為他講述方碧玉的故事,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在講述過程中,我把方碧玉會武術這一點做了大大的誇張。難道我希望方碧玉打誰一頓嗎?
    我們邊說邊往回去,晚風清涼,月光如水,河裡水聲潺潺,河邊秋蟲唧唧,真如同走在詩裡走在畫裡走在夢裡。被繁重的勞動和艱難的生活消磨乾淨了的種種幻想,在這個月光之夜復甦了。我感到自己與李志高一樣,也是個懷才不遇的天才,總有一天,我也要像李志高一樣,乘長風破萬里浪,幹出驚天動地的大事情來。
    但「電流」、趙一萍、孫紅花這幾位結伙散步的官宦人家的富貴小姐粉碎了我甜蜜的夢幻,她們在河堤上排成橫隊,像一夥攔路搶劫的女強盜。
    「李志高,你跟誰一塊散步了?」
    「吃過晚飯我們就去找你!」
    「你為什麼不陪我們散步?」
    「這個小鼻涕孩是誰?」
    「馬成功,跟方碧玉一塊來的。」
    「方碧玉,哈哈,送給『鐵錘子』一書包煮雞蛋!」
    「要是讓她男人知道了……哈哈哈。」
    「李志高,你不能回去,你陪我們散步去。」
    「好好好,諸位俏妹妹,」他媚聲媚氣地說,「我陪你們。馬成功,你自己回去吧。」
    他在她們的簇擁下回去了,我獨自一人往前走,走了兩步,回頭站定,看著他與她們逐漸模糊的身影,聽著他與她們的說笑聲,我突然感覺到受了很大的侮辱。
    「臭娘們,等著瞧吧!」我對準柳樹踢了一腳,塑料涼鞋的襻兒斷了。「哎喲我割了一個月野薄荷才換來的涼鞋呀!」我提著破鞋,似乎感覺到了,浪漫是既費錢又費力氣的活兒。
    回到棉花加工廠,我爬上空中樓閣,聽到隔壁那邊有響聲。我用巴掌拍了拍牆,輕聲說:
    「碧玉姐,你的書包和雞蛋還在我這兒呢。」
    我聽到方碧玉歎了一口氣,然後說:
    「你吃了吧。」

《白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