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郊區的公雞打了三遍鳴,灰白的晨曦已經塗在玻璃上。方富貴死去已有半個月,倒霉的氣味依然在每一個牆角里、每一件傢俱上散發著。白天這氣味要淡一些,夜色降臨,它就如夜霧,漸漸地漫上來;到公雞啼鳴三遏時,夜霧的濃重達到高峰,它的濃重也達到高峰。
    此時正是倒易氣味的高峰。屠小英枯澀的眼睛疼痛難忍;死去丈夫畢競是女人一生中的大轉折—昨天你是一位妻子,今日你是一個寡婦。
    伴隨著丈夫死亡而來的倒稱氣味是有顏色的。它是黑色的,與白色的喪服對比鮮明。它與紅色格格不人。紅代表著喜慶,白代表著死亡;黑是紅的補充。黑是白的幫兇。前天,方虎把一件火紅色的小乳罩掛在那兩隻桃子大小的乳房上時,屠小英把挑別的目光投過去。
    「虎子,把它換下來!」屠小英說。
    「為什麼?」方虎不解地問,「為什麼要把它換下來?媽媽,它難看嗎?」
    「你爸爸剛死。」
    「我爸爸剛死與它有什麼關係呢?」
    「我們應該為你爸爸戴孝,不能披紅掛綠!」
    「媽媽,沒有必要。我不戴它,爸爸也死啦;我戴著它,爸爸也死啦!」
    「你要把它摘下來,虎子,至少等你爸爸的追悼會開過之後再戴,
    否則,你的白襯衣遮不住它的顏色,人家就會笑話我們。」
    方虎笑笑,不以為然地搖著頭;她把它撕了下來。胡亂塞到枕頭底下。
    屠小英為此感到輕鬆。她聽到女兒說:
    「媽媽、你也不要這樣折磨自己。爸爸死啦,我們要活下去;死人沒有道理抓住活人不放鬆!我和哥哥商量過,為了我們的幸福,當
    然首先是為了您自己的幸福,您應該立即改嫁。哥哥說待幾天他去借
    台錄音機,借一盤《李二嫂改嫁》的磁帶,讓你聽聽,受受教育。老這樣哭哭啼啼的,我們的鍵康都要受到影響!」
    她看著這個光著脊背,像初綻蓓蕾一樣的女兒,一種陌生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她想說點什麼,到底什麼也沒說。女兒逐漸豐滿的肉體使你感到恐怖,漂亮的女兒無疑是父母的災難;她的父親死了,這災難就全部砸在你的頭上。
    屠小英在思念亡夫的過程中,斷斷續續地、見縫插針地回憶著幾個流傳在北方農村的故事,你把它們從屠小英的敘述性思維長河裡剔除出來,連綴起來,大加側除,變成幾個故事梗概講給我們—幾個老掉牙的故事,但我們必須咬牙瞪眼地聽著。
    故事一:
    很早很早之前,有一個斷案如神的縣官坐著轎趕路。忽然,平地刮起一陣旋風。轎夫都掩目不敢行走。縣官心中好生狐疑,吩咐落轎。縣官鑽出轎來,四處張望,見明亮太陽照耀著朗朗乾坤,並無異常景象。縣官仔細觀看。忽見一抹柳林掩映著一座新墳,墳邊坐著一女子在坳哭。縣官趨前問話。那女子星目桃腮,滿身綺素,楚楚動人。盤問之後,知道是為新喪丈夫圓墳。女子對答如流,並無破綻。縣官自思:也許那旋風並不是告狀的冤魂。正欲離去,旋風又起,捲動女子的孝服,露出紅裙。縣官喝令衙役把那女子帶至公堂,嚴刑拷打,問她為什麼孝服裡邊藏紅裙。這女子意志堅強,受盡了老虎凳、灌辣椒水,過仙人橋往喉嚨裡吹粉筆末兒……諸般酷刑,死不開口。縣官靈機一動,吩咐衙役,往那女子腋下胡亂「胳肢」,那女子又哭又笑,吃「胳肢」不過,終於招供。原來她私通姦夫,毒殺親夫,穿tzb{VIIt
    一十三步白衣是為掩人耳目。
    故事二:很久很久之前,有一得道之人,回家路上,見一年輕女子,身著編素,手持芭蕉扇,一邊啼哭,一邊扇著墳頭。他心中納悶,便走上前去詢問:「這位大嫂,墳中新喪何人?」女答:「奴之夫君」「已死幾日?」「三日。」「哭則哭,扇這墳頭做甚?」「過路君子不知,奴與墳中死鬼有約在先,他死後,奴守到他墳頭干時即可改嫁。他死了已有三日,這墳頭遲遲不幹,奴家扇扇它,催它快些干,也好及早改嫁!」
    得道之人聽罷,PIE呀不已。回家之後,把路上所見,與妻子說。其妻大罵這女人無恥。得道之人笑問:「我死之後,你能守我幾日?」J接正色曰:「若天喪我,令夫君先妾而死,妾終生不嫁,豈不聞『好馬不配雙鞍,好女不嫁二男』!」得道之人曰:「真耶,假耶?」其妻發怒撒嬌。
    是夜,得道之人竟死。其妻痛不欲生,將亡夫裝斂人棺,置於靈堂之上,並請和尚前來唸經化紙,超度亡靈,早生仙界。
    喧鬧的白天過去了,寂奧的夜晚降臨。老和尚們偷徽。回廟裡睡覺去了,只留下一個小和尚守在棺材前敲著木魚唸經。那女人如何睡得著?只聽那清脆的木魚聲響,梆、梆、梆、梆……好似敲著她的心。小和尚嗓音清脆,好像唱歌一樣。女人想:反正睡不著,不如跟小和尚去說說話兒解悶。便起身下床,倒了一杯茶,雙手捧著,走進靈堂。女人說:「小師傅,唸經辛苦,吃杯茶潤潤嗓子。」小和尚扔掉木魚接了茶,嚎著嘴唇喝。女人仔細看那小和尚,只見他眉清目秀,唇紅齒白,像唐三藏一樣活活地喜歡煞人。小和尚吃著茶,一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女人看。女人說:「小禿驢,你只管看奴家做甚?"小和尚根本不說廢話,扔掉茶碗,撲上來就把女人按倒,在棺材前成了好事。
    第二夜親情更篤。小和尚說:「大姐這般身軀,應該穿紅綢,戴紅花,幹麼要穿白?"
    女人即脫去喪服,穿紅綢,擂紅花,與小和尚終夜狂歡。
    第三夜一次魚水之歡完畢。小和尚突然雙手抱頭,直呼頭痛。女人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和尚說:「小僧舊病復發,只怕要死。」女人急淚掛腮,問:「難道就無法醫治了嗎?」小和尚說:「要是有活人腦子一碗吃下,就能救小僧一命。」女子說:「何處去尋活人腦子?」/l和尚說:「新死之人的腦子亦可代替!」女人急中生智,指著棺材說:「這死鬼的腦子可行?"小和尚說:「湊合著吃吧!」女人急尋斧頭,劈開棺材,摘掉得道之人的帽子,對準那腦門正中,親切就是一斧!
