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在一個模糊不清的時刻,整容師與籠中敘述者在殯儀館大門口撞了一個滿懷。你對我們說:我慌忙躬腰道歉,並且把身體撤到一邊,伸出兩隻手,好像高級飯店大門口視顧客為上帝、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顧客、彬彬有禮的門童,在歡迎一位女貴賓。她並沒說什麼,只是冷冷地瞥了我一眼。我發現連日勞累的整容師氣色依然很好,她臉蛋潮紅,鬍鬚碧綠,脖子上紮著一條蘋果綠繃紗巾。
    這條綢紗巾喚起了我一續縷別人的舊日悄思,彷彿連我都聞到了在那個古老的春天裡,開花的白楊樹散發出的辛辣的氣味。正是受這種氣味的引導,張赤球開始迫逐整容師。如前所述,那時候她騎著一輛銼亮的自行車,在小城寬廣的大道上飛馳,物理教師穿著99號運動服跟著自行車飛跑,從金魚巷十三號跑到「美麗世界」或者從「美麗世界「跑到金魚巷十三號。日月如梭,光陰似箭,那輛當年的自行車如今跑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十分清楚人到中年之後變得潑辣尖刻的整容師之所以沒有痛罵我(我幾乎撞進了她的腹腔)是因為她的心情很好。近日來她比較走運:將大腹便便、腦滿腸肥、看起來像個貪官污吏的王副市長整成了一副身材瘦削、容貌清班看起來像個鞠躬盡瘁的公僕形象,得了獎金一百元;拔下了王副市長三顆金牙(下腳料),珍藏在一個秘密的地方;為方富貴進行了換容術,替換出張赤球去做買賣賺大錢。她的心裡演奏著歡快的音樂,這音樂裡隱隱約約地有一些淒涼的、與主旋律不和諧的音符,她感覺到了,但沒有多想。
    我彷彿跟隨著辛辣的氣味進人辛辣的春天,又由辛辣的春天邁進火熱的夏天。我看到第八中學年輕的物理教師張赤球因每日發A般地和自行車賽跑,腿明顯變長,腳明顯變大,第二雙「回力」球鞋底子磨穿,換回了經高手修鞋匠修復好的第一雙「回力」牌球鞋。他的白眼球上佈滿了蛛網般的血絲,嘴唇上跳起燎泡。他窮追不捨,他闖進了金魚巷十三號,用顫抖的手接過了她端過來的一杯溫茶。吃過了鬢邊斜插石榴花的蠟美人親手做的名菜:香椿芽炒大對蝦。大對蝦早已絕跡於市場,於是這一道名菜便成為他終生難忘的記憶。
    她匆匆穿越「美麗世界」的大廳走向自己的工作間,她皮鞋上的硬膠木後跟敲擊著人造大理石發出清脆的迴響。殯儀館的大門是自動開合的,整容師走進大門用鞋跟敲擊大理石地面時,大門緩緩地閉合了。敘述者說他被隔離在茶色玻璃門外,但他能夠看到整容師的身影。
    她掏出鑰匙,擰開工作室的門。就像很多電影裡表現的情景一樣,她關上門後,不是撲向桌子和椅子,而是把脊背靠在門板上,仰著頭,下巴翹起,脖子挺得筆直,那條富有象徵意味的蘋果綠色繃紗巾提在手裡,她的胸脯在起伏,心潮激盪沖激腳肋所以胸脯起伏,有兩行熱淚從她臉上滾下來。
    我們認為她的哭泣是莫名其妙的,根據我們掌握到的材料,整容師並不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她為什麼要哭泣?
    我們在整容師和敘述者之間發出疑問,敘述者呆呆地立在大門外沉思,整容師背靠著門板繼續哭泣。
    我為什麼流眼淚?我流了眼淚。她既像自言自語又像對我們訴說。歡樂使人流祖,痛苦也使人流淚,我為什麼流淚?她徽洋洋地把身體從門板L移開,拖著綢巾,繞著那張重新蒙上白檯布、擺上塑料花的工作台左轉三圈。又回過頭來右轉了三圈。然後她直著眼看那盆塑料花。這是一盆金色的菊花,千瓣萬瓣菊花瓣,像美女的發卷一樣,低垂下來,又捲曲上去,覆蓋著小部分綠葉和大部分A紅色的盆沿。她開始低聲地咕嚕,咕嚕咕嚕,起初聽不清咕嚕什麼,後來聽清咕嚕什麼了。
    整容師看著工作台上的菊花對我們咕嚕著:「別看你這般漂亮,但你是假的,假的!你空有菊花的容貌,但沒有菊花的芳香;你有菊花的綠葉。但沒有菊花的汁液,你是假的,你看起來風度翩翩、不同凡俗,但你畢竟是假的。哈哈!哈哈哈!」她用那條綠綢巾抽打著金菊花,與其是說抽打花朵,還不如說為花朵拂塵。她的動作,她的表情,她的笑聲,都顯得十分的矯揉造作,像三流電影演員的拙劣表演,看著都讓我們肉麻。我們看到她把那盆花推到工作台下,花盆滾到地上,打了幾個滾,奇跡般立起來,花朵依然金黃,枝葉依然碧綠,千瓣萬瓣菊花瓣瓣瓣都在傾抖,好像狂笑的女人的頭髮在傾抖。那意念中的笑聲是傲慢的,無理的,帶著強烈的挑戰意味!
    我彷彿看到,你對我們說,她翹起屁股,對準王副局長的黑色方臉,淋了一泡焦黃的尿,這無疑又是一個殺佛滅祖、裹讀聖靈的舉動,奇怪的是,王副局長絕對沒有生氣。他水靈靈的臉上綻開天真的笑容。他像一個惡作劇的小男孩,她像一個惡作劇的小女孩。我彷彿看到記者處副處長雙手擻著流汗的照相機,哆哆嗦嗦地搶拍著那持續了很長時間的遊戲。我彷彿聽到了《好一朵石榴花》的美妙樂章在他的心裡低低地迴旋著,在河的波浪裡迴旋著,在白楊樹的乳汁裡迴旋著,在油亮的家燕羽毛裡迴旋著。它們都在歌唱,歌唱《火紅的愛情》。當然,只有火紅年代裡才能產生火紅的愛情。
    我們彷彿覺察到,這裡出現了一個技術錯誤:你曾說:她往王副局長臉上撤了尿後,意醉心迷地返回金魚巷十三號,在乳房狀的門釘錦前,碰到了正在等候好消息的記者處副處長。你現在卻說,記者處副處長在白楊林裡拍照!
    她還在審判著那盆假菊花:你儘管長開不敗,但你是死的,你不能像真菊花一樣呼吸空氣,你斷裂了也不會流出水分。她的嘴審判著菊花,心卻飛向了猛獸館旁邊那棟白色小屋子……我撫摸著相冊發黃的緞子封面,猶豫片刻,猛地揭開。只有十足的流氓才能拍下這樣的照片…我往他的臉上撤尿。前天你還躺在這張工作台上,像當年躺在綠草地上一樣年輕威武。昨天,鋼板下的彈射機關把你像炮彈一樣彈射進烈火熊熊的爐膛……你這個魔鬼!小偷!特務!招容師校韶相冊砍著猛獸管理員光禿禿的額頭·,…她抬起腳來猛踢了一下子那盆塑料花,塑料花滴零零滾到牆角上。顛幾下,再次聳立起來,花、莖、葉,都沒有絲毫傷損。她抱著腳坐在地板上。花盆碰痛了她的腳趾,真正的鮮花在牆外竊竊私語,仙人掌的黃花在窗台上微笑。
    我們彷彿聽到了猴山上的喧鬧,嗅到了東北虎屍體的血腥,那晚上皎潔的月光照翅著我們的眼睛、牙齒和指甲。
    「告訴我,你為什麼要嫁給你並不愛的張赤球?」猛獸管理員攝住了整容師的手腕,使勁一捏,她感到劇痛,手指張開,古老的相冊掉在了用王副市長的脂肪配製成的獅虎飼料上。
    她惱怒地用唾沫碎他,用腳踢他,用另一隻手抓他的眼睛。他用另一隻手在她的胳膊肘上捏了一下,她全身酥軟,頓時老實啦。
    我彷彿看到一張綠色的日曆,這是一個星期六的黃昏。在燦爛的晚霞裡,石榴花的消滅涎生了紅石榴和綠石榴。你沒答理那嗅覺靈敏的記者處副處長,闖開大門,沐浴著一片輝煌走進母親的庭院如今它成了你記憶裡的風景。你往她嘴裡填塞著具有催眠功能的配方食物時如何能不思念那倒映在養著青青河蟹的水缸裡的石榴樹?還有那開花的季節裡,母女倆赤裸著身體在院子裡的浪漫行走?香椿的乾枝上萌發了杏黃色的新芽,傾下有血色羽毛的燕子飛進我家,在攘條上築巢。~一如今的虱子快把你吸成了一張灰白的皮,我的曾經風流成性的娘。你消滅了虱子,又往配方食物裡添加了老山參的粉末。這是關於庭院的回憶喚起了母女的深情。你躺在床上,天已黃昏。你母親用她的豐富經驗開導你: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燕子在巢裡叨啾,我在床上抽泣。後來烏雲漫上來,春天的雨水下降。雨點吧噠吧噠地敲著據瓦,一片瓦吧噠,千片瓦吧噠,一夜館瓦吧噠,清晨新美如畫。屬於田野的風,灌進了我們的小城,風裡有槐花,風裡有草芽,風裡有蛙鳴,風裡有愛情,風裡有拼抖。金魚巷裡,應該出現一個提籃的村姑,亮開她甜而不膩的嗓子,叫賣時令鮮花。小城一夜聽春雨。深巷叫賣紅杏花。杏花早已化成了泥土,挑花也爛在樹下,梨花隨風翻滾,村姑也不知流落到了何處。五月裡應該叫賣金黃色的苦菜花。我彷彿看到,在那個早晨,蠟美人顛著小腳跑到第八中學,敲開了物理教師張赤球的門。他正在對著鏡子刮臉刮鬍子,滿下巴肥皂沫。他使用著一把鄉村鐵匠鍛造的剃頭刀。此刀樣式笨拙卻鋒利無比。完全可以肯定,是因為蠟美人的到來,才使物理教師慌張中出了差錯—剃頭刀在物理教師鼻翼上拉開一個大口子,結了一個疤,成了他鮮明的個人標誌,為幾十年後替方富貴換顏整容作好了準備。
    「我知道你根本不愛他,但是你卻嫁給了他。」猛獸管理員鬆開她的手。她坐在椅子上,目光淒迷,看到他從虎豹豺狼的食品櫃裡摸出一塊黑色的乾肉,野蠻地咬了一口。從他咀嚼的動作你猜想到他的牙齒異常堅固。從他腮上隆起的條條肉稜,你斷定他的咬肌久經鍛煉,異常發達。她淒涼的耳朵裡響著他殘酷的聲音:
    「你是因為懷了孕才嫁給他!那時,去醫院流產是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要出示結婚證明,要出示單位證明,要有丈夫簽字。」
    她的子宮開始回憶初次受孕的感覺。它隱隱地抖動著,好像又一顆受精卵植人了子宮壁。猴山上的猴子在瘋狂地舞蹈。那只跌落在木船裡的猙獰大猴爪在你眼前跳躍,你抬起手摀住眼睛,嗚嗚咽咽地、斷斷續續地說:
    「不……我不願意……」
    這時,帶著雨的氣味,捧著一束月季花,鼻子上捂著一塊被鮮血浸透的白紗布,膝蓋上沾著雨水和泥巴,第八中學星期天的物理教師急火火地撞開了你的門,狼狽不堪地站在了你的床前。你看到他揮身傾抖,好像一德在春風中搖擺的花序。你當時還沒意識到導致他傾抖的原因是欣喜若狂。
    他的身上帶著小麥花的香味,還有,從麥核裡剛鑽出來的小豬娃娃的氣味。舅舅……啊呀我的「舅舅」……舅舅的家裡養著一隻老母豬,老母豬生了一窩小豬,小豬有黑的有白的皮毛光滑象綢緞……殺豬的舅舅最會養豬,……
    他效艘著鼻子對我說:
    「伯母說你病了,讓我來看看你……這些花……」
    他把濕誰誰的月季花放在我的床沿上。他鼻子上w著白紗布,多像個唱戲的小丑!他的腰哈著,多像個蝦米!他的頭髮支稜著。多像只傻不愣登的黑公雞!
