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半球的冬天

  飛行袋鼠「曠達士」(Qantas)才一展翅,偌大的新幾內亞,怎麼竟縮成兩隻青螺,大的一隻,是維多利亞峰,那麼小的一隻,該就是塞克林峰了吧。都是海拔萬呎以上的高峰,此刻,在「曠達士」的翼下,卻纖小可玩,一簇黛青,嬌不盈握,虛虛幻幻浮動在水波不興一碧千哩的「南溟」之上。不是水波不興,是「曠達士」 太曠達了,俯仰之間,忽已睥睨八荒,遊戲雲表,遂無視於海濤的起起伏伏了。不到一杯橙汁的工夫,新幾內內亞的鬱鬱蒼蒼,倏已陸沉,我們的老地球,所有故鄉的故鄉,一切國恨家愁的所依所托,頃刻之間都已消逝。所謂地球,變成了一隻水球,好藍好美的一隻水球,在好不真實的空間好緩好慢地旋轉,晝轉成夜,春轉成秋,青青的少年轉成白頭。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水汪汪的一隻藍眼睛,造物的水族館,下面泳多少鯊多少鯨,多少億兆的魚蝦在暖洋洋的熱帶海中悠然擺尾,多少島多少嶼在高敢的夢史蒂文森的記憶裡午寐,鼾聲均勻。只是我的想像罷了,那淡藍的大眼睛笑得很含蓄,可是什麼秘密也沒有說。古往今來,她的眼裡該只有日起月落,星出星沒,映現一些最原始的抽像圖形。留下我,上天無門,下臨無地,一隻「曠達士」鶴一般地騎著,虛懸在中間。頭等艙的鄰座,不是李白,不是蘇軾,是雙下巴大肚皮的西方紳士。一杯酒握著,不知該邀誰對飲。
  有一種叫做雲的騙子,什麼人都騙,就是騙不了「曠達士」。「曠達士」,一飛沖天的現代鵬鳥,經緯線織成密密的網,再也網它不住。北半球飛來南半球,我騎在「曠達士」的背上,「曠達士」騎在雲的背上。飛上三萬呎的高空,雲便留在下面,製造它騙人的氣候去了。有時它層層疊起,雪峰竟拔,冰崖爭高,一望無盡的皚皚,疑是西藏高原雄踞在世界之脊。有時它皎如白蓮,幻開千朵,無風的岑寂中,「曠達士」翩翩飛翔,人蓮出蓮,像一隻戀蓮的蜻蜓。仰望白雲,是人。俯玩白雲,是仙。仙在常中觀變,在陰晴之外觀陰晴,仙是我。哪怕是幻覺,哪怕僅僅是幾個時辰。
  「曠達土」從北半球飛來,五千哩的雲驛,只在新幾內亞的南岸息一息羽毛。摩爾斯比(Port Moresby)浸在溫暖的海水裡,剛從熱帶的夜裡醒來,機場四周的青山和遍山的叢林,曉色中,顯得生機都勃,綿延不盡。機場上見到好多巴布亞的土人,膚色深棕近黑,闊鼻、厚唇、凹陷的眼眶中,眸光炯炯探人,很是可畏。
  從新幾內亞向南飛,下面便是美麗的珊瑚海(Coral Sea)了。太平洋水,澈澈澄澄清清,浮雲開處,一望見底,見到有名的珊瑚礁,綽號「屏藩大礁」(Great Barrier Reef),迤迤邐邐,零零落落,繫住澳洲大陸的東北海岸,好精巧的一條珊瑚帶子。珊瑚是淺紅色,珊瑚礁呢,說也奇怪,卻是青綠色。開始我簡直看不懂,雙層玻璃的機窗下,奇跡一般浮現一塊小島,四周湖綠,托出中央一方翠青。正覺這小島好漂亮好有意思,前面似真似幻,竟又浮來一塊,形狀不同,青綠色澤的配合則大致相同。猜疑未定,遠方海上又出現了,不是一個,而是一群,長的長,短的短,不規不則得乖乖巧巧,玲玲瓏瓏,那樣討人喜歡的圖案層出不窮,令人簡直不暇目迎目送。詩人侯伯特(George Herbert)說:
  
  色澤鮮麗
  
  令倉促的觀者拭目重看