    只聽到一聲冷笑,死人從棺材裡蹦出來。
    這兩個故事,像兩條小蛇,在屠小英的思想縫隙裡穿插遊走,搞得她心神不寧,攪得她坐臥不安。丈夫死亡,是對女人的考驗。如果飛來一個小和尚,我能抵抗住誘惑嗎?一定能。一定能。屠小英認為自己被這兩個淺薄加庸俗、每個字裡都滲出封建毒素的故事纏繞著是很荒唐的事情。絕對不會有眉清目秀的小和尚從天而降!更沒有墳頭等待我去扇干!我是名牌師範大學俄語系的學生!曾經加人過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並擔任過宜傳委員!但是,這些不凡的經歷依然阻攔不住「小和尚」和「扇墳頭」的活動,它們搖頭擺尾,宛若在水中游。現在,她已放棄了擺脫糾纏的努力,任憑著那青青頭皮的小淫棍和外白內紅的大浪貨隨意地填補著,衝撞著思維的鏈條和空隙。十幾天來,時時刻刻都如此。前邊所說方虎把紅綢乳翠掛到那兩順肉桃子上時,你腦海裡浮現出扇墳女的形象。前天,啊,前天,端著一隻盤子,盤子裡有雞的屍體和牛的屍體走進家門的那個男人,頭髮沒有了,果然是一顆光溜溜的青皮和尚頭!
    兩個像音樂旋律一樣反覆出現的故事難道是倆然的嗎?淫亂的危險已經命運般地降臨了!
    目前正是倒霉的氣味洶湧澎湃的高潮,被頭上和枕頭上的氣味是高潮中的高潮。這究竟是一種什麼物質構成的氣味呢?為什麼出現在本書中的人物對氣味有著特別的感受力,但對語言的邏輯麻木不仁呢?我們把這些麻煩統統推到敘述者那顆被粉筆面兒污染的腦袋上。
    盡普怪誕的景象和荒唐的氣味使屠小英難以人眠,但她照樣無可奈何地履行著躺在被窩裡睡覺的習慣。太陽爬升的欺乃之聲響起來了,動物園裡的狐狸對著黯淡的月亮啼叫。狐狸的啼叫頗似女人的哭
    卜三步嚎。屠小英懼怕狐狸的啼叫。方虎的腳丫子愉快地勾搔著她的小腿。是起床的時候啦。
    她站在床前來來回回地走著,聆聽著黎明時刻的種種音響。隔壁的聲音十分清晰,大球和小球讀英語的聲音—beef,beef,broth,steak—老太婆的峰叫聲—整容師的罵人聲—張赤球的牢騷聲—這些早已習已為常,不尋常的是—連續幾天了,她總是聽到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隔壁轟鳴著。她認為這是幻覺,是聽邪了耳朵,但這些結論都明顯地具有自欺欺人的氣味。亡夫的聲音在隔壁轟鳴著!方富貴的聲音在隔壁轟鳴著!這道薄薄的間壁牆非但不能隔絕聲音,反而放大聲音。一個女人的丈夫死了,屍體被送進了殯儀館等待整容,但他的聲音卻每天都在整容師的家裡轟鳴著—無論從什麼角度來考察,這件事都是富有意味的!
    專門開剝兔皮的屠小英如前所述是哈爾濱人。如前所述她身上流動著一半俄羅斯血液,在中共和蘇共尚未鬧翻臉之前,這簡直是一種驕傲。只可惜那時她乾瘦細長,半點雜種的痕跡也沒有。那時她要是公開宣稱自己是中俄混血。大家會嘲笑她往自己臉上貼金、搽粉筆面兒,當她的身體顯出雜種痕跡時。中蘇邊境卻開了仗。
    如前所述,在師範大學,她是高材生,她為什麼選擇俄語做專業,而不選擇英語或是別的什麼語言做專業,只有她與她的媽媽知道。如前所述,那時她的乳房只有國光蘋果那麼大,方富貴撞到她的乳房上,他的頭感覺到她的乳房是溫暖而柔軟的,其實,它們是堅硬的,涼涼的,它們因為突出。溫度要低於身體其他部位。方富貴腦袋的感覺相對於他的腦袋而言也是正確的。他的頭是堅硬的,他的頭上是冰涼的。
    那天她穿著一件淡綠色襯衫,那時她身體上的皮膚緊繃繃的。
    一個愣頭愣腦的男生撞進了自己的懷抱,無論怎麼說都是尷尬的。屠小英心中微微不悅,但更多的是羞躁。他的凸出的腦殼上沒有一絲皺紋,光滑得如同一扇倒扣的飄,生著這種腦殼的男人十有八九是高材生—靈前敲木魚的小和尚穿插進來—他用堅硬的頭顱撞響了我胸膛裡的愛情之鐘。當時,他竟連句道歉的話都沒說。他那時嘴拙舌笨。他現在喋喋不休—熟悉的聲音穿透牆壁傳過來,「大嫂,求求您啦「·」他求她幹什麼?他求一個與王副市長有私情的女人幹什麼?一股火辣辣的液體在你的嘴巴裡澎湃著,這是忌妒的液體。連沿著牆邊飛跑的老鼠都散發著他倒霉的氣味—屠小英目送著老鼠穿過牆壁,鑽到整容師家裡去了。愛情敘事詩又掀開一頁—
    —如前所述,書獃子動了感情比腳子還要勇猛,在圖書館狹窄的過道上,你與他又一次碰了頭—這種情況自從「頭撞乳房」事件後幾乎每天都重複出現。這一次他的雙眼放出綠色的碑光。有經驗的女人都知道這是愛情的光芒。屠小英沒有經驗。她七分好奇地捕捉著磷光,她三分驚恐地躲避著磷光的鋒芒。這樣的強光無疑會傷害女人的眼睛,但你還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它。與此同時,被撞過的乳房溫度突然升高,膨脹的感覺使你胸前有了恥辱。屠小英不自覺地彎了腰。
    敘述者對我們說:那天晚上,學校裡放映一部蘇聯影片,圖書館裡幾乎沒有人,關鍵的時刻,給圖書館的通道送電的線路恰好發生了故障,就像上次的碰撞是偶然性的產兒一樣,這次事件也是偶然性的產兒。停電了,他的眼睛裡的確火璀璨奪目,像進濺的鋼花一樣。不等屠小英清醒,方富貴就咬著牙〔他的牙齒嗒嗒地響著)撲上來。
    那時你幾乎要休克。寒冷凍住了你的思想。腰椎被勒得巴巴地響,胃裡的食物一部分下降一部分上升。這時,躺倒在地是完全合理的舉動—如果上帝被方富貴接住腰,她除了躺倒在地也別無選擇—在和平的歲月裡,我們堅信上帝是個善良的、有兩隻大乳房的中年婦女。她的眼睛是灰色的,跟渤海灣裡的海水一樣;她的頭髮是亞麻色的,跟亞麻的顏色一樣(這幾乎等於廢話);還有一點很難啟齒……說了吧!我們請求你直言不諱。好吧,你說,其實這也是健康的表現,是生命力的表現:她的性慾是旺盛的、經久不衰的,否則她就要從金子鑄成的座椅上被轟下來—上帝也抵禦不了一個發瘋的男人,她的意志力一經男人的樓抱,立刻化成一股輕煙一一倒霉的氣味ft然從高壓鍋的閥門裡滋出,高溫也難消滅它—他在隔壁和整容師竊竊私語,她確鑿地認為他和整容師在議論著自己,不由地抽泣起來。她有意地把抽泣聲噴到間壁牆上。這就是抗議,也就是警報,與詛咒差不多:可以理解為法術,類似特異功能:竟然像失伴的孤雁在長峽;或者如籠子裡的蒼狼對著月亮啤叫。她的抽泣聲總有一天會讓這道施工馬虎的牆壁倒塌—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食物上湧,有一股氣味衝進屠小英的口腔(你是不管我們噁心不噁心的),這是一股韭菜的氣味。正當她因為滿嘴的韭菜氣味而生長出自卑的感情時……方富貴的嘴巴已經堵在了我的嘴上。我緊緊地閉住嘴,這是不可能持久的。她感到電一樣的刺激從脊髓沖激到大腦後,嘴巴隨著張開了(這時她想到了河蚌。河蚌被捉後,總是緊緊地閉著嘴。一旦把它們扔進熱水裡,便張開了嘴。在熱水裡依然閉著嘴的是死蚌)。
    韭菜的氣味給你!