    他哭啦。眼淚流到紗布上。他的眼淚是黃的。他的耳朵好難看,多像一塊豆腐皮!我多想揪他的耳朵!
    「是的……我從來就沒有愛過他……」整容師響亮地哭著,說。
    我彷彿看到蠟美人小腳上沾著的黃泥,那時小城裡有很多黃泥。她跋涉在黃泥裡,氣喘吁吁,我知道她意識到自己的風流歲月已經到了盡頭,找一個女婿,一半為女兒,一半為自己。那天早晨太陽露了一下臉就被雨水吞沒,灰色的雲團在二百米的空中團團翻滾,雨一陣大一陣小。蠟美人用最美的餡子包水餃。她還買了酒,她還炒了菜。她在下午四點鐘就關上了大門,又插上了房門一
    她無可奈何地看一陣那盆假菊花,脫掉衣服,換上工作服,拉開冰櫃,嗅嗅熟悉的死人味,又關上了冰櫃。今天沒有死人要整容。
    我彷彿看到,在雨聲中,她閉上了眼睛。她說:
    「我是與死人打交道的人,你不忌諱?「
    她的笑凶險又邪惡。
    「不怕!」物理教師跪在床前。像宜誓一樣說,『我不怕!」
    她自己把被單子猛地撩開。耳出了兩條赤裸裸的大腿,粗野地、像一個久經戰陣的老娘們一樣說:「來吧!」
    館長有一把特級整容師工作間的鑰匙。他打開了門,看到李玉螺雙手托著腮在那兒發呆。
    「哎,」他輕聲細語地說。「第八中學又來電話催問,什麼時候可以與那個物理教師的遺體告別?」
    她從凳子上跳起來,嘴巴張著像一個橢圓形的洞口。
    「如果不太累,就胡亂給他刮刮鬍子洗洗臉,反正是一個中學教師,又不是什麼頭面人物。」他靠上前去,關切地撫摸著她的頭,還用潮誰誰的嘴唇吻了一下她的脖頸,「我知道這幾天讓那個大肚子把你累得夠嗆!市裡領導非常滿意,你是我的驕傲。」
    館長的手從背後包抄過來,按摩著她的乳房一~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往常對他的習慣動作你總是做出熱烈的反應。他的鑰匙打開你工作室的門;他的雙手從後邊按摩著你的乳房,你扭回頭與他接吻,然後你們就推推擁擁地走向那張高一百厘米,寬一百厘米,長二百厘米,鋪上雪白檯布的整容床。你們在這張躺過無數死人的床上顛鶯倒鳳、茨意狂歡。館長是位俊秀的男子漢,也是個熱心腸的好人,今年他義務獻血已累計二千毫升(市日報做過報道)。他的手催促著你沿著綴滿鮮花的雲梯向整容床攀登。你沒有攀登。
    整容師在他的懷抱裡旋轉了一百八十度。她的額恰巧觸著他的嘴唇。感覺到他吻了三下額頭後你把頭往後仰,眼睛望著眼睛,呼吸對著呼吸,心跳對著心跳(整容師的心臟在右邊,這樣的人千萬里難得一個)。你的心裡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確實發生著巨大的悲痛,在頂頭上司的懷抱裡,你感到全身的骨節都鬆懈了,他堅強的雙竹架住你的雙肋,你輕得像一片枯黃的愉英,委屈得像一個受了流氓欺負的小女孩。你哼哼哪卿地說:
    「館長……怎麼辦?你說怎麼辦?-
    「親愛的,碰到了什麼難題?』他緊緊地抱著你,頻頻地吻著你說,「是不是又有男人愛上了你,或者是你又被別的男人迷住了?」
    「瞎說!你瞎說!」整容師揪著館長的耳朵撤嬌。
    「那麼是什麼事讓你發愁呢?」
    「那個……中學教師的屍體不見啦!」
    「胡說!」館長說,「有偷金子的,有偷銀子的,難道還有偷死屍的嗎?」
    「他真的不見啦!」」你把他放在哪裡?」
    「放在冰櫃裡。」
    館長拉開貼牆站著的大冰櫃。櫃裡只有一些下腳料和幾隻黑色塑料紙口袋。
    「你把他存放在這櫃裡了?」館長問。
    「是的,我把他鎖在這櫃子裡了。」整容師答。
    「難道他變成了氣味揮發了屍館長犀利的眼睛吸逼著你。
    她心裡感到空虛,卻惱怒地說:
    你看我幹什麼?難道我還能把他愉回家去?即便我要吃死人肉,也要選一個肥的、選一個年輕的。」
    館長微笑著,又認真地察看了冰櫃,察看了每一條牆縫每一個窗戶,還鑽到整容床下進行了詳細的檢查。
    後來館長說:「你不要再提這件事,第八中學那邊我負責解釋。但這事無論如何都令人難以理解。」
    整整一天,她的腦海裡不斷地浮現出那只巨大的猴爪。它躺在了裂了縫(縫裡塞上麻線與油泥的混合物)的船艙裡,明亮的指甲變成
    了明亮的眼睛,仰望著藍天,天上的白雲,盤旋的海鷗。灰色的細浪徽洋洋地拍打著船舷,級滿補丁的船帆像一面破旗,悲哀地垂著頭。在猴爪的間隙裡,穿插著那個週身生滿金黃細毛的男婆『未來的狀元郎)和他的面容枯搞、突然間蒼老了幾百歲的父親。母猴子那一大段流水唱腔翻來搜去地迴盪著,好像電影裡的音樂。
    我們發現她的思維習慣與屠小英的思維習慣十分相似:在故事的縫隙裡思想、工作。
    她究竟是騎車,是坐公共汽車,還是步行回到了第八中學的教師宿舍?她在人民公園鐵欄杆外邊徘徊了沒有?高大的魚鱗松滲出了閃閃發光的油脂,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松香她嗅到了沒有?她的家距離「美麗世界「只有二百米?足有十公里一-敘述者隱人了人民公園的灌木叢中,灌木叢的洞眼裡露出他(她?)閃閃發光的眼睛。我們看到她打了一個寒嗓,隨即,東風送來了猛獸的啤叫和猛獸口腔裡的腥腹之氣。
    如果時間定在夜晚,就應該是他們開始嶄新生活的第一個夜晚,敘述一開始就進人焦灼的等待:蠟美人等待配方食物。大球小球等待晚餐,方富貴等待整容師。她提著那個豬肝色的手提包昂首挺胸地走進家門
    你進家門之前往嘴裡塞了一片乳白色的小藥片。一抻脖子沒嚥下去,我們感覺到藥片在你舌頭上溶化的氣味:半酸半甜,並不難吃。緊接著我們得知你富有經驗地捲動舌頭。刺激門腔,讓腺管裡分泌出大量唾液。唾液混合著藥片滿了口腔,你輕鬆地嚥了下去。
    他還告訴我們,你口袋里長年揣著這種乳白色的藥片。當你沮喪、憂慮的時候,它使你亢奮、歡愉;當你激動、瘋狂的時候,它使你冷靜、溫柔。
    你一進房子,立即變得興高采烈,嘴巴格外地活潑,像只蹲在電線上談戀愛的麻雀。你脫掉皮鞋,換上拖鞋,脫掉長褲,換上一條府綢布縫製的大褲權子。在這個過程中,六隻眼睛盯著她。
    她把大球和二球推進牆洞裡。兩個男孩嘟嘟峨嗽地咒罵著什麼。
    城市之光一如既往地瀉進房子。她看了看他的眼睛,狡猾地笑著,輕輕地說:
    「怎麼樣?沒有人識破你吧?」
    他臉上擠著一層層皺紋。綠色制服上沽著一層彩色粉筆末兒。好像嘴巴裡很苦,我們聽到他一個勁地P&巴嘴。
    「第一天難免不習慣,」她說著,走上前,舉起嘴碰碰他的鼻尖。他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輕微的接觸給了他很大的安慰,使他郁倡不快的心頭出現了太陽的光芒,「你要忘掉你是你,你要時刻牢記你是他。你的臉是他的,舌頭也是他的,語一句話,你就是他!』心臟是他的,膀朧是他的……千言萬
    他告訴我們,整容師晦澀的語言使物理教師臉上皺紋層次減少,嘴裡的順巴聲也停止了。兩隻死僵的胳膊遲緩地運動起來。他的手膽戰心驚地去撫摸整容師毛油油的肩頭。她穿著一件三十支紗的回領大行衫。肩頭半鼠她的深邃幽暗的乳溝裡的細毛像附著在巖壁上的濕跳跳的百醉。她沒有任何拒絕的表示,也沒有引導他繼續前進的暗示放出她的獨特的氣味和香氣洋滋的微笑。她只是找們聽他說,在香氣與微笑之中,抽泣。夢裡才有的遲滯境界出現,剛乍開的翅膀。傳來了屠小英繼續懷念亡夫的他的手縮起來,就像大鳥收縮了剛「男人總是如此。」她把他從夢境中拖出來。她說,』,早就說過,你可以跟她繼續來往,我沒有道理吃醋!」
    整容師用手撕著自己的大汗衫,轉身走進了廚房。
    物理教師臉上的皺紋又密集起來,他處在香味的發源地和哭聲的發源地之間,像處在太陽和月亮的引力場之間。他無法違背物理學上顛撲不破的定理,他想奔向太陽,但忘不了月亮。物理教師用他的行動證明著定理,昭示著物理學的奧秘。
    她在廚房裡嚼哩啪啦地摔打著鍋碗聯盆。她像一個雕刻藝術家,雕刻一個人的頭,目的是為了賺錢;但把這個人頭出賣給他人時,卻有些暖昧的痛苦。
    物理教師走進廚房,看到整容師眼睫毛濕了。他又上去摸她的臂膊。她說: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任何企圖準確揭示男女之間感情變化的文學家都是愚音的,只有白描永遠處於勝利的位置。敘述者說。
    敘述者說物理教師和整容師在廚房裡一起準備晚餐,他和她配合默契,心領神會,一舉手一投足都像久經訓練的親密搭檔。她需要菜刀時,菜刀就像小鳥一樣飛到她的手裡。他藉要碟子時,碟子便如蝴蝶一般翩翩降落在他的面前。這期間小球曾兩次掀動門簾,伸進來他的圓四的腦袋說話:
    「爸爸,媽媽,晚飯還沒好嗎?哥哥在拆牆!」
    門簾突然降落。他和她相對著臉。廚房裡香氣瀰漫,鍋裡的油吱吱地叫著,爐子裡明亮的煤炭火焰舔著鍋底,好像性情暴烈的小獸鮮紅的舌頭在舔著犧牲者的白骨。
    她猛地撲上去,親著物理教師的嘴,並且迷亂地說:
    「我的丈夫……我的親丈夫……」
    我感到他的嘴是貪婪的,他接抱我的胳膊有力、而且緊張。整容師說,我的心裡有仇恨、有慾念、有惡作劇。但最主要的是一種對男人的渴望。在很早的時候,我曾被這種心情驅使,撲向了他的懷抱,後來我拔了他的牙,開了他的膛。我認為自己不是一個淫蕩的女人。從本質L說,男人喜歡淫蕩的女人。這好像是一場貓與鼠的遊戲。他外出做買賣至今未歸,我其實也在擔心。但我不盼望他回來,不對,莫合文集十三步不對,我還是掛念著他。我是不是愛上了這個有著他的臉,但並不是他的男人呢?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是不是從一開始決定為他改換面貌時我就想到要和他同枕共襲呢?我說過了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一切都是湊巧。湊巧他死了,湊巧他要我為他整容,湊巧他被王副市長擠進了冰櫃……我是不是有意勾引他?難道覺察到了他對你身上氣味的迷戀了嗎?
    「你,……真香啊……」他迷醉地說。