  驚愕間,我真的揉揉眼睛,被香港的紅塵吹翳了的眼睛,仔細看一遍。不是島!青綠色的圖形是平鋪在水底,不是突出在水面。啊我知道了,這就是聞名世界的所謂」屏藩大礁」了。透明的柔藍中漾現變化無窮的青綠群礁,三種涼涼的顏色配合得那麼諧美而典雅,織成海神最豪華的地氈。數百叢的珊瑚礁,檢閱了一個多小時才看完。
  如果我是人魚,一定和我的雌人魚,選這些珊瑚為家。風平浪靜的日子,和她並坐在最小的一叢礁上,用一隻大海螺吹起杜布西裊裊的曲子,使所有的船都迷了路。可是我不是人魚,甚至也不是飛魚,因為「曠達士」要載我去袋鼠之邦,食火雞之國,訪問七個星期,去會見澳洲的作家,畫家,學者,參觀澳洲的學府,畫廊,音樂廳,博物館。不,我是一位訪問的作家,不是人魚。正如普魯夫洛克所說,我不是猶力西士,女神和雌人魚不為我歌唱。
  越過童話的珊瑚海,便是淺褐土紅相間的荒地,澳大利亞龐然的體魄在望。最後我看見一個港,港口我看見一座城,一座鐵橋黑虹一般架在港上,對海的大歌劇院蚌殼一般張著復瓣的白屋頂,像在聽珊瑚海人魚的歌吟。「曠達士」盤旋撲下,傾側中,我看見一排排整齊的紅磚屋,和碧湛湛的海水對照好鮮明。然後是玩具的車隊,在四巷的高速公路上流來流去。然後機身轆轆,「曠達士」放下它蜷起的腳爪,觸地一震,雪梨到了。
  但是雪梨不是我的主人,澳大利亞的外交部,在西南方二百哩外的山區等我。 「曠達士」把我交給一架小飛機,半小時後,我到了澳洲的京城坎貝拉。坎貝拉是一個計劃都市,人口目前只有十四萬,但是建築物分佈得既稀且廣,發展的空間非常寬大。圓闊的草地,整潔的車道,富於線條美的白色建築,把曲折多姿迴環成趣的柏麗·格裡芬湖圍在中央。神造的全是綠色,人造的全是白色。坎貝拉是我見過的都市中最清潔整齊的一座白城。白色的迷宮。國會大廈,水電公司,國防大廈,聯嗚鐘樓,國立圖書館,無一不白。感覺中,坎貝拉像是用積木,不,用方精砌成的理想之城。在我五天的居留中,街上從未見到一片垃圾。
  我住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招待所,五天的訪問,日程排得很滿。感覺中,許多手向我伸來,許多臉綻開笑容,許多名字輕叩我的耳朵,繽繽紛紛墜落如花。我接受了沈奇大使及夫人,章德惠參事,澳洲外交部,澳洲國立大學亞洲研究所,澳洲作家協會,坎貝拉高等教育學院等等的宴會;會見了名詩人侯普(A.D.Hope),康波(David Campbell),道布森(Rosemary Dobson)和布禮盛頓(R.F.Briss enden);接受了澳洲總督海斯勒克爵士(Sir Paul Hasuck),沈奇大使,詩人侯普,詩人布和盛頓,及柳存仁教授的贈書,也將自己的全部譯著贈送了一套給澳洲國立圖書館,由東方部主任王省吾代表接受;聆聽了坎貝拉交響樂隊;接受了《坎貝拉時報》的訪問;並且先後在澳洲國立大學的東方學會與英文系發表演說。這一切,當在較為正式的《澳洲訪問記》一文中,詳加分述,不想在這裡多說了。
  「曠達士」猛一展翼,十小時的風雲,便將我抖落在南半球的冬季。坎貝拉的冷靜,高亢,和香港是兩個世界。和台灣是兩個世界。坎貝拉在南半球的緯度,相當於濟南之在北半球。中國的詩人很少這麼深入「南蠻」的。「大招」的詩人早就警告過:「魂乎無南!南有炎火千里,腹蛇蜒只。山林險隘,虎豹蜿只,囗鳙短狐,王虺騫只。魂乎無南,蜮傷躬只!」柳宗元才到柳州,已有萬死投荒之歎。韓愈到潮州,蘇軾到海南島,歌哭一番,也就北返中原去了。誰會想到,深入南荒,越過赤道的炎火千里而南,越過南迴歸線更南,天氣竟會寒冷起來,赤火炎炎,會變成白雪凜凜,虎豹蜿只,會變成食火雞,袋鼠,和攀樹的醉熊?