    瘋狂的喊叫吐到你的嘴裡!
    不許你將我的氣味和我的喊叫洩漏一點一滴!
    它們是愛情的副產品!
    喝了美酒就要準備好承受酒精的毒害!
    那麼,我們聽到的只是你們鼻孔裡發出的喘息聲。
    敘述者告訴我們:學校的操場上放映著一部著名的蘇聯影片—很久之後,我們得知影片的名字叫做《雁南飛》—法西斯的飛機轟炸著城市,樓房的玻璃被晨破,玻璃嘩嘩啦啦響著,掉在地板上。那個漂亮女人連續抽打了那個男人二十六記響亮的耳光!男人的眼睛放射著綠色的磷光。眼放礡光的男人是打不退的!他樓住了兄弟的女人。她的身體往後仰去—像上帝一樣。
    你聽到了玻璃落地時的聲音。你看到他站起來,雙臂垂著,好像站在一具死屍前。你也感到自己死啦。淚水流到脖子上。屠小英為破裂的處女膜哭泣嗎?這個「?」是沒有答案的。
    她爬起來,心裡亂成了一團麻。那時的感覺至今猶在。後來她爬起來,手按地、臀部離開地面、腿肚子離開地面……每一個動作都是恥辱的,都是骯髒的。他湊上臉來,你聞到了他牙眼出血的氣味。
    屠小英打了方富貴一個耳光,還順手抓了一把他的臉,便飛一般地逃走啦。
    她逃到操場上。鬼把她領到了操場上。戰爭結束了,戰士們返回了故鄉。成千上萬的女人們、孩子們湧向了車站……她們都抱著鮮花。你只看到她抱著一束鮮花,腮上掛著淚水,在人群裡擁擠著,被人群擁擠著,被狂喜的浪潮顛簸著。戰爭勝利啦。她把鮮花分給每一個碰到她的人。她是善良的。她是博愛的。她是麻木的。
    「屠小英,你哭啦?」一個女同學用充滿同情的語調問,她的眼圈也是紅的。
    「不,我沒有哭!」你掏出手絹擦擦眼睛。雙腿之間的恥辱使你痛恨物理系那個腦門突出的魯莽小子。
    「你的裙子怎麼這樣髒?「在女大學生宿舍裡,那位女同學問你,「哎喲,還有你的頭髮!,
    那時你的頭髮還是標準的中國式黑髮,你抬起手攏著頭髮,腮是燙手的,手是涼涼的,手指的關節因極度的伸展現在變得疲倦而僵硬。你說:「我跌了一跤……我太難過啦,一」
    屠刁瑛決定再也不理那男生—她還不知道他的名字,更想不到要嫁給他—至於處女貞操的喪失,就讓那小子佔個便宜,我吃次啞巴虧。
    當時還是視貞操為性命的年代,屠小英的損失是慘重的。
    她聽到了敲打門板之前的腳步聲。丈夫剛死,榮譽接踵而來,使她不能像一般的喪偶女人一樣放浪形骸。她必須像一位犧牲在戰鬥崗位上的英雄的遺媚一樣:內心是沉痛的,表情是安詳的;嗓音是沙啞的,語言是連貫的;風格是高尚的—不向組織提任何要求,有困難自己克服;理想是堅定的—我一定要努力工作,教育孩子,把死者遺留下來的擔子挑起來。
    白天,你坐在由校辦工廠運兔子的汽車臨時冒充的靈車的駕駛室裡,看到河水的藍色光芒和河邊白楊林的白色樹幹。校長陪同方富貴
    十三步的屍體坐在後車湘裡,你坐在駕駛室裡享受著優待。你的心忐忑不安。後來,你看到校長與校工們抬著方富貴衝進了殯儀館。校長的手不停地撫摸著死者的後腦勺子,他的嘴唇懦動著,他彷彿在念動咒語。校長的行為令你感動。他痛惜地摸著他的後腦勺子,因為那裡邊裝著成群結隊的物理學公式。他為喪失了一名優秀的中年教師而悲痛。
    「屠小英同志,您要節哀………校長眼淚汪汪地說,「您的工作問題我們要專門向市政府報告,一個學俄語的本科畢業生,竟然去剝兔子皮!浪費人才啊!方老師的早逝,為我們提供了向有關部門呼籲的機會,我們會趁熱打鐵把事情解決!」
    她只是想哭。並不是因為死了男人心裡難受,而是因為全身心感受到了來自黨和組織的溫暖。這時如果校長代表黨命令她為人民的利益挖出自己的眼球,她會毫不猶豫。
    「校長,學校的事情就夠您忙的了,不要為我的事耽誤您的時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老方是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比泰山還重。我在校辦兔肉雄頭廠的工作很好,很好
    方龍冷冷地笑若。他是一個正在待業的青年。根據一般的生物學理論,他是雜交二代,具有極大的優勢。他的年齡和歷史不詳,他是否參加過高考我們不得而知。他就像一個奇跡突然出現在大家面前。
    敘述者說他仔細地觀察著這位年輕人,並用詳細的語言描繪他的相貌:身高一百八十八厘米;雙腿又長又健壯;腹部平坦,像一塊繃直的鋼板;胸脯寬闊;肩膀稍稍傾斜;兩條長臂的末梢是兩隻笨拙的大手;臉是度長的,鼻子挺拔得出奇;薄而堅硬的雙唇;眼窩略有些陷,眼睛活潑機警,閃爍著灰藍色的,令人愉快的光芒;小鬍子是金黃色的,頭髮也是金黃色的。
    校長、校黨支部書記、工會主席坐在幾把椅子上,滿臉悲痛。他們用時而悲哀、時而憤慨的語調安慰著屠小英時,你看到這個彷彿一夜之間長成大人的兒子用肩膀抵著門框、不間斷地、有節奏地搖晃著身體。她聽到他嘴裡和鼻子裡冒出的冷笑聲。
    校長他們分明感到了這冷笑的威脅,但誰也不敢用正眼去看冷笑者。汗水悄悄地從他們頭髮裡爬下來,濕了他們的襯衫領子。他們的屁股扭動著,說明他們急欲告辭。
    「屠小英同志,就這樣吧,節哀,節哀,有人說:『方老師死了,第八中學裡的楊樹都很悲痛』,這話是對的……」
    老態龍鍾、口齒不清的校工會主席說:「說起來好像傳播迷信一樣:今天分明晴空萬里,連一絲雲彩都沒有,也不颳風,可那棵大楊樹,就是廁所旁邊那棵,突然搖晃起來,樹葉子嘩嘩地響著,黃豆大的水珠子ra哩疇啦往下掉。我好生納悶,尋思著是下雨呢,可天上沒有一絲雲彩呀!尋思著是蟬撒尿呢,可楊樹上沒有蟬的叫聲。翻天班地地想,終於明白啦:是楊樹在哭!此事要不是我親眼所見,任憑誰說我也不會相信。這可是我親眼所見,當時我正站在廁所裡撤尿
    校黨支部書記及時地打斷了工會主席的話,他站起來說:「屠小英同志,明天我們來請您與您的孩子去與方富貴同志的遺體告別。校黨總支將把方老師的有關榮譽證書轉交給您。節哀,節哀……」
    學校當局三位巨頭嘴裡說著節哀,腦袋頻頻點著,身體往外移動。穿過門洞時,他們的身體都顯出恐懼來:方龍斜靠在右邊門框上,他們的身體擦著左邊門框滑出去。
    「連楊樹都哭啦?」方龍好像是自言自語。
    已走到院子裡的校工會主席回頭往屋裡瞄了一眼。他的臉蛋兒黃黃的,像一盤盛開的葵花。他的腿原來有點瘸。
    他們夢一般出現又夢一般消逝。她回到了屋子裡,迎面碰上了兒子那兩隻怪眼裡射出的冰冷的光芒。她躲避著這光芒,好像做了什麼了不得的虧心事。