    也是有一張這樣的臉的男人,多次地批評我身上有一股死屍的氣味,他說連我的牙縫裡都滲出死屍的氣味。毫無疑問,他的讚美使我的心陶醉,你可能不知道,女人比男人更渴望讚美。女人也比男人更慈悲。他既然迷戀我的香味,我為什麼要吝音?你大概不知道,女人的真正的氣味只有被男人樓抱和搓揉時才能放出,就像美酒被搖蕩,才能洋滋酒香,就像花朵被揉爛才能提出香精。你不要挑剔我前言不搭後語,談論這類問題,國家總統也是語無倫次,而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婦女,只受過中等教育。他緊緊接抱我時,我的心在冷笑。他的下體滾黃時,我也滾燙,但我的心依然在冷笑。屠小英的哭泣抵不過我頭髮上的氣味。屠小英彷彿感覺到了什麼,她的哭泣聲突然大起來,好像牆壁被洞穿,有了聲音通行無阻的渠道。他ow我舌頭的嘴突然鬆弛了,他的胳膊也死了。他的溫度開始下降。我聽到哭泣聲變成了得意的冷笑。她站在我面前,站在他背後,挺著她的俄羅斯大奶牛的乳房,炫用著她的亞麻色假洋毛向我挑釁。我想,不能退縮。我接抱著的是我的丈夫!他的臉是我丈夫的臉!她無恥地說:他的身體是我丈夫的身體;她對我如數家珍般地細說他的特徵。她開始拉他、拽他,他降溫繼續,繼續降溫。我對她吼叫:找校領導去!連小學生都知道你丈夫已經死亡!他的屍體己經被醫學院的學生用刀子切得四分五裂!校裡沒有人知道他的生殖器上有一顆黑痣。你敢去找校長嗎?她停止了哭泣。她可憐巴巴地哆嗦著,那兩隻俄式乳房沉重地墜彎了她的腰。你不要問我為什麼這樣狠毒,女人與女人之間沒有溫存。同性戀?我不知道同性戀的心理狀態。你不要責備我。我撫愛著他,對她又憐憫起來,她身著黑衣,一個受人尊敬的寡婦,含冤而去。我比男人更瞭解女人的痛苦。他又瘋起來,他的溫度持續升高,他的溫度
    越高我越感到伏在床板上、咬著被單子、強嚥下哭聲的屠小英值得同情,好像我搶走了她的男人,我不會撤謊,我當時就是這樣想的,儘管我用瘋狂回報他的瘋狂,儘管我用高溫回報他的高溫……
    門簾又一次被掀起,伸進來小球圓圓的頭,他說:
    「爸爸,媽媽,你們樓在一起交配,全不管我們肚子俄不餓!我告訴你們,哥哥已經把牆壁打通了!「
    他和她在小球的干涉下,不得不分開,各自品順著對方口腔裡的氣味,倉促地把晚飯擺上了飯桌。
    她召喚出大球小球,又調配好蠟美人的食物。
    她與物理教師一起為蠟美人填食,蠟美人的牙齒經常咬住飯勺不松。她看到他滿臉冒汗,躲躲閃閃地生怕碰到蠟美人的眼睛。
    大球小球在飯桌旁急速進食,整容師說:
    「你們好沒教養,你爸爸還沒回來,你們就先把好菜吃光啦!」
    大球臉上沾著磚縫裡的灰,他抹抹臉說:
    「媽,我爸爸不是早就回來了嗎?「
    小球說:「媽是被爸爸在廚房裡咬昏了腦袋。」
    兄弟二人扮著鬼臉,鑽進牆洞去了。
    我讓他坐下來。我看到他臉上的皺紋又增多了,纏著膠布的眼鏡滑下來,使他不得不經常把限鏡往上托。他的服告訴我他的心又離別了他的身體,穿透坡壁,懸在隔壁的上空,注視著他的女人。
    她脫掉汗衫,露出雙乳,用毛巾揩著乳溝裡亮晶晶的汗水。她說:
    「不勉強你,你可以去看她。」
    他站起來。低著頭不敢看我的胸脯。羞愧的樣子那麼明顯。我自然不會澳視他對我雙乳的那種既迷戀又不得不克制迷戀的態度。他悄悄地走了。夜晚之光從城市的上空傾瀉下來。院子的門和房子的門都敞開著。要麼是一個大發橫財地回來;要麼是一個在隔壁碰了一鼻子灰狼狽不堪地回來;要麼是他蝕了本垂頭喪氣地回來,對我訴說做買賣的艱難,我不會諳責也不會鼓勵;要麼是他宿在舊日的溫床上不回來,像他原來想像的一樣美好;看起來像鄰居通姦實際上是物歸原主。對任何一種結局—即便他們兩人同時回來。同時擠上我的床
    十三步—我都持一種隨其白然的態度。
    隔壁的聲音暖昧又肉麻。敘述者說整容師用脫脂衛生棉堵住了耳朵。然後,她就那樣光著背吃飯。失去熱度的菜湯上浮著一層乳白色的油脂,好像洗大腸的髒水。她把菜湯倒進飯碗裡,又往飯碗裡倒進一些酒,一些醬油一些醋,用筷子攪拌一番,端著碗,味溜味溜喝起來。
    我們聽說:她喝著湯,眼淚嚼哄啪啪掉在碗裡。你為什麼要哭?她破涕為笑,對我們說:
    「這間題多幼稚!」
    市日報新聞:東北虎協遭殺害
    (本報訊)我市人民公園猛獸館內,一隻九歲的東北虎被歹徒剝了皮。據有關方面專家分析,這隻老虎先被浸有劇毒農藥的牛肉毒死後,又被剝走了皮。專家們分析,行兇的歹徒是借白日遊園之機,潛伏在園內,夜間出來行兇。市委市政府對這起案件高度重視。在當前大搞精神文明建設的時候,竟有人利令智昏,凶狠毒辣。於出這樣的壞事,這是我們城市的恥辱。在市委市政府的領導下,公安機關正在積極搜捕剝虎皮的歹徒。市日報新聞:東北虎沉冤未雪管理員自組身亡
    (本報訊)不久前,本報披露了市人民公園猛獸館內一隻九歲的東北虎被殺的消息,引起了全市人民的極大憤概,大童群眾寫信給報社,強烈遺責不法分子的罪惡行徑,並強烈要求公安機關積極努力,盡早把犯罪分子抓捕歸案,端正社會風氣,平息民眾怒火。本報記者今晨得知,猛獸館管理員見到虎的無皮屍首時。當場昏倒。甦醒後即手舞足蹈,胡言亂語,公園領導為了保護他的健康,把他關在一間靜室裡,並請醫生精心治療。前天,他恢復了神志,看護人員見他病癒,便經請示領導同意,放他出來繼續工作。今晨,前去猛獸館為猛獸餵食的飼養員發現他已經在東北虎的籠子上自縷身亡。市日報述評:猛虎被剝皮之後……
    自從本報報道了人民公園猛獸館內那只威武兇猛的東北虎被歹徒剝皮致死的消息後,全市八十萬人民在憤怒之餘,都進行著痛苦的反思。
    一、孩子們的眼淚
    記者懷揣著一擁小學生寫給報社的信件,走訪了市育紅小學。校長和教導主任熱情地接待了記者並向記者介紹了有關情況。
    校長說:「育紅小學是我市歷史最悠久、教育水平最高的一所重點小學。現任省委副書記劉長勁、生物研究所所長蘇敬文、著名兒童文學作家牛化虎,都是育紅小學的畢業生。」
    校長說這所小學的辦學宗旨之一是:絕不片面迫求升學率,絕不把學生關在教室裡變成崎形的書獃子。教導主任說,他們注意兒童的生理特點和心理特點,經常組織學生參加課外活動。譬如:春遊、爬山、逛人民公園。人民公園裡的猴山和猛獸館,都是育紅小學師生們熟悉的地方。學生們能叫出每一隻猛獸的名字。因此,東北虎被剝皮的消息傳來,很多同學難過地哭起來。
    校長用手指著校園內一塊巨大的黑板。記者看到。黑板上用彩色粉筆畫著一隻斑斕猛虎,上寫紅色的童體大字:康康,安息吧—教導主任告訴記者。康康是東北虎的名字。黑板下,擺著一個用柳條編織的花籃,記者看到,花籃裡盛著一束束枯萎的花和七條香酥雞腿、三條紅燒小帶魚、一堆動物形狀的餅乾、一堆各種顏色的糖果……
    校長說:「孩子們省出自己的食物,來祭奠康康的靈魂。」
    教導主任說:「歹徒的惡行傷害了孩子們純潔的心靈,如果他的良心還沒有完全泯滅,他應該自我諳責。」
    校長說:「我們要把後代培養成富有人道主義精神,富有同情心和憐憫的人。而人與大自然是一個整體。可是有的人不但濫伐林、濫捕野生動物,連動物園裡老虎也被活剝了皮……野蠻啊野蠻!」
    記者向校長提出請求,希望能與孩子們直接談談。校長答應在課間休息時,安排記者與孩子們見面
    下課鈴響了。教導主任把十幾個脖子上繫著紅領巾的一年級小學生帶進辦公室。他(她)們的小臉蛋都繃得緊緊的。
    一個胖乎乎的臉上生著兩隻黑黑的大眼睛的女孩未及開口就哭起來,教導主任摸著她的頭安慰了好久才止住了她的哭聲。她硬嚥著說:
    「記者叔叔……元元和方方好可憐……它們的媽媽死啦……」
    (元元和方方是東北虎和非洲雄獅的雜交兒,本報曾登載過它們的照片)
    一個小男孩問;「記者叔叔,那個壞蛋,那個壞蛋抓到了沒有?」
    記者對這位也叫康康的小男孩說,因歹徒狡猾,暫時還未抓獲歸案,並要他相信警察叔叔一定能把歹徒抓住。小男孩插嘴說:「為什麼不調黑貓警長?要是調來黑貓警長,一分鐘就能破案!」
    當記者問到如果把歹徒抓到該如何處置時,康康咬牙切齒地說:
    「把他剁成肉醬,拌在元元和方方的飼料裡!「
    當然,如果歹徒被抓獲歸案,司法部門自然會依法對他進行懲處,記者對孩子的訊問目的是讓大家看到孩子們對這種慘殺珍貴動物的不法行徑的痛恨。
    二、虎屍旁跪著的老人
    記者在得到康康被剝皮的消息後,曾驅車趕到現場進行過拍照。因礙於版面和美學上的問題,照片一直沒能發表。經過數日的討論,大家認為不能為自己遮醜,因此今日發表此文章時,配發當時的照片(見二版)。記者趕到現場時,一大群公安人員也同時趕到。離康康居住的鐵籠很遠時,記者就聞到濃重的血腥味。鐵籠周圍站著一些穿白色工作服和高腰水靴的工作人員,從他們的臉上看不出他們的內心活動。康康被剝了皮的屍首橫躺在鐵籠裡,因為虎尾巴被連根切走,虎身顯得很短。昔日華毛蓬鬆、尾巴高揚、裂毗一嘯地動山搖的山大王,如今變成了一條血淋淋的死耗子。虎屍旁邊跪著一個面色漆黑的老人他雙臂下垂,脖子挺著,臉微微仰起,目光淒迷,不知在看著什麼抑或諦聽著什麼。一位公安人員小心翼翼地鑽進鐵籠,拍攝睬在一塊比較潔淨的地面上的黑紅的血腳印。又一位小L翼翼的公安人員鑽進鐵籠,用戴著雪白手套的手撿起了一塊嚼得爛乎乎的肉(牛肉),放在一個白色的盒子裡。後來蒼蠅們飛來了。大群的蒼蠅烏雲般壓下來,好像全市的蒼蠅都得到了信號,集中到這裡來聚餐。它們伏在虎屍L、伏在地面上、伏在鐵籠上。虎的鮮紅屍身變成了黑色的、盆蠢欲動的怪物。那位跪在虎屍旁邊的老人也被蒼蠅包圍了,但是他一動不動,好像一尊黑石頭雕刻成的人像。記者看到歹徒逃走的路線,也由蒼蠅明顯地指示出來:他(也不排除歹徒是個女性)是沿著水泥小徑、跨越冬青和黃柏樹籬、繞過熊貓館、跳過鐵欄杆「逃之夭夭」的。沿著他逃走的路線往前看,恰巧可以望見「美麗世界」高聳人云的大煙囪。
    後來,記者看到人民公園的黨支部書記劉某吩咐幾個年輕的工作人員用一塊大白布把虎屍蒙起來,並建議記者們到辦公室裡去喝茶。記者們向他提問,他很少從正面回答。又呆了一會兒,那幾個給虎屍蒙白布的青年人抬來了一副帆布擔架。為防止虎血弄髒擔架,擔架上蒙上一層塑料薄膜。當記者問將如何處理虎屍時,劉回答說,要請示有關方面領導才能決定。
    記者看到虎屍被抬到了一排倉房裡,據一女工作人員說,這是動物園裡的冷庫,她還說每天光喂猛獸的肉就需要九百多斤。
    那位老人還跪在原地不動,蒼蠅們因為失去了食物,焦急地飛舞起來。幾位穿著嚴密的工作服,戴著特大口罩和墨鏡的人背著「青蛙牌」噴霧器鑽進虎籠噴灑滅蠅藥。有一位工作人員把老人架起來。他突然哭味起來,像個大發脾氣的小男孩一樣在地上胡亂打滾,滾得全身上下都是虎血、虎屎、虎尿。劉某只得下令把他抬出來。
    記者從劉某那裡得知,這位跪在虎屍旁的老人是猛獸館的管理員,在猛獸館工作了二十多年,本名早已被大家忘記,因為他經常站在猴山下摹仿猴子們的動作和聲音(學得維妙維肖),所以年輕人給他起了個外號:「老猴子,』o
    至於「老猴子」的政治面貌、個人歷史,劉某也說不清縈,只知莫A文集十三步道他原先有一個很不錯的兒子,後來被汽車壓死了。
    三、「老猴子」何許人也?
