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李志高跟我交換舖位後,我一直未忘記觀察他。每當上鋪的人像死豬一樣沉沉入睡後,我就聽到篤篤的敲牆聲。聽到這敲牆聲我的心便碎了,複雜的情緒像毒藥一樣在我的血液中循環著。我想嚎叫,我想罵人,但我既不能嚎叫也不能罵人。我拉起油膩的被子蒙住頭,腥臭的味道使我窒息,但那篤篤的聲音穿透被子似乎更加清晰地傳進我的耳朵。我用全部身心感受著這敲牆聲。我彷彿看到牆對面的方碧玉折起身來,悄悄地穿好衣服,不,她根本就沒脫衣服,她在等待著李志高的信號,篤篤!篤篤篤!聲聲如重錘敲鼓震動著我體內密如蛛網的神經。她瞧瞧身旁已沉沉睡去的同伴,輕快無聲地從梯子上滑下來,她像一隻花貓像一隻蝴蝶像一片彩雲從梯子上飄下來。她穿上鞋,踮著腳尖,溜到門邊,拉開門,一閃身,站在夜氣濃重之中,寒星滿天之下。李志高笨手笨腳地爬下梯子,大模大樣地向門口走,好像要出去小便,一隻手胡亂摸索著褲扣不知是在解還是在系。他拉開門,一陣冰冷的空氣灌進這臭哄哄的宿舍。一切復歸平靜。我掀開被頭,把腦袋露出來,那盞晝夜長明的25瓦燈泡把哀傷的微弱黃光濃一塊淡一塊地塗抹在房間裡的物件上,滿地臭鞋子,一汪汪結著薄冰的水,還有從昏暗中發出的各式各樣的鼾聲。我知道我無法入睡了。
    那天夜晚當篤篤的聯繫信號又響起時,一個念頭在我心中閃爍:我是國支書派來監視方碧玉的人,監視方碧玉是村黨支部書記交給我的任務,我沒有必要躺在被窩裡輾轉反側地想像他跟她幽會的情景,我完全可以心安理得地跟蹤他們,像偵察員跟蹤圖謀不軌的敵特。我非但不卑鄙,而且很高尚。
    我尾隨著李志高,竟然沒有發現方碧玉的蹤影。他走到廁所那兒,在牆根處撒了一泡尿。難道是我胡猜亂想?難道是我神經過敏?正猶豫著,看見李志高一閃身消失在廁所與伙房之間那條幽暗的夾道裡。我緊張起來,跟過去,我是高尚的不是卑鄙的。那夾道由圍牆和伙房的房山構成,牆邊有幾株挑著禿枝的泡桐樹,地上有一些被風捲過來的枯黃樹葉和沾滿雜草的棉絮,水銀燈光照到這裡已變得暗淡而微弱。我看他貼著圍牆邊緣,走到打包車間外邊那一片山一樣的棉花件附近,一閃又消逝了。跟蹤監視他們是村黨支部書記交給我的光榮任務,我是高尚的。我鑽過去,左右都是長方形的棉件,兩垛棉件之間有一條幽深的小巷。從這裡出去,是一堆破舊的機器,秋天時我曾看到這些機器上紅銹斑斑,很高的雜草在機器縫裡生長著,那是秋天,現在它們乾枯著。越過機器,便是棉花加工廠的露天倉庫了,數十個長約50米、寬約30米、高約20米的棉花大垛整齊地排列著,在夜色中巍巍峨峨,如同沉睡著的巨獸,如同停泊在港灣裡的巨輪。穿過幾條淺淺的垛溝,我看到一個輕俏的人影從垛後閃出來,果然是方碧玉。我的心痛苦地痙攣著。我突然感到這兩個人十分嚴重地傷害了我的感情,我像一個十足的傻瓜被他們耍弄了。他們低聲嘀咕了幾句,手拉著手,機警地四下望望,然後飛快地向緊靠著圍牆的那個一級棉花大垛溜去。我尾隨著他們,沒有半點羞愧。
    棉油加工廠面積廣大,這裡距車間足有半里路。車間裡機器的轟鳴聲飄到這裡時已變得舒緩如白雲。打包樓上的水銀燈使每個棉花大垛把自己的巨大暗影投射到另一個大垛上,垛與垛之間,像山澗般幽暗。
    我當司磅員時,知道這個垛上的棉花潔白鬆軟,絨長平均31毫米。垛前的白木牌上寫著:29號。等級:131。存量:28萬斤。
    按理說應該首先加工一級棉花,後來聽說這垛棉花是留著保種的。保種棉要等到所有棉花加工完畢後才能加工。這個大垛保留時間將是最長的,他們真狡猾啊。
    緊靠著29號垛的30號垛,只有半垛棉花,棉花等級與29號垛一樣,也是保種棉。
    30號垛沒有封席,上邊用兩扇大篷布遮掩著。
    他們攜著手,穿過9號垛和8號垛之間的峽谷;跳過道路,進入19號垛和18號垛之間的幽暗通道;再一跳,進入29號垛與30號垛之間的幸福夾道。