  從坎貝拉再向南行,科庫斯可大山便擎起鬚髮盡白的雪峰,矗立天際。我從北半球的盛夏火鳥一般飛來,一下子便投入了科庫斯可北麓的陰影裡。第一口氣才注入胸中,便將我滌得神清氣爽,豁然通暢。欣然,我呼出台北的煙火,香港的紅塵。我走下寂靜寬敞的林蔭大道,白幹的猶加利樹葉落殆盡,楓樹在冷風裡搖響眩目的艷紅和鮮黃,剎那間,我有在美國街上獨行的感覺,不經意翻起大衣的領子。一隻紅冠翠羽對比明麗無倫的考克圖大鸚鵡,從樹上倏地飛下來,在人家的草地上略一遲疑,忽又翼翻七色,翩扁飛走。半下午的冬陽裡,空氣在淡淡的暖意中兀自挾帶一股醒人的陰涼之感。下午四點以後,天色很快暗了下來。太陽才一下山,落霞猶金光未定,一股凜冽的寒意早已逡巡在兩肘,伺機噬人,躲得慢些,冬夕的冰爪子就會探頸而下,伸向行人的背脊了。究竟是南緯高地的冬季,來得遲去得早的太陽,好不容易把中午烘到五十幾度,夜色一降,就落回冰風刺骨的四十度了。中國大陸上一到冬天,太陽便垂垂傾向南方的地平,所以美宅良廈,講究的是朝南。在南半球,冬日卻貼著北天冷冷寂寂無聲無嗅地旋轉,夕陽沒處,竟是西北。到坎貝拉的第一天,茫然站在澳洲國立大學校園的草地上,暮寒中,看夕陽墜向西北的亂山叢中。那方向,不正是中國的大陸,亂山外,不正是崦嵫的神話?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無數山。無數海。無數無數的島。
  到了夜裡,鄉愁就更深了。坎貝拉地勢高亢,大氣清明,正好飽覽星空。吐氣成霧的寒顫中,我仰起臉來讀夜。竟然全讀不懂!不,這張臉我不認得!那些眼睛啊怎麼那樣陌生而又詭異,閃著全然不解的光芒的好可怕!那些密碼奧秘的密碼是誰在拍打?北斗呢?金牛呢?天狼呢?怎麼全躲起來了,我高貴而顯赫的朋友啊?踏的,是陌生的土地,戴的,是更陌生的天空,莫非我誤闖到一顆新的星球上來了?
  當然,那只是一瞬間的驚詫罷了。我一拭眼睛。南半球的夜空,怎麼看得見北斗七星呢?此刻,我站在南十字星座的下面,戴的是一頂簇新的星冕,南十字,古舟子航行在珊瑚海塔斯曼海上,無不仰天頂禮的赫赫華胄,閃閃徽章,澳大利亞人升旗,就把它升在自己的旗上。可惜沒有帶星譜來,面對這麼奧秘幽美的夜,只能讚歎讚歎扉頁。
  我該去紐西蘭嗎?塔斯曼冰冷的海水對面,白人的世界還有一片土。澳洲已自在天涯,紐西蘭,更在天涯之外之外。龐然而闊的新大陸,澳大利亞,從此地一直延伸,連連綿綿,延伸到帕斯和達爾文,南岸,對著塔斯曼的冰海,北岸,浸在暖腳的南太平洋裡。澳洲人自己訴苦,說,無論去什麼國家都太遠太遙,往往,向北方飛,騎「曠達士」的風雲飛馳了四個小時,還沒有跨出澳洲的大門。
  美國也是這樣。一飛入寒冷乾爽的氣候,就有一種重踐北美大陸的幻覺。記憶,重重疊疊的復瓣花朵,在寒顫的星空下反而一瓣瓣綻開了,展開了每次初抵美國的記憶,楓葉和橡葉,混合著街上淡淡汽油的那種嗅覺,那麼強烈,幾乎忘了童年,十幾歲的孩子,自己也曾經擁有一片大樹,和直徑千哩的大陸性冬季,只是那時,祖國覆蓋我像一條舊棉被,四萬萬人擠在一張大床上,一點也沒有冷的感覺。現在,站在南十字架下,背負著茫茫的海和天,企鵝為近,銅駝為遠,那樣立著,引頸企望著企望著長安,洛陽,金陵,將自己也立成一頭企鵝。只是別的企鵝都不怕冷,不像這一頭啊這麼怕冷。
  怕冷。怕冷。旭日怎麼還不升起?霜的牙齒已經在咬我的耳朵。怕冷。三次去美國,晝夜倒輪。南來澳洲。寒暑互易。同樣用一枚老太陽,怎麼有人要打傘,有人整天用來烘手都烘不暖?而用十字星來講腳,是一夜也烘不成夢的啊。
  一九七二年七月十四日於雪梨
《餘光中散文集》