    記者被「老猴子」愛虎如子的精神所感動,很想對他進行專題採訪,但不幸他已神經錯亂。年輕人把他從虎籠裡拖出來後,他就大喊大叫,說自己就是東北虎,被剝皮剁尾僅僅是酷刑的開始,緊接著的酷刑是從肉裡往外剔骨頭,因為骨頭是像黃金一樣貴重的藥材,對風濕病、腰疼腿疼關節疼具有神奇的療效。邊說著他就趴在地上學虎的跑、跳、搖頭擺尾,嘴裡還發出嘶啞的嘯叫。他的叫聲引逗得那兩隻獅虎(元元和方方)也嘯叫起來。這是兩隻既像虎又像獅的巨大猛獸,它們在籠子裡瘋狂地躥跳著。它們的腦袋碰撞得鋼鐵的籠子喀啦啦發出巨響,使旁觀者膽戰心驚。有兩個公安人員拔出手槍攝在手裡;沒拔出手槍的公安人員也把手按在槍套上,隨時準備拔出手槍。老人在腳虎的籠外踞伏著說:「元元,方方,我的孩子……你們要復仇啊……」獅虎把頭頂在籠子的鐵網絡上,淒涼地咆哮著。它們的眼睛裡,好像流出了悲憤交加的、綠色的淚水。
    「『老猴子』,胡鬧什麼!」我們聽到人民公園的黨支部書記在喊叫,「出什麼洋相?回去!」
    他從地上爬起來,腰詢樓得很厲害,雙眼神秘地閃爍著,好像鬼火一樣。
    記者舉起照相機,對準了他的臉。他忽地立住腳,昂起了頭,閃爍不定的目光變得執著而明亮,的確煥發出迷人的光輝—這樣的光輝應該屬於熱戀中的年輕人。他的嘴一咧一咧的,鬧不清他是準備哭還是準備笑。黑漆一樣的臉上也漸漸泅出青春的嫣紅來。記者聽到他自言自語地說:「好機子一……好機子……好一架漂亮的機子一架好漂亮的機子!」
    他突然像猛虎捕食一樣撲上來—那般衰弱拘樓的身體竟能爆發出如此的敏捷—記者未及按快門,照相機就被他抓到手裡。他拿著機子飛一樣地逃竄著。他跳過樹叢,翻過假山,一邊跑一邊歡笑著。他的動作他的聲音的確都像極了一隻發了瘋的老猴子。記者、公安人員、公園裡的工作人員一起圍追堵截,才把他抓住,從他手裡奪出相機
    劉某下令讓人把他抬到一間空房子裡關起來。記者膽戰心驚地聽到他拍打包了馬口鐵的門板發出的嘔眶的響聲,還聽到他吼叫:
    「還我的機子!還我的武器!我再也不拍你們的風流景啦!不,我要揭露你們……」
    據公園裡的工作人員反映,這位猛獸管理員有玩相機的癮。他有一架破舊的傻瓜相機,後來被猴山上猴子搶去摔壞了。
    記者帶著滿腹疑問找公園領導人瞭解這位管理員的情況。支部書記劉某三年前剛由市郊一個鄉里調來。他說三年來這位管理員像個啞巴一樣埋頭苦幹,而且成績卓著。他成功地進行了獅虎的雜交,搞出了元元和方方這兩個被全市人民喜愛的寶貝。劉某說獅虎雜交成功在中國還是第一次,在世界上也很少(非洲一個國家級的動物園與某大學生物系聯合進行過雜交試驗,但只生了一隻小獅虎,而且三天就死亡了)。他的工作為人民公園帶來了聲譽也帶來了經濟效益(看獅虎的人絡繹不絕)。劉某義正嚴辭地譴責謀虎剝皮者。他說歹徒不僅僅是害了一隻猛虎,還害得一個優秀人物神志失常;如果說猛虎還有價格,可以花錢買到,一個優秀人物則是無價之寶,花多少錢也買不到。
    記者到公園人事科調閱猛獸管理員的檔案。管檔案的女科員把「老猴子」的檔案從一個落滿灰塵的櫃子裡揪出來。令人吃驚的是,檔案袋L的姓名格裡,竟然只寫著「猛獸管理員」五個字,好像這就是他的姓名。更令人吃驚的是:猛獸管理員的檔案袋裡裝著幾張發黃的破報紙。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記者就此向女幹事發出疑問,她揚了揚拔成一條線的眉毛,神色不悅地說:「我是剛調來的。」
    再問下去,她就用小剪子磨指甲的吱吱聲來回答啦。四、虎骨哪裡去啦?記者在採訪過程中,不幸糾纏在虎骨問題上。據一位工作人員反連續幾天來,辦公室裡電話不絕,除了有關心罪犯是否被抓獲的熱心人打來的電話,其餘的電話全部與虎骨有關。
    記者就此採訪黨支部書記劉某,每次去每次撲空,問及劉某的下落被問者要麼搖頭,要麼說不知道。
    為了證實傳聞的真實性,記者說服了一位掌管冷庫鑰匙的保管員,讓他打開冷庫。記者掀起蓋虎屍的白布,發現擔架上只剩下一堆破破爛爛的虎肉,虎骨是一根也沒有了。記者向保管員打聽虎骨的下落,保管員說不知道,並且說冷庫共有多少把鑰匙他也搞不清楚。他還說:您何必多管閒事呢?你相信我們公園的領導不會貪污虎骨。他們會把虎骨送到該送的地方。
    記者問:「送到中藥店裡?」
    他不高興地說:「你耍弄我傻大頭?」
    記者問:「這隻虎是被劇毒農藥毒死的,虎骨裡肯定有毒,他們不怕獷
    「早化驗了,不是劇毒農藥,是一種麻醉藥。」
    「他們不怕被麻醉?』
    「您好鑼嗦!」
    記者查閱辭典,那上邊寫著:虎骨,中藥名,虎的骨骼。性微溫,味辛,功能祛風濕,強壯筋骨。主治筋骨屈伸不力,遊走疼痛,足膝痰弱等症。本品含磷酸鈣、蛋白質等成分。
    你並沒有什麼了不起嘛,虎骨。
    不,它非常了不起。
    五、他為什麼自殺?
    據看守過猛獸管理員的小王反映:「『老猴子』神志不清的時候,經常大呼:『哎喲!痛死我啦!他們剔我的骨頭啦!他們剔我的骨頭啦!元元,方方,別忘了給我報仇哇!』我那時還故意逗他:『老猴子』,誰剔你的骨頭?』他緊緊地縮成一團,好像真被剔了骨頭一樣,『他們,他們,他們拿著殺牛的刀子來啦……』他死命地往床底下鑽,拽都拽不出來。我說:『得了,老猴子,你別瞎咋呼啦,人家要的是虎骨、虎骨能治病,要你這幾根猴骨千什麼?難道猴骨也能治病?』他說:『他們殺死三隻猴子,把猴骨混進虎骨裡送禮,他們還喝猴腦。
    『他們是誰?』『他們……他們……』後來醫生給他打了針,他就睡著了。睡夢中他渾身抽搐,好像真的有人在剔他的骨頭……』
    記者還採訪另一位看護『老猴子』的工作人員,他說:「前天請假,『老猴子』的神志恢復了正常。他說:『我已經好啦,告訴領導,放我出去工作吧』。領導同意了,他就出來了。可誰知這老傢伙會尋短見呢?晦,這個『老猴子』!」
    記者趕到出事現場時,『老猴子』的屍體已被解下來。他蜷縮在一張帆布擔架上。」小得令人心酸。他是用褲腰帶吊死在虎籠子的鐵析桿卜的。
    猛獸館裡的工作人員都神色黯然。猛獸館裡的猛獸們在啤叫。元元和方方站在籠子裡,眼望著這邊,它們的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嗚咽,好像遙遠的雷聲在滾動。
    記者終於見到了黨支部書記劉某,他的指頭縫裡夾著香煙,看到我進去,他什麼也沒說,把一張紙條推給我。
    紙條上寫著兩行曲裡拐彎的大字:我的屍體給元元和方方吃!!!
    「是遺書嗎?」
    他點點頭
    「你們打算怎麼辦?」
    「這麼大的事,我們也不敢做主。」他又換了一支煙點燃,用一種聽起來很像嘲諷的口吻說,「精神確實可嘉。」
    記者還親自觀看了「老猴子」生前居住的小屋。這是一棟立在猛獸館旁邊的白色小房,房子裡擺著工具和飼料。一張小床,一個盛過肥皂的舊木箱。木箱裡有半箱子紙灰,一個尚未燒盡的相冊緞子封面理在紙灰裡
    他就這樣死了
    親愛的朋友們,我們生活在這座美麗的小城裡,我們經常於深夜服聽到猛獸們的吼叫,但我們卻不知道他的辛勞。我們經常挽著女友的臍膊、或者摟著愛人的肩頭、或者與妻子兒女一起,留連在猛獸館,我們觀看猛虎的英姿,我們欣賞雄獅的風度,我們端詳獅虎的異f,找們嘲笑惡狠的陰險(它們躲在黑暗的洞裡很少露面),我們驚叫。」
    豹子的墉倦……可是我們不知道有一位連姓名都迷失了的老人。
    本文應該結束了,但事情沒有結束:
    虎皮和剝虎皮的罪犯你在哪裡?
    虎骨(也許真的混進三架猴骨)你在哪裡?