    兒子從後臉上的褲兜裡摸出一沓端新的,面值十元的人民幣,用手指彈彈—人民幣發出金屬片的聲音—,扔在桌子上。他說:「媽,你不要聽這些人放屁!他們都是些沒有人心的東西。(國際歌》裡說,『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想吃香的喝辣的,全靠我們自己!」
    扔下錢後,他把雙手插進褲兜裡,搖搖擺擺地向外走出。那架勢分明就是一家之主。口2國目曰曰口臼曰硯紐蕊已江口竺一——」州竺」,—一「一,一一-一一-一一
    人民幣成扇面狀散開在桌子上,一群群面帶笑容的工農兵在紙上昂首前進。從出生到現在,屠小英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多錢。
    她追到門口,再次注視著那雙手插進屁股上的兜裡、如同用雙手捂著屁股、搖搖擺擺往前走的兒子。
    她想問:這些錢是哪裡來的。
    但是她張不開口,而且,這位高大的英雄已消逝在沉沉的暮色裡了。
    這一夜她無法人眠。一會兒想念著呆在「美麗世界」裡的方富貴;一會兒又彷彿看到兒子正用鐵棍撬著市人民銀行的保險櫃。女兒方虎在她的小房子裡不知搗弄著什麼東西。隔壁牆咚咚地響著。張家那兩個小子打著響亮的呼嚕。
    郊區的公雞鳴叫第三遍時,她聽到了急匆匆的腳步聲。
    她跳起來去開門。她的心咚咚地跳著。她做好了迎接渾身鮮血的兒子的準備。
    一股生石灰的氣味嗆著她的鼻子。藉著城市的夜光,她看到門前站著一個全身雪白的幽靈。那幽靈可憐巴巴地眨巴著眼睛,幽靈說:
    「孩子他媽,我沒有死……你不要害怕,我原本沒有死·,……」
    綜前所述,屠小英怪叫一聲,昏倒在地。四
    金錢是醜惡的,但離了它不能活。你不得不用兒子摔在桌子上那一沓人民幣之中的其中兩張去糧店買糧時,聽到它們在口袋裡容容地響著。你把它們遞給糧店裡的那位姑娘,發現她用銳利的小眼睛盯了你幾下子。你心裡直犯嘀咕:這兩張票子該不會是假的吧?如果是假的,就說明失去父親管教的兒子已經加入了製造偽幣的團伙!罪行是嚴重的,你開始考慮對策。你知道自己決不會出賣兒子,你就裝糊塗,就說是會計發給你的工資。
    賣糧的姑娘用塗著紅顏色的手指甲彈著那張新票。啪啪地彈著,彈得那麼居心厄測,那麼別有用心,那麼可怕!你看到她的另一隻手伸到櫃檯下去做了一個動作,你猜想她一定伸手按了警報器,躲在糧店周圍的警察們已經包圍了糧店。你聽到裝著彈簧的店門嘎啦啦一聲響,一股涼風直撲脊背。那黑洞洞的槍口就要抵到我的腰上了。
    賣糧姑娘頭髮上沽著一層麵粉,好像一隻面缸裡的耗子。她不耐煩地說:
    「你還愣著幹什麼?」
    她是讓我舉起手來,向警察投降。
    「拿過來呀!」賣糧姑娘吼著。
    你舉起傾抖的手。
    「拿過糧本來呀!」賣糧姑娘一把搶過你的糧本。
    糧本上,戶主的名字仍然是方富貴。
    你背著大米往回走,還在懷疑那兩張票子的真實性。
    貞操是珍貴的,但丟了它照樣活。
    屠小英發誓不再理物理系那位莽撞的書獃子。這個決心只保持了一星期。
    她在夢裡也擺脫不了他的影子。她控制不了腿和腳,它們蠻橫地把她的身體的其他部分,連同那努力抵杭著的大腦,一起載到圖書館的過道上。
    她站在過道上,腦袋裡轟轟地響,一大申狂熱的俄羅斯愛情語言在胃裡咕咕嚕嚕地響著。與此同時,兩條大腿流出了汗水。
    她明白了,命中注定非嫁給他不行了。
    可恨的是,這小子見了她竟繞著道走。他的迴避令她憤怒。
    終於,操場上又放了一場蘇聯電影。敘述者只記住了影片中的一個鏡頭:一匹黑馬吃蘋果。
    她和他又相逢在圖書館狹窄的過道上,電路通暢,電燈明亮,把他們的影子投到地板上。地板上沽染過她的那一滴珍貴的血。
    「你為什麼躲著我?」屠小英問,她想不到自己會如此冷靜。
    「因為我愛你愛得發了瘋!「方富貴回答。
    她也想不到他的回答是如此狡猾。
    「那就說定了,我嫁給你,畢業後就結婚。」她說。
    「我夢寐以求。」他說。1w
    「那好,我們看電影去吧。」她說。
    他和她趕到操場上,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匹黑馬吃蘋果的鏡頭。
    這無疑是一個象徵:一匹矯健的黑馬啃吃一隻青皮的蘋果。吃了一隻又吃了一隻。黑馬一共吃了兩隻白皮青蘋果。前邊我們讀到過:屠小英的兩隻乳房猶如兩隻白皮青蘋果。
    馬吃蘋果之後,銀幕上出現了一個豐乳肥替的俄羅斯少婦。她的頭巾裡露出一塔亞麻色秀髮。
    方富貴珍藏著的那張剪報,可以大致判定為一張蘇聯電影劇照。
    屠小英婚後按照剪報上的照片發展自己的身體和容貌的根據並不僅僅因為她有一半俄羅斯血統。
    畢業之後,他們分配到我們的美麗城市。方富貴教物理在第八中學。屠小英教俄語在第八中學。五
    她一直在等待著校領導來找她,不是為了讓他們幫她重新返回教室,手執教鞭站在講合上,像上帝一樣向學生們傳播偉大的俄羅斯語言;而是希望他們帶她和孩子去「美麗世界」與丈夫的遺體告別。
    她等待了一個星期。
    我們知道她的等待是沒有結果的。
    她早已死了重返講台的念頭。當年,俄羅斯語言和俄羅斯血統讓她嘗夠了皮鞭和拳頭的滋味。後來,她開剝著灰色的、白色的、黑色的、藍色的兔皮時,終於悟到一條真理:無論什麼顏色的兔子,剝了皮後都一樣:無論什麼顏色的兔子。最終的結局都一樣。
    於是她便有意識忘卻。忘卻每一個詞彙,忘卻每一道鞭痕,忘卻每一句侮辱的話。她甚至想忘卻自己的容貌。
    屠小英開剝兔皮時悟到的真理與整容師在整容床前悟到的真理有驚人的相似之處。整容師的真理是:人無論生前處在什麼位置上,死後發出的氣味是一樣的
    我的俄語早忘光了,再說,現在中學裡也不開俄語。她自言自語地說著,好像校長或是某位領導人坐在她面前,請她去教書一樣。
    沒有人請她去教書,也沒人請她去與遺體告別,於是她開始盼望去重新剝兔皮。
    她走不出家門,因為她還沒有跟丈夫的遺體告別。
    星期天的早晨,她坐在床沿上發呆。兒子又是一夜沒歸,女兒胡亂吃了幾口飯,也跑得無影無蹤。這時,她除了溫習那兩個故事外,還思想著校辦兔子罐頭廠的氣味。隔壁又響起了簡直就是亡夫說話的聲音時,她又想起了那個散發著石灰氣味、全身雪白的幽靈。
    她被嚇昏在地後,女兒和兒子批評她:媽,你是神經錯亂!人死
    了就是一具屍體,哪有什麼鬼魂?鬼魂還會散發石灰氣味?