    我躲在18號垛的陰影裡,看到水銀燈的碧綠光芒把他們倆的臉照得像植物的綠葉,一股寒冷的腥氣從我的記憶中揮發出來。他們倆相隔有一米遠,臉對著臉。似乎有一層綠色的磷火在方碧玉的臉上嗶嗶叭叭地燃燒著,爬行著,讓我纖毫畢現地看著她的睫毛她的眼睛和她眼睛裡那種絕望的光芒。我為她感到悲哀起來,好像我已看到了她的屍首。
    他和她相持著,把陰暗影子重疊在一起。水銀燈的光芒突然抖動起來,光芒抖動,如同信號,他她撲在一起。同時撲向對方,分不清誰先誰後。我的眼淚奔湧而出,鹹鹹地流了一嘴。
    他倆死去活來地擁抱著,痛苦的呻吟聲從方碧玉的嘴裡冒出來。還有李志高咻咻的喘息聲。沒有一句話。他們抖動著,喘息著。嘴唇相接的滋嘖聲像雜亂無章的音樂在29號棉花大垛的愛情峽谷裡轟鳴,也在我心裡轟鳴。這一陣生死搏鬥般的親吻擁抱持續了足有十分鐘。後來,他們筋疲力盡地分開了。水銀燈抖顫不止的光芒繼續往他們身上揮灑著,從東南方向的棉花大垛上,傳來一個男子淒涼、瘖啞的歌唱聲,如其說他在歌唱,不如說他在吼叫:
    「收了工啊,吃罷了飯哪,老兩口兒坐在床前……」
    我知道歌唱者是我與李志高的同行——抬大簍子的弟兄們。想不到一個人的歌唱會如此宏亮,想不到淒涼冬夜裡男人的歌唱會使人心靈如此感動,不管他歌唱的是什麼詞兒。
    李志高和方碧玉怔了一下,隨即又擁抱到一起。後來他們依偎著坐到30號垛的大篷布上。篷布上有一層亮晶晶的東西,是霜。後來他們解開了繫在垛邊鐵環上固定篷布的繩子,解開了一根又一根,一共解開了六根。然後他們扯著篷布的一角,把篷布撩上去。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動作迅速、準確,不說一句話,好像兩個夜間行竊的盜賊。十萬斤一級棉花暴露出來,暴露在綠色的水銀燈下,閃爍著模模糊糊的藍幽幽的光輝。我嗅到了棉花苦澀的氣息。感覺到了棉花垛裡發散出來的潮乎乎的熱氣。我正要研究他們撩開篷布的意圖時,兩個人已經躥到棉花上,對面跪下,急劇地把眼前的棉花挖起來,揚到身邊去揚到身後去,在他們面前,很快出現了一個洞。他們的身體起伏著,胳膊晃動著,像兩隻挖掘巢穴的綠狐狸。揚起的棉花如一團團藍色的朦朧火苗,沖激著水銀燈抖動的光線,一團一團,又一團,他們移到洞裡去了,只有那些從洞中飛出的藍色的棉花,表示著他們還在為營造愛巢繼續勞作。
    棉花不再從洞中飛起了。他們站在洞裡,露出肩膀之上的身體,一個面朝東,一個面朝西,各自把適才挖出來的棉花往洞裡扒。我明白了他們的意圖,他們要用棉花把自己蓋起來。
    現在,棉花垛上,只露著兩個頭顱。兩個頭顱那麼緊密地擠在一起,時而親嘴,時而喁喁低語。後來我想,如果他們把白色的工作帽戴在頭上,遮住綠油油的頭髮,哪怕人走到垛邊,也不會發現他們。我還想,如果猛然地看藍汪汪的白棉花上突兀地冒出兩顆燃燒著磷火的頭顱,這頭顱還說話,眨眼,親嘴,那將是一幅多麼恐怖的情景。
    雖然我親眼目睹了他們用棉花掩埋自己的過程,但當他們只餘下頭顱在棉花上轉動時,還是有一陣徹骨的寒意迅速地流遍了我的全身。他們是人還是鬼?我自小就怕鬼,儘管科學告訴我世界上並沒有鬼,但我還是怕鬼,怕到見了墳墓和松樹就頭皮發麻的程度。
    一隻綠油油的野貓在圍牆上油滑地流動著,它發出陰風習習的嗥叫聲,那兩隻眼綠得格外強烈,像電焊的火花。
    這時我聽到棉花垛上那顆女人頭顱哭叫了一聲:
    「李大哥……我豁出去了……」
    這顆頭顱撲到那顆頭顱上,在叭叭唧唧的嚙咬聲中,棉花在頭顱下翻騰起來,藍幽幽的白棉花像衝到礁石上的海水,翻捲著白色與藍色混雜的浪花,兩顆頭在浪花裡時隱時現,後來兩個身體也浮起來在浪花中時隱時現,好像海水中的兩條大魚。他們的動作由慢到快,我的耳畔迴響著嘩啦啦的聲響,當方碧玉發出一聲哀鳴之後,浪潮聲消失了,浪花平息了。他們的身體淹沒在棉花裡,只餘兩隻頭顱,後來竟連這兩隻頭顱也沉沒在棉花的海洋裡……

《白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