    「老猴子」,你叫什麼名字?五
    物理教師跌跌撞撞地回來了。整容師放下碗,把大汗衫披在裸著的肩膀上。她端坐著不動。聽著那失敗的呼吸聲漸漸靠近了自己的耳朵。
    她沒有回頭,冷庵庵地說:
    「怎麼樣?為什麼不在她床上過夜?」
    他在她背後,坦率地說:
    「她……她罵了我一」
    「罵你什麼?「
    「駕我……」
    「罵什麼?-整容師挖苦道,「罵你流氓?無核?調戲寡婦?對不起朋友?」
    「她罵我,吃著碗裡的,看著碗外的』……」
    整容師猛地轉一個身,雙腿分在椅子兩邊,下巴擱在椅子靠背上,牙齒閃爍著,小鬍子綠油油地,她用嘲弄撫逗的口吻說:」可是你碗裡的也沒吃到。你不過僅僅舔了舔碗邊。」
    他回頭望望洞開的門,聽到她輕蔑地說:
    「難道中學物理教師都陽疾嗎?」
    他關住了房門,想了想,又拉開房門,a手攝腳地走到院子裡,幾乎沒有聲響地關上了大門,又攝手班腳回來,幾乎沒有聲響地關上了房門。
    「你很像個行家裡手!」
    「不,不是,我是個新手……「
    他逼近啦。他撲到了我面前,把我和椅子一起摟住了。這個男人拼出了全身的力氣,椅子的靠背擠痛了我的肉。我的心不痛也不癢,有感覺的只是我的肉。如果他此刻回來敲門怎麼辦?沒有答案,隨他的便。
    他把我從椅子上冊下來,用他的瘦骨頭把我抱起。身體懸空多麼迷糊。他把我抱進廚房。隨他的便。把我放在他那張搖搖欲墜的床上。隨他的便。她在紙板那邊弄出響動。隨她的便。他跑出去拉滅外間的燈。隨便。
    床的響聲如此大,隨便。他低低地哭著,隨便。如果他敲門敲不開,要報復,去了隔壁……整容師搖著頭,把這些念頭甩出去。一切隨便。
    敘述者說:這是一次痛苦與歡樂交織在一起的偷情,對方富貴來說是這樣,對整容師來說也是這樣。當高亢淒厲的號角響徹骨翻之後,他們幾乎同時昏倒在床上。昏倒後他們交又著胳膊,死死地接抱著,兩順心臟擠在一起,錯綜複雜地跳動著,好像兩個因為萌角頭頂發癢互相碰撞的牛犢子。
    他們就這樣找抱著做夢。他們的夢與一般的夢比較起來有很大的差異:如果一般的夢是一般技術拍攝出來的黑白照片,他們的夢就是用特殊技術拍攝出來的全息照片。
    我們看到敘述者躲在籠子陰暗的角落裡,魔探著物理教師和整容師的全息夢境,並聽著他把他看到的雜亂無章地轉述給我們。在他的語言的蝕流裡—在他的嘴巴和我們的耳朵之間,經常插進一個老女人的身影。她滿頭骯髒白髮,身上沾滿屎尿,虱子團團簇簇,在她身上滾動。她是多重敘述的總樞紐,所有的聲音、氣味、顏色、動作,都是她盒子裡的私產,她是一部大型電影的總導演,一個龐大樂隊的總指揮,一位統率三軍的總司令。
    整容師之夢:
    她站在人民銀行高高的拒台外邊〔櫃檯與房間的頂櫥之間拉著用鉛筆桿那樣粗的鋼條編織成的鋼絲網),腦袋的重量幾乎全部消失。她畏畏縮縮地偷看著關在鋼籠裡的兩位銀行職員。她感到自己的腦袋巴口含盔忍巴頤,巴田巴
    宛若一個灌滿了氫氣的氣球,脖子則變成了牽拉氣球的細繩。氣球要一升,身體要下降,導致的後果是脖子被愈拉愈長一個男職員穿著一件雪自的襯衫。脖子上紮著一條玫瑰色的領帶,領帶卜卡著一支金黃色的別針一個女職員穿著黑色的綢襯衫,脖子上幾扎根領帶,領帶L卡著一支金黃色的別針。忍受著脖子被強行拔細的痛苦,她靠在了鋼絲網下端的一個方形的小窗戶上。鋼絲裡的男女青年對望一下,交換了一個會心的笑容。她感到全身冰冷,那男女職員的笑容使他們的身體卜放出猛獸館裡猛獸的氣味、這時她感到那氫氣球接連不斷地撞擊天花板,並發出嘮叨,澎嘮的空空洞洞的巨響。她的手死死地攝住手提包的帶子,感覺到汗水沿著金色細毛渾伴下流。匯聚在鞋子裡這時她聽到籠子裡的人在對話:什麼氣味—是女人的氣味—是腐爛屍首的氣味—是花的異香!—是死屍的臭氣—她使勁地縮著身子,牛怕看到那兩位職員的臉。一隻牛著綠毛、手指彎曲、指甲破碎的大手伸出來,大聲說:「拿來!」她順從地拉開手提包的拉鏈,摸出一個裝過雪花膏的白色小瓷瓶,放在那隻大手裡、她看到那隻大手押碎瓷瓶,從破碎的瓷片吸揀出那毛顆金牙。金牙的光產四處飄舞,好像一群金色的蝴蝶在房間裡飛翔,這時她感到脊背卜硬邦邦的一陣冰涼,問頭看時,那位女職員戴上一副大得出奇的眼鏡,雙手端著一個烏黑的大手槍,槍筒彎彎曲曲戳在自己的肚子卜女職員說:「老實坦自,金牙是哪裡來的?!」她感到槍管積極地鑽進了自己的子宮,翹著準星的槍口像公雞的腦袋,在裡邊歪來斜去,並啄食著什麼她惶恐不安地扭著屁股,忍受著槍口在子宮內製造出來的如煎如熬的騷亂,她說:「是我舅舅留給我的……」女職員把槍[11猛烈地擰著,並月_咬牙切街地罵:「撒謊!你這個從死屍嘴裡拔牙的女妖精!」她像忍受著粗暴的強姦一樣忍受著女職員的扭動,委屈的淚水嘩嘩地流出來他挺著大肚子從天花板,降落下來整容師像遇到救命恩人一樣對他伸出手他拍拍女職員的肩膀女職員立即躬身退到一側,那彎彎曲曲的槍管也隨即萎縮著退回,跌在地上,是一條死蛇,蛇的只冰冷的眼睛陰險地大睜著一,他張開大嘴、是一條死蛇,蛇的一隻冰冷的眼睛陰險地大睜著。他張開大嘴,指著缺牙的豁子說:「這是我的牙,是我送給她的,她是我的外甥女」女職員諾諾而退他脫掉了上衣,指著肚子中間一條從雙乳之間開始到陰處結束的拉鏈,說:「拿袋子來裝吧!」然後,他拉開拉鏈,閃著幽幽藍光的銀灰色脂肪和肚腸像一堆堆攪和在一起的鰻魚,蠕動著、鳴叫著,一古嘟一占嘟地湧出來。她被那股子難聞的、熱乎乎的腥氣熏得直想嘔吐它們往外湧著、湧著,把他的身體蓋住了。她陷在脂肪和肚腸的層層糾纏和包圍之中,到處是翁膩,到處是尖的鑽動,她感到身體上的每一個竅門都受到被侮辱的威脅或正在忍受著侮辱。她爬著,哭著,手極端厭惡的但也必須抓,皮膚極度厭惡的也無法躲避。但最使她恐怖的是它們的見孔就鑽。她無法容忍它們的入侵,於是。她緊緊地閉住嘴巴,用一隻手摀住下體的孔洞,另一手的拇指緊緊地堵住肛門。
    物理教師之夢:
    他忽然感到有一隻溫暖的手輕輕地落在自己的背上,然後重重地往下施加壓力。一低頭看到的是整容師配紅的雙顴,裂開的嘴巴,還有腫脹的嘴唇。他的身體僵硬起來,整容師眼睛裡流露出不滿和嘲諷。這時,他聽到空中的笑聲。那隻手捏著他的脊背上的皮膚,輕輕地把他提起來。他第一次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輕得不如一片雞毛,並且,緊接著體驗到凌雲飛行的樂趣。耳邊沙沙地響著風吹動松針的響聲,還有,悠遠的鐘聲。他看到身體的下面是無數蘑菇狀的巨大雲朵,萬道霞光照耀著它們,使它們變成了鮮艷的秋天的俄羅斯森林。在兩片黑雲的夾峙下,太陽像一隻金黃的眼睛,照耀著我夢中思念過千萬退的、美麗又富饒、凝重又蒼涼的俄羅斯大地。你激動的淚水盈滿了眼眶。她站在一群乳房如罐的花奶牛群裡對你招手。她生著那樣溫柔的眼睛,天藍色的眼睛;她生著那樣光滑的頭髮,亞麻色的頭髮;她生著那樣豐碩的乳房,俄羅斯乳房……紅色的「康拜因」在一望無際的原野上收割黑麥,高音喇叭裡交叉播放著震耳欲聾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東方紅》。你看到她,好像看到生離死別又邂逅相逢的情人。晚霞像一抹鮮紅的眉毛,她的眉毛像鮮紅的晚霞。她張開雙臂,像展開翅膀的白鴿,向我飛來。她的白裙鼓滿了風,她的秀髮在飄動,她撲到了我懷裡。她流著眼淚說:『4我等你等了二十年」「你還是孤身一人!」「是的,你呢?結婚了嗎?」『沒……沒有……」物理教師結結巴巴地說,「沒有……」他的心像被針尖紮著,一陣陣優傷像滔滔不絕的浪潮湧_L來。她哭著說:「二於年來,我寫給你五千多封信,可你連一封信也不回。我每天都到山上去望你,可只能看到一團團煙霧、一片片火光,有時候我夢到你死啦,就從夢中哭醒,淚水把枕頭打濕了,我的心也劇痛,一」物理教師把俄羅斯情人緊緊地抱在懷裡……你們穿著結婚的禮服向教堂走去,教堂門口站著兩個手持紅纓槍、腰扎紅皮帶、留著短髮的女人:左邊那位是屠小英,右邊那位是整容師。
    整容師之夢:
    我在街上行走,起初好像穿著裙子,後來又好像穿著工作服。我提著一隻黑色塑料口袋在街上行走。袋子沉甸甸的滑溜溜的我的手指又酸又麻。好像是誰讓我把這袋子「下腳料」送到市政府去。我看到了那棟豆綠色的小樓,樓頂上豎著幾十根電線桿子,桿子上纏繞牽拉著蛛網般的、閃亮的天線。天線的中央高挺出一根旗桿,旗桿上高挑著一面大紅旗。市政府的大鐵門兩側站著倆身穿綠色制服的男人,他們都剃著同樣的光頭,都戴著眼鏡,腰裡紮著紅皮帶,手裡都接著紅纓槍,胳膊上都纏著紅袖標……他倆一模一樣。我突然想起了他們的來歷,趁他們沒注意,我想低頭從大門口滑進去。但兩桿紅纓槍幾乎同時戳到了我的胸脯上。左邊的紅纓槍尖挑著我右邊的乳房,右邊的紅纓槍尖挑著我左邊的乳房,兩桿紅纓槍交叉著。我膽怯地退回來,低頭看到兩隻乳房都被欲穿,露出絲瓜執子一樣的結構,一滴血也不流,流出來的都是乳汁。我提著沉甸甸的口袋在市府街上徘徊著。看到一群群身穿紅呢子工作服、黑色尼龍緊身褲的美麗女青年抬出一張張蒙著白檯布的餐桌,搬出一把把電鍍靠背的折疊椅,擺在大街上,擺在市政府前的大廣場上。穿著白衣的男人端著一盤盤香氣撲鼻的雞、鴨、魚、肉,穿梭般行走。一眼望不到邊的餐桌,震耳欲聾的碰杯聲,人們都在拚命地吃、喝,成群的人彎著腰嘔吐,一邊嘔吐一邊往嘴裡填食物。我混在一群衣衫破爛的人群裡,與他們一起貪饞地望著美味佳餚。耍龍燈的也來了,跑早船的也來了,扭秧歌的也來了,耍猴子變戲法的也來啦。一個小女孩被拴著小辮吊在一棵松樹上幾,有人在推她的腿,使她悠蕩起來,悠得很高很高……有人高喊:「餃子來啦!餃子來啦!用老虎肉包的餃子來啦!老虎肉餃子!」一盤盤包成小老虎形狀的餃子冒著紅色的蒸氣落在餐桌上。那些人擠成了一團
    ……有人高喊:「獅虎來啦!元元和方方來啦!」我看到從人民公園那邊。飛奔來了兩隻毛色斑斕、眼放凶光的猛獸—一隻獅頭虎身—一隻虎頭獅身—它們咆哮著,跑起來身子一躥一躥,速度不比馬快。大吃大喝的人們愣了三秒種,便突然炸了營。有的往餐桌下鑽,全不顧桌卜淋漓的菜湯和地上骯髒的嘔吐物。有的往前跑,有的往後退,有的原地打哆嗦。獅虎出籠啦!獅虎出籠啦!街上的人都在吼叫。滿城的人都在亂蹦亂躥,有的跳下河,有的爬上樹。小轎車像被貓攆著耗子一樣見洞就鑽。有兩輛小轎車撞在一起,慢慢地肚皮貼著肚皮立起來,又慢慢地肚皮朝天跌在地上,八個汽車輪子朝天空轉著,汽車肚皮裡冒出了黑色的油煙,然後躥出了焦黃的火苗。有一輛大卡車撞倒了一座二層樓。我被人群裹挾著逃跑,我並不十分害怕,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腳虎對我無惡意。轉眼之間,大街上變得空空蕩蕩,只剩下我一個人和遏地流淌的酒漿與漂著拳頭大彩色油花子的萊湯。獅虎大踏步走過來,它們的尾巴拖在街上的髒物裡,濕m跳的,a糊糊的,真噁心人。它們圍著我轉圈,我也轉圈,我怕看不到它們的眼睛。但我悟到我轉圈等於不轉圈—總有一隻獅虎威脅著我的背後。我退到一個牆角上,使勁往後靠,牆壁嘩啦啦倒塌了。獅虎又圍著我轉圈。我眼前發了黑,冷氣從背後襲來,是猛獸館裡的熟悉氣味w在冷氣裡向我襲來。完了,它撲上來了。它們就要把我撕開,一口口吃掉,連骨頭都嚼爛嚥下去·………個熟悉的聲音在天上喊:「放下你手中的袋子!」
    物理教師之夢:
    我起初在河邊的白楊樹林裡行走著,繞過一株樹,又繞過一株樹,再繞過一株樹……有的樹生著雪白的皮膚,有的樹生著金黃色的細毛……它們都生著一對乳房…不是我對著它們走去,而是它們對著我迎面撲來……我匆匆忙忙地躲避著它們……~我看到了美麗的、藍色的河水。河邊立著那個把自己遮得嚴嚴實實的清潔女工,她端著一簸箕避孕用具,對我說、又好像自言自語:「現在的年輕人,簡直不成體統!」「是不成體統!」我好像自言自語又好像回答她。在我背後兩棵樹在冷笑,我感到萬分羞愧。河裡有好多小船,船上都立著光頭赤腳的漁夫,漁夫手裡都提著黑繩結成的大網。他們把網撒下去,又把網拖上船,網裡都是面色灰白的中學生。有的戴著眼鏡,有的沒戴眼鏡。頭髮都貼在頭皮上。我對著漁夫大喊:「放開我的學生!不許捕撈學生!」漁夫們好像全是聾子,對我的喊叫連半點反應都沒有。我的學生們在網裡團著身子,有的頭朝下,有的頭朝上。有的頭朝南,有的頭朝北……他們的頭都朝著立體幾何學所揭示的所有方向和所有的方向可能性。他們都圓睜著魚一樣的灰白眼睛,我不知道他們是不是在看著我……後來,河水乾涸了,河底的淤泥被太陽曬乾了,裂著極不規則的花紋。全市人民都在河底低著頭彎著腰,好像尋找什麼。他們尋找什麼呢?原來他們在找魚。有一條剪刀狀的魚尾衝著天空也衝著我的臉擺動著。魚的身體干結在淤泥裡。我跪下,用手指摳著魚尾周圍的泥土。泥土很硬,把我的指甲都磨禿了。我找了一根枯樹枝,用牙齒咬出一個尖頭,然後小心翼翼地摳著。魚身漸漸顯露出來。底下的泥土也漸漸濕潤起來,漸漸變成了黑色的泥巴,泥巴裡哄嚼地冒著鑽稠的氣泡,有一股腥味,一些金黃的小泥鰍狡猾地鑽跑了……我扔掉樹枝,用手挖起泥巴來,我遲早會挖出這條魚,也許它是一條紅鯉魚。
    整容師之夢:
    屠小英甜言蜜語,把我哄編到第八中學校辦兔肉雄頭廠裡去。偌大的車間裡空蕩蕩的,只有你們兩個人。你們的聲音激起轟轟隆隆的聲音巨浪。地上十幾個管子裡,有節奏地往外噴塗著滾燙的蒸氣。她用近乎狠褒的口吻說:「我們為什麼不剝光了衣服呢?我跟他在一起從來都脫光衣服。」她只能算個見習生,步。你沒有說什麼,場脫衣競賽,你很響亮地笑了。你心裡暗想:要論剝光衣服,她不知道我從小就喜歡光著身子在太陽底下散一彎腰就把褲子褪到了腳下。你跟她在進行著一結果是勝負難分。也就是說:當你一絲不掛地站在車間裡時,她一絲不掛地站在你的對面。你驚訝地發現她的豐美異常,具有難以抵抗的誘惑力—不但男人受誘惑,女人也受誘惑—你禁不住想仲出手去撫摸她的肉體—就像見到艷麗的花朵禁不住想把鼻子湊「去嗅嗅氣味一樣。但是你克制住了自己的慾望,用深呼吸和大口ON睡液克制慾望。你冷冷地說,並且舉著一根手指,像舉著手槍,瞄準她的胸膛,用冰冷的語言宣判她肉體的死刑:「你皮膚的顏色太難看啦,自得像豬腸子!你的乳房太大啦,像兩個水罐子!」她的臉頓時漲紅啦〔,她紅著臉說:「這是不由人的意志為轉移的事;我多麼想像你一樣遍身生毛,像個猴子,嘴上生鬍鬚,像個男人!」她的話裡滲透出來的譏諷使你不悅,正想挑選些更加刻毒的語言對她的身體進行攻擊時,她卻息事寧人地攬住你的胳膊。她說:「我們不要爭論啦,女人是無法對女人進行公正評價的,一個女人的身體好不好,只有男人知道。」你感到了一種報復後的快感。並且意味深長的重複道:「說得對,是只有男人知道!」她拉著你參觀車間裡的設備,從第一道工序介紹到最後一道工序。後來,又站在了第一道公序的機器旁。她站在操縱台上,笑瞇瞇地指著一塊與方形小窗口下沿連結在一起懸在空中、猶如跳水平台一樣的木板。木板上沽著兔子的毛。她手裡提著一柄圓圓的橡皮錘子,臉上的笑那麼真誠,那麼迷人。她說:「你願意把臉貼到木板上嗎?你必須把臉貼到木板上!你沒有理由不把臉貼到木板上!」你把臉貼到木板上,雙眼豎起來,看著她的笑臉。她問:「你聽到了什麼?」你聽到了愛情的音樂。她說:「如果聽到愛情的音樂,就請你閉上眼睛。「你閉上了眼睛。她說:「我現在開始報數,當我報到十三的時候,你就會甜蜜地睡去!」你在轟轟烈烈的音樂聲中,聽著她清楚地報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十一、十二,」這時候她稍微停頓了一下,你看到那十二個己經報出的數字,像十二個清晰的腳印,印在金黃的沙地上,「十三!「這個數字是吼出來的,隨著這一聲吼,你感到耳邊扇來一陣風,隨即,你的太陽穴受到了一下沉重的打擊。你知道自己被打昏了,但頭腦是清楚的,被打昏的是指揮運動和言語的能力。你看到自己的身體歪倒在地,腦袋從木板L揭離,你聽到皮錘擊中太陽穴時嘴巴裡噴出的、像兔子交配時發出的潮濕的、痛苦的叫聲。叫聲像彎彎扭扭的蛇在車間lw,繚繞著。她提著皮錘,彎下腰來,把臉貼到你的左胸上,諦聽你心臟的跳動聲。如果你的心臟還在跳動,她就會繼續用皮錘敲打你的太陽穴,你無聲地冷笑,感覺到她貼在你左胸上的耳朵,感覺到她的側歪在你肚子上的沉甸甸的乳房。你的心臟驕傲地在右邊跳動。她站起來,扔掉皮錘。懊喪地說:「連兔子都不如!」她拖著你的兩隻腳往車間深處走……她用開水除掉你身L的所有的毛髮……她取出你的心臟……她把你的頭卸下來扔到一個筐裡,筐裡有幾十隻兔子頭……她把你煮熟了,切碎了,和兔肉攪拌在一起,裝進罐頭瓶子裡·,……你從筐裡看著她……你在數百隻透明的瓶子裡望著她……
    物理教師之夢:
    他坐在那棵生著金色細毛狀昔醉的白楊樹下,淒淒艾艾地向你轉述一個夢—他的臉跟你的臉完全一樣,他穿著跟你一樣的綠衣服,說話的腔調都跟你完全一樣—你疑惑地想:他是我還是我是他—他兌:「夥計,你已經把我的臉糟踏得不像樣子!你趁著我不在家,給我戴上了綠帽子—!什麼『朋友妻不可欺』!男女之間的事原來就是胡鬧,還是讓你聽聽我的夢,俗話說,『夢裡有黃金』—我剛才躺在草地上睡著了,一個生著亞麻色頭髮、挺著漂亮的大乳房、身上煥發著新鮮牛奶氣味的女人對我說:『有一個古老的美麗傳說,說人只要看到麻雀單步行走『—麻雀總是雙腿併攏往前跳,跳呀跳呀它不會像小雞那樣左腳邁出。右腳落地,左腳再邁出,右腳再落地,小雞走路跟人走路一樣,麻雀只會跳呀跳—她說人只要看到麻雀像小雞一樣往前走,就會有好運氣降臨,它走一步你交財運,走兩步你交官運,走三步你交桃花運,走四步你身體健康,走五步你精神愉快,走六步你工作順利,走七步你智慧倍增,走八步你妻子忠誠,走九步你名滿天下,走十步你容貌變美,走十一步你妻子美麗,走十二步你的妻子和情人和睦相處,親如姐妹。但是決不能看到第十三步,如果看到它走了第十三步,前邊的所有好運氣都將變成加倍的壞運氣降臨到你的頭上!』說完這話她就走了。加
    他用手指摳著泥土,摳出了一條小娜魚,小紉魚半死不活地擺動著尾巴,垂死掙扎地翁動著腮蓋。
    「你看到麻雀單步行走了嗎鉀你問他
    他的眼泡裡汪著淚,嗚咽著說:「看到卜二她剛走,就有一屍麻雀落在了我面前。」
    「它走了多少步?」
    「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
    「就走了十三步,然後它一聳翅膀,飛到樹上去啦!」
    「你打算怎麼辦呢?」
    他仰起臉來,看著楊樹幹上伸出來的一根胳膊粗的橫枝,說:「我想還是上吊的好……我半輩子沒交過一點好運氣,我再也受不了壞運氣的折磨了。與其讓壞運氣折磨死,不如我自己吊死。聽說人民公園那位猛獸管理員就是因為看到麻雀行走十三步才自纜身亡的。」
    你看著他的臉,就像看著自己的臉。
    「夥計,咱們認識了一場,求你一件事。在我臨死前。」
    你看到兩片烏雲把太陽擠成一條細縫,金光燦爛。照耀著莊嚴的大樹和肅穆的河流。他說:「請你把我的衣服帶回去,天國裡拒絕穿制服的人進去。」
    他脫光了衣服,從地上撿起一段舊麻繩,挽了一個套,掛在樹枝上。然後,身休猛地往上一躥,頭顱就鑽進了繩套,身休也懸了空。麻繩子勒進他的脖子,頸骨破碎了,舌頭吐出來,眼睛瞪出來了,雙臂順從地沿著大腿外側下垂,十分舒展。
    整容師和物理教師同夢:
    這個夢令我十分氣惱!他從橫桿上蹦下來,盤腿坐在鐵籠的底板上,用兩掌外側把失落的彩色粉筆末兒刮攏起來,堆成一個尖尖的小墳包。他珍惜地用沾了唾沫的指尖粘來粉末放進口裡曝著,好像品順粘有蜂蜜的指頭一樣。他說:「她夢到他也夢到張赤球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大發了利市。賺了成千上萬的鈔票,隨即採購了大批優美的食品,有生肉,有燒雞,有海參……他和她在夢中順著舌頭,口水流到了腮幫子上。財大氣粗的張赤球就從腰裡抽出了一支教鞭,像威脅中學生一樣,把教鞭高高地舉在頭上:你們幹的好事!他和她在嚴肅的教鞭下額抖。她夢到自己說他夢到她說:你是屠小英的丈夫呀!她知道自己在混淆黑白,他知道她在混淆黑白。他和她緊接著看到高舉教鞭的發財也,黑了心的人冷笑著向鄰家走去,他和她知道他要用金錢敲開她禁閉的門戶,然後開著報復的快車長驅直人。那兩扇用棺材板子改造成的破門上有兒童用彩色粉筆塗抹上的神秘的符號。她和他同時跳起來,她和他都知道每個人都在忌妒,心裡都酸溜溜的如同老陳的醋。還有,他和她他蹲在一扇黑板下吃著五顏六色的粉筆末兒究竟是誰在吃粉筆的頭兒呢?