    鬼魂如果有氣味,一定是石灰的氣味。
    她有時想,應該去隔壁找整容師打聽一下,丈夫的遺體是在排著號等待整容呢?還是已被火化掉?
    半上午時,一群第八中學的物理教師排著隊走了進來。他們魚貫行走在院子裡。一個個哭喪著臉,活像一隊囚犯。
    她第一眼看到的是走在最末尾的那位光頭。並不是因為他來送過一盤雞、牛肉。他雖然走在最後,但她首先注意到他。因為他走路的姿勢極像方富貴。她幾乎認為他化了裝來跟自己的老婆開玩笑。
    走在最前頭的是年近花甲的孟老夫子,他手裡提著一隻胖大得出奇的光臉鵝。猶如一群大魚擠進了一隻鴨的嗦子,教師們擠進房間,鴨嗦頓時膨脹起來,房間正在膨脹。椅子和凳子有限,每把椅子上一般要擠上兩個屁股,年輕的物理教師—包括方之愛徒雙胞胎—只好站著。他們一律面朝南,臉對著輝映著萬道光華的窗戶。窗戶下面是那張東西向擺放著的雙人床。他們本來應該坐到床沿上的呀,可是他們不,他們寧願站著也不去坐床沿。這是方老師生前躺過的床。他曾在這張床上接著一位半拉洋人睡覺,它曾為他和她嘎嘎吱吱鳴叫。它原本是平凡的,現在卻成了聖跡。包括坐在床沿上的女人。也變了聖跡。教師們都不去坐這張床,如我所述,是因為怕冒讀了死者的聖靈。依我們之見(我們總是以事實為根據以理論為指南,盡量推導出比較合乎邏輯的結論),他們不願意坐在床沿上(屠小英邀請過的),一是不願意和這位身著喪服、渾身散發著俄羅斯氣味的女人坐在一起(氣味往往勾起慾望);二是不願意把自己放在被瞻仰的位置上。還有些更隱秘的心理連我們也不能發現,聽好聽憑你信口開河啦。
    德高望重的孟老夫子當然地坐在正中,獨自享用著一把椅子。沒有人去擠他的屁股並不是因為他的屁股大,而是沒人好意思。教師們都比他年輕,幾乎都是他的徒子徒孫,這群物理教師就像他繁殖出來的一群小猴子。教師們圍繞著頭髮花白的孟老夫子或立或坐,儼然一群樓哆簇擁著一位山大王。我們認為這是十分荒謬的比喻。
    孟老夫子懷抱著那只又白又胖、光溜溜的大鵝。長長的鵝頸沿著他的膝蓋垂下去,頸上有一道紅色的切口。
    他兌:「小英啊,富貴去啦,我很難過,一本來應該我先去,可是……」他緩緩地擠擠眼,給人一種流淚的感覺。枯澀的眼窩裡沒有淚,只有哆。白色的夠,女人最討厭男人眼角上的夠,屠小英是女人,是肉慾感很足的好女人,她怎麼想?她沒看到,她的注意力暫時集中在那只肥鵝上。它的嘴巴裡和頸上的切口裡往外流著一種淡黃色、半透明的水,流量的大小跟小男孩的尿流差不多。水流把鵝的嫩黃嘴巴與地面聯繫在一起。一位中年物理教師幾乎與屠小英同時發現了這件蠻有趣味的事,但是他沒吱聲,因為孟老夫子正代表著第八中學的全體物理教師向屠小英表示慰問,鵝與水的問題不得干擾正題。他在想:水是良好的導體,灌滿了水的肥鵝也是良好的導體,孟老夫子樓著肥鵝的手也是導體,如果現在地面上有電,電流便可沿著水流進人鵝體,由鵝體進人孟老夫子的體內。那麼,他的慰問詞就要卡殼,他就會身體痙直,耳朵裡冒著焦黃的煙,顯示出觸電的症狀!
    進行上述奇妙聯想的,是新剃了光頭的人,他混雜在物理教師的隊伍裡。冒充張赤球。他還聯想到另一個有趣的故事,聯想的由頭是鵝頭上的流水與童尿相似:說一個調皮的男孩,發現地上有一根電線頭,便回家去穿上了絕緣的膠鞋。他想學雷鋒做好事哩。電線頭磷嚼地冒著火花。水是能夠滅火的,尿是水,電線頭上的火花是火。於是他用尿去澆電線頭。他全身一陣麻木。跑回家向當電工的爸爸哭訴。小男孩的爸爸說:等你上了中學,學了物理,就會明白觸電的原因;但你要吸取一條教訓:不要防她小懷、
    「我們都是窮教書匠,你明白,」孟老夫子說,「湊了點錢買了這只肥鵝,」他拍拍鵝,「哎喲,它怎麼還吐水呢?」
    鵝身控出來的水在地板上流動著。坐著的教師們都站起來,看著水也看著這只突然間變黃變瘦了的鵝。
    小郭說:「不必大驚小怪,這是題中應有之意!」
    「鵝身流水還是什麼『題中之意』?」孟老夫子有些溫怒,質問小郭,「你買了只什麼鵝?」
    刁嘟坦然地說:「我也知道這只鵝宰殺後,被人用大號針管往皮膚和肌肉之間灌進了兩市斤水,但市場上沒有不灌水的鵝;待會兒開它的膛時,還會發現它肚裡有一市斤鵝卵石,是從肛門裡搗進去的,同理,市場上找不到不塞鵝卵石的鵝。」
    教師們嘖嘖連聲,孟老夫子把鵝遞到另一個人手裡。另一個人又把鵝放到一堆劈柴上。
    屠小英心裡有些不快。道理很簡單,鵝裡的水會弄濕劈柴,濕劈柴不如千劈柴好燒。
    她壓抑著不快說:
    「謝謝各位老師,謝謝!大家生活都很困難,真叫我不好意思。」
    「一點小意思,加了水又加石頭,丟我們的臉。」老夫子說,「古人曰:『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儘管摻了假,但畢竟是只鵝,你煮煮與孩子們吃了。就算吃了我們這些教書匠的心……」
    「要是富貴在天有靈,也會感激涕零的,感謝各位老師。」
    她發現剃光頭的張老師總是別彆扭扭,那張臉七扭八扭古古怪怪,好像那張臉的後面還有一張臉。一種秘密的、神奇的信息沖激著她腦袋中的一根筋絡,這根筋絡在頗抖,在發聲,在呼喚著逝去的往事。
    小郭不識時務地講起了一個故事:
    「這是我親眼所見,你們愛信不信。前天,市工商管理所一位女官員抓住了一個賣鵝的小伙子。女官員問他為什麼往鵝肚裡塞鵝卵石,小伙子回答說:這不是我塞的,是鵝肚裡原來就有的。鵝卵石,顧名思義,就是鵝體內的石頭嗎。女官員悻悻而退。」
    「純屬胡說!」孟老夫子站起來,說,「我們該走啦,今後,家裡有什麼事就去找我們。張老師,你們是鄰居,你常來跑跑,多照顧。」
    你看到他連連點頭。你感覺到全身皮膚發癢。剃著光頭的張老師蹊蹺極了,你心裡有些害怕。
    教師們像來時一樣,又魚貫地走出房屋。他又落在了最後,眼鏡片裡有兩點磷火閃爍著,死盯著你。師範大學圖書館狹窄黑暗的過道裡的情景驀然湧上你的心。
    屠小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這呻吟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呻吟。
    他極不情願地隨著隊伍走,走了幾步就到了家門。
    孟老夫子說:「你們兩家離得真近啊!」
    你看到他臉色徒變。你聽到他說:「是……是……」
    她不知道該對他說什麼好,便點點頭,回了自己的家。是關上這兩扇破爛的大門呢,還是敞開這兩扇破爛的大門呢?她猶像著,也好像等待著。
    你敞著破爛的大門搖搖擺擺地穿越著短小的庭院。庭院裡沒有石榴花,也沒有廁所,周圍的住戶都在一個廁所裡解手,也就是說。你無法閉門不出。你每天都要碰撞到他那兩隻鬼怪氣十足的眼睛上。他的身體、動作、聲音都使你不舒服,也使你留戀。自從他托著盛著雞腿、雞翅和牛肉的藝術掛盤拜訪過這個家庭後,他就變成了一個嶄新的故事中的人物,你也被他拉進了故事之中,你與他共同編織著這個故事,那個青頭皮小和尚的故事和那個扇墳頭女人的故事變成了這個未完成新故事的有機組成部分,它們與白色的、石灰氣味的幽靈攪合在一起,你預感到自己沒有力量與這個故事的邏輯抗爭,結局早就安排好啦。你的命運控制在籠中人手裡。
    剛剛望見那只把劈柴尿濕了一大片的光臉鵝,屠小英就聽到耳朵後邊響起喘息聲。是他的熟悉的喘息。熱烘烘的氣息噴到了俄羅斯式的滑膩脖頸上。這氣息裡有股獨特的腥味,是方富貴牙眼發炎的氣味。她聞慣了這種被一般女人排斥的氣味,它喚起了夫妻間的溫情,他的手摟住了俄羅斯式乳房,他在你耳邊呼喚「大奶牛"o
    「大奶牛……我的大奶牛……」
    「大奶牛」的力量是無窮的,它在空中嗡嗡地響。
    敘述者曾提示過,「大奶牛」是方富貴和屠小英床上的秘語,他用「大奶牛」撩起她的情慾,然後就做愛。在愛的高潮上,他也呼喚「大奶牛」,或者加一個定語,變成「俄羅斯大奶牛」。
    她脖子後的髮際感到刺癢癢的,身體發起熱來。她吃驚地感覺到,那個最隱秘的地方(完全是人為的、像造神一樣),流出了滑溜溜的液體。這種現象意味深長,不容忽視。她忍耐不住地搖晃起腦袋來,亞麻色的頭髮像沉甸甸的亞麻色的波浪沖側著求愛者的面頰,眼鏡首當其衝。
    最緊要的關頭往往發生突然的變故。她搖晃腦袋時,看到了那幀披著墨染皺紋紙的結婚照片。年輕的方富貴脈脈含情的眼睛裡射出譏諷的光芒。她感到身體一下子涼透了,趴在自己背上的那個人是隔壁的男人。他製造出來的夢幻般的迷醉頃刻之間變成了膩味。他竟然不知好歹地繼續著狠裹動作,這種得不到回應的輕薄,進一步導致了她的鄙夷和厭惡。
    儘管如此。她還是用溫柔的節制動作把他從自己背後剝下來。她兒乎是在哀求他:
    『張老師,張大哥,我不能夠……他在看著我們。」
    她指著那鑲在鏡框裡的照片。
    她從他臉上沒有發現羞愧的表情。完全正確,他臉上的表情不是羞愧是憤怒。他逼視著照片上方富貴的眼睛,眼睛裡噴出濕漣碗的、明亮的火焰。這就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o
    「你的心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也是個人嘛……」屠小英寬容地說,「我不能幹對不起嫂子的事……」
    「小英……」他真的流淚了,「我沒有死……我就是方富貴……是你的親丈夫呀……」
    「你說了些什麼呀!「屠小英感到憤怒。
    「你難道聽不出我的聲音嗎?你的左腿上有一塊疤,是小時生瘡落下的……」他說。
    屠小英倒退著,這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正在一件件數著她的生理特徵和過去生活中的趣事,好像一層層剝去她的衣服。
    他數說著往前逼近,你顫抖著往後倒退。
    「你……你別過來……你是鬼呀……啊……」屠小英高聲叫起米。
    他慌慌張張地逃走了。
    他如果是鬼能被人的喊叫嚇走嗎?
    他如果不是鬼如何這樣瞭解我?
    第三個小故事又插進了這個正在繼續演變著的大故事之中。
    第三個小故事是鬼怪與現實的結合物。鬼怪部分說一個人的妻子死去多年,亡魂思念丈夫,得到有關方面批准,借一個新死女人的軀體還魂復生(這故事有幾十種版本)。現實部分是屠小英到農村參加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時親眼所見。她的房東家有一個二十多歲的大姑娘,經常口吐白沫昏倒在地,醒來後就冒充家裡已死的人說話。一會兒是老奶奶,一會兒老爺爺。據姑娘的父親說,她出生時她爺爺、奶奶早死了,但她說話的聲音、身體的動作都酷似那些早死的人。那時她還是共青團員,是唯物主義的捍衛者。她對姑娘的父親說:你女兒神經不正常。姑娘的父親不服氣地說:她說那些陳舊的往事都是確曾發生過的。
    我的心是迷惑的,但是我堅定地對那老頭說,
    「你女兒有神經病!』
    是不是我也得了神經病?