    敘述者抓了兩把粉筆面兒掩進嘴去,粉煙兒橫飛,他說物理教師和整容師緊緊摟抱在一起,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全息夢境裡不能自拔,說他和她的夢開始互相滲透,好像一場交歡,不但使兩個肉體而且使兩個靈魂建立了密切的聯繫。他和她共同聽到用紙殼板隔開的廚房的另一半里,有容容率拿的聲音。他們感覺到蠟美人從沉酒日久的床鋪上爬起來—這幾乎又是一次偉大的死而復生的奇跡—他們都看到奇跡放出熠熠光輝,都想應該立即從床上跳起來,去分析奇跡的原因,慶賀奇跡的產生,但肉體與他們的精神再一次如此強烈的背道而馳—他們愈是想起床,身體貼得越緊,恨不得把對方塞進自己體內或是鑽到對方體內。
    在敘述者的語言濁流裡,我們看到蠟美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起初還需要扶著牆壁行走,很快就不需要扶著牆壁行走。她的走態稚拙可愛,一片天真。我們觀看著她的行走,就像觀看我們的獨生子女在我們眼前蹄姍學步一樣。我們的心寬大而欣慰,我們的精神放出善的濃郁氣息,我們心中充滿愛,我們的心裡一片溫暖的陽光。六
    市日報那位穿著石磨藍叫花子服、戴著四方形大眼鏡的年輕記者在「美麗世界」守門員的陪同下,鑽進了整容師的家門。這是深秋的
    一個夜晚,城市裡的所有樹葉都在秋氣中瑟瑟發抖
    如前所述,這是一對領導道德新潮流的戀愛者,有現代萬無一失
    的避孕技術做著安全保險,他們肆無忌憚地做愛。記者是一位候補青年作家,如前所述,守門員是原第八中學業餘女子排球隊的主攻手,外號『二郎神」。
    她說:『,李師傅在家嗎?」
    整容師披著一條棉毯子坐在一把嘎嘎吱吱的椅子上,目光呆滯著看著闖進門來的兩個年輕人。蠟美人弓著腰,嘴裡低聲咕依著什麼,在房間裡走來走去。
    女青年把小伙子拉進來,說:」李師傅,這位是市日報的記者—專寫死亡與愛情的—他去過我們『美麗世界』—我是守門的小吳呀,李師傅,咱們在一個單位_「作—我是第八中學畢業的,張赤球老師給我上過物理課,我頭腦簡單四肢發達學不好對不起老師的辛勤培育—咱們天天見面,李師傅—張老師懸樑自殺,我真難過,他老人家的音容笑貌都在我腦袋裡演電影—我知道您很難過,我也難過—他叫小花,很像個姑娘的名字對不?因我太男性,所以他就叫小花啦。從前我姥姥家有一匹小母狗名字就叫小花,好可愛啊,一見男孩就搖擺尾巴它是個啞巴狗從來不叫,它有個癖好:把男孩子的鞋子襪子叼到窩裡守著,它趴在男孩子的鞋子襪子後邊,眼淚注汪地不知道它在想什麼…,」
    那位叫小花的記者把「二郎神,』拽到一邊,彎腰鞠了一躬,自我介紹道:
    「李師傅,我是市日報的記者。」他掏出一個藍色小塑料簿子在自己面前晃了晃,「不久前,我們報紙報道了第八中學中年物理教師方富貴累死在講台上的事跡,並掀起了一個營救中年中學教師的運動。據說市政府正計劃撥款建造教師住房,提高教師工資,挽救在高考的生死場e掙扎著的教師和學生的性命—波未平,一波又起—張赤球老師吊死在教室裡的消息傳出之後,社會震動,我們新聞界更是百感交集,憂慮萬分,報社領導準備大造輿論,掀起第二個營救運動高潮,為此,我特來採訪—我知道您此刻的心情一定十分沉重—為那些即將死還沒有死的中學教師們,請您強忍悲痛,接受我的採訪」
    他打開錄音機,按下紅鍵,錄音機的工作指示燈放出紅光,磁帶刷刷地轉動。整容師端坐不動,臉色慘白。他關掉錄音機,在採訪本卜急速地寫著:「··二記者看到,自溢身亡的張赤球老師的妻子披著一條破毯子在椅子上發抖,她的眼睛裡滔滔不絕地流著淚水……死者的老岳母因為過度悲坳而神經錯亂……她詢樓著身子,像被人打怕了的小狗一樣貼著牆邊行走,嘴裡不停地嘟濃看:『赤球啊赤球一你是生生給累死啦……你是活活給瘦死啦……狗娘養的校領導………一年到頭不讓你喘氣……』……記者還看到,這個三代同堂的五口之家,只住著一間半房,老人住著廚房的一半,兩個兒子則睡在牆洞單
    他關了錄音機,與「二郎神」交換了一個眼神。「二郎神」拍著屁股說:
    「市裡那些大肚子光會耍嘴皮子,說的比唱的還要動聽—反正他們都住著小洋樓,吃著香的,喝著辣的,連拉屎都有人給擦屁股。」
    整容師披著毯子端坐在椅子上,好像一尊沉默的泥菩薩。
    記者問:「李師傅,您能從一個中學教師遺姍的角度,談談對片面追求升學率的看法嗎?」
    整容師好像一尊石像。記者在採訪本上疾書著:「……談到片面追求升學率的問題,這位在殯儀館工作了幾十年的市一級勞模氣憤地說:『我丈夫就死在這上頭。這幾年他一直送畢業班,而畢業班每月只有一個星期天,號稱『大休』,校領導強令老師每天晚上都要去學校坐班,連國家規定的寒署假也被剝奪得幾乎乾乾淨淨。最近,學生也死,老師也死,我看非到了幾百名教師和學生集體自殺,那些老爺們才能真正深人到基層學校。看看他們把教育辦成了什麼鬼樣子!』……記者對死者家屬的憤極之言並不能完全贊同,但她反映的問題確實令人吃驚。據悉,本市高中一年級即開始分成『文科』和『理科』,學『文科』,的根本不學高中物理、化學;學理科的根本不學地理、歷史。也就是說:不學一切與高考無關的東西。記者曾與有關學校的領導探討過這樣的問題:為什麼中央三令五申不准提前分科、不准片面追求升學率,社會輿論也接連不斷地掀起批評浪潮,可為什麼不起作用呢?校領導為難地說:片面追求升學率的危害,我們並不是不知道,可又有什麼辦法呢?市裡把高考升學率作為衡量學校工作好壞的惟一標準,我們有什麼辦法?我們也想減輕教師和學生的負擔,可是不敢……」
    記者問:『,李師傅。請您談談您對張老師自綺身亡這件事的想法—固然這樣問法等於往您流血的傷口上塗碘酒。」
    整容師披著毯子,一動不動,連眼珠也不轉,好像一尊木雕。
    記者的筆在採訪本上疾書:「……死者的遺婿憤憤地說,『我準備到市政府廣場上去自焚!讓那些被酒精灌糊塗了的官老爺們清醒清醒,哪怕他們能清醒一分鐘也好!』……」
    記者站起來,合上採訪本,裝好錄音機,說:
    「李師傅,謝謝您的配合,我們會把採訪錄的小樣提前給您看,您同意後我們就見報。」
    他很想與整容師握手,但整容師緊緊地裹著毯子,哪裡去找她的手?

《十三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