    難道張赤球得了神經病?
    夜裡,屠小英把方虎拉到白己身邊睡覺。她感覺到心神不寧,只要一閉上眼睛,就看到一個全身雪白的人站在床前,就嗅到那親切的石灰味。睜開眼睛則什麼也看不見。
    夜很深了,兒子還沒回來。
    他始終沒給我們講清楚第八中學的方位。在你的嘴裡,它一會兒坐落在藍色的小河邊,一會兒緊傍著「美麗世界」,一會兒又好像是人民公園的近鄰,而那豢養著飛禽走獸的動物園,又似乎是人民公園裡的園中園。現在,又有一道立體交叉橋橫在第八中學一側,還有一家高大的豪華飯店把它的影子投到第八中學校園內,我們像弄不清楚
    田鼠的洞口一樣弄不清楚屠小英和整容師家的出口。到處都是石灰池,到處都是磚瓦木料,到處都有起重機的巨臂,我們的城市在建設、在日新月異地變化,這就是敘述者告訴我們的一個確切的印象。
    他繼續絮絮叨叨地說:豪華飯店的影子還沒投過來時(確切的說法是:豪華飯店尚未建築時),屠小英就在家兔肉雄頭廠裡上班了。
    重新得到工作的機會,她的心情是狂喜。校辦工廠的廠長是位方面大嘴、頭髮烏黑的老太太。屠小英第一次去工廠上班時,就感到老太太鶴鷹般銳利的目光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在這樣的目光下,屠小英感到自己被剝得一絲不掛,好像在接受著一個老鴻子對新進妓女的檢查—僅僅是感覺,因為屠小英不是妓女,老太太也不是鴻母,社會主義已經消滅了妓院,第八中學雖然像所有中學一樣想錢想到發瘋的程度,也不敢辦一家妓院—屠小英正在接受著免子肉罐頭廠廠長的檢查。你認為她隨時都會拄著拐棍走過來,儘管她端坐在一張裂著寬縫的辦公桌後,手裡沒有拐棍,桌子上也沒有拐棍。你看到她從一隻醬黃色的藥瓶裡倒出一小把粉紅色的藥片,猶猶豫像地填到嘴裡去。這位兔肉峨頭廠的最高領導人,光滑的大臉上滿是痛苦的表情。儘管整個辦公室裡都難尋一根拐棍,但你還感覺到她拄著拐棍來到你面前。你的衣服早被她剝光啦。她嘴裡噴出了搪衣藥片的氣味。儘管她的手肥胖得像只蛤蟆,但你感覺到蛤蟆頃刻成雞爪。她用堅硬的爪子戳著你身體上一切不符合中國傳統的地方。
    「你的皮膚為什麼要這樣白?」—「是新沙皇派來的白俄特務!說,你竊取了多少情報?」
    「你的奶子為什麼這樣大?」—「你勾引過多少領導幹部?珍寶島事件與你有什麼關係?」
    「你一頭怪毛!』—「你的電台和發報機藏在什麼地方?密寫藥水?手槍?竊聽器?」
    她無疑對你極端厭惡。幾乎每一個擔任了領導職務的女人,都對比自己年輕、漂亮的女部下充滿了刻骨的仇恨,恨不得為她們改換性別,或者往臉上和一切能夠吸引男人的地方澆撥硫酸或極水。屠小英不知道她的新領導的心理狀態,她強烈地蜷縮著肉體和靈魂,她的心1441
    是虔誠的,儘管恐怖到無以復加的程度,但依然虔誠。這種狀態好有一比:「上帝」要跟你性交,你是他創造的,你的肉體和靈魂都是他恩賜的,他要享用你,就像農夫要殺食自己養肥的母雞。雞是恐怖
    的,但雞沒有權力抗拒。你是恐懼的,你也無法抗拒。
    因為她代表著神聖、代表著人民。
    她繼續用她的枯瘦的正義手爪指責著你的肉體。
    你的心裡第二次響起了遙遠的、紅色的、動人的、莊嚴的音樂。演奏這音樂的是一群士兵。有一架瘋狂的鋼琴在轟鳴;有三支金色的銅號在咪亮;兩把京胡在悲涼;十支噴吶在優傷。這些樂器的合音使最原始的行為昇華成為「上帝」獻身的聖樂。
    屠小英就是在這種聖樂中被一位了不起的幹部享用了。他用牙齒和手指享用你。你被精心洗滌過的肉體痛恨著他的軟綿綿的生殖器。
    那些往事就像一部影片:有輝煌的主題音樂;有斑斕的色彩;有驚心動魄的高潮。
    他們用充滿著強烈義憤、濃厚的階級感情、火熱的復仇精神的生殖器輪番通近你的具有新沙皇氣味的生殖器。
    那時候音樂到達所謂的「華彩段落」。你並沒有感到有多麼了不起的精神痛苦。他們走了後,屬於你的事情就是慢慢地爬回自己的家。肉體的痛苦是不值一提的。所以,當時你對方富貴的痛哭不十分重視,你認為他有點做作。革命年代不需要眼淚,因為革命年代鮮血都流成了河,眼淚是沒有價值的。
    你經過了這一次,以後就沒人再麻煩你了。由此可見,即便是原罪,也可以通過某種方式救贖。
    「聽說你在文化大革命中受過迫害?」兔肉雄頭廠的「女政委」(不久後屠小英聽到廠裡無論是剝兔皮的還是剁兔頭的都這樣稱呼)放下剛剛漱出過一口水的玻確杯(杯子高樁圓肚外套塑料繩編織套),幾乎是陰險地說。
    你啞口無言。
    她嚴肅地說:「我不管你受沒受過迫害,也就是說,我不會因為你受過迫害就不嚴格要求你。你受那點苦算得了什麼?我要求你忘掉受過的迫害,拚命地幹活,你幹得越多,得到的報酬就越多。道理很簡單。」
    你想:我受過迫害嗎?
    「你有什麼特長呢?」「女政委「問,沒及你回答,她又接著說,「聽說你學過俄語?還有一半俄國血統?如果我們廠與蘇聯掛了鉤,我會想起你。現在,你到第一車間去報到吧,他們會告訴你該幹什麼和怎樣幹。」
    「女政委」摸起電話,對著話筒說了幾句話。你愣不拉嘰地看著她嘴唇的奇妙運動。她把話筒掛上了。她問你:「還有事嗎?介
    「你可以走啦!「
    第一車間是宰殺車間。車間主任是一位英俊威武的男青年,講一口相當優美的普通話。他的位置應該在舞台或電視屏幕上。他扔給你一件黑革連胸裙,一雙嶄新的高腰雨靴。他還關切地問你的腳的尺寸,是為了、也確實根據你的腳長為你調換了一雙合適的雨靴。
    車間的南牆上有一個方形的小洞口,洞口旁站著一個與你年齡差不多的女人,你似乎每天都能見她。又好像第一次見到她。她手持著一柄黑色的橡皮錘子站在洞口一側,洞口外懸出來一塊木板,頗似體育館裡的跳水平台。車間主任對你介紹情況,他說:「這是第一道工序:把兔子打昏。也叫『為兔子敲警鐘』。」
    主任示意那位提錘侍立的女人開始操作。
    她的腳踩了一下地面上的機關,洞口裡有層透明的擋板緩緩地升起來,兩秒鐘後,一隻褐色的肥胖家兔從小洞裡鑽出來。她的腳鬆開,透明擋板緩緩落下。家兔蹲在懸空的木板上,左顧右盼,搔嘴抓須。她板著臉,半瞇著眼,對準家兔的腦門,教捷而準確地打了一皮錘。家兔哇啦一聲,栽下木板,恰好跌進一隻小鐵車裡。她又用腳踩了一下機關,那小鐵車就沿著地上的、像拇指肚那般寬的鋼軌,無聲無息地滑行到一個開剝兔皮的老女人面前。她又照樣表演了一番,惟一不同之處,這次被打下平台的兔子是深咖啡色而不是褐色,其他的—包括跌下懸空木板時那「哇啦「一叫,都一模一樣。
    「你如果願意幹這工作,我可以把她調到別的工種去。在這個崗位上,你每天要敲昏大約八百隻兔子,並負責把它們分發到每位剝皮員面前。這個工作的要求不高,難點是,你手上的錘子要準確地打在兔子的腦門正中。只能打昏,不能打死;只能打一下,不允許打第二下。如果打死一隻,就要扣除你當日工資的十分之一;如果一下打不昏,也要扣除你當口工資的十分之一。」
    又一隻草綠色的兔子被打昏,跌落在鐵皮小車裡。那手持鐵錘的女人呼吸平穩,神色安詳,連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又一隻兔子,亞麻色的兔子站在懸空水板上等待被皮錘擊昏。
    「你考慮一下,」車間主任說,「如果要在這裡干,我可以先給你一百隻兔子實習,練到一錘打昏的程度再正式上班。當然,實習期間是只能發給你工資的。」
    你認為自己不適合幹這工作,你好像怕那些黑亮、漂亮的兔子眼睛。
    車間主任把你帶到第二道工序。他說:「按文雅的說法,這道工序的名稱應該叫做:『脫袍摘帽』,實際上就是趁著兔子還沒清醒過來,把它的皮剝下來。」
    他把你引到那位老太太面前。老太太全神貫注地工作著。彷彿沒感覺到他和你的存在。
    ,』這項工作的好處是可以坐著進行,對患有腿部靜脈曲張的人比較合適。」車間主任說。
    老太太從滑過來的小車裡拎起一隻灰藍色的兔子,倒掛在鉤子上。兔子沒有死,它僅僅是昏厥,能看到它的肚子在收縮和膨脹。她拿起一根帶尖的通條,在兔子腿皮上捅開一個洞。然後,又捅了幾捅;然後,又捅了幾捅;然後,把一條膠皮管插進洞裡。一擰開關,氣流18fIft地響著,氣流在兔子皮和兔子肉之間貫穿流通,兔子快速膨脹,眼睛深深地陷進去,兔毛根根立起來,兔耳朵在顫抖。然後,她捆紮住兔腿,不讓氣洩出。然後,她用一把楊葉狀的小刀從兔腹正中豁開,又在兔腿上搗弄幾下,兔皮輕鬆地滑下來。一滴血都不流。
    「這工作難度小,真正的難點有二:一是不能損壞皮毛;二是不許流血。」
    老太太已經把兔子處理完畢,兔子皮放在身邊的小鐵車裡,放上一個刻有她工號的鐵牌,一推,小車跑了。把裸體兔子—它依然顫抖著,眼睛裡寒光閃閃—放在身體另一邊的小鐵車裡,放上一個刻有她工號的木牌,一推,小車跑了。
    「我看你也不要猶豫啦,就在這『脫袍摘帽』吧,實在不行再A換,」車間主任說。
    「我會盡我最大的力量幹好工作。」屠小英眼淚汪汪地對車間主任說
    「今天就不要上班啦,」他說,「我那裡有一本詳盡的教材,你拿回去看看。重點看第二章,那裡邊有關於你即將從事的工作的意義、技術要求、操作方法、注意事項。明天早七點前來上班,誤了點要扣你當日工資的十分之一。」
    只用了兩個小時,你就看完了教材。不愧是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
    一個星期之後,車間主任就當眾表揚屠小英是心紅手巧的模範工人。
    你開始思念車間和工作。只有工作著才是幸福的。
    屠小英必須不停地把兔皮從兔身上剝下來,才能維持住內心平衡。冰涼的手在這工作中得到溫暖。五顏六色的兔毛溫暖你的手;一律鮮紅的兔肉溫暖你的手。它們像可惡的階級敵人一樣,剝了皮心還不死。她喜歡把食指按在裸體兔子心臟的部位上,去感受那頑強的、急速的心跳。每逢這時,你就感覺到一股新鮮的生命力注人你的體內,你的心和著它的心律在跳動,這和諧的跳動使你狂喜。你不能長久地把手指按在裸體兔子的心臟上—這樣會影響你的工作效率—工作效率低影響經濟收人是一個問題,更重要的是:你不願成為落後的人—為了不斷地得到狂喜,你必須不斷地將兔子脫成裸體。將裸體兔子從吊鉤上摘下來,放進小鐵車裡;在這不可缺少的工作過程中,你的食指按著它的心,你既工作著,又享受著秘密的狂喜。於是你的工作效率成倍提高。同一道工序上的老太太們,是不是恨不得像剝兔子皮一樣剝掉你的皮呢?
    有一天,旁邊一位老太太掛起了一隻乳白色的兔子。她癟著嘴罵:
    「這只俄羅斯母兔子!快看呀,俺弄了一隻俄羅斯母兔子!「
    老太太還說了一些極端骯髒的話,連我們這位素有惡名的敘述者都不願轉述了。
    車間裡的老太太們都開心的笑著。添油加醋敲打著邊鼓。在這樣一群老太太面前,屠小英感到自己與掛在吊鉤上的那只乳白色母兔子完全同一啦。
    她每遇窘急就感到身體赤裸裸的,夢中多次被人剝過皮。男人們剝,女人們也剝,連孩子們也剝。
    屠小英掛著汗珠、紅潤的臉(工作時她總是這樣)變白了,淚珠與汗珠混在一起。
    車間主任(那天他特別漂亮)揮舞著手臂訓斥那位老太太:
    「劉金花,你工作時起哄,扣發本月獎金。」
    劉金花不服氣。獎金被扣了。
    後來,有了不少謠言。
    後來,屠小英受車間主任指教,痛打了劉金花一頓(車間主任用一個小時教給了屠小英兩個武術動作)。
    屠小英在等候與丈夫遺體告別的日子裡,想著那富有魅力的工作。她的渴望是強烈的。
    當等待晗仰丈夫遺容的焦慮和渴望工作的烈火就要把屠小英燒焦了時,校工會主席送來了二百元錢和一張大紅證書。他說有關方面整理方富貴老師的檔案時,發現了他生前寫下的一封遺書。遺書裡說,他死後,一不要整容,二不搞遺體告別,三不開追悼會,四要把遺體貢獻給醫學院,供研究之用。他說這二百元錢是醫學院裡給的(醫學院買屍體一般開價一百元),方老師的精神感動了醫學院所有的人。大紅證書是醫學院給的。一一艱難的等待終於結束了。
